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呀!啊呀!嘯天兄,很想念啊!真想不到你會來!」肥頭大耳的管仲輝,滿面紅光,緊緊握著童霜威的手,親熱非凡。他穿著西裝,步走 得更大,頭上牛山濯濯,頭髮所剩無幾,比以前顯得蒼老一些了。
童霜威握著他的手,感慨地說:「慎之兄,南京一別整整四年零四個月了。當時,還摸不清你的底細,但你那條錦囊妙計,我後來確實用 了。到今天想起來仍感激不盡哪!」
「坐!坐!坐!」管仲輝熱情地請童霜威在沙發上坐下,撳了一下呼喚僕歐的鈴,兩人說了些互相問候的話。管仲輝微微合起他寬大的眼皮 說:「我來重慶是秘密的!住在這裡,也是秘密的。真沒想到你會光臨。」
說他失寵了,是不是?」他一定晚飯吃得太飽了,不停地打嗝。童霜威把見到葉秋萍的事講了一遍。
管仲輝的大嘴微微張開,漫然地說:「本來我很討厭他,聽你講了這些情況,現在我倒可憐他了。這種人像一帖毒藥,過去用來毒死別人 ,現在又怕他毒死自己,不殺掉他,就是他的命大了!」
童霜威問:「你在那邊危險不?你膽子也真不小。」
管仲輝笑了:「是嘛!所以人說我是’福將’嘛!不過,去做漢奸,是派我去的。我在這邊有恃無恐;在那邊,我庸庸碌碌,花天酒地。可做 的事做,不可做的事或難做的事不做。起初倒也平安無事,只是後來,給刁鑽古怪的日本人發覺了,將我抓了起來。」
童霜威說:「嗬!」端起咖啡來喝。
管仲輝也喝起咖啡來,炫耀而又得意:「那要怪戴笠不好。前年,他突然派了個特工帶了部電台藏在我家裡同重慶通報。結果,鬼子發現 了,把我請到南京日本派遣軍總司令部去見總參謀長河邊正三中將。我以為這下完了,沒想到他們十分優待,先安慰我一番,峨不要害怕,又 連聲稱讚我,說:能找到與重慶蔣介石閣下有聯繫的人直接商談中日合作方式非常高興。要我把和重慶聯絡的電台保留下來,並要我多多從中 協助完成這個任務,反覆強調:大家都是一致反共的,都是為了大東亞共存共榮,日本對中國沒有野心,決沒有打算長期佔領。後來又見了總 司令煙俊六。鬼子既然把我搶了過去,我就更不怕汪精衛的特工了!」
「以後,你就同重慶聯繫了?」
「是啊,重慶方面得到我的報告,知道日軍負責人與我進行聯絡,希望能達成合作,大喜過望,戴笠用化名給我複電大加讚揚,說我不負 重託,叫我先以個人名義與日方往來。對一切問題,不要先具體答覆,可隨時報告。不要先承認我是代表什麼人,但無論如何要好好保持關係 ,不能中斷。我懂得這是騙子同騙子打交道。他們滑頭,事情弄得好,是他們的功勞;出了毛病,就用我作犧牲品。
去年秋冬,日軍在湖南、廣西一直打到貴州,揚言要打到重慶。重慶就更怕我這關係斷了。說來也真滑稽,中日在打仗,我卻像個中立國 的大使逍遙自在,過得倒還舒服。不過,後來我逐漸發現:汪精衛南京政府的大漢奸,不少都與重慶在拉關係,不過有的來頭大有的背景小就 是了!真是他媽的!」
「漢奸們雖同重慶拉關係,但日本失勢了,在日本投降前仍是驚惶得很吧?」
「當然!有次我同周佛海一塊喝酒,他當時酗酒玩女人,萎靡得很,告訴我說:昨晚我夢見乘轎到一座山上的一所大廟裡去。來到廟門,將 下轎,看見地下水甚深,不能行走。囑轎夫抬到廟門,忽見廟門前山洪暴發衝下,連忙下轎急走。天忽漆黑,對面不見人,似山嶽崩坍,但並 未崩坍,情急間,忽然置身柳暗花明之鄉間,風景極美。你給我圓圓夢。此夢是否預兆將來政局的變動?倘能像夢境一樣,有由暗而明之望, 就好了!我說:看來,這夢就如你講的那樣,是個大吉大利之夢!他連連點頭,說:好好!好好!其實,我是胡謅的。哈哈,我才不會圓夢哪!」
童霜威笑了,管仲輝的話語和表情都使人好笑,說:「聽說連周佛海、羅君強都被委為上海行動總隊正副總指揮了?」
管仲輝把手指關節拔得”格格”響,說:「豈止如此!任援道④是南京先遣軍總司令,門致中②是北平緩靖司令,龐炳勛③、孫良誠④、張嵐 峰⑤、孫殿英⑥、吳化文⑦、郝鵬舉⑧分別被任命為第二①任援道:偽海軍部部長、蘇浙皖綏靖主任。
②門致中:偽華北綏靖軍總司令。③龐炳勛:偽第五集團軍總司令。④孫良誠:偽第三集團軍總司令。⑤張嵐峰:偽第二集團軍總司令。
⑥孫殿英:偽第七集團軍總司令。⑦吳化文:偽第四集團軍總司令。⑧郝鵬舉:偽第六集團軍總司令。
第三路、第四路、第五路、第六路、第七路軍總司令。有人說這叫作:’紫黃藍白黑,東南西北中’!」
「什麼意思?怎麼’紅黃藍白黑’變成’紫黃藍白黑’了?」
「紅,那是代表共產黨,所以這兒就是紫黃藍白黑了!這是說:什麼顏色我不管,什麼地方我都要,抗不抗日無所謂,烏七八糟大雜燴!哈 哈,這麼做是為了先佔住地盤,阻止共產黨受降!不靠他們怎麼行?巧妙得很哪!日本人清鄉多年,新四軍在江南江北越清越多。在華北掃蕩多 年,八路軍也越掃越多。還加上民兵無數,不得了啊!」
童霜威聽說大量任用漢奸,氣惱地說:「這成何體統?你是派去的,同他們不一樣!他們這些可都是貨真價實的賣國賊呀!」管仲輝唇邊浮 起一點防禦性的微笑,說:「誰知道呢!誰能說呢!政治這玩意兒,就像虎口,你看,葉秋萍都會如此下場,誰能料定這些人有朝一口不會狡兔 死走狗烹呢?所以我這次來,既不能不來,.來了又要我走,我又不能不走,心裡正十五個吊桶七上八下呢!」
童霜威喝口咖啡問:「見到老蔣沒有?」
管仲輝笑了,有幾分得意又有幾分不滿地說:「前天由戴笠陪同見到的。笑容滿面,見了我一開口就說:’你很好!你很好!’叫我坐了下來 ,我就向他作了簡單扼要的報告。他聽了,說我很能聽他的話,成績做得不錯。希望我繼續幫助做些更重要的工作,詳情由戴笠同我談。最後 拿起紅鉛筆寫了一張便條交給我:’發管仲輝特別費六十萬元!’就打發了我!六十萬元,只能買幾兩金子。在汪精衛那裡刮民脂民膏,幾百兩也 不難。他這是打發叫花子的手面!」他將咖啡喝乾,又從壺中給童霜威和自己把咖啡斟滿。
童霜威喝著咖啡,說:「其實,你激流勇退算了!同戴笠之流攪在一起何必!」
管仲輝把手指骨拔得”噼啪”響,說:「歷史在開我的玩笑。我何嘗沒有想到。但不行啊!現在一潭水是攪得渾渾的!我來時,聽說日本中國 派遣軍總司令岡村寧次有個建議,認為中國的對日抗戰是結束了,今後難題尚多,主要的是剿共問題是中國的心腹之患。共軍正在佔領地盤收 繳日軍武器。日本在華軍隊還有一百幾十萬,裝備齊全。這些軍隊連同附屬人員和散住各地的日僑總共不下六七百萬人。將來一起遺散回國, 生活肯定困難,留在中國反倒好些。趁現在尚未實行遣散,軍心尚不渙散,用來幫助打共產黨,豈不是好?岡村說,他願與政府結成一體。這 個建議,聽說已由冷欣①報告上邊了。」
「能這麼做嗎?」
「估計一時還不敢公開這麼干!中國百姓反感,美國人也未必同意。」管仲輝說,「但我來,要我乾的則類似這種事!」
「噢?」童霜威不禁好奇地說:「我能知道嗎?」他將咖啡喝乾。」我們之間,一直坦誠相交。我的事告訴你也無妨。」管仲輝打了一個 嗝,說,「上月下旬,新六軍由湖南芷江乘美國軍用運輸機直接運到了南京,任務是:搶佔南京,直接控制的本駐華派遣軍岡村寧次總部,接 收京滬鐵路沿線防務,確保南京、上海交通暢通。然後擴大佔領西起蕪湖、東至鎮江,北至六合、揚州,南至溧水、旬容等南京外圍地區。但 南京城附近,除了下關與浦口地,都有共軍。新六軍搜索掃蕩的部隊,遇到了激烈的戰鬥。津浦路也被共軍截斷了!所以現在鐵路守備,仍交由 原來的的軍第六軍負責,不繳他們的械,誰去攻擊就加以消滅!」
「這不是與日寇合流一同對付共產黨了嗎?」
「是啊!」管仲輝說,「從軍事考慮,這有利!現在南京北有長江天險,但東南地區是敞開的。的軍與和平軍已從溧水、溧陽撤走, 戴笠 現在要我去收編駐在南京的和平軍劉啟雄師。這一師是汪精衛的嫡系精銳。劉啟雄干過汪精衛中央陸軍軍官學校教育長。我是校務委員。我們 一塊兒做過生意,處得還好。何敬之說:陸軍總部派我去找劉啟雄直接給他名義,委任他為暫編師長、京畿東南地區剿匪指揮官,給他薪餉、 供給並指揮他行動,命令他率部開駐溧水,去消滅當地新四軍地方部隊和游擊隊。其實,我不過是做做牽線人,實際都是戴笠操縱。」
「這不是同偽軍攪在一起了嗎?」
「是啊!當前需要和平軍來收復失地嘛!戴笠和何敬之的意思,我如能拉三個師對付共軍,也可
①冷欣:當時中國陸軍總司令何應欽的副參謀長、前進指揮所主任,曾從事受降事宜與日方岡村寧次等接觸。
以給我一個司令乾乾。和平軍絕大部分原來就是中央軍!變過來變過去就是了!」
童霜威書生氣地氣憤了,悻悻地說:「這於理不通!如果敵偽軍也可以。恢復失地’,則’七七’
或’九?一八’以來,我們就本來沒有什麼’失地’,又何用其’收復’?」
管仲輝哈哈笑了,笑得有點尷尬,說:「嘯天兄!你這個大好人!你這個大好人!」忽又嘆口氣說:「唉!我確並不想干!我這次來重慶,是 討證明來的。怕他們不認賬,將來害得我吃不了兜著走。那年,南京的《民國日報》、上海的《新申報》、《中華日報》頭版上都登過管某某 參加和運的消息。我要國民政府或軍委會給我一個證明,證明當初是派我去的。」
「給了沒有?」
「總算給了!因為他們還要用我去找劉啟雄去拉攏和平軍呀!所以給了我一個證明,說明我當年是被派去的,忠貞為國等等。有了這證明我 膽壯些。這次,把劉啟雄的事幹了,我就帶著老婆孩子或在南京瀟湘路或在上海大西路做寓公享享清福了。抗戰八年,心驚膽怕,總算熬過來 了。作為軍人,我是大難不死,該好好享受享受了!」
童霜威今晚同管仲輝談話,知道了許多想也想不到的事,心中一種憂患之思更濃了,皺著眉說:「慎之兄,你本來奉派去淪陷區,同敵偽 混在一起,無論怎樣,還算是為抗日出點力。現在要你再乾的這件事,就有點不同了。漢奸為人所共憤,應當嚴懲,才能平民眾之仇恨。如今 把些漢奸都抬出來當親生兒子待,怎麼得了?」管仲輝表露出他的軍人脾氣來了,哈哈笑著說:「你別指著和尚罵賊禿了!管他媽拉巴子的!我 早說這個國家好不了!你我都是給人用的人,管那麼多幹什麼?」
童霜威心情沉重,說:「古人說:’人生不滿百,常懷千歲憂。’我也想不管,但辦不到!中國人嘛!抗了八年戰,死了多少人,受了多少苦! 誰不盼望有一個光明的未來?誰不盼望有一個自由、民主、獨立、富強的中國呢?可是,看到的是黑暗!一片黑暗!」
管仲輝拔起手指骨來,「噼啪””噼啪」,說:「唉,先一會兒聽你說起你那馮秘書死了,我很難過。我始終記得西安事變後,我在病中時 ,你派他來看望我。他是個很好的秘書。想不到競這樣死了!真是’好人不在世’,可惜!」
童霜威的眼睛變得明亮而有神、敏感而犀利,頗有銳氣地說:「我現在,同過去有了不少變化。今天見了老朋友,也很願意多談談。我們 總算很知己,我首先要勸你盡量不要給他們幹什麼壞事。你犯不著給他們做幫凶!戴笠這種人,太可怕了!雙手沾滿鮮血,你該儘快擺脫他!」
「可,他們還可能很重用我呢!我也懂,他們還是想剿共。現在把毛澤東弄到重慶來談判,其實玩的什麼把戲葫蘆里放的什麼葯,明眼人都 猜得到。這談判是表面文章,遲早是要動干戈的。戴笠昨天在這裡對我說:’你遲早還是要帶兵受重用的!’我懂他的意思,他是說將來真要打共 產黨了,我就又得去上前線!哈哈,我雖反對共產黨,要我去送命,我可沒那麼傻!」
「怎麼呢?」
「我早年同共產黨較量過,你是知道的。同共產黨作戰可不容易。日本人也被他們東一槍西一刀地殺得恨不得叫爺爺拜奶奶。現在一場抗 戰抗得共產黨空前強大,吞吃人家更不容易。抗日時期叫我守南京,又叫我去南京,都是送命的買賣。如今勝利了,和平了,叫我再去挨槍子 兒,我可不想干!我早說過,劉啟雄的事我不過牽牽線!」
「你覺得共產黨如何?」
「我反共,這你知道!」管仲輝手捧著肚子說,「的本在這場戰爭中慘敗了!國民黨在這場抗戰中勝是勝了,可是從根腐爛了!共產黨卻在 這場抗戰中強大了!太可怕!他們那套學問,對頭腦複雜和頭腦簡單的人都同樣有吸引力,能使工農相信,也能使有知識的人相信。偏偏國民黨 又不爭氣,乾的事都讓百姓不滿,這就使得共產黨的一切更能迎合人意。」說到這,管仲輝問:「嘯天兄,你現在對這有何高見?」
童霜威想了一想,說:「為了抗日,我曾抱定了犧牲自己生命在所不惜的決心。舍弟軍威在南京犧牲,你也是知道的。來到大後方後,通 過親身經歷,我失望之至。我既痛恨外國侵略者,又憎恨自己腐敗無能的統治者。我對這個政府十分不滿。我認為:我不能出力支持一個中國 的希特勒和類似日本侵略者的暴君來繼續實行法西斯,來殺害壓迫善良、愛國、要求國家進步的人!我可以坦率地告訴你:我忘不了馮村的死! 每一想起,我就剋制不了自己的憤怒!」
管仲輝不以為然了,先是”喔唷””喔唷”了兩聲,接著就帶點俏皮地說:「國民黨是不好!共產黨就好嗎?」他停了一停,站起來踱步說:「 也不見得!無論如何,我雖認為國民黨已從根腐爛,但究竟總是個有七八百萬軍隊的大黨!我們安身立命都得依附於他。罵它幾句不要緊,希望 他完蛋則不必!」
童霜威突然警惕起來。像管仲輝這樣的人,同他談這種問題是不能說得太深的。但又不願太隱諱自己的觀點,說:「至少,國民黨在獨裁 法西斯統治下的滋味我已領教到了!而克服中國的落後腐敗,消除民族屈辱,新的力量也許比較可以寄予希望!」
管仲輝坐下搖頭:「哈哈,嘯天兄,我是軍人,愛從實力出發看問題。現在,中國是四強之一,聲威壯,兵力強,老蔣在抗戰中有了聲望 ,更有美國支持,形勢有利。共產黨固然不好消滅,我們更不會垮台。要說國共相爭,那當然是國民黨這個老大要去幹掉共產黨這個老二!現在 有些人往共產黨那邊靠,你犯不著那麼做。那樣對你是得不償失。你說對不對?」
童霜威默然,將杯中的苦澀冷咖啡喝了個精光。
管仲輝晃著肥胖的腦袋,哈哈笑了,站起身踱步,說:「嘯天兄,你變了!你大變了!」他好像想把氣氛變得好些,不願意繼續談這種問題 了,改換話題說:「談這些乏味了!我們見面不易!來,我這裡有好酒!戴笠送的,真正的外國陳年葡萄酒,讓我們喝一點。」他去里房拿了一瓶 舶來紅葡萄酒出來,說:「對了!你知道嗎?葉秋萍那小子的住宅一把火燒光了,也許是天意吧?哈哈!嘯天兄,不知你何日回南京?我們以後 又能在瀟湘路比鄰而居了。還都回去後,百廢待興,你一定又會得意的!那時,我們一定好好聚聚。」他將葡萄酒開了瓶塞,將血紅的酒給童霜 威和自己都斟在咖啡杯里,同童霜威碰杯說:「劫後餘生,不容易啊!總算現在勝利了!可以喘一口氣了!你我都該輕鬆輕鬆。」
咖啡以後,繼之以酒,更加刺激。童霜威的心情卻再也輕鬆不起來。他明白:同管仲輝在這方面沒有什麼可以多談的。同他談這些,無異 是對牛彈琴。過去,同管仲輝談話,他覺得談得下去。今天談話,卻談不下去。難道這就是”道不同不相為謀”嗎?他思索著。
他碰杯以後,只微微喝了一口酒,看看錶說:「後會有期,我要走了。」
走出嘉陵賓館,沐著輕輕的夜風,他忽然想:我應當把今晚管仲輝談的這些事都告訴家霆和寅兒,讓他們在《明鏡台》上如何技巧地有所 反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