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中旬的廣西桂林,白晝不算熱,這天夜晚忽然悶熱起來。好像那使人窒息的濃厚雲團都蝟集在桂林上空,緊密包裹著桂林,醞釀著一 場雷暴。沒有蚊帳,家霆被”嗡嗡”的蚊蟲騷擾得難以忍受,渾身都叮滿了皰塊。嘴裡乾渴,房裡連個開水瓶都沒有。他拿起毛巾走下樓去,打 算到自來水龍頭旁喝點涼水,沖洗一下身體,再回來睡。
後邊一堵斷牆殘壁,在月光下像個魔鬼似的站立著,叫人看了感覺陰森可怖。自來水龍頭旁,有個葵葉搭成的遮陽天棚,地上有滑膩的青 苔。此刻,皎潔的月光披灑下來,映得天棚下黑黝黝的。天棚旁的一棵大榕樹,枝幹盤根錯結,藤條纏繞,綠蔭如蓋。此刻,月光從枝葉縫隙 中閃爍地射下來,在地上像一隻隻眼睛眨動,使家霆心神更加不定。
家霆從一三一師師部回來後,到現在夜深了,仍未見到馬臉、招風耳的韋家琪回來睡覺。睡前,他曾到城防司令部詢問尋找,那裡有些軍 用吉普停在門口,氣象森嚴,加了崗哨。衛兵攔阻了他,說裡邊在開重要會議,任何客人都不通報接待,勸他回來。家霆揣測一定是軍務緊急 ,城防司令部在開重要會議,韋家琪一定也在參加會議。在這人地生疏面臨戰火的桂林,家霆感到孤單、寂寞,更感到安全缺乏保障。一個新 聞記者,此時此地,活動困難,也並不引人重視。這促使他心情矛盾起來。如果明天上午不去訪問闞維雍,上午就去機場,自然+比較安全穩妥 。但既入寶山,空手而返,豈非膽小如鼠?不但要被人恥笑,自己也於心不安哪!這樣一想,他決定還是按照原來計劃辦。上午採訪闞維雍,可 以要求同闞維雍一起坐軍車去看看野戰工事,下午再去機場聯繫飛機。他滿心希望今晚再能同韋家琪談一談,多了解些情況。
可是,韋家琪競遲遲不回來,這使家霆難以入睡。
天上有一架孤單的夜行機在飛,方向是飛向西面,這應當是美國飛機吧?他在自來水龍頭上,用嘴就著水龍頭”咕嘟咕嘟”美美地喝了個夠 ,脫了上衣和長褲,用涼水舒服地洗了一洗,用毛巾擦乾,又穿上衣褲,看看手錶,已快下一點了。正打算上樓,忽然聽見人聲和腳步聲,張 眼朝進院子來的小徑一望,月光下,看出幾個軍人里,走在頭裡的中等個兒就是韋家琪。
家霆迎上前去,站定腳步,說:「韋參謀,剛回來?」
韋家琪撇開那幾個軍人走上來客氣地說:「你還沒睡?今夜開會剛散,沒能陪你。」他隨著家霆一同上樓,說:「走!到你房裡談。」兩人 上樓進了房裡,開了電燈,韋家琪說:「我去房裡寬寬衣,拿瓶開水來。」
一會兒,他穿著汗衫背心趿著木屐,提著瓶開水拿著兩個杯子來了,說:「忘了給你一瓶開水,你渴了吧?」說著,給家霆倒滿了一杯水’ ,說:「喝點水吧。」又疲乏地往椅子上一坐,馬臉上罩著陰雲,嘆口氣說:「你來採訪的事我給司令報告了。他讓好好招待你,希望你將來 報道時好好美言幾句。因為實在沒有空,就不接見你了,讓我代表。他說:軍情險惡,全州前線可能要出問題,讓我勸你儘快早回重慶。」
家霆把自己的打算說了:明天上午採訪闞維雍,下午希望派輛吉普車送到飛機場。
韋家琪聽了,悶悶抽煙,馬臉吊得很長,說:「我們雖是初交,很談得來。我對你印象很好,不把你當外人。有些機密不能不告訴你,好 讓你心中有數。誰都知道,鬼子這次發動大進攻,除了打通鐵路線,是企圖摧毀新建成不久的美國空軍基地。聽說史迪威已到或即到桂林,要 在機場同陳納德和四戰區張發奎司令長官商談。桂林這個龐大美國空軍基地,美國人擔心落入日本手中。事實上,明眼人都知道桂林是守不住 的。史迪威來,說明形勢緊急。決策什麼,我不清楚。但我不能不勸你:三十六計,走為第一!萬一將來走不掉就壞事了。一三一師有什麼採訪 的?他們的防線被指定守備中正橋以北沿河區北門至甲山口之線及河東岸屏風山、爺頭山、七星岩、貓兒山、水東街沿河之線。將來如果鬼子 打到桂林,我看這裡準是敵軍主攻方向。憑他那支破爛隊伍,闞維雍就是拿出吃奶力氣,也是守不住的。你何必採訪一個敗軍之將?何必拖延 冒險?早走為佳!明天上午就派車送你去機場。你看如何?」家霆想:史迪威來到桂林,我去機場,也好也不好。好的是史迪威來,我憑那封作 為機票的信件,也許可以容易搭上便機回重慶;不好的是史迪威到機場,可能戒備森嚴,也許我去會不合時宜。既然情勢如此險惡,還是走為 上策!這樣一想,只好點頭了:「好,我明天上午就去機場!」心想,到機場聯繫一下,如確定了乘機日期和時間,我還可以回來把採訪闞維雍 的事補一補。
韋家琪悶悶抽煙,有時摸摸招風耳,有時嘆氣,沉重得很,馬臉上陰丟密布。
家霆明白軍事情況不好,問:「今晚的會?」
韋家琪搖搖頭說:「聽說守全州的九十三軍軍長陳牧農靠不住!四戰區要他固守全州,他理解為不是單守全州城池,而是守全州全縣,只要 兵不退出全州境內,就算盡到責任了!今天的最新消息是,他打算將全州的城防撤守,退出城郊。這樣一來,廣西的東大門敞開了!日寇的槍口 可以直指桂林啦!」
家霆不禁也嘆了一口氣,說:「怎麼辦呢?」
韋家琪憤憤地說:「陳牧農這種軍長不軍法從事難平眾憤!苦了我們守桂林的官兵!只憑三十一軍的一三一師、四十六軍的一七師,另加上 七十九軍的二九四團和一七五師、一八八師的步兵各一營,炮兵的十幾門大炮守桂林,真可謂烏合之眾了。日寇以第六方面軍的第十一軍為主 力,以第二十三軍配合作戰,兵力極強,這場血戰迫在眉睫」
家霆想從他那裡多了解些晚上開軍事會議的情況。韋家琪情緒不好,悶悶吸煙後,說是疲勞了,要家霆也早點休息,他拖著疲乏的步子就 去隔壁房裡睡了。
月色昏黃,有時透出雲外,有時隱入雲內。月光有時使樓下天棚投下一片濃濃的陰影。有不知名的秋蟲在”吱吱””曜曜”嗚叫。家霆在韋家 琪走後,關了電燈,躺在床上。蚊子又來進攻。月光如水從窗口瀉進房來,遠處有蛙聲”咯咯”傳來,好像同秋蟲在合唱。他忽然想起那年夏天 在淪陷了的南京,在瀟湘路一號的樓上,由上海突然來到的歐陽素心睡在隔壁房裡。那夜,月光明鏡似的照來,透過窗戶。但第二天一早,歐 陽就留下一封信走了。往事裊裊,不堪回首。他不覺想到了萊特的幾句詩:
世界有壓而不碎的心,我想我的心就是這樣;
我們永遠永遠不能分離,只要記憶還保持著統治。他難以入睡,心裡煩躁,不斷拍打、拂趕蚊子,不斷胡思亂想。
突然,天上有”軋軋”的飛機聲。緊接著,驚人的雷鳴般的爆炸聲十-轟隆隆”響起,十分猛烈,大地震顫,窗戶”格格”響,玻璃一定有震碎 了的。家霆連忙翻身起床,跑到窗戶口張望。
從窗戶里望出去,只見遠處火光衝天,映得天際比上海繁華鬧市中霓虹燈反射的天空還要紅。爆炸聲悶悶地仍在傳來。住在宿舍里的人無 論樓上樓下都跑出來了,「喳喳哇哇”地指點議論著。韋家琪的身影也出現了,他走進家霆的房裡,馬臉上十分嚴肅,說:「也許是美國人在炸 毀空軍基地,方向就在飛機場那邊!」
家霆大吃一驚:「我明天去機場會有問題嗎?」
韋家琪揉著惺忪的睡眼,嘆口氣:「明天再說吧!現在還是睡吧。」他又點燃了一支香煙,趿著木屐回隔壁房裡去了。
家霆只好躺上床去。破壞性的大爆炸仍在繼續,像打雷,像丟炸彈,像炮轟。這是一個紅光滿天緊張可怕的夜晚。整整一夜,他都沒有睡 好,被拍死的蚊子,近三十隻。
第二天早上,韋家琪來敲門,說:「走!去司令部吃早飯。」他幫助家霆提了大包,說:「做好隨時走的準備!」
兩人走到司令部門口,家霆發現崗哨的衛兵人數增加了。說明什麼呢?說明情勢緊急,或是今天有什麼重要大員來?
早飯是在伙房附近一間小房裡吃的,勤務兵侍候著。吃得很簡單:粥、豆腐乳。廣西的豆腐乳味道同上海的相似,只是淡些,塊頭小些。 顯然,豆腐乳是特意用來招待從重慶來的新聞記者的。吃這樣的早飯,家霆比昨天吃那頓晚飯安心。昨天那隻可能是從老百姓家抓來的老母雞 ,那條打死了的狗煮出來的一碗充滿腥味的肉,滋味終生難忘。家霆心裡雖記掛著走的事,卻盡量使自己平靜,一連吃了兩碗粥,見韋家琪的 第三碗粥已吃完了,便放下筷子。韋家琪對他說:「你還到昨天我們談話的那問房裡坐一坐,我去忙點別的事。車子準備好了,馬上送你去機 場!」
他陪家霆到昨天談話的那間房裡,自己匆匆走了。房裡,滿地煙蒂,痰盂里盛滿了茶水和痰涕,髒得噁心,好像昨天有些人在這兒開過會 似的。家霆無意中看到牆上比昨天多了一幅軍事地圖,走上前去看時,見插小旗的地位比昨天在一三一師師部看到的地圖有些變動,心中明白 這意味著什麼。他心裡急躁地想:前方戰事這樣吃緊,重慶不知清楚不清楚?如果我不是來桂林採訪,簡直是糊塗著的。報上有的消息封鎖, 有的消息緩登或遲登,有的消息用一種平淡而技巧的語言在玩文字遊戲,仍舊把潰敗說成”轉進」,把失守說成”正在激戰」。他心裡矛盾:這 次來採訪,其實未到前線,匆匆來又匆匆走,太窩囊可笑了。可是如果不走,萬一走不脫了,又怎麼辦?心裡七上八下,坐立不安。看看手錶 ,才八點多鐘,還不知幾點鐘可以動身去機場。一切都是被動狀態。昨夜沒有睡好,人睏乏,坐在椅子上無聊地打起哈欠來。
天上,從清晨起就有飛機聲響,響聲不停。從窗口看出去,天匕一架P一40型驅逐機疾飛而過。桂林美國空軍基地總是給這城市帶來這種空 中的噪音。這種噪音使人有安全感。幸虧有這個空軍基地,不然,怕早給日機炸得更加牆倒屋塌了吧?
過了一會兒,忽然聽到遠處又有”轟隆””轟隆”的爆炸聲。這種一連串的劇烈爆炸聲,震得窗戶都顫抖響動,益加增加了家霆心上的不安。 誰知究竟是怎麼回事?外邊人聲嘰嘰喳喳,司令部的官兵們又在議論爆炸聲的事了。家霆耐心坐著,聽著爆炸聲繼續,心想:難道前線撤退得 太快,日寇的炮火已經臨近桂林了?當然也不是不可能的。倘若這樣,就麻煩了。真希望韋家琪快來!果然,韋家琪急火火地來了,進門就說: 「美國空軍基地從昨夜起一直在爆炸!聽說是史迪威下的命令,炸毀基地一切設施,以免落人日本人手年!」
家霆站起身說:「日本人還剛進攻全州,這裡就把空軍基地炸了,幹什麼要這樣嘛!」
韋家琪坐下來說:「史迪威很不滿,認為我們軍事指揮混亂,認為我們已無力保衛桂林。這個基地修建好還不久,花費了不知多少美金和 我們中國人的勞力,這一下全完了!空軍的支援也沒有了!美國這些大少爺,哼!」
家霆焦急地問:「我還能上機場去嗎?」
韋家琪點頭:「吉普車過一會兒就有。反正,你總得上機場!」爆炸聲又連續傳來,家霆可以想像得到機場上的油庫、指揮塔、辦公樓、 酒吧、彈藥庫、餐廳、跑道……都在爆炸中塵土飛揚變成一片廢墟的情況了。在來桂林下飛機時,飛機降落在機場上,他在機場住了一夜。親 眼見到機場的龐大、設施的先進與完備,親眼看到機場上停著許許多多各種型式的銀色飛機,親眼看到許多美國空軍和地勤人員與中國空軍、 地勤人員並肩忙碌。現在,一切全自己毀掉了。他心裡焦灼,卻只能屏息靜心等待。時間呀,過得真慢!簡直是慢得難以忍受了。
九點鐘的時候,爆炸聲仍斷斷續續傳來。一個皮膚黝黑、頭髮稀少、短小精悍的廣西駕駛兵進來找韋家琪,說:「韋參謀!車子去機場嗎? 」
韋家琪點頭說是,關照那駕駛兵去準備,幫家霆提了大包,說:「走吧!」他那語氣和表情似乎因為車子來到了感到欣慰。
家霆心裡也興奮,隨他出了司令部大門,見一輛綠色軍用吉普停在門前路右側的樹陰下,韋家琪給家霆和駕駛兵互相作了介紹,告訴駕駛 兵:「童先生是重慶來的新聞記者,韋司令的客人!」告訴家霆,這駕駛兵”車開得飛快!在戰場上槍林彈雨中坐他車也保險!」家霆只聽到駕 駛兵的名字好像叫”竹箭」。上了車,韋家琪說了句:「一路順風!」招手同家霆告別。司機駕了車一溜煙就開行了。
家霆有心多同駕駛兵談話,聯繫聯繫感情,請教他的名字,才知駕駛兵名叫”竺遜」,南寧人。竺遜不愛說話,沉默著開車,對人冷冰冰, 情緒不高。家霆遞了一些錢給他作小費,說:「買點煙抽!」他態度才熱絡一些。車子向機場方向開去,一路行人稀少,沿街的店鋪有的門洞 開著,裡面空蕩蕩的無人,乞丐也很少見到。爆炸聲仍偶爾傳來,基地該已炸得差不多了吧?
駕駛兵突然說:「童先生,我看你是恐怕走不掉啦!」
家霆覺得他說得有道理,心裡著急,嘆口氣答:「是呀!我也怕走不掉呢!」
「我給你開快些!這條路上難民少,還能開車。現在,往西往南去的路水泄不通,車子別說過不去,連搶車子的人都有。有的拔出槍來逼著 你給他開車送他逃難。唉,誰願意留在桂林等死哪!」
家霆無心多說話了,暗暗盤算:如果走不掉怎麼辦?一時,競想不出好辦法來。
吉普車四輪飛轉,在這有山有水的桂林飛駛,有時快得像四輪騰了空在衝鋒。
終於,駛近通向機場大門的公路了,家霆遠遠就看到那裡設著路障,陽光下,停著美國憲兵的一輛吉普車。一些個兒高大的美國憲兵戴著 有M.P.字樣的鋼盔,在機場大門前站崗放哨。家霆坐的吉普向前急駛而來時,已經引起了這些戴鋼盔的美國憲兵的注意。吉普車駛近,他們 作出了停車的手勢。駕駛兵緩緩停下了車,家霆走下車來,對駕駛兵說:「我交涉一下,請你等一等我。」這時,飛機場里又是轟然一聲,看 到有一股煙塵升起,地面震撼了一陣。家霆掏出記者證件和那張有美國高級軍官簽名的作為機票用的信件,遞給走上前來的一個有點像美國影 星賈萊?古柏模樣的瘦高個兒憲兵,用英語招呼著說:「你好!」
美國憲兵臉色嚴肅,卻不友好,嚼著口香糖,看了家霆遞來的證件和機票,聳聳肩搖搖頭,用大拇指指指機場裡面,用英語說:「不!不能 進去!」
家霆反感美國憲兵那種高傲的氣焰,用英語說:「我要搭機飛返重慶!我有機票!」
美國憲兵搖頭,又聳聳肩,用英語說:「機場正在炸毀,不可能了!」
家霆遠遠看到機場里還停有飛機,而且不止一架,心想:你們這些美國憲兵不也是要走的嗎?一定有飛機留給你們走的!因此又用英語把這 意思說了,說:「我有重要工作必須立即返回重慶!」瘦高個兒的美國憲兵攤攤雙手,嚼著口香糖做了個鬼臉,搖搖頭,用洋腔洋調的中國話 揮手說:「走吧!走吧!」
家霆對美國憲兵那種輕視中國人的不平等態度難以忍受,剋制住火氣仍舊用英語說:「請放我進去!我有票!上校是我的朋友!我同他講定坐 飛機飛回重慶的!」
話未說完,美國憲兵競動手推了!用英語大聲無理地說:「我們奉命戒嚴,你快滾!滾!」邊上的幾個美國憲兵,有的也作手勢:「滾!滾! 」
家霆知道有理說不清了,氣得幾乎發抖,卻無可奈何。只好迴轉身來上了吉普車,對竺遜說:「美國憲兵戒嚴,不講理!只好回去了!」
剛才的一切駕駛兵都看在眼裡,憤憤地說:「這些美國佬,好的當然有!有些壞的在桂林調戲中國婦女,喝醉酒打人,買賣黃金美鈔,把些 美國給養拿來賣了賺錢,厭惡他們的人可不少!自認為比中國人高一頭,欺壓中國人的美國佬我最恨!」說著,飛快地急開著吉普,問:「這下 你飛不掉了怎麼辦?」
是呀,怎麼辦?家霆意會到將要面臨一場艱難的局面了。一時實在想不出該怎麼辦,從天上飛回重慶已經無望,只有從陸上走了。遲走不 如早走!學校里還等著我去上課呢。何嘗想到來此僅僅一兩天,局面會變得如此混亂無序。由陸上怎麼走呢?他默默思索著。
受美國憲兵凌辱的怒氣撞擊在家霆的胸中,久久不能散去。一切不都是由於中國太弱嗎?中國人反抗侵略同日寇打了這麼多年仗,付出偌 大犧牲,理應受到尊敬,可是西方的偏見卻總是把他們自己當作救世主!如果中國人爭氣,富強了!美國人還敢拿不平等態度對待中國人嗎?一 種民族自尊心強烈刺激著家霆。中國,你站起來強大地面對世界的一天什麼時候來到呢?為了這,我願意獻出我的一切,包括我的生命!使中國 人在世界上頂天立地,不再受任何外國人侵略和欺侮!……
吉普車飛馳,家霆的思緒也在飛馳。一定要趕快想法搭乘火車到柳州去。他腦子裡突然電火花似的一閃,想起了”小黑皮”楊南壽。楊南壽 是在柳州空軍基地的呀!對了,快到柳州!從柳州可以有兩種準備:一是找楊南壽憑我的票搭便機飛返重慶,我那票上寫明”中央社戰地記者童家 霆先生准予搭乘美國空軍基地的運輸機飛返重慶”;萬一實在上不了飛機,由柳州坐火車沿黔桂線往西北走,黔桂線雖然有半條還未修通,就是 步行,經貴州走回四川也好呀!總之,必須趕快離開桂林,越快越好。
真是歸心似箭了!很感謝駕駛兵竺遜,車開得再快也沒有了。家霆盼望著趕快回到司令部,找到韋家琪,請韋家琪幫助自己上火車。
路上,收割過莊稼的田地里雜草叢生。一些大榕樹周圍,有烏鴉和山鵲在飛繞。一條岔路邊,有一個孤單的老太婆坐在地上哭泣,聲音酸 楚。家霆真想下車問問她為什麼哭,給她些錢。但,車子飛快地就駛遠了。
近中午時分,又回到了城防司令部。家霆謝了駕駛兵,提著包,拿出證件給衛兵看,進去找韋家琪。心情同上午離去時完全不一樣了!空落 落的一顆心騰空懸著,感到十分狼狽。他發現一路上,連司令部左近的情況也有了變化。見到了從前線撤下來、運下來的大批傷兵。血淋淋的 、污穢不堪的、黧黑枯瘦的傷兵,看了叫人難過。傷兵們,有的席地靠牆倚坐,有的躺在地上,似乎是累極了要歇一歇。街上混亂,散兵游勇 估計都是從前線下來的,背著槍或拿著槍在行走。司令部門口,衛兵少了一些,也不知是為什麼。戴著鋼盔扛著槍的衛兵的臉是緊繃繃的。
家霆連走帶問,讓一個勤務兵找到了韋家琪。韋家琪正在開會,跑著過來,見家霆來了,好像就明白髮生了什麼事,說:「飛不走啦?」
見到了韋家琪,他那難看的馬臉和招風耳,此刻在家霆的心目中也覺得親切和溫暖了。
家霆點點頭,開門見山地說:「我不能不求你幫助啦,是否請幫助我乘上火車去柳州?」
韋家琪馬臉陰沉,家霆知道,他不是不肯幫忙,是感到困難。他摸出香煙放在手裡搓捏,半晌,點頭說:「試一試吧!聽說火車站亂得像馬 蜂窩,人也進不去,火車也上不去。這樣吧,你去住處歇著,我開完會來找你!」他說著,就急匆匆回身走了。
家霆也只好依他的話辦了。心裡明白,韋家琪說的是實話。見他正忙著開會,一顆心好像不在別的事上,已是吃中飯的時候了,他卻想不 到客人還無處吃飯。早上只喝了兩碗粥,肚子早唱空城計了,只好忍著,提著大包,挎著小包,往昨夜的住處去。照例被衛兵查了證件,又回 到了二樓上昨晚住過的房裡,頹然地把提包放下,仰面躺倒在床上,枕著臂膀,一陣無名的疲乏從心裡涌到全身。他還無法想像火車站上的擁 擠情況,但”逃難”這兩個字又光臨到他頭上了!抗戰初期逃難的種種情況,一時都浮上心頭。
他等候著韋家琪,肚裡”咕咕”地叫。夜裡沒睡好,這時困極了。有心閉上眼休息,競不知不覺睡熟過去了。
一覺醒來,聽到有人聲,也許就是這種嘈雜的人聲將他吵醒的。他一骨碌爬起身來,從窗口向下張望,忽然看見遠處近處有好幾處亮起煙 火來了,是起了火嗎?亮起煙火的地方冒著黑色的煙塵。由於是在白天,看不出火焰,肯定是著火則是無疑問的。怎麼會起了火呢?
樓下,有些軍人在搬東西,人聲就是從那裡發出的。
家霆嚇懵了,心裡警覺,遲疑了一下,馬上提起大包、挎起小包匆匆下樓。恐怖每每是在一件事情況未明時產生的。他高聲追問一個在樓 下搬物件的中尉:「喂,發生了什麼事?」
中尉大約三十來歲,黃臉膛,朝他看看,說:「你看不到嗎?起火了!」說著,只顧自己搬著物件,踉踉蹌蹌地跑了。
地上,不知什麼時候已扔滿了紙片、空桶、破衣爛襪、舊瓶、書本……大約是剛才入睡時樓下已有人來搬移過物件了。家霆心裡納悶,怎 么城裡無事端端會起火的?頓時想到了”焦土抗戰”的理論,想起了一九三八年冬當日寇佔領武漢進入湖南北部時,長沙似要失守,當時放起了 大火,燒了兩天兩夜,全城房屋大部焚毀,居民燒死兩萬多人。後來,日軍並未立即進攻長沙,指揮縱火的長沙警備司令壁悌等被作為替罪羊 槍決。難道現在桂林又要歷史重演?抑是敵人已經突然來到?不,不大像!難道敵人未到就先要將桂林燒成焦土?誰放的火呢?有這必要嗎?
那幾處火頭的火勢更猛了。天乾熱,有風,黑煙白煙更濃。
家霆愣在那裡,一時手足無措。突然想起了托爾斯泰《戰爭與和平》中的莫斯科大火。偉大俄國作家對莫斯科大火的描述,使家霆印象非 常深刻,閱讀時如同親身經歷過一樣。現在,自己陷身桂林,而且眼前看到了大火,他的心情離奇得難以形容。在焦灼與煩惱之間,腦際又幻 化出當年在上海時與歐陽素心一同研討談論《戰爭與和平》時的情景來了。歐陽說:「戰爭太殘酷,拿破崙……後來當他看到莫斯科在眼前的 時候,他就想:我過去不尋求現在也不尋求戰爭。……」他理智地反駁她說:「那是你的誤解!拿破崙是侵略俄國發動戰爭的罪魁禍首,當他體 會到俄國人抵抗的激烈及俄羅斯冰天雪地的嚴寒時,他才意會到戰爭對他並不是輕鬆快樂的事……」
可是,現在想這些幹什麼呢?他定一定神,提起大包,急急向城防司令部去,渾身出汗。這時只有去再找韋家琪,才最安全。他終於又進 了城防司令部,並且見到了韋家琪。司令部里亂糟糟,人來人往,滿地廢物垃圾,一把翻倒的椅子摔在路邊,好像司令部也怕火燒過來打算搬 遷的樣子。
韋家琪對家霆說:「城裡好幾處起火了,原因還弄不清,正在抓縱火的人。剛才,接到電話,全州城郊也是火焰衝天。他媽的,不知出了 什麼鬼!」又說:「我為你打聽過了!鐵路上現在亂成一鍋粥了,火車有的堵塞著,根本沒有發信號、扳道岔、分管調度指揮的人了!傷兵鳴槍 攔車,火車從卧軌攔車的難民身上壓過去。當兵的用槍逼著司機添煤燒汽開快車,可是前邊火車一堵,後邊毫無辦法。」
「那怎麼辦呢?」家霆急了。
「我們現在忙著滅火的事!」韋家琪安慰說,「你別急,急也無用。等會兒吃了晚飯,讓勤務兵送你去火車站!」他總算想起了家霆的吃 飯問題,「你要是捨得花點錢,興許能擠上車去!當然,是悶罐車,那份罪也夠受的!」他將家霆帶到那問昨天談話的房裡,說:「我去忙一會 兒,等會再來。附近的火勢都得要控制!」
家霆孤獨無聊地等著。後來,韋家琪果然又來了,陪家霆到上午吃早飯的地方去吃了一頓晚飯。米飯是夾生的,用一盤鹹菜下飯。吃完, 他讓一個十八九歲的勤務兵陪家霆去火車站,說:「火車站附近,人太多,吉普也無法去。而且,現在司令部的吉普車都出去了!」他讓小勤 務兵替家霆提著大包送家霆走,臨別叮囑:「早點走吧!晚上更不安全!」又好意地說:「城裡火勢更大了,一路上要小心!」
城裡的火勢確實更大了。火一燒,將死氣沉沉的桂林城忽地燒出一些人來了。那些本來留在城裡看家的零零落落的老頭兒、老太太,還有 些沒爹沒媽的小孩子,驚惶失措滿面凄惶地都從屋裡跑到街邊來了。街邊上堆著些從屋裡挪出來的物件:棉絮呀,冬衣呀,舊箱籠呀,甚至家 具什麼的都有。人們臉上都有恐怖、絕望的神態。
火,正在好幾處隨風蔓延過來。從屋頂冒出來的濃煙,透出夕陽般血色的反光。沒有人救火的地方,火焰正在伸展。因為是白晝,沒有可 怕的強烈的火光,卻有可怕的濃煙。
小勤務兵十八九歲,有兩條長腿,長得挺機靈,走得很快,幾乎是跑。家霆飛步跟隨。他覺得韋家琪並沒有盡心儘力,只不過是敷衍打發 他而已。也難怪,在這種時候,給他添麻煩他哪有這門心思。更何況,上火車太困難,他也未必有什麼辦法。家霆能原諒韋家琪。反正,有小 勤務兵幫著提包,幫著帶路,兼帶做伴,已經該知足了。
一些街巷空落落的都沒有人,一些過去挨轟炸造成的廢墟和斷牆矗立著。離起火處近了,空氣中充滿了燃燒物冒出的焦糊氣味,似乎能聽 到”畢剝畢剝”的火燃聲了。途中,有放哨的衛兵吆喝著盤問、檢查,總算沒有攔阻。有兩處離火燒地點更近的地方,烈火”呼呼”響,玻璃窗裂 成碎片爆向四方,金星在空中飛舞,屋頂爆裂,一塊塊被火燒紅了的白鐵皮從上邊脫落呼嘯墜地,發出雷鳴般的響聲。有風吹來,就像鐵匠的 風箱在吹旺爐火,有焦木和毛織品燃燒的臭味。濃煙嗆得家霆咳嗽,熱浪襲來,火烤得灼人。可以看到一堵風火牆後,房屋裡黑煙中升騰冒起 的隱約火舌,聽到有女人和孩子的哭號聲。
倚山傍水的桂林城的大火,發出大海般的呼嘯聲,勢頭要席捲全城。這個原來綠樹很多、紅頂灰頂各式房子交雜在山水之間的城市,是很 美麗的。」江作青羅帶,山如碧玉簪”的具有兩千多年歷史的古城,這個抗日戰爭時期,由於擔任軍委會桂林辦公廳主任的桂系李濟深實行開明 政策,全國許多著名文化人云集過的”文化城」,如今要被焚為平地了!啊,啊!家霆突然想起了古羅馬歷史上的那場大火。當羅馬城大火燃燒時 ,昏庸的羅馬尼羅王還站在高處彈琴飲酒,欣賞著火光熊熊,覺得那是絕妙的奇景。可是,眼面前這場大火,在家霆和一切身臨其境的桂林民 眾來說,卻是嚇人的大災禍!這火雖是在日本侵略軍來到前燃起的,但不是日本帝國主義的侵略,桂林怎麼會遭到這場浩劫?想到這些,家霆更 仇恨滅絕人性的日本侵略者了。
走著走著,渾身大汗淋漓。走到靠近火車站的地方來了。從這裡,仍清楚看到桂林城裡的火勢正在擴大、蔓延,有好幾處火頭和黑煙。這 里,難民聚集得越來越多了,多得像螞蟻窩裡一樣。火車站裡又亂又臟,屎尿遍地,臭氣熏天。被丟棄的衣物、雜品什麼都有。好不容易擠進 人叢中去,卻立刻很難移步了。人擠來擁去的,這裡有人叫喊”哎呀”、”喔唷」,那裡有人在辱罵吵架,一些離散了爹娘的孤兒在哭泣。好不容 易,命也擠掉了半條,擠到了月台上,家霆突然發現那個機靈的小勤務兵不在身邊了!人流比四川集鎮上”趕場”還擠十倍、百倍,想多走一步都 困難,你想停步也辦不到。小勤務兵不見了倒還沒什麼,但他提的那隻大包里有衣物,有姍姍大姐的照相機,有稿紙和筆記本、漱洗用具、葯 品等,也有一些錢。小勤務兵那兩隻機靈眨動的眼睛,使家霆懷疑他是有心這麼做的。很可能他是想發橫財。但,往哪裡去找他呢?這時候, 再擠出去找他,既不現實也太笨拙了。身外之物,只能由它!好的是機票、錢和筆記本等都在身上挎的小背包里,只要能順利擠上火車就是勝利 。這處境是只能進不能退了。家霆硬硬頭皮,又在人流中向前擠起來。
停在月台里外的火車,全是裝滿了人的悶罐車。悶罐車是運貨運牲口用的,黑色鐵皮外殼上打著白色車號和噸位數字,笨重的鐵拉門緊閉 著。從兩側四隻帶著鐵柵的又高又小的氣窗中,可以看到擠得滿滿的人腦袋。火車頂上也爬滿了人,似乎進不了悶罐車只要爬在頂上,也就有 了逃走的希望。
家霆絕對想不到場面如此嚇人。比抗戰初期在粵漢路上坐火車時情況要惡劣無數倍了。有什麼辦法上火車呢?一點辦法也沒有!有些纏著骯 臟繃帶的傷兵在”乒乒乓乓”砸悶罐車的車箱,硬想砸開門進去。當然是空想,徒然引起一片罵聲和嚷嚷聲。
家霆決定:只要給我上火車,我就把挎包里的錢多給他一些也可以。但這裡既無人賣票,也無人讓位。他夾在人叢中,順著鐵軌往前跑。 見火車擁集,實際後邊的火車就是上去了也是開不動、不會開的,決定順著人流往前沿鐵軌跑,心想:往前跑吧!好在向西南方向走一步也就 是離柳州近一步!走到最前面,找到火車再設法上車。
人流像當年家霆在河南災區見到過的那遍地爬跳的蝗蝻,你擠著我,我擠著他,他擠著你,不停地向前蠕動。有的難民不知從哪裡跑到桂 林來的,腳已走得粗腫如煙囪,用破布包裹著,像大象似的龍鍾蹣跚地走著。有人跌倒了,後邊的人也絆在他身上、踩在他身上,引起一片呻 吟聲、怒罵聲和吆喝聲。
一個五十多歲背著包袱的老人,拄著根木棍當拐杖,一瘸一瘸地走,絆了一交,家霆連忙扶他,見他淌著鼻血,不忍心丟下他自己走,只 好扶他向前擠。他千恩萬謝,說:「我是個中學教員,這一生只看到帝國主義侵略中國,誰要能使中國富強了,不受帝國主義侵略,我死了也 擁護他!」又說:「我是從湖南逃來的!地方丟得太快,沒有部隊掩護,走不動的鄉親落在後邊,成批成伙被鬼子抓著殺了。我僥倖逃了一條命 ,可是腿受了傷,現在也不行啦!」他怕連累家霆,說:一陝走吧!謝謝你,我不連累你啦!」他掙開家霆的手,獨自向左邊一塊裸露的田地里 去了,看樣子想在那裡坐下歇腳不走了。
家霆渾身汗濕,繼續隨著人流走。路邊,有一連幾輛拋錨丟棄了的汽車,有的已被砸壞,都像死烏龜似的停在那兒,估計是乘車逃跑的人 丟下的。走著走著,天已經黑下來了。回首望桂林城內,只見幾處大火紅光照耀,濃煙仍在夜空纏繞。
家霆身體健壯,腳步快,人流越走越稀,有不少人落伍了,卻又與前邊的人群頭尾相接,只是比以前連邁步的空隙都找不到的情況好多了 。他奮力邁步,一心想沿鐵路找到一列火車攀登上去。從桂林到柳州,一共不過一百三、四十公里光景,火車正常運行,不過兩個多鐘點。家 霆心裡琢磨:如果坐不上火車,全靠步行,日夜兼程,一百三、四十公里,三四天或四五天也可到達。這樣一想,心倒定了一些。以自己的體 力,是可以辦得到的,他更奮力走將起來。
心理因素起的作用太大了。日寇未到,但百姓對軍隊信心不足,拚命要快逃,互相影響,使尚遠離戰火的地方也亂成一團。火車阻塞無法 開行,難民只要上了火車,不問火車開不開,也彷彿有了安全感,都固定坐著不再挪步了。家霆頭腦清醒,分析清了形勢,就拚命步行了。
深夜,沿鐵路走到了四塘。看到些賣茶水和賣面的擔子,搖曳著鬼眼般的燈火。家霆買了點水喝,又往前面蘇橋走。渾身乏力了,不見鐵 路線上有火車,只好繼續往前走。
天,忽然陰了,雲團掩沒了星星,四下墨黑,霧氣罩住了散發出淡淡泥土氣息的土地,這裡好像生機死絕了。家霆正走著,忽然有個在路 邊提籃賣熟雞蛋的年輕鄉下人走來叫賣。家霆餓了,儘管價錢貴得嚇人,仍決定買些雞蛋吃一些留些帶著。他從小提包里掏出錢來付給鄉下人 ,把雞蛋塞進包里。漆黑抹烏中,後邊突然上來兩個壯漢,原來同賣雞蛋的鄉下人是一夥的。三個人將家霆架到路邊暗處。一個穿軍衣的有手 槍,另一個穿便衣的手裡有把尖刀。拿槍的說:「把提包拿來!」家霆掙脫他們的手閃身想逃跑,卻被拿力的用力戳了一刀,傷在左臂,血流 下來,疼痛難忍。
遇上劫路的了!家霆明白:逃是逃不脫的,打也不行!他把身上挎的小包拿下來,說:「給我留一點錢吧!大家都在逃難,我還得路上花用。 有些筆記本什麼的你們也用不著。你們又刺傷了我的左臂!」他要求留一點錢,目的是防止強盜懷疑他身上還有錢進行搜身。
穿軍衣的也不吱聲,將提包一把搶過去,打開包後,將雞蛋拿了幾隻給家霆,又把筆記本、機票、針線包都遞給家霆,將一厚疊鈔票中抽 了一點給家霆,發善心似的說:「拿去!」然後,三個人帶著提包快步奔跑,隱沒在黑暗中了。
家霆手裡拿著機票、筆記本、針線包和幾隻雞蛋、一點鈔票,左臂疼痛流血,心想:真是倒霉!」漏屋偏逢連夜雨”!幸虧這三個強盜還把 機票等都還了,也沒搜身。他將機票、筆記本、針線包以及一點鈔票都塞進口袋。掏手帕用右手靠嘴幫助,紮好了左臂的傷口。還好傷口不太 厲害,他一邊走一邊吃起雞蛋來。
這時候,倒感謝陳瑪荔頗有見地了。如果沒有針線包,如果不把金戒指和一些大額鈔票都縫在貼身的襯褲上,不就成了光蛋了嗎?路途遙 遠,前程還很難預卜會有什麼艱難遭逢,有了金戒指和鈔票,使他感到膽壯,雖然受了傷,遭了搶劫,心裡仍然沒有泄氣。半夜時分,到了蘇 橋。是個小站,也是個小村莊,難民依然不少。鎮上有一列傷兵列車停著,卻沒有火車頭。這列車是光板火車,沒有四周鐵皮車廂和頂篷,仍 擠滿睡滿了傷兵,裡邊也夾雜了不少攜兒帶女的老百姓。看來是傷兵們擠出地方讓難民坐的。傷兵們都纏著血污和骯髒的繃帶,令人看了心裡 發顫。鐵路小站上的人員差不多都走了,只有個老頭兒躬著背在道班房裡。一打聽,原來一些軍人逼著司機把火車頭摘了鉤開到前邊去去拉他 們的軍車了。
家霆嘴渴,想討些水喝,卻沒有。問老頭兒前面有沒有火車時,著頭兒說:「不知道!」問有沒有車子開來,老頭兒說:「只有開過去的 車,這些天從沒有開過來的車!誰還要把車往這邊開呢?」為了要喝水,家霆只好摸黑去到附近村子裡討水喝。嘴渴得難耐,他高一腳低一腳地 在黑暗中走進了村莊。發現這是個無人的村子。既無人聲,也無狗吠。找了個高門牆的人家走進去,門敞開著,裡面黑黝黝的,叫了兩聲:「 有人嗎?」沒有得到回答,就邁步向裡邊走去。主人大約是逃難走了,也許遭過搶劫,滿地散亂拋擲著許多舊衣爛襪、破碗碎瓦。家霆懷著一 顆緊縮的心打量著布滿恐怖氣氛的房子和長滿了荒草和蒺藜的院子。在屋右一問廚房似的屋裡看到了大水缸,用手舀了點水,嗅嗅舔舔,水不 新鮮,但氣味還不大,用手舀水湊著嘴喝了個夠。人感到困累了,忽然想:已是半夜,何不在這裡找個地方睡上一覺,明天拂曉繼續趕路向前 走。他摸索著朝一間大房裡走去,隱約可以看到有張大床,上邊還放著些看不清的東西。房裡空氣不好,有股說不出的難聞的臭味兒。這屋子 一定久無人睡了。索性把門大大敞開,把窗戶也推開,走近大床,家霆想:就在這床上躺一會兒吧。但離床越近臭味兒越大,撲鼻而來。家霆 奇怪,靠近大床仔細一看,黑暗中,瞅見床上躺著個精光的赤條條的人體。臭味就是從那裡發出的,是個死人!呀!黑暗中,隱約可以看出是個 長發的裸體女人!家霆嚇得渾身冒汗,心冬冬地跳,「呀”地大叫一聲,拔腿就跑。他明白:準是個被強姦殺死的女人!死了也許好幾天了!
帶著一種噁心、痛苦、恐怖、厭恨的混合感覺跑出那個院子,把疲勞全忘掉了,心裡只想土,胃裡冒著酸液。恐怖印象是再也忘不了的!這 使他不禁想到了韋家琪的那句話:「戰爭中,什麼可怕的事都會有!」他繼續向鐵路方向跑,又見到了夜行的散散落落的逃難隊伍,裡邊還有 許許多多中學生。他夾雜在人群中,感到膽壯了一些,又拖著疲乏酸痛的腿,往前向永福方向大步流星地走。一路上,看到一些腐爛了的、腫 脹了的、被蒼蠅”嗡嗡”叮著的難民死屍,但任何一具屍體都不能給家霆如同那夜走近大床時看到的裸體女屍那麼大的恐怖。
兩天以後,他沿鐵路線走到了鹿寨。是黃昏時分,有輪火紅血色的月亮從樹梢升上來。他實在疲勞得要死了。一路上,幸虧他不缺錢用, 用高價換取了不少食物,還拿食物周濟了一些貧病的同路難民。在到鹿寨時,他肚子疼痛,開始腹瀉,感覺頭疼發著高燒。他知道可能是喝了 不潔的水,也許是左臂傷口發炎造成的。傷口始終火辣辣地疼痛,有時又隱隱發脹發癢。
這時,正巧有當地人驅趕著由兩條牛拉的一輛牛車來了。他用一隻一錢重的金戒指換得了上車的位置,由牛車將他從小路載到了柳州。
想不到,依靠著幾十萬流亡難民的來到,競出現著畸形、反常的繁華。在這柳江兩岸的大街小巷和公路兩側,都搭了許多難民居住的棚棚 ,擺滿了出售各種細軟物件的地攤。地攤上的物件從骨董、銀器、藥品、衣服到鐘錶、鞋襪、食品等等都有。賣吃食的小攤、賣茶水的涼棚, 也到處都是。塗脂抹粉賣淫的女人,也在黃昏燈影下沿街出現。難民的人流到了柳州,都在休整,也都暫時在觀望一下。
家霆卻沒有一絲一毫想觀望休整的念頭。他一到柳州馬上雇了一輛人力車找到一處醫生診所,請醫生包紮了左臂傷口,又治了病,拿了葯 品服用。然後,找了一個小旅店住了下來。雖然臭蟲、蚊子肆虐,晚間難以入睡,但腹痛拉痢,使他不能不在客棧里住了三天。第三天,燒退 了,拉痢情況減輕,他花錢雇了一輛人力車去到郊外的飛機場。
他特別高興的是,在那兒真的找到了老同學楊南壽,並且憑他的機票,可以在第二天搭一架要回重慶去的C一30型運輸機去重慶。
啊!噩夢似的這段艱難征途終於告一段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