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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思悠悠,恨悠悠,前方潰敗令人愁 二

所屬書籍: 下 楓葉荻花秋瑟瑟

轉眼到了六月下旬。
天氣濕熱難耐。童霜威來到縉雲山上時,覺得山上涼爽宜人,十分舒適。
這一個月來,童霜威始終沒能同程濤聲見到面,也不知他究竟去哪裡了,在忙些什麼。上周,樂錦濤來看望童霜威,除了談豫、湘戰爭潰 敗不勝憂患外,主要是談盧婉秋的事。說他最近又去看望了一次盧婉秋,盧婉秋更消極了,他夫婦二人十分焦灼。說從盧婉秋處發現她對童霜 威印象不錯,希望童霜威一定再去縉雲山看看盧婉秋,同盧婉秋談談,勸勸她。
童霜威聽樂錦濤這麼說,心裡既有同情也有歉疚,立即表示一定去看望一次。現在,趁著昨天來北碚復興大學上課,在”臨江廬”睡了一夜 ,今天一早,坐木船渡江到北碚,雇了一乘滑竿上縉雲山了。
此次來,並無遊興,單純只是為了看望盧婉秋。想帶些什麼給盧婉秋,又不知帶點什麼合適,最後決定將自己心愛的一本《鑒湖女俠秋瑾 詩箋》帶去送她。記得盧婉秋是喝茶的,又帶了一斤上等清茶一併拿在手裡。到了山上,滑竿停在縉雲寺前,他付了錢打發了滑竿,獨自走到 縉雲寺與獅子峰之間的那條岔道附近來了。上次來,是去年十月,一晃八個多月了。八個多月未來,童霜威感到歉疚。並不是他薄情,倒是常 常想起盧婉秋的。為什麼竟這麼久不來呢?啊,馮村的事,自然是很重要的原因。自從馮村被捕,顧不上也不忍心再為別的事去致力了。何況 ,馮村死了,在感情和心情上的打擊是難以形容的。更何況,國事擾人,腦海里始終不平靜,常有一種”何以家為”的想法。同時,由於盧婉秋 的清高、聖潔,與世上俗人迥然不同的博學、談吐、儀容,她那種戰死疆場的抗日愛國將領未亡人的身分,以及她的肅穆、寧靜與對亡夫的哀 思之情,都使童霜威感到既可鍾情卻不應侵犯。倘若為自己的鐘情向她表露,無異是褻瀆了她的意志,強人所難。對於盧婉秋這樣一個奇女子 ,童霜威感到自己是沒有能力使她回心轉意返回紅塵的。正因如此,雖然難免不想起她,又覺得難以親近。自己既有聲望地位,又是上了年歲 的人,順乎自然水到渠成的事可以去做,勉為其難力慚不逮的事何必強求?儘管如此,那種夾雜著愛與歉的複雜感情總瀰漫胸中,難以拂散。
從綠樹陰下的山間小徑走去,用竹笆建成的農舍模樣的房屋又出現在眼前了。白牆黑瓦,映著綠色的滲竹和夾竹桃,分成兩攤。舊的一攤 是五六間平房,在後邊;新的三間門窗漆成綠色裝著綠紗窗。一切依舊,連門前那條蜿蜒流過的小溪上石塊砌的橋路、卵石曲徑,也依然如故 。
只是,聽不到上次來時聽到過的丁丁冬冬、飄飄緲緲,悠揚、空靈的鳳凰琴聲,更沒有女子悠揚的《三寶歌》聲了。一片寂靜,只有在那 舊的一攤農舍前的場地上,有一群公雞和母雞在走動著啄食,隱隱可以聽到雞聲咯咯。
童霜威手拿紙扇和詩書茶葉,取出白手帕拭乾臉上的汗水,撈起灰綢大褂的下襟,踏著濕漉漉青苔布滿的小道走上前去,心裡想:盧婉秋 在不在家呢?眼面前又想像出穿黑旗袍體型勻稱的美麗中年女子的身影來了,那個眉眼間充滿傲氣與悲戚、皮膚白皙梳了一個好看的髮髻的素 凈而大方的女子。他希望她在家,希望能夠見到,希望能夠談談,希望不虛此行。
剛要走近三間有綠色門窗的新屋跟前,忽見鄰舍里那個去年十月間見過的十三、四歲的小姑娘又出現了。她一跳一蹦地跑過來了。仍舊穿 著半舊的花布短衫、黑色長褲,只是八個多月不見,好像長高了些。她走上前來,隔斷在童霜威和門戶之間,像上次一樣地冷著臉問:「找誰 ?」
童霜威停步指指盧婉秋的屋子,說:「我是找你盧娘娘的。我以前來過這裡。」
「娘娘不見客!她在做功課。」小姑娘早已不認識童霜威了。也難怪她,上次童霜威來是穿的西裝。
童霜威沒奈何了,說:「我等一等吧。」心裡卻想:只要人在家就好,總不能閉門不開吧?
「不,娘娘不見客!啥子人都不見!」小姑娘的意思是打發童霜威馬上走。
既人寶山,豈能空手而返?童霜威掏出一張名片來遞給小姑娘,說:「麻煩通報一下,看能不能見我。」話聲較響,希望盧婉秋在屋裡能 聽見。
小姑娘搖手不接名片,仍冷著臉:「娘娘不見客,請客人回去吧!」
童霜威感到棘手,說:「我是你娘娘的姐姐、姐夫托我來看望你娘娘的,一定要見!」
小姑娘堅決得很,搖頭又揮手:「不見就是不見!回去吧!」
童霜威沒有辦法了,只好跨前一步,輕聲叩門,叫喚起來:「章夫人!錦濤兄嫂托我來看望,請開門吧!」
門一敲加上一聲叫喚,使小姑娘生氣了,大聲叱責:「你啷格不講理么?跟你說娘娘不見客,亂敲門做啥子?」
童霜威嘆息一聲,卻出乎意外地看到盧婉秋的綠紗窗”啪”地開了。他一抬頭,從窗里看見了站在窗口的盧婉秋。八個多月不見,盧婉秋的 變化太大了。她已經將一頭烏亮的美髮全部剃光,人也蒼白瘦削了。雖然,眉眼仍舊美麗,但八個多月前在臉上猶可見到的一點生氣,現在似 乎全部沒有了。她佇立窗口,見到童霜威時,微微頷首,雙掌合十,道了一聲:「阿彌陀佛!」
童霜威心裡酸楚,恭敬地說:「章夫人,我是特來拜訪的,請開門談談如何?」
誰知盧婉秋平穩地說:「霜老,別來無恙!謝謝關心。我早已體悟佛性,漸人佳境,厭生死苦,欣涅粲樂,斷除一切煩惱,發大誓願,皈依 佛祖,憂樂不能攻心,六根清凈。請霜老回去,我就不出來送您了!」說畢,默默躬身,閉目冥思,端坐下去。
童霜威心中一陣悲涼。酸楚和悲涼是在看到盧婉秋剃度了絲絲青發產生的。這時,聽她說了這一番消極到極點的話,酸楚悲涼的感覺更劇 烈了,不禁發自內心地對著窗口裡說:「章夫人!覺悟之心人人有之,成佛之性人人有之。但這世問有罪惡,中國面臨的是日本帝國主義的侵略 戰爭。大乘佛教的精神是奉獻小我廣度眾生。貴如釋迦者,也曾經為了救度他的祖國,靜坐在大馬路旁,抗議敵軍的入侵。章夫人!如今從大局 上來說,抗戰勝利已經有望,只是日寇日暮途窮仍在河南、湖南發動猛烈進攻,抗戰不可懈怠。章師長是為抗日捐軀的。你理應積極而不是消 極,為抗戰出力為他報仇。為什麼競因傷心和煩惱而從遠離塵囂又進一步剃度為尼了呢?生命的可貴,不在於捨棄,更在於奉獻。不顧在日本 侵華戰爭中煎熬的苦難大眾,只想自己斷除煩惱、得到解脫,恐怕並不正確吧?」他有心把話說得刺激些,心想用重槌才能把鼓敲響。
只見盧婉秋敲起木魚默默誦起經來,塞耳不聞,閉目垂臉,似置身清風明月的境界當中,滿心禪悅,絲毫無動於衷,完全處於四大皆空的 境地了。
小姑娘將窗從外面關上,驅趕童霜威說:「客人,回去吧!娘娘不會客的!」
童霜威聽著”篤篤篤篤”的木魚聲,懂得出家人敲木魚,發出清脆的聲音,用於掌握誦經節奏與調整音節,還有它更深一層的含義,就是”自 警」。因為魚晝夜未嘗合目,亦欲修行者晝夜忘寐,以至於道。」警眾”與”自警」,乃是出家人敲木魚的宗教內涵。現在盧婉秋見到了他,閉 目敲起木魚來,就是表明心意,促他快走,怎能勉強?
童霜威只好嘆一口氣,將詩集和茶葉交到小姑娘手上,說:「代我交給你盧娘娘吧!」他轉身離開盧婉秋的住處,帶著滿腹悲涼,緩緩移 步走了。已近中午,陽光強烈,透過林葉間灑下來,在林中構成金光萬道。有夏蟬在枝梢嗚叫,蟬鳴聲使他想起了戰前南京瀟湘路一號花園裡 夏日的情景。心事重重,難以自已。
為盧婉秋傷感,又為她惋惜。人生在世,苦難本來就多,如果用樂觀積極的態度對待,就有可能履過苦難,有所建樹。倘若悲觀消極,看 破紅塵,自己認為這就是得到了解脫,對人對己都不可取。盧婉秋這樣一個多才、有見解的奇女子,今後會怎樣呢?這樣的人,決心已下,是 難以使她擺脫悲劇重新回頭的。
他又想:這些道理,難道她不懂得嗎?未必!只是真理即使懂得,不能按照去做,也是無用的。世界最尊貴的寶物,莫過於能按照著真理去 做了。人世間的名利富貴,恰如過眼煙雲,而真理之光卻會永遠照耀著世問。對於我來說,從盧婉秋身上看到了什麼呢?我這些年來跨過生死 關,繞過名利場,好的是我沒有消極,對抗戰我是越來越堅定的,對國家民族的未來,是越來越看清楚應該怎麼辦了。與其像盧婉秋凄凄慘慘 地青燈紅魚在悲戚消沉中了此餘生,何不慷慨激昂地面對紛紜複雜的鬥爭作出我應有的貢獻?東想西想,他雖擺脫不了惆悵,心裡卻暢快一些 了。聽到那樹大批鳴蟬發出的鳴聲似乎是說:「知了!——知了!——知了!——」
無心賞玩山景了,順路到縉雲寺去打聽程濤聲的消息,寺里的知客僧說程濤聲前些時來過,近日未來。他只好失望而返。冒著日晒,流著 汗,大步走下山去,決定到北碚吃了午飯坐汽車趕回重慶去。
童霜威從北碚回到重慶余家巷家中已是傍晚,萬萬沒想到,家中已經坐著一個風塵僕僕同乞丐差不多的客人在等待著自己了。家霆正陪客 人談話。客人個子矮矮的,挺著肚子,肩膀橫闊,原來一定很胖,現在因為消瘦些了,臉上多了些皺紋,滿面風霜,面目黧黑,看得出是經歷 過大苦大難的。他下巴上一顆黑痣,長著幾根黑毛,就是燒成了灰,童霜威也認得出,是褚之班。
家霆見童霜威回來了,聲音里含著激動,叫了起來:「爸爸,褚叔叔來到快兩個鐘點了!他從河南逃難來到重慶,一路上吃盡了千辛萬苦。 」
啊,褚之班!這個戰前做過上海地方法院院長的褚之班,童霜威同方麗清這門婚事是他做的媒!戰前童霜威與他本是好友,他貪污受賄犯了 案,童霜威當時是中懲會的委員兼秘書長,不得已作了懲判,得罪了他。結果,有人在新街口、國民政府門口和中懲會、監察院大門口都撒了 無頭傳單,說童霜威貪贓枉法循私舞弊,害得童霜威只得辭職。這事當然不能肯定是褚之班乾的,但也不能說一定不是他乾的。抗戰爆發後, 褚之班一下子變成了安慶地方法院院長,童霜威帶全家逃難路過安慶,正逢大雪,褚之班穿著團花綢皮袍、頭戴土耳其式黑羔羊皮帽熱情迎送 宴請。到前年夏天,童霜威跟柳忠華帶家霆逃離淪陷區來到大後方,經過皖豫交界的界首,巧遇褚之班。他在界首掛了個山東省政府參議的名 義,納了妾,過得很舒適。見到童霜威後熱情招待,表現得情深意長。童霜威在江津時同他通過信,不過是互相問候的八行書。想不到如今中 原慘敗,兵燹千里,他逃難來到重慶,狼狽得簡直成了乞丐。童霜威真是既唏噓又同情。回想起過去在安慶、界首的事,自然熱情接待,馬上 說:「啊!之班!你來了!」說這話時,也真奇怪,競鼻子都酸溜溜的了。
這一些日子,國際戰局中的好消息與國內戰局中的壞消息同時傳來,都激動著童霜威父子的心。
六月六日,盟軍出動船艦四千艘,飛機一萬一千架,掩護英美加聯軍,在法國諾曼底半島登陸成功,突破了希特勒大肆吹噓的”大西洋長城 」,舉世盼望的”第二戰場”開闢了!人心激奮。這昭示著法西斯德國的失敗,已是必然要來到的事了。正因如此,日本帝國主義在中國像只發瘋 的野獸拚命作最後的掙扎。在河南取勝的日軍開始進攻潼關;在湖南佔領了長沙的日軍開始進攻衡陽。前方戰爭的失利,使大後方的人心頭罩 上陰影。因此,雖然六月十六日,美國超級空中堡壘轟炸機首次從成都機場起飛,轟炸日本本土——八幡鋼鐵工業中心,本是值得十分興奮的 大事,實際卻未能掃除豫、湘戰場上作戰失利給人們造成的不快。現在,褚之班這樣乞丐似的出現在童霜威父子面前,自然不能不使童霜威感 到震撼了。
褚之班嘆息搖頭,他眼泡虛腫、眼神疲倦,連聲嘆息地叫著:「秘書長!秘書長!」說:「險險是今生再也見不著你了!如今,你看,我這 副叫花子的模樣,實在慚愧!我來找你,真有恍若隔世之感哪!」
童霜威放下手裡提的公事包,熱情招呼褚之班快坐,親自去拿熱水瓶給褚之班面前那杯喝了一半的茶杯里斟水,對家霆說:「家霆,你褚 叔叔脫難來此,見面不容易啊!趕快上街,去買幾樣熟菜來給褚叔叔洗塵。我們要好好談談。」
褚之班擺手勸阻說:「秘書長,你父子對我這麼熱情,我已經感激之至。你這裡的生活條件我也看得出來,不必客氣了。我今夜,找個小 客棧一住就行,只是隨身這點東西——」他指指一隻破藤包和一隻沾滿塵土的公事包,「要在你這裡寄放一下。晚飯么,有一菜一湯就很好了 。主要是我們可以談談敘敘。」
家霆仍舊去內房取了錢拔腿走了。這裡,童霜威同褚之班喝著茶談起心來。
褚之班微傴著背搖頭嘆息,說:「前年你路過界首,我已經對你說過一戰區將帥不和爭權奪利攪成一團貪污腐化擾民害民的劣跡。這不, 日寇從四月起集中兵力進攻,軍事當局倉促應付,指揮失當,一敗塗地!老百姓都給害苦了!」
童霜威氣惱地說:「湯恩伯這下怎麼交賬?」
褚之班凄苦的臉容有種說不出的嚴肅,說:「湯屠夫的軍隊與民眾關係惡劣,作戰中一再敗退。論理,殺了湯恩伯的頭再槍斃也應該。可 是,他是嫡系親信,無法交賬也不要緊。我看,怎麼樣上邊也是要保他的。說不定打了敗仗還能讓他陞官。中國官場之黑暗,嘸理可說。」
童霜威嘆氣搖頭。
褚之班捧著熱茶嘆息,又說:「我在界首安的那個小康之家,你是看到過的。這次匆促逃難,一路上,老覺得鬼子在屁股後邊追。如今我 成了孤家寡人,淪落成這副模樣。說起來傷心。」
「如夫人呢?」童霜威問時,不禁想起了前年夏天,在界首褚之班家中看到的那個穿月白色旗袍長得嬌小玲瓏的燙髮女人來了。」唉!」 褚之班聲音很輕,有點兒嘶啞,像是悶在心裡似的,「我倒是帶著她走的,但未出河南,路上就失散了。正像戲文里說的:’夫妻本是同林鳥, 大難臨頭各自飛!’說完,意興索然。
童霜威又問:「你留在上海的夫人好嗎?」
褚之班仍舊搖頭:「在界首時是通信的,當時情況還好。她娘家開鞋帽庄,不涉政治,生活無虞。對了,內人來信淡起,說見到過嫂夫人 方日對清……」
「啊,是嗎?」童霜威阻斷了他的話,「我已經同她離婚了!」說著,將情況大致說了,又問:「方麗清什麼樣了?」
「內人信上略而不詳,只說看來她打扮得還是很漂亮,過得好像不壞。」
童霜威鄙夷地說:「這個女人的事不談也罷!」同褚之班談起方麗清,勾動了他許多痛苦的記憶,心上泛著苦澀。
兩人繼續喝茶聊天。褚之班邊聊邊搖頭嘆息。看來,搖頭嘆息已經成了他的習慣,遇到無話可說或感慨不已時,就只有用搖頭嘆息來表示 感情了。
童霜威問:「你怎麼知道我這裡的住址的?」
「啊!」褚之班說,「我先到司法院找熟人。人心不古,有的見不著,有的極冷淡。又到中懲會去,碰到了畢鼎山,他真是神氣極了。過 去,我們沒有交情,但還是熟識的。想不到這小子如今眼睛長到額頭上去了!見到我這副狼狽模樣,好像忘了我是誰了。那種疏遠沒法形容,告 訴我,你住在余家巷,門牌號碼不知道,叫我到國史館打聽。去了國史館,才來到這裡。」
童霜威嘆口氣,心情複雜,站起身來,說:「你等一等。」去內間開五斗櫥抽屜拿錢,將一疊鈔票套在一隻空信封里,走出來,遞給褚之 班說:「之班,這裡有點零用,你先拿著花,別的我們再好好商量。」
褚之班連連擺手,不肯收錢,說:「不要不要!」
童霜威誠懇地說:「你我何必見外?這點錢也不多,我只是先拿了給你買點衣服和零用的。你來到重慶,往後怎麼辦呢?得從長計議一下 才行。」他心裡在盤算怎麼想法幫助褚之班得到安置,一時卻又想不出辦法來。
正談著,家霆回來了,手捧著大包小包的滷菜,說:「褚叔叔,這裡也買不著什麼好東西招待你。」他去小菜櫥里拿碗、盤和筷、碟端出 了童霜威的那瓶瀘州老窖和兩隻小酒杯來。一會兒,桌上放了四盤滷菜:牛肉、排骨、醬鴨、醬肉。家霆說:「爸爸,您陪褚叔叔先喝點酒吧 。我去廚房裡看看侯嫂今天做的什麼菜,叫她再加炒點雞蛋什麼的。」說著,人已出屋去後邊花園旁的廚房間去了。童霜威同褚之班上桌,替 褚之班斟滿了酒,說:「’久別偶相逢,俱疑是夢中’①,我不愛喝酒,但今天要陪你喝一盅!」
兩人舉杯輕碰,褚之班感慨萬端地說:「秘書長,我落難了,多蒙不棄,心感無既。但我看你來四川後也頗不得意。不知現在處境究竟如 何?」
童霜威抿一口酒,苦笑笑,簡單地將來大後方以後的情況如實講了。
正講著,家霆來了,他自己捧了碗飯,後面跟著侯嫂,用托盤送了幾隻菜來。侯嫂放下菜盤,家霆對侯嫂說:「謝謝你過一個鐘點送熱飯 來。」他對侯嫂總是和氣而且平等,侯嫂做起事來電總是心甘情願。
①見唐朝自居易五絕《逢舊》。
侯嫂走後,家霆說:「褚叔叔,我一會兒還要去上課,你同爸爸慢慢喝酒,我就先飯陪了。」他說著,吃起飯來。他這人,也是軟心腸, 見褚之班落魄,對褚之班特別顯得親熱和客氣。
褚之班對童氏父子的熱情對待十分滿意,也十
分感激,對童霜威說:「秘書長,剛才沒講完,請繼續講。」
童霜威苦笑笑,說:「其實也沒什麼可講的了,倒不如我講一則佛家故事給你聽。一個和尚請教一位禪師說:’人怎麼才能解脫?’禪師在 地上畫了個圓圈,叫和尚站到圓圈當中去,沒想到和尚剛一進入圓圈,禪師就用木棒狠狠地打。和尚被打疼了,跳出圈外。但是,當他剛跳出 圈外,禪師又打將起來。這真是進也不是,退也不是!圈內也不是,圈外也不是!這邊也不是,那邊也不是!站也不是,坐也不是!笑也不是,哭 也不是!」童霜威說:「哈哈,我現在倒是有些解悟了。我並不求解脫,我如是那和尚,即使不能把禪師的木棒奪過來,我也要遠遠離開木棒 和那圈圈,走我的路!我想進就進,想到哪邊就到哪邊,想笑就笑!」說這話時,他想起了柳忠華,卻又不禁想起了盧婉秋。
家霆吃著飯,聽到爸爸講這個故事,似能體會到爸爸的思想和感情。覺得爸爸講這故事在憤激中寓含著一種積極鬥爭和進取的精神,不想 任人擺布,也不想消極對待人生。
褚之班對故事也不知聽懂了沒有,倒是難得地微微苦笑笑,又嘆氣搖頭地說:「是呀是呀!進也不是,退也不是;圈內也不是,圈外也不是 !別說你秘書長有聲望有地位有真才實學尚且如此,現在我這個流浪漢來到重慶,想生很困難,想死不容易,真不知該怎麼才是了!」
家霆說:「褚叔叔,不必悲觀!不管怎樣,第二戰場開闢後,德國是走定下坡路了!蘇聯正大片大片收復失地。太平洋上美軍正在一步步前 進。緬甸方面,中美聯軍與中國駐印部隊以及英印軍在孟拱河谷與日寇的戰鬥勝利結束,日寇損失慘重。滇緬路與中印公路遲早就要打通。過 去我們老是挨日機轟炸,現在日本八幡已經挨從四川成都起飛的轟炸了。日本狗急跳牆,河南、湖南前方失利,使人揪心和不滿,但共產黨在 廣大敵後解放區抗日,成果極大。這幾天,美國副總統華萊士來華,就是要政府進行改革。一部分美國的有識之士也看到了重慶的腐敗,主張 必須發揮中共的抗日威力了!整個國內外形勢是很好的。」
褚之班睜大了眼睛聽著,說:「我這些年在界首住著,只知道風陵渡那邊有共產黨,陝北有共產黨,別的消息都聽不見。這兩個月又老在 逃難,更加孤陋寡聞。你這一說,有了總的印象。不過在界首住著,共產黨抗日的事簡直不知道!」
家霆笑了,說:「抗戰初期,在武漢電影院還放映平型關大捷。這幾年,實行新聞封鎖,不讓民眾知道。不過,在重慶可封鎖不住。昨天 ,《新華日報》上刊登了消息,八路軍參謀長葉劍英招待六月八日去延安參觀的中外記者團,公布中共歷年抗日戰績:七年中八路軍、新四軍 大小戰鬥九萬多次,斃傷敵偽軍八十幾萬,俘敵偽十八萬多。解放區現在人口有八千萬,軍隊已發展到四十七萬,民兵有二百萬。」
褚之班聽得聚精會神,喝口酒問:「可靠嗎?」
童霜威沉著地笑笑點頭說:「我想可靠!試想,如果共產黨不抗日,地盤怎麼會佔得這麼多?力量怎麼可能得到這麼快的發展?政府又怎麼 會心裡不安老想排斥人家?美國一些有識之士又怎麼能同情共產黨?現在,聽說美國要向延安派遣軍事觀察組。人家爭氣,不像這裡亂七八糟 、一塌糊塗!」
褚之班又搖頭嘆息,喝了點酒,臉紅紅的,似有醉意,說:「是呀!人要爭氣!一個黨也要爭氣!」對著童霜威誇獎家霆說:「秘書長,僅 僅不過兩年不見,令郎已成大器。聽他說話,有條有理,有板有眼,既有思考,又有見地,真不凡!可喜可賀!可喜可賀!」
家霆已經吃完了飯,說:「褚叔叔過獎了!我只是隨便談談,想為褚叔叔排解一點苦惱。」他去桌上拿書,說:「我要去上課,就不陪褚叔 叔了。褚叔叔同爸爸多談一會,等我上課回來後,送您去客棧。」
家霆走後,童霜威同褚之班又談起心來,不外是談了些當年的舊事,別後的遭逢。過了一會兒,童霜威說:「之班,你有什麼打算沒有? 」
褚之班長嘆一聲,說:「唉,我也正要說呢!俗話云:大丈夫不可一日無權,小丈夫不可一日無錢。我思索過了,依你的名望,如今也是如 此不得意,我哪去謀一官半職?我既然來了,倒想走走經商的路。」
童霜威說:「唉,不瞞你說,你如果要經商,我在經濟上是無法幫助你的!」
褚之班臉紅紅的帶著酒意,說:「當然!當然!老實告訴你,我幸虧還算有遠見,在界首時跟人合夥做了點黑貨生意……」
童霜威吃驚地問:「鴉片?」
褚之班苦笑笑:「對!那地方人都做這生意!從淪陷區販到界首,再派人去洛陽、西安脫手,總算撈了點鈔票換成了金子。」他指指放在屋 角的那隻破藤箱,「我的金子全隨身帶出來了。多虧有這點’黃魚’啊!要不,我也無臉上你的門了!多蒙你熱情款待,不勢利我,所以我什麼話 都可以告訴你。你一定會笑我知法犯法,做過多年法官的人競販過鴉片!可我這是上行下效。官兒大的發大財,我只算是發小財。如果我兩袖清 風,只怕如今已死在日本皇軍鐵蹄下了。就是來到了大後方,也只能挨戶討飯餓死街頭。幸虧我總算把金子帶來了!我想,就是坐吃,也能過幾 年窮日子。如能經經商,就更好了。一般物價總指數約較戰前增加四百幾十倍,現在物價飛漲之勢不減,做什麼生意都容易賺錢。不知你能否 給我介紹點這方面的路道?」童霜威不禁感情複雜地嘆了一口氣,是嘆這世道、這社會,也是為褚之班嘆息,更是一種無可奈何的嘆息。稍停 ,沉吟著說:「說實話,給你找個事,對我說也極困難,要我來介紹你經商,更不知如何下手!」
褚之班點點頭:「生意之道,我知道你確實無緣。但杜月笙我戰前在上海做法院院長是認識的,有些案件上我也幫過他忙。你同杜月笙過 去熟識,他現在在重慶仍是兜得轉的風雲人物,借著戴笠的勢力,讓中華實業信託公司包攬了內地軍用物資的生產,不僅大批搶購囤積物資, 做投機生意,還利用軍統控制運輸,一直在同淪陷區進行走私買賣。就是鴉片吧!聽說在西康沒收的一批煙土,足足五萬多兩,也是這個公司包 攬下來銷售的!」
童霜威聽得目瞪口呆,這些事他不清楚。聽了倒是深信不疑。
一方面為自己早已辭掉杜月笙給的那個中華實業信託公司的設計委員不拿那點車馬費感到輕鬆,一方面卻又為自己曾經拿過那點車馬費感 到骯髒,深深吁了口氣,大口喝了些辛辣刺激的老窖酒。只聽褚之班說到正題上來了:「我在想,我也還有點本錢。我可以租點住房,換點衣 服,改變這副落魄模樣。去找杜月笙,希望他讓我在他的公司里扎進一隻腳。我給他東南西北跑跑腿,還是夠格的。這種事我自己可以去找他 ,要是有你的推薦信更好辦,一定能成!我來找你,就是為此。秘書長你一向是個豁達大度肯急人所急的人,這封介紹信總是可以寫的吧?」
童霜威心情沉重、複雜。寫吧,不合心意;不寫吧,礙於面子不好辦,也於心不忍,誠懇地說:「之班,你做做生意,將本求利,我倒也 贊成。只是去同杜月笙在那些邪門歪道的事上抱成一團,賺些虧心錢,去做奸商發國難財,我怕不可取!」
褚之班仍苦笑笑,說:「現在是無商不奸,無官不貪,奸商比貪官還好!要想賺錢有什麼可取不可取?你是個君子!現在是君子失意,小人 得志的世道。我才說過,如果我在界首時不是做了點黑貨生意,今天就討飯行乞了!誰來可憐我?如今,你寫封信,我也不要你擔負多大的干係 !只要說我從河南逃難來此,謀生維艱,但頗有能力,你念當年舊誼,特寫此信介紹,希望他推情予以幫助,別的都由我自己口述就行。你看, 不為難吧?」
童霜威沉吟了一下,思索著說:「你處境如此,信我當然該寫。但我還是要說一句,你無論如何本來是個法官,做事該有個尺度。現在有 困難,暫時在他那裡落腳,是出於無奈。以後有了點辦法,還是離開那裡為好,不要戀棧。如何?」
「你勸我潔身自好,我懂!」褚之班說,「我當牢記!」他說得輕巧,童霜威摸不清他是真心話還是敷衍語。侯嫂來送熱飯和一隻熱雞蛋 湯來了。兩人開始吃飯。飯後,童霜威給褚之班寫了一封給杜月笙的信交付給他。褚之班將一隻破舊的藤箱留下請童霜威代為收藏,自己提著 只破舊的公事皮包走了。
三天後的一個晚上,褚之班又來到余家巷二十六號。家霆去上課了。童霜威這次再見到他時,他已經容光煥發,理了發修了面,穿了新買 的米色西裝和黃皮鞋。他取走了藤箱,告訴童霜威:「’士為知己者用’,杜先生到底是豪爽人,還不忘當年在上海灘上我在一些案件上為他出 過力的舊誼。一切總算順利!」留下了新租的住處的地址,道謝而去。
童霜威不勝嗟嘆,不知自己幫他寫了這封介紹信,算是做了一件好事抑是做了一件壞事。

無憂書城 > 現代文學 > 戰爭和人 > 下 楓葉荻花秋瑟瑟 > 第五卷 思悠悠,恨悠悠,前方潰敗令人愁 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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