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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卷 時局阢隉,巴山夜雨恃風雷 三

所屬書籍: 下 楓葉荻花秋瑟瑟

毛澤東留渝四十天,十月十日下午,《國民政府與中共代表會談紀要》①在曾家岩桂園客廳內簽字。會談的第一個重要成果是,確定了和 平建國的基本方針,對政治民主化、軍隊國家化、黨派平等合法,也有了初步協議。」紀要”簽字以後,第二天上午九點四十五分,毛澤東就在 張治中等陪同下,坐一架綠色雙引擎的C一47式運輸機離開重慶飛回延安去了。
童家霆和燕寅兒隨著姍姍大姐跑和談的新聞,這一向累得”馬不停蹄」。」雙十協定”簽訂後,家霆心中的隱憂仍舊存在。自從九月中旬聽 到爸爸同管仲輝見面,談了管仲輝講的一些情況後,家霆同姍姍大姐和燕寅兒就覺得儘管談判也好,簽協定也好,內戰的陰影始終籠罩著,暗 中在進行的軍事行動始終未斷。就在”雙十協定”簽訂之前吧,山西長治地區,就爆發了一場大戰。閻錫山集中軍隊向中共進攻,但打了三十多 天,閻錫山軍的十三個師被中共全部消滅。在”雙十協定”簽訂後,國軍在美國幫助下,迅速搶佔戰略要地,挑動內戰的徵兆更加明顯了。
姍姍大姐建議家霆和寅兒,搜集各種報刊上的資料,包括編譯一部分外國的電訊,在《明鏡台》上出現一篇《令人關心的國內軍事行動》 的資料性文章,不加評論,只作客觀報道。
《令人關心的國內軍事行動》分項列舉了下列一次次軍事。
據《掃蕩報》訊:美國空軍九月五日至十月十五日,運送國軍三個軍到達京、滬、平、津。即:新六軍廖耀湘部由湖南芷江運至南京;第 九十四軍牟庭芳部由廣西柳州運至上海,復運天津;第九十二軍侯鏡如部,由漢口運至北平。
據《中央日報》訊:美國第七艦隊九月七日進入上海港。六十艘艦隻進駐黃浦江及長江口,在上
①《國民政府與中共代表會談紀要》,當時外界叉稱《國共會談紀要》,因娃在十月十日簽字的,又稱”雙十’協定」。
海外灘設立了司令部。
據《大公報》訊:美國海軍陸戰隊第一師一萬八千人,九月三日在塘沽登陸,並進入天津、北平、唐山地區。
據《時事新報訊》:美國海軍陸戰隊第三師一萬八千人,十月三日在河北秦皇島登陸。
據《中央日報》訊:美國海軍十月四日進入中共解放區煙台港,要求接收煙台,被拒絕,美艦離去。
據《新蜀報》訊:美國海軍陸戰隊第六師一萬五千人,十月十日在山東青島登陸,同時美國海軍航空兵三個大隊進駐青島、北平。
據《中央日報》訊:美國海軍十月中旬起開始運送國軍去華北、華中、東北和台灣。……
《令人關心的國內軍事行動》中更列舉了諸如下列軍事行動,
排成了一張表:
十月二十五日重慶《新華日報》刊載新四軍發言人聲明:「雙十協定”簽訂後,中共已開始執行從八個地區逐步撤退的計劃。首先撤退的是 在長江以南的蘇南、皖南、浙江這三個地區。
十月二十七日重慶《新華日報》刊載:「國民黨部隊繼續進攻,用優勢兵力攔擊我為和平團結而奉命令北撤的新四軍浙東縱隊,企圖殲滅 我軍於錢塘江。在澉浦松江一線封鎖與進攻我軍的就有三個師十一個團之眾。我軍一部曾在澉浦被包圍,奪路突圍,雙傷亡都重,現在國民黨 軍隊仍在滬杭甬鐵路阻擊我軍。」”值此《國共商談紀要》公布,和平建國基本方針確定之際,浙東軍民都希望國民黨能立即停止此項大規模反 共反人民的軍事行動,忠實實行《國共商談紀要》協定的諾言,擁護和平團結的大局。」
據十月二十六日《大公報》訊:十月十四日,第十一戰區孫連仲指揮第三十、四十、三十二軍、新八軍及新四路軍等部,沿平漢線北上, 欲佔領保定、石家莊,發動漳河戰鬥,圍攻晉冀魯豫解放區。
據十月二十七日《新華日報》訊:全國自南至北,幾乎所有解放區都已發生了戰事。十月十九日,第十二戰區傅作義指揮第三十五軍、暫 三軍和包頭城防司令所屬部隊為打通平綏鐵路,組織了綏包戰鬥,對晉綏、晉察冀解放區大舉進攻。
這天是十月二十九日,家霆同燕寅兒一起在寅兒家裡將收集到的資料排列成表,完成了《令人關心的國內軍事行動》一文,心中為大規模 內戰的危險十分擔心。」雙十協定”簽訂時的曙光,似乎又喪失了。他是懷著沉重的心情編寫這篇資料性的文章的。有許多材料分散在報上時不 易引起讀者注意,集中在一起,就不同了。文章雖然僅是資料的羅列,盡量不帶主觀色彩,實際是能引起人們警惕,並且指出問題所在的。他 希望這篇文章能起應有的影響。兩人忙了一陣,快到吃晚飯時,家霆決定走了。寅兒留他吃飯,他說:「我回去吃。爸爸去北碚了,侯嫂送飯 來家裡沒人不好。」他獨自走回余家巷去。
走著走著,到了陝西街上。這裡有宏偉高大的樓房,灰色的經過悠長的歲月變得顏色幽暗了的門面。經過罩在大牆陰影之下的水門汀人行 道,走到亞西銀行門口。忽然,迎面碰見了一個人,笑著高叫:「大少爺!還認得我不?」話音剛落,就一個躬鞠了下去。家霆一看,喜出望外 ,原來是江津南安街九號看門的老錢哪!
十月底已是深秋,有點涼意了。老錢身上只穿一件嫌寬嫌長的舊古銅色長衫,顯得單薄。兩年多不見,他依然瘦得像只猴子,也依然頭髮 蓬鬆。兩隻眼睛已不那麼靈活精神。人也老得多了。他的樣子,使家霆聯想到一隻被蛀蟲嚙空了的核桃殼。
家霆熱情地說:「啊呀,你怎麼在這裡?」
老錢咳嗽著說:「我去余家巷拜望秘書長和大少爺你了。沒想到’鐵將軍把門’,沒有人!正在心裡懊糟。這不,正巧遇上了,真高興!」
家霆說:「走走走,爸爸去北碚了,我們一同回去,好好談談。長久不見,常想念你們和江津的熟人呢!」
兩人一起從陝西街走下余家巷去。走在路上,家霆問:「錢嫂和孩子們都好嗎?」
老錢滿面皺紋嘆口氣說:「生活太折磨人了!我那可憐的小二,去年生病,缺錢醫治,拖延了一下,結果走了!我那女人,一直傷心,怨天 怨地,怨我沒能耐。她身體也一直不好。」
聽說小二死了!家霆心裡難過。見老錢傷心,不再談這,問:「你什麼時候來重慶的?」
「今天,我在朝天門找了個’雞鳴早看天’①住下了,就來拜望你們了。」老錢是個識相的人,預先說明自己已有住處。
家霆嘆口氣,說:「來重慶有什麼事嗎?」
「唉,還不是想早點回下江!」老錢嗄著嗓子結結巴巴地說,「女人要我來打聽打聽,能不能就動身回去?這八年抗戰,我們天天盼的就 是勝利了回到家鄉姑蘇去!現在勝利了,但怎麼回去呢?心裡天天著急。聽說有的人已經回下江了,我女人吵死吵活要我跑一趟,看看我們能不 能早點回去?就是一路討飯,能討著回去也甘心哪!」
家霆帶老錢進了余家巷二十六號的門,到屋前將門上的鎖開了,請老錢進房坐下,見老錢有些氣喘,說:「我給你倒杯熱茶。」老錢客氣 ,說不渴。家霆倒了茶來,他一口一口就將一杯茶喝了,說:「少爺,你說,我們現在能就回下江去嗎?」
家霆安慰他說:「老錢,下江人都急著想回去。但現在交通還不暢通,交通工具也少,能就回去的人極少。派去接收的或者有公事的,坐 飛機、坐船走的已有一些,其他的人要回去談何容易!你要勸勸錢嫂,不能急,要耐心等一等。八年都等過來了,也不急這一陣子了。」說著, 家霆讓老錢稍等,自己跑去後園廚房裡找侯嫂,請她為客人加點菜。
回來時,見老錢愁眉不展地坐在那裡。家霆陪
①抗戰時期,重慶、江津一帶小客店,門口都有”雞嗚早看天,未晚先投宿”的招牌或燈籠招徠顧客。
老錢坐下,繼續勸慰著他。
老錢嘆著氣問:「那將來回去怎麼走法呢?」他一動彈,老舊的木椅嘎吱響了一聲。
「蔣來水路暢通了,從重慶可以坐船回去,輪船、木船都行。還有,走西北公路,坐公路汽車,由重慶往西北走,出四川到陝西寶雞,接 上隴海路、津浦路的火車,再接京滬路的火車就可以到蘇州。但現在,交通還沒有迅速恢復。怕的是打內戰,鐵路交通也許就要中斷。」
「唉!」老錢嘆氣,「抗戰好不容易勝利了,又要打內戰!說實話,仗真打夠了!為什麼打走了日本鬼子,自己又要打?內戰打起來,交通 恐怕就更難恢復了吧?」
家霆誠實地說:「是啊!再說,即使交通恢復了,大家都要回去,問題也比較複雜。」
「那一定要花很多錢吧?」老錢問,他一臉密而黑的皺紋褶子,像一張鬆鬆疊起的的魚網。分別兩年多,想不到競老成這樣。
家霆點頭:「當然。」他說了這兩個字,能體會到老錢的心理,不禁感到沉重,說:「當初,各地的人逃難來到四川,是從東南西北各處 分散來的。如今要回去,集中一起走恐怕也不容易。總得慢慢地分散著回去。」說這話時,他忽然想:應當在《明鏡台》上有一篇文章,訪問 一下有關部門,提些關於這方面的問題請求回答,題為《下江人何時可以回下江?》,想必是會受到讀者歡迎的。
老錢聽了,格外愁眉不展,咳了一陣,嘆著氣說:「大少爺,不瞞你說,我肩上的擔子太重了。為了不做順民,來時還有點積蓄,一路上 都花得精光。這些年在江津,過的是一半叫花子的生活。還多虧下江同鄉的幫助照應。連我身上這件長衫都是人給的。現在要回去,兩手空空 。我女人說是討飯也要回去,但真討著飯,我一人也許行,帶上女人和小孩,怎麼能行?不知將來能有不花錢送我們下江難民回去的機會不? 」
家霆為了暫時安慰他,只好違心地說:「你別急,回去勸勸錢嫂,也許會有這種機會的。」
老錢聽得出家霆的話說得不硬,嘆口氣說:「其實,我也想過:就是、回去了,到了蘇州,也是困難。住在哪裡?吃在哪裡?謀生又在哪 里?我本來會說書,已經出了點名,但大了八歲年紀,荒疏了八年,搭班子人老珠黃也沒人要了!」
侯嫂端盤子來送晚飯,老錢客氣,說:「我吃過了!吃過了!」家霆說:「我們是老朋友了!你別客氣,到這裡像到家裡一樣。」他去將櫥 里放的那瓶酒取出來,酒還是馮村送的。童霜威喝過一點,那次陪褚之班喝過一點,餘下還有半瓶。家霆用玻璃茶杯給老錢滿滿斟了一杯。他 知道老錢有時愛喝一盅,所以說:「喝一點吧,我吃飯陪你。」但斟了酒,發現老錢咳嗽,還有些氣喘,又覺得不該將酒斟得那麼多了。
老錢千恩萬謝,端起酒杯,家霆將炒蛋、泡菜肉末等都往他碟子里夾,老錢感激地喝酒吃菜,說:「你們家為人好,離開江津後,人都想 念你們,也常談起你們。」
家霆問起江津一些熟人的情況。
老錢邊咳邊談邊喝酒:「李思鈞夫婦還是老樣子。魯冬寒調走了。鄧六爺家仍舊每天打麻將。他家開的銀行業務本來很興旺,只是聽說做 金子生意虧了大本。法院院長鄭琪調到綿陽當院長了。被服廠廠長田紹曾去年跌了一交摔斷了大腿,成了跛子。朱鶴齡犯了貪污案子,免職後 去瀘州了。渝江師管區的李參謀也調走了。」
家霆問起國立中學的情況。
老錢大口喝著酒說:「邵化仍在做校長。聽說玩了兩個女學生,被人告了,她老婆也吵得天翻地覆。但邵化有後台,告了也沒事。」
說到這裡,老錢忽然說:「少爺,還記得你那個朋友呂營長不?」家霆點頭說:「當然記得。有他的消息嗎?」他記起了呂營長上前線時 留照片讓老錢轉的事,挂念地說:「一直也不知他在哪裡了!」老錢喝著酒大咳了一陣,說:「呂營長在緬甸作戰,成了殘廢,兩條犬腿全截 肢了。聽說在雲南一個傷兵醫院裡。我這是聽渝江師管區的人說的。」說著,又大聲嗆咳起來。
家霆聽了,把老錢面前喝剩的一點酒拿過來,說:「我不該給你酒喝的。你就別喝酒了,吃點飯吧。」他把一碗飯盛好遞到老錢手裡,心 里難過地說:「真想不到呂營長會這樣!他在什麼醫院?」老錢搖搖頭,說:「弄不清。」嘆息著說:「他是個抗的的好軍人哪!」喝了酒,他 臉紅了,頗有酒意。
家霆大量夾菜給老錢吃,面對窮苦蒼老的老錢,又聽說呂營長截去了雙腿,地址又弄不清,家霆心裡惘然若失,像有什麼東西咬著他的神 經,痛苦、殘酷的事為什麼這麼多!
外邊,天早已漆黑了。老錢吃飽了飯,忽然放下飯碗,潸潸落淚。
家霆說:「你怎麼啦?」他明顯地感到衰老彷彿是一道灰黑色的屏障,把老錢與以往的歲月隔開得老遠老遠。這個老錢已經不是兩年多前 那個老錢了!
老錢皺著臉長吁一聲,透著酒意說:「我這個人過去總是笑眯眯的,其實心裡一直比蓮心還苦。」說著,竟像個小孩似的哀哀哭泣起來。
家霆難過地安慰說:「別哭了,老錢,你醉了!」
老錢臉上的皺紋更深了,哭泣著說:「謝謝你待我這麼好!你越是待我好,我越是傷心。這八年,總算吃盡苦頭熬過來了,只指望勝利了回 去太太平平過日子。但聽說又要打內戰了,要是再來一場內戰,實在難以再熬下去了!我認識到:我們這些小百姓,國家的事做不了主,私人的 事沒有門路,到哪裡都是沒有辦法的。我們夫婦和孩子都回不了下江了!我們恐怕就得葬在義民公墓里回不去了!將來人家都走了,我們卻見不 到家鄉也不能在祖宗墳前燒紙叩頭了!傷心哪!真傷心哪!」他號啕大哭,淚下如雨,家霆被他哭得心酸難忍。
哭了一會兒,他用古銅色長衫袖子拭乾眼淚,起身說:「大少爺,我走了!明早就回江津了。秘書長回來,你替我向他老人家請安,也幫我 謝謝他過去對我們夫妻和孩子的關照。你們總是可以回下江的。我就說句吉利話,祝你們將來一路順風,回到下江後福祿壽喜富貴榮華享用不 盡。」
說完,他告辭邁步要走。
家霆止住他說:「你慢一慢。」走進里房,將抽屜里的錢取了一些出來,將錢塞給老錢,說:「不要傷心!這麼艱難的八年都熬過來了,還 有什麼不能熬的?你不要泄氣!抗戰勝利,有你和錢嫂這樣許許多多不願做亡國奴的義民支持的功勞。你不要悲觀!」又勸慰地說:「這點錢, 權當你這次來回的船票錢。另外給錢嫂和孩子買點吃食,表表我們父子的一點心意。下江人都迫切想回去。以後,我給你打聽著消息,如果有 好消息,及時告訴你。好不好?」
老錢乾咳著不肯收錢,推來推去推了半天,被家霆將錢硬塞進袋裡.他才連聲謝著勉強收下,卻又流淚了。
秋風瑟瑟。家霆將他一直送到快近朝天門了,才同他親切告別。看著他瘦削蒼老的身影隱沒,他那種在暗夜中瑟縮行進的模樣,孤零無依 ,使家霆心頭的惻然難以消失。
家霆獨自走回來,老錢的咳聲仍迴繞在耳邊。天色黑暗,他突然心裡一動,往信義街走去。
他又想起歐陽素心來了。
他第二次來到信義街一、二號那幢青灰色舊磚建成的三層樓的小樓跟前來了。
夜色中.住滿了人的三層樓房像頭蹲著的巨大怪獸似的擋在眼前。家霆憑想像,彷彿能感到當年歐陽住在這裡時,從那門裡走上擁擠、狹 窄的樓梯爬上三樓的情景。但此地早已人去樓空。在黑夜中,雖有傷逝的真情,這裡已無可憑悼和追憶。
站了一會兒,家霆心情凄惶地離開了那裡。只是腦際一直盤旋著三年前那個夜晚,在江邊見到歐陽時的那種驚喜的感情。往事已矣!能還有 一天突然在上海又那樣驚喜地重新碰見歐陽嗎?他孤獨寂寞地從信義街轉上陝西街,向余家巷走去。走到余家巷二十六號時,卻意外地看見個 兒高高的燕寅兒倚在家門口站著。她兩條漂亮的長腿富有風度地交叉著,姿勢很美。晚飯前,兩人剛分手,怎麼她又來了呢?家霆心裡奇怪, 說:「咦!’貓’!」燕寅兒靈秀的臉上笑著,說:「我來,見你不在,估計你一定很快會回來的,沒想到競等了這麼久,腿都站酸了!」
家霆歉意地把老錢來的事說了,開了門上的鎖,忙請寅兒進去坐,問:「有事找我?」
寅兒風趣地眨著長睫毛的眼睛,說:「難道沒事就不能來找?」說著,遞過一封信來,說:「我們不是給《新華日報》寫過信的嗎?複信 來了!但不是寄來的,是姍姍大姐到曾家岩五十號採訪時,人家托她帶給我們的。姍姍大姐讓我趕快給你知道。報社的人約我們去見面談話呢! 這要保守秘密。,「
家霆在九月下旬,和寅兒以《明鏡台》主編和社長的名義,給《新華日報》寫了一封信,提出希望請求能有一個機會訪問一次毛澤東先生 或者周恩來先生。信給姍姍大姐看過。大姐說:「寄去不好,哪天我採訪時給你們帶去!」但信去以後,渺渺無訊。毛澤東半個多月前也飛回 延安去了。他已把這事幾乎放在腦後了,想不到今晚寅兒卻突然帶來了複信。
打開複信一看,很簡短:囊喜菁先生:你們好!來信收到,遲復為歉。請兩位在十月三十日晚七時整,在南
區公園左側大黃桷樹旁等候,屆時當有車前來迎接。
此致敬禮
《新華日報》編輯部
十月二十九日
家霆說:「咦,是《新華日報》編輯部的人同我們談?」燕寅兒開朗地說:「反正,不管是誰,去談談也好。可以聽聽他們對《明鏡台》 的意見,也可以問問我們現在最關心的問題。」
「對!明天我倆準時到約定地點等候。我倒很喜歡這種帶點神秘和刺激性的約會和訪問哩!」
姍姍大姐叮囑,去時要準備好談些什麼。人家的時間很珍貴,不要臨時拖拖拉拉磨磨蹭蹭,不得要領。」
兩人正高高興興地談著,忽然聽到腳步聲。家霆起身到門口看,門外的燈光下,看到來的是陳瑪荔的那個司機。
家霆說:「啊,是你?好久不見了!」他請那胖胖的中年司機進屋坐。
司機笑著搖頭,客氣地說:「不了,我還有事。陳處長要我送封信給您。」說著,他將信遞給了家霆,說:「你怎麼好久不來了呢?」家 霆收過信,照例是那種十分講究的大白信封。他將司機送到了門口,回到屋裡,心裡想:今晚真是熱鬧!不知陳瑪荔寫這信又有什麼事?
燕寅兒活潑機靈地說:「是那個漂亮女人的信?」
家霆點頭,當著她的面把信拆開,聞到了一股香水味。信紙上是灑了點香水後密封上的。
寅兒玩笑地說:「嗬!好香!這倒像西方貴婦人的派頭了。」家霆打開信來,只見陳瑪荔娟秀的筆跡寫了半張紙,開頭照例是沒有稱呼,最 後沒有署名。寫的是:
你好!久不見面,明天下午三時,能來舍問敘敘嗎?我即將去京、滬一帶。行前談一談多好。我太想去除你心中的芥蒂了!我們理應處得很 好,友情是對等立場的雙方,不為利害而做的交易行為。見解不同是會造成誤會的。請相信,我一切都是為了你好。巴西有句諺語說:「你不 可能富裕到不要朋友。」我是這樣!朋友之間,最珍貴的贈品是原諒與寬恕。
家霆把信遞給寅兒。
寅兒頑皮地用手遮住眼,在手指縫裡露出一隻亮晶晶笑眯眯的眼睛,說:「為什麼要給我看?我不看人家的私人信件!」
家霆被她逗笑了,說:「表示這信並非什麼秘密,也想聽聽你的意見。」
寅兒放下手,懷著好奇心,接過信在燈下看,看完,說:「她的文字不錯。」又說:「我怎麼感到這信里充滿了愛呢?」
家霆用手捋捋頭髮:「別拿我開玩笑了!你沒看到她信上寫的是友誼嗎?」
寅兒若有所思:「友誼和愛之間,有時是會混同在一起的。女人長得美麗,常會多些意外的麻煩。……」家霆說:「我知道常有人給你寫 信。」寅兒搖頭:「我話沒說完,我是要說:男人英俊有為,也是一樣。這不奇怪!」
家霆默然了,稍停,說:「說實在的,我老是感到受過她的幫助,但又覺得同她交往,有一種危險。我也說不出是一種什麼危險,只是從 廣西回來她對我的稿件的處理,太使我不快了,就決定不再同她見面了。但這封信,卻又給了我一個難題。」
寅兒說:「看來,她要到京、滬一帶去做接收大員了!聽說,淪陷區里的老百姓已經把接收都叫作’劫收’了!搶劫的劫!她去,又多一個女強 盜!」
家霆說:「明晚有那麼重要的約會,下午三點鐘我不能去!」
燕寅兒開玩笑地說:……倜儻’!這個能幹女人,簡直像是約你去幽會!」
家霆說:「貓’!你不該亂開玩笑!」
寅兒兩眼的睫毛顫動,很像鳥兒的兩隻翅膀,說:「這是我的一種直感。不然,哪有信紙上灑香水的?」她把信拿起來又聞聞,說:「真 是好香水,香得叫人暈頭轉向!」
家霆下決斷地說:「我決定了!下午三點鐘的時候,我打個電話給她,向她說明:我有重要事,不能去。然後在電話中給她送行,不就行了 ,你說好不好?」
寅兒顫悠著嗓子說:「這是你的私事,你自己決定就行了,又不是處理稿件,何須徵求我的意見。」她那清晰而略帶磁性的聲調裡帶著一 種複雜的情緒。
家霆搖搖頭。他自己的感情很複雜,他也能了解寅兒複雜的感情。
第二天下午,准三點鐘的時候,家霆在燕寅兒家打電話給陳瑪荔。電話鈴聲剛響兩下,就聽到人來接電話了,是陳瑪荔的聲音。她一下就 聽出是家霆的聲音了,說:「Adonis,是你?」
家霆說:「Aun十,您好!」
「你好!好久不見面了!難道從來沒有想過這個你叫做Aun十的人?」
家霆笑笑,說:「今天,我有重要事情,無法來看望,所以打這電話。」
對方笑了,說:「其實,我也估計到你會用這種方式對付我的。你在哪裡?」
家霆避免說出自己在哪裡,說:「在一個朋友家裡,借用她的電話。」
「是那隻小燕子吧?」
家霆笑笑,沒有否認,說:「您什麼時候去京、滬?」
「三天後就走!他去上海接收,我去南京接收。」這個”他」,當然指的是畢鼎山。
「那我就算給Aun十送行了,祝您一路順風!」
她笑笑:「你不來,我們在電話里多談幾句總是可以的吧?」家霆帶點歉意:「當然!」
「《明鏡台》我每期都看。我暗中在關心,在研究,也在幫你的忙。你也許感覺不到吧?」
「我想,您會這樣的。」
「Adonis,我總為你遺憾!你本是一匹駿馬,給你安上翅膀,應當能騰空起飛的。你卻不願按照我為你沒計的康庄大道走!你如果進了新聞 學院,如果去了美國,你就是一匹飛馬了!你卻要走崎嶇的小道,不可思議。」
「我謝謝您的好意。但我現在生活得很快樂!」 .
她說英語了:「Adonis,我也不知同你有什麼緣分。我很忙,卻總是要關心著你,總是忘不了你,願意同你談談,感到同你一起玩玩很愉 快。這種機會,我希望以後還有。」家霆笑笑。
她用上海話說:「一位西方名記者說過:’多方接觸,同一切有權勢的人保持良好關係,是一個新聞記者積累事業資本必需的途徑!’你有些 不合時宜的清高。勸你,不要那樣!」
家霆仍舊笑笑,但浣:「我對人生確實了解得還很少。」”人生短暫!懂得這一點,你也許有些地方會改變。」”但是有位哲人說過:要是你 曉得善用人生,生命畢竟是悠長
的。」
「是呀!關鍵是善用人生!」
「Aun,那就這樣了。我再次祝您一路順風!」
「Adonis,你想不想有機會早點回京、滬去?如果想,我可以辦到。」
「我暫時還不能去!這裡有《明鏡台》在辦,爸爸也在這裡。」”那好,我想,後會有期的!也許將來我們仍可在上海、南京見面。」
「是的!」家霆說,「那我就掛電話了。」
電話掛掉,在一邊的燕寅兒說:「真抱歉,這電話太響,她講的話我全聽到了!我本來想走開的,走開又怕你說我見外。」她說得風趣。
家霆說:「如果我怕你聽到什麼,我就不在這兒打電話了。況且,確實也沒有什麼不可聽的話。你是個豁達的人,為什麼說得這樣拘謹? 」
寅兒笑了,她那雙眼睛,靜靜凝視時,令人想起深邃的海洋,靈活起來時,又如鮮花上閃耀的陽光,她說:「人的感情有時是最微妙的。 她同你說了許多微妙的話。我也說了點微妙的話。我是說:這種微妙的話表達的感情,只可意會,不可言傳。我知道你們都徊清白,我也不認 為她對你一定就是什麼亞當夏娃之愛。她也許只是欣賞你、喜歡你。你這樣的年輕人是討人喜歡的。我看也不僅僅是她喜歡你!」
家霆說:「她有她的感情,我有我的感情。」
寅兒繼續把話說完:「但我覺得你說的同她交往有一種危險是很對的。這種危險構成的成分很複雜。但確實是危險!」
家霆笑笑,說:「’貓’!你說得很好。只是,現在我腦子裡已經放不下別的了,我只想到今晚的見面和談話了。」
七點鐘,天剛擦黑,又下起了小雨。十月底,晚上霧氣常常很濃。這時,白色的淡霧在暮色中若有若無地泛出青藍色,繚繞在屋舍、街道 、樹木、竹叢之間。
童家霆和燕寅兒按照約定的時間和地點,淋著細雨,等候在南區公園左側那棵大黃桷樹下。四下僻靜。這時,極少見到人影。准七點鐘時 ,一輛黑色小汽車衝下坡來,在他倆身邊”嗤”的一聲停下了。車門倏地打開,一個穿灰軍服的年輕人,在前座下車,彬彬有禮地向他們笑著一 招手,接他倆上了車,年輕人鑽進前座,關上車門,汽車就迅速開動了。
年輕人瘦瘦的,很精神,有很挺直的鼻樑,對他倆一笑,解釋說:「特務太多了,為了你們的安全,我們不能不同他們捉迷藏,只能這麼 安排。」
受到這樣熱情周到的接待,童家霆和燕寅兒都激動得一時不知說什麼才好,只覺得非常溫暖。
泛著青藍色的霧氣和牛毛細雨包圍了一切。汽車在暮色蒼茫的雨霧中穿行,間或有幾盞半明不滅的路燈從車窗邊閃過。家霆和寅兒想看看 車往哪兒去,霧氣瀰漫,車窗上又掛著窗帘,模模糊糊看不真切。只覺得車子開了好久才停下來,眼前出現了嘉陵江邊那幢三層樓的曾家岩五 十號周公館了!天已經暗了。
家霆心裡有一種預感:今晚接見談話的不會是一般的人。那麼,會是一個什麼樣的人來談話呢?
下車被引進小樓,到了天井旁一間屋裡。穿灰軍服的年輕人開了電燈,請他倆落座。一會兒,送進兩杯茶來,放在藤茶几上,仍舊溫文有 禮地說:「請等一等,馬上就來。」他將門輕輕帶上一半,矯健地走了。
家霆和寅兒坐在兩把藤椅上,靜靜打量著屋裡的陳設。屋裡極簡樸,像是一問辦公室。一邊卻又搭著一張小鋪,鋪上有簡單的被褥。臨窗 放著一張寫字檯,台前有一把藤椅。靠牆是一個竹書架。書架上整齊地排列著書籍及一些報章雜誌。寫字檯上,有一隻銅墨盒和毛筆、鉛筆、 紙箋,一杯清茶正悠悠冒著熱氣。看來,主人剛才還坐在這裡工作。家霆和寅兒不禁同時都想:一定是個做文字工作者的房間。約定談話時, 從信上看是由《新華日報》派人接談的。是總編輯抑是主筆呢?由於來時的特殊方式,使他倆感到有些神秘。隨著茶杯里裊裊冒出的熱氣悠悠 散開,兩人不禁都神馳起來。
屋子裡靜悄悄的,夾著細雨的夜風吹得窗外的樹枝颯颯有聲,飄進來一陣陣潮濕的空氣。可以想見,夜間滔滔的江面上,此刻在細雨中正 瀰漫著白霧,一片混沌。無意間,家霆又發現窗台上有一隻瓷盆養著一棵君子蘭。碧綠的葉片兩側分展著,美得像翡翠,使這簡樸的房間格外 生意盎然。
家霆站起身來,忽然注意到了桌上玻璃台板下壓著一張信箋,上邊寫著一首詩:「黨權官化氣飛揚,民怨何堪遍後方。誰見軒乘能使鶴, 不知牢補任亡羊。連年血戰驅飢卒,萬里陸沉痛舊疆。且漫四強誇勝利,國家前路尚茫茫。」讀了一遍,不禁叫絕,對寅兒說:「看看這首詩 ,寫得真好,但不知是誰寫的?」
寅兒也上來看了詩,說:「聽說紅岩村會客室里掛著一副對聯是:十白日澈蒙千層霧,紅岩訖立五周年。語意雙關,氣派雄偉。你採訪時 看到過沒有?」
家霆還沒回答,那扇半掩的門被推開了。一個神采奕奕、黑髮濃眉的人含笑走進房來。他英氣勃勃的臉上洋溢著熱情,濃黑的眉下兩隻充 滿聰穎、睿智和堅毅的眼睛炯炯有神。他穿一套淺藍的布制服,顯得非常精幹,又非常威嚴。進門,他就快步走了過來,伸出似乎有些不方便 的右手,先握家霆的手,又握寅兒的手,說:「讓你們久等了!請坐!」口音是帶著蘇北尾音的普通話。
「啊!」家霆神采飛揚,幾乎叫了起來,這是周恩來先生呀!真的是他!
寅兒也早已認出是誰,亮麗的臉上十分興奮,尊敬地說:「周先生!」
兩人顯得很恭敬。周恩來將寫字檯前那張藤椅拉過來,叫兩人坐下,他坐在兩人對面,微笑著說:「先要請你們原諒,信是早就收到了。 但那時還在談判,實在抽不出空來。毛主席在淡判結束就回去了。我則因為忙,直到今天才請你們來,希望諒解。」又說:「我已經看過你們 辦的《明鏡台》了,辦得不錯嘛!」
家霆感嘆地說:「我們很感謝這次同意約我們來談話,作了如此周到的安排。」
寅燕說:「這使我們很感動。」
周恩來親切地注視著、傾聽著,誠懇地說:「你們是兩位年輕的主編和社長,工作很重要。你們信任我們,使我感到榮幸。請你們來談談 ,我們也是想多聽聽人民的聲音,互相交換一下意見。以後,如果可能,我們可以保持聯繫。」
寅兒說:「那當然。只是,來一次太不方便了。」
周恩來笑笑,搖搖頭說:「儘管特務如麻監視嚴密,他們阻擋不了我們同各界愛國進步人士的接觸。只要我們團結一致,提高警惕,善於 鬥爭,就能衝破重重阻礙,總是有機會見面的。你們說對嗎?’三岩①路上多荊棘,卻被人民踐踏開’!你們聽到過這兩句話沒有?」他做了個手 勢,請家霆和寅兒喝茶。茶葉里有茉莉花,清香散布在空氣中。周恩來莊嚴、威武,卻又親切,使家霆感到像是跟一位久已熟識而又尊崇的長 輩促膝談心,既無戒心,也無距離,忍不住開門見山地問:「’雙十協定’簽訂後,大家都很高興。但現在全國自南至北,幾乎所有解放區都已 發生了戰事,危機如何挽救?」
周恩來點頭說:「是呀!抗戰勝利了,我們是反對打內戰的。但半個月來,國民黨軍隊對解放區的包圍進攻,規模日益擴大。據估計,已有 八十萬軍隊在進攻解放區,說明內戰已在事實上存在,和
①三岩:指紅岩八路軍辦事處、曾家岩周公館、虎頭岩下的新華日報社。
平前途受著嚴重威脅。」
燕寅兒閃著那對扇子般的睫毛的眼睛,說:「那怎麼辦呢?」
周恩來沉著地說:「我們共產黨人喜歡言必信,行必果。我們已經呼籲過:要國民黨停止攻擊、停止進兵、停止利用敵偽軍。如果他們能 這麼做,大規模內戰的危險可以及時防止,一般的交通可以迅速恢復,人心可以大安,團結商談也可以順利進行,一切建設計劃也就可以有個 著落。如其不然,則內戰擴大,令人可嘆了!」家霆問:「’雙十協定’不能履行,關鍵何在?」
周恩來說:「雖然簽訂了’雙十協定’,可是國民黨絕不願意輕易放棄他的反人民、反民主、厲行獨裁、排除異己的舊方針,這就是關鍵所 在。正是由於這種錯誤方針還未被放棄,才利用日寇,收編漢奸,讓敵偽繼續踐踏中國人民,才動員八十萬軍隊大舉進攻解放區,必欲將全中 國僅有的一片光明地區加以徹底摧毀而後快。國民黨當局這樣的行為,危害了中國和平建國的前途,損害了國家民族的利益,違背了全國人民 的意志。」
夜雨淅瀝有聲,從窗外傳來,剛才的小雨此刻似乎下大了。周恩來的話簡單明快,理由充足,使人信服。
寅兒不禁說:「現在,有些報紙和有些軍政大員都說國軍所以要進攻,是因為中共’放了第一槍’。周先生認為應當怎樣驅斥?」
周恩來朝燕寅兒看著,認真地說:「國民黨宣傳機關正在製造謠言,顛倒黑白。其實,解放區軍民八年抗戰中,從來就只是從敵人手裡收 復國土的。抗戰中,國民黨大鬧磨擦,解放區軍民始終顧全大局,只有到了忍無可忍時,才起而自衛。皖南事變,新四軍八千健兒慘遭聚殲時 ,我們仍相忍為國,致力於團結抗戰。日寇投降後,我們的槍口仍然是對著拒絕投降的敵偽。為避免衝突,新四軍奉命流淚北撤,離開江南。 各解放區軍隊節節退讓,國民黨軍隊卻步步追逼深入解放區腹地。誰放第一槍?誰在發動內戰?還不明白嗎?直到現在,我們始終認為最要緊 的是阻止戰爭,不讓內戰發生!」他說到最後,有些激動了。
家霆說:「向解放區進攻的另一借口是’軍令政令的統一’。請問對這問題的看法如何?」
周恩來點頭。他臉上有點疲乏的神態,看來是工作的繁重造成的,說:「十國民黨當局對解放區所發的是些什麼軍令政令呢?他們不對解 放區軍民發布徹底消滅敵偽勢力、建立民主政權、改善人民生話的軍令政令。這些解放區軍民自己都做了。他們發布的是使敵偽軍保持武器殺 害人民的軍令政令,這樣奇怪的軍令政令,怎麼能叫人民接受?」
家霆點頭,說:「您看,現在怎麼辦呢?」
周恩來濃眉下的兩眼忽而有雷電般的閃光,說:「解放區軍民,堅決避免內戰,爭取和平。現在國民黨軍隊進逼太甚,無法生存了,也不 能不起來為正義而自衛,同全國人民一起制止反動派挑動內戰。國民黨當局為中國和平前途計,為他本身利益計,應該立即停止攻擊,履行十 雙十協定’。如果誰倒行逆施,一意孤行,多行不義,一定會在人民反對內戰、保衛和平的長城面前碰得頭破血流。」寅兒說:「但是,現在國 民黨有美國幫助,力量強大!不免使人擔心!」
周恩來笑了,意味深長地說:「對,目前的時局,可以比作是拂曉前的黑暗。但世界上沒有任何困難能壓倒共產黨人。中國共產黨是一個 大黨了,他們消滅不了的。我們也是從不悲觀失望的。希望你們二位也這樣。能在你們的地位上為中國的前途為中國人民多做些有益的工作。 」說到這裡,他站起來踱到窗口,指指窗外雨中霧氣濃重的夜色,說:「正像這山城的夜霧,它總要散去的。」他忽又指指窗台上的那盆翠綠 的君子蘭,說:「看!生機孕育於萬物之中!即使是秋天、冬天,春也有著生機!春天不可抗拒地總要來到的。」
他那詩意盎然而又飽含哲理的話語,使家霆感到深有所得,心靈開朗。」生機孕育於萬物之中」,說得多好呀!令人產生多少生動的感受。 家霆歡愉地點頭說:「謝謝教導,您談的這些,我們可以在《明鏡台》上發表嗎?」
周恩來微笑了,雙臂交叉著說:「只要對你們不會不利,當然可以發表。這些話,過幾天,《新華日報》的社論都要論述的。」說到這裡 ,他突然說:「我發現,你們二位年齡雖輕,但很正直、老練。你們的《明鏡台》,我認為是進步的,但卻懂得策略,這很必要。」
家霆突然覺得周恩來先生對《明鏡台》、對今晚同他談話的兩個年輕人都很了解,心裡如沐春風,忍不住滿懷激情地說:「周先生,我想 叫您周老伯!我願意向您吐露內心最真誠的事情。我願意告訴您,我的母親是位共產黨人,她名叫柳葦,戰前犧牲在雨花台的。所以我……」他 忍不住把自己在江津的經歷及馮村的死等都如實扼要講了出來。充滿對特務政治的憎恨和對黨的嚮往。他想不到的是周恩來仔細地聽著,竟點 頭說:「我知道一些你的事。令堂是我們黨的一位烈士。我很高興看到你是一位進步青年。令尊是童霜威先生,是嗎?」
家霆想:看來,他事先了解了不少我的情況呢!他忍不住介紹寅兒說:「她父親是參政員燕翹老先生。」
周恩來點頭說:「我也知道了。燕翹先生是位值得敬重的老同盟會員!」
寅兒忽然說:「周老伯,我也可以這麼叫您嗎?」周恩來開口笑著說:「當然可以!我很高興!」寅兒說:「我是一個老國民黨人的後代。 我自命為不偏不倚不
黨不派要走中問路線,做個公正的新聞記者。但在現實生活中,我感到我所應該追求的,不應是中間路線,也沒有中間路線可走。我發現 我自己正在起變化。請問周老伯,這是為什麼?我這樣對嗎?」
周恩來用和悅的眼光看著燕寅兒,笑了,說:「這問題的答案其實你自己已經找到了!這當然對!事實上,令尊是老國民黨人了,但對國民 黨也在逐漸不滿。國民黨的後人走向進步更不奇怪!這是從現實生活中得的教育所造成的。我很高興你的這種變化!這是一個正直的、有正義感 的青年人應有的好的變化。」
寅兒心血來潮了,問:「延安很好吧?人叫它’革命聖地’,我很嚮往。您能談談延安嗎?」
周恩來濃眉皺了一皺,似是思索了一下,說:「中國是個半封建半殖民地的國家,一直苦難深重。我們共產黨一心想使中國的民族復興、 國家富強起來。同重慶對比,我就不說那裡有些什麼,我來說說那裡沒有什麼。」
他這種說法很新鮮,家霆和寅兒都傾心聽著。
周恩來臉上嚴肅起來,說:「那裡沒有外國人作太上皇指手畫腳讓中國人奴顏婢膝!那裡在解決階級壓迫和階級剝削!那裡沒有漢奸賣國賊 ,沒有貪官污吏,沒有土豪劣紳,沒有鴉片煙和娼妓,沒有人娶幾個小老婆!那裡沒有拉壯丁,沒有乞丐,沒有無人過問的災民,沒有無法無天 橫行不法的法西斯特務,沒有人發國難財,更沒有人同敵偽合流!當然,工作中不可能沒有缺點,但我們想努力做好,想達到理想,想進步,這 是無可懷疑的!」他口才滔滔,說的話準確周密,富有條理。
家霆突然衝動地說:「周老伯,您說得太好了!我真太嚮往延安了!我早有過去延安的願望,但沒有機會。您說,我能到延安去嗎?」
寅兒說:「我也有這種想法!」
周恩來又和藹親切地笑了,說:「要革命,要進步,延安也可以,這裡也可以。去那裡,現在並不方便。拿你們來說,還是留在這裡工作 的好。你們的《明鏡台》應當辦得更好。你們應當努力學習,努力工作,準備著擔負歷史交給你們的更重的擔子!」說到這裡,他問:「你們 讀過馬列主義的革命理論書沒有?」
家霆和寅兒將自己所看過的進步書籍報了些名字。周恩來連連點頭,說:「很好!很好!學習理論,可以對你們所深切關注的問題得到一種 正確的回答,可以加深對周圍世界的了解,也提供給你們一把了解人類歷史的鑰匙。你們可以用來估價社會,懂得政治,理解經濟的奧秘。有 了處理現實矛盾的武器,使你們有一種方向感,一種自信力,一種人生哲學,懷著使命感走歷史必由之路,使中國將栗能在世界強國之林中站 起來。在重慶,學習的條件還是好的。希望好好多學一點。你們要求同誰談話,不可能天天談,書卻可以天天看。當然,要注意,看進步書籍 也要防止遭到特務的毒手!」他話說得長,聽來語重心長,說得親切、精闢,帶著勉勵,使人感動。
家霆有一種”勝讀十年書”的心情,想再留下多談談,又怕過多打攪主人。正在躊躇,聽見門上”剝剝”敲了兩下,那個先前接他們來此的年 輕人推門進來,將一疊信函之類的文件放在桌上,輕聲靠近周恩來的耳邊說了些什麼。家霆朝寅兒看看。寅兒看看手錶,已經八點半了。兩人 一同起身,家霆說:「周老伯忙,時間不早,我們想告辭了。」
周恩來濃眉下兩隻炯炯的眼睛透出溫和親近的笑意,也不挽留,說:「時間不早。我想,今夜的促膝談心,我不會忘記,你們也一定不會 忘記。」又周到地說:「如果可能,請你們回去為我向燕翹和童霜威先生問好。」他轉身對穿灰軍衣的年輕人叮囑:「好好送他們二位走!」
兩人又重新握了周恩來溫暖有力的手,跟著年輕人走到外邊,仍感到手上留著剛才握手的餘溫,像電流似的一直暖到心裡。
外邊,仍在下著細雨,霧氣在夜色中顯得更濃了。上了車,家霆和寅兒回首遙望那幢樓房,只見樓上金燦燦的燈光似要穿透這滾滾濃霧。 兩人都默默地咀嚼著方才那一番談話。周恩來兩道濃眉下的電火似的眼神,恢宏的氣度,軒昂的神情,侃侃的談吐,親切的話語,雄辯的論據 ,諄諄的教導……都是不可忘的!匯成了不可磨滅的印象,深烙在他倆的記憶里。
藍色的夜,白色的霧,天上仍在飄落濕潤無聲的毛毛雨。汽車在濃霧和夜色中沉著地前行,送他倆到了熱鬧的小什字路口,突然停下,將 他們留在路邊的人流中,飛也似的馳走了。
家霆送寅兒回家時,路上對寅兒說:「真想不到,今天你竟改變了中間路線的立場了!事先,你可從來沒有對我說過。」
寅兒笑了,說:「其實,是你太遲鈍了!這一向來,編刊物時,我的態度從來沒有同你有過分歧呀!」
「這倒是的!」家霆說,「姍姍大姐說她是中間路線,可是我的感覺,她也並不是什麼真正的中間路線!」他沒有多說,同周恩來見面談 話的喜悅衝擊著他,使他沉醉在一種激蕩昂揚的情緒中。他只感嘆地說:「唉!今夜,我太激動了!這將是我今生難忘的一個夜晚、一次談話! 」
寅兒說:「你表達得很好!我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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