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底,政協會閉幕後的那天上午,童霜威去北碚復興大學上課了。家霆正在家裡忙著為《明鏡台》編稿。
他手邊的幾篇重點稿:《昆明”l2?1″慘案真相》①《赫爾利大使辭職與馬歇爾特使來華》《張群、周恩來簽署”關於停止國內衝突①昆 明”l2.1″慘案:一九四五年十二月一日,軍政部所屬第二軍官總隊的軍官和暴徒幾百人,圍攻要求和平民主、反對內戰的西南聯大、雲大等校 ,投擲手榴彈,炸死聯大學生李魯連、潘琰等。同時,百餘歹徒圍攻聯大新校舍。一日之內,四位師生被殺,六十餘名愛國學生被毒打負傷的 命令和聲明”經過,這一向,由國民黨、共產黨、民盟、青年黨、無黨無派人士等代表參加的政治協商會議從一月十日到一月三十日開了二十天 。政協在通過了關於政府組織問題、和平建國綱領問題、國民大會問題、憲法草案問題和軍事問題等五項協議後,於一月三十一日閉幕。這些 協議,實際上否定了國民黨的一黨專政及其舉行的內戰政策,再一次確認了和平建國的基本方針。它無疑是中國和平民主力量的重大勝利。家 霆和燕寅兒準備一同編寫一篇《政協內幕新聞和花絮》。姍姍大姐參加了政協採訪,有些內幕材料可以由她提供,花絮則是從近來各種報紙上 一條條摘編來的。桌上,堆滿了各種報紙、雜誌,家霆正在專心瀏覽摘錄,忽然聽到門口有人在熱情呼喚:「嘯天兄在家嗎?」
家霆從里房走出來,想不到站在門口的是矮胖禿頂挺著大肚子的謝元嵩。謝元嵩皮膚紅潤,蛤蟆
①,都是請幾位名記者寫的,文字很好,所以編髮並不困難。
嘴裡咬著雪茄,用兩隻蛤蟆眼盯著家霆,「咯咯”笑著說:「怎麼?令尊不在?」說著,跨步進屋。他一進屋,就滿屋都是刺鼻的雪茄煙味 了。
家霆心裡雖然厭惡,未作表露,說:「謝老伯,請坐吧,家父去北碚了。」
這一度,謝元嵩政壇得意,童霜威同家霆談起過他。他本來在籌組一個什麼”人民自由黨」,說已經取得了美國某某參議員的支持。後來, 又將籌組的政黨改名為”民權黨」。辦了一個八開小報,先叫《老實話》,後來又改成《良心話》,發行份數很少,聽說是拿政府津貼的。不知 怎麼,三弄兩弄,他又將自己的”黨”併入了青年黨,並且一躍成了青年党參加政治協商會議的代表之一。
①一九四六年一月十日,國共雙方代表張群、周恩來簽署”關於停止國內衝突的命令和聲明」,由雙方向所屬部隊發布停戰令並規定於一月 十三日午夜十二點停火。
參加政協的代表一共三十八人:國民黨八人,共產黨七人,民主同盟九人,青年黨竟佔了五人,無黨無派九人。這個”中國青年黨」,初名 “中國國家主義青年團」,一九二三年在法國成立,鼓吹國家主義,反對共產主義,一般人稱他為”國家主義派」。後來正式定名為”中國青年黨 」,一直暗中接受有關方面的津貼,反共很堅決。國民黨把它拉來做幫手撐門面,所以政協上競給了他五個代表名額。謝元嵩成了青年党參加 政協的代表,童霜威不禁笑著搖頭。後來,看到《中央日報》上刊登了謝元嵩在政協會上的發言,他高叫:「軍隊不應屬於任何個人、任何黨 派、任何地方,共產黨應當立刻把軍隊交出來!」曾笑著對家霆說:「你看到了吧?謝元嵩說的話’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他真像《打漁殺家 》中的那個教師爺了!」現在,謝元嵩競出現在家霆面前了。他容光煥發,藏青新西裝筆挺,打條黑領帶,在藤椅上坐下,四面欣賞著牆上的 字畫,說:「你們怎麼住在這麼個可憐地方?一直太忙,這一向又在開政協會。但我同你父親是老朋友,不能不來看看他,擺談擺談。」
聽他這樣說,家霆去倒了杯茶來給他放在茶几上。
謝元嵩將雪茄從嘴裡拿下來,夾在右手食指與中指間,說:「聽說你在辦雜誌。你看過我辦的《良心話》沒有?」
家霆老實地說:「這報恐怕發行得很少吧?還沒見到過。」
「啊!」謝元嵩左手摸摸臃腫的大肚子,說:「發行多的報紙也不一定就有影響!《良心話》是很有影響的報紙!」他噴一口煙,「你父親 還在忙著在大學裡教書?」見家霆點頭,說:「他太古板!我早約他一同干,堅決不肯!政治這玩意,要捨得干!你父親有才有識,飽學之士,政 治上一直不得意,我常為他傷心,原因在於他不能甩開膀子大幹。我現在是青年黨了,要是還在國民黨里混,哪有我的政協代表做?哈哈,人 生的遊戲像賭博。不在於拿了一副好牌,而在於能打好一副壞牌!」他朝家霆看看,「對了,你這青年人,參加我們青年黨好不好?我來做你 的介紹人,把你辦的刊物帶過來。過上一二年就給你個中央委員千千!」
家霆連忙搖頭,說:「嗬!不!我還不想參加!」
謝元嵩帶著三分得意,突然問:「樂山夫婦去美國留學了,你知道不?」
家霆回答:「聽說了。」
「他們生活得十分舒適!出國鍍一下金太必要了,該讓你父親也送你去美國!」
家霆沒有做聲,心想:人各有追求,像謝樂山那種醉生夢死吃喝玩樂的生活,豈是我所追求的呢?
謝元嵩倚老賣老地說:「跟你父親說,叫他還是考慮考慮你謝老伯的建議,我還是想跟他一起干。青年黨目前正缺少有他這樣聲望和地位 的人。他來,將來可以在政府中分一席地位!他何必不冷不熱死守著國民黨的靈牌不嫁?他同我一起干不會吃虧的。我向來是個說老實話辦老實 事的人。他來,馬上可以做青年黨的中央執行委員。我那《良心話》請他跟我並列也掛個社長的牌子。你要鼓動鼓動你父親,讓他開開竅!他發 達了,你也沾光!你也該去美國留學。將來,不去美國鍍金是混不上去的!」
家霆被他說得只好啞口無言,不禁想起爸爸連續受他作弄吃虧上當的事了。他耐著氣,心想:今天爸爸不在,如果在家,謝元嵩談這番話 準會碰釘子,說不定會給爸爸訓斥一頓也未可知。
正在想,見謝元嵩站起身來了,指指牆上掛的馮玉祥的那幅字,說:「勸勸你爸爸,把這幅字撤下來算了!什麼人的字不好掛,要掛他的! 他跟共產黨混在一起,將來沒好果子吃的!你聽說沒有?那伙左派,什麼郭沫若斯基、李公朴夫等等,後天要在較場口開什麼陪都各界慶祝政協 成功大會了!請周恩來、董必武什麼的到會演講,馮玉祥的老婆李德全也是主席團成員。你知不知道?」家霆平靜地說:「知道!後天我也要去 參加那個會看看。」謝元嵩聽得出家霆的話一直不成不淡,好像打算走了,咬著雪茄說:「這種’短笛無腔信口吹’的會,像夏天的池塘——百 蛙吵坑!一點意思都沒有,何必去參加!」一邊起身跨步出屋,一邊叮囑說:「告訴令尊,我來過。把我講的真心話原原本本告訴他。多年交情 了,我始終關心他,有高興的事就要告訴他。我很想給他辦點真心事。窮教書匠沒幹頭!現在整個世界包括中國,並不像桌上放著的地球儀那樣 安寧!日德意完蛋了.世界也不會太平!亂世正是英雄出頭的時候.要勸令尊在這方面開開竅!別錯過了好機會!」家霆將謝元嵩送走,開了窗, 讓風把房裡濃烈的雪茄煙味吹散,心裡想起了許多往事。謝元嵩的話,又使他看到了政壇上一種馬路政客的醜惡心腸與嘴臉,使他憤慨、激動 。拿爸爸跟謝元嵩比,他感到爸爸比謝元嵩高超多了。謝元嵩卻這麼春風得意,豈不可笑!
他定下心來,繼續摘錄政協花絮,不料一會兒又有人來了。來人是個穿得貧寒的剃平頂頭的中年人,工人模樣,大手大腳,在門口問:「 這裡有個童家霆先生嗎?」
家霆走出裡屋,來到門口,說:「我就是!」
那濃眉凹眼工人模樣的中年人,從袋裡摸出封信來,說:「有人讓我送封信給你!」
家霆接過封著的信來,問:「誰?」
工人模樣的中年人說:「你看了信就明白了。」說著,扭轉身已經走了。
家霆心裡奇怪。信封上寫著”面交童家霆先生親啟”的字樣,筆跡有些熟悉。他忙著把信拆開一看,只見信上寫的是:
家霆:
本月十四日晚八時,望到上次地點晤敘。《琵琶行》中的名句想仍記得的吧?
握手
舅舅
家霆心跳動著把信一連讀了兩遍,十分興奮,委實太想念忠華舅舅了!雖然知道他在重慶,也估計得到他在幹些什麼,一直不知道他在哪裡 ,更無從同他見面。他突然來信了!約定了見面的時間、地點和暗號,當然一定是有事。什麼事呢?家霆心裡更不平靜了。忠華舅舅這人,似乎 有點神秘。在特務密布的重慶城,他能平安無事,不靠他的機警、機智與秘密、隱蔽是不行的。他的神秘正是他的職業所需要的。想起再過五 天,就能同朝思暮想的忠華舅舅見面了,家霆實在難以抑止心中的高興。他猜不出忠華舅舅要談些什麼,卻預感到一定會有非常重要的事。他 勉強自己定下心來,想快把《明鏡台》的稿件編寫好,好多勻出時間來準備著干別的事。
童霜威是第二天從北碚回來的。看了柳忠華給家霆的信,聽家霆講了謝元嵩來過。他對柳忠華約見家霆感到興奮,也猜不出柳忠華是為什 么事要同家霆見面。對謝元嵩所說的話,他聽後笑了,最後說:「這個人,以前有人叫他琉璃蛋,我還體會不深!他翻手為雲,覆手為雨。我對 他既有了解,也很鄙視,讓他自己升官發財去吧!他是魑魅魍魎,我同他既羞與為伍,也話不投機。下次如果再來,我在家我請他走,我不在家 你請他走!」
轉眼到了二月十L十,一早,燕寅兒就來了,約家霆一同到較場口去參加陪都各界慶祝政治協商會議成功大會。姍姍大姐因事去別處採訪, 未能參加這個會。
寅兒說:「聽說特務可能要破壞這次大會!外邊傳說,他們已經雇了打手準備擾亂會場!」
童霜威因為血壓高,卧床休息,聽到寅兒這麼說,思索著說:「是啊!完全有這可能!去年十二月,昆明打死了學生。今年一月,重慶的民 主團體和各界人士在滄白堂集會也挨了打!打風一開,就成了慣用的手法了!誰知今天他們搗不搗亂?你們去,要小心注意!」
家霆笑著說:「爸爸放心,今天這個會,人數聽說很多。諒他們不敢再冒天下之大不韙!而且,我和寅兒年輕,沒什麼可怕的。」他要爸爸 好好休息,就和寅兒一同動身去較場口。
較場口類似上海大世界那一帶的情況,是個熱鬧地方,相面的,擺攤的,什麼都有。平時,家霆和寅JL十艮.J-去。他倆從精神堡壘向西 南走,到達較場時,見今天的大會氣勢確實不同。這個會得到山城人民的響應,人們打著旗幟從四面八方正擁向會場。中國農業協會、中國經 濟建設協會、全國郵務總工會、陪都青年聯誼會、中國勞動協會、新華日報、國立藝專、育才學校等團體都紛紛來了。
燕寅兒忽然機敏地對家霆說:「’倜儻’!你看,怎麼回事?主席台上和周圍那些人都有些兩樣。」
家霆也張望注意到了:許多不三不四的人,佔據了大會主席台和周圍的地方。還有一個軍樂隊,也坐在主席台上。家霆說:「Ⅱ母!怎麼這 些人都像打手,不是一副正經樣子?」
「這時才八點多鐘。這夥人看樣子是來搶佔主席台的!」寅兒猜測說。
「你看,那個流氓樣的傢伙名叫劉野樵,我見過。他是重慶市農會的常務理事,市黨部操縱的人!」寅兒又指點著說。
家霆用臂肘碰碰寅兒,說:「走!’貓’!我們擠到最前邊去。」兩人往前擠。這時,他們看到李公朴、章乃器、閻寶航、施復亮、程濤聲、 李德全、馬寅初、沈鈞儒、郭沫若等都已先後到達主席台上就座了。那主席台,是用木板搭的,有點顫悠悠的。就在這時,看見劉野樵氣勢洶 洶地衝過去張牙舞爪同李公朴指手畫腳地不知說些什麼。似乎在發生爭辯,章乃器過來了,劉野樵又齜牙咧嘴同章乃器糾纏起來了。
會場下人頭攢動,寅兒踮著腳說:「看!一個壞蛋動手打了!」
家霆看到一個高個子的年輕打手對著章乃器破口大罵,揮拳打去,幸被邊上的幾個新聞記者攔住。正在這時,主席台四周的許多人,必然 是預先安排佔在那地方的特務打手們一起高聲起鬨了,高叫:「開會!開會!快開會!……」台上台下頓時混亂起來。
章乃器到播音器前向台下解釋:「各位!開會時間未到,政協代表和主席團成員尚未到齊,請大家稍等片刻!」
話未說完,有幾個不明身分的人趁著台上台下混亂的時刻,把播音器強搶了過去。他們突然從口袋中掏出寫著”主席團”字樣的紅綢條,自 行掛在胸前。其中一個穿黑長衫戴呢帽的胖子用播音器大聲叫嚷:「我們推代表中國人口百分之八十的農民代表劉野樵先生任主席!」
劉野樵早有準備,挺胸疊肚走到播音器前,大聲說:「我宣布:開會!」又對著那支軍樂隊說:「奏樂!唱黨歌!」
這真成了一出鬧劇、一出滑稽戲。台上、台周圍、台底下幾百個特務打手馬上高聲喧嘩地唱了起來:「三民——主義,吾黨——所宗!」
台上、台下立刻更亂糟糟了。
寅兒氣憤地說:「這些壞蛋用這方法來破壞大會!真氣死人了!」
黨歌繼續七高八低、五音不全地在唱:「……以建——民國,以進——大同!」
家霆這時看見施復亮忍無可忍地大聲向台下宣布:「請大會總指揮李公朴先生講話!」
劉野樵突然在台上大聲地朗讀”總理遺囑”了:「余致力國民革命,凡四十年……」他聲音沙啞,聲嘶力竭。
李公朴當仁不讓地走到台前,正要講話,就在這時,幾個打手大叫:「他們擾亂秩序!」”打!」”打!打!」
李公樸馬上被一夥特務打手包圍著痛打起來。從台上一直被打到台下。只看到他頭上被打開了一道血口,淋漓的鮮血馬一Iz流淌下來。郭 沫若、馬寅初、程濤聲等上前去保護李公朴,大喊:「不許打人!」頓時也遭到了一批打手的圍毆。郭沫若的眼鏡被打掉了,馬寅初身上穿的 馬褂被打手們撕下來了,施復亮被幾個特務打倒在地拖著在走。程濤聲也在被特務狠狠踢打。’一台上台下磚石亂飛起來。
主席台上這樣毆打人,引起了台下群情激憤。大家高叫:「不要打人!」台下育才學校、社會大學的學生從西面擁上主席台去保護被打的 人。這時,在台上的幾十個特務打手中,有一部分突然跳下台來,和台下的一部分打手合在一起,拳打腳踢拚命驅趕來開會的人群。另一部分 留在台上的特務暴徒將台上的許多長條木凳高舉起來扔到台下人群中去,又去打上台來的學生。特務打手們都身藏鐵器,亮出鐵器毆打人時凶 惡得像一群野獸。
家霆暴怒了,像被雷電擊中,一股烈火升起,胸膛簡直要爆裂了,他對寅兒說:「你自己當心!在邊上等著,我上去!」說著,他拍拍寅兒 的臂膀,撇下寅兒,自己衝鋒似的一陣風擠著往前去了。他不忍心見那許多上年歲的進步人士遭到這樣兇殘的毆打,決心挺身而出保護他們。
人太多太亂,他好不容易才擠到了前面。他連跑帶跳,躍身上了顫悠悠的主席台,恰好看見一個黑胖的打手正在狠狠毆打馬寅初。馬寅初 的腮邊流下了鮮血。家霆一把揪住黑胖打手的拳頭,保護了馬寅初。同時,邊上也有幾個青年衝上前來衛護著馬寅初,擋住了那個黑胖打手。 家霆略一定神,忽然瞥見程濤聲正被兩個特務在重重毆打。程濤聲到底是軍人出身,雖然上了年紀,還能招架兩下。家霆馬上衝去攔開兩個打 手,說:「程老伯!快走!」台上亂成了一團,只聽有人高叫:「打!打!打!」家霆就被幾個衝上來的如狼似虎的打手圍住了。家霆心裡又添了 幾把火,只覺得身上、頭上都挨了拳打腳踢。但他機靈,頭腦也清楚。他見程濤聲等都已被人保護著走了,正打算抽身擺脫特務打手的包圍, 沒料到一個特務手揮鐵棍,對著他劈頭蓋臉一鐵棍打了下來。家霆心想:糟了!身子一閃,想不到燕寅兒已在他身邊,「托”的用一條長凳擋住 了那鐵棍。鐵棍重重地打在條凳上。燕寅兒”乒”的甩掉了長凳,一拽家霆,說:「快!走!」
兩人敏捷地一同跳下台來。這時,台下的人大部分已經散了。有些地方,特務仍在毆打人,只聽見搶佔會場的暴徒正從播音器里大聲叫嚷 :「別走!別走!大家來開會!」
寅兒同家霆匆匆向會場外的方向走。寅兒關切地問家霆:「傷了沒有?」
家霆覺得大腿和肩膀都有些疼痛,說:「挨了些拳腳,不要緊!」寅兒仍拽著他,說:「走!快到遠處再看看!」
兩人跑到較遠的地方時,回頭來看,只見會場上剩下的幾百特務打手正在那裡繼續”開會”哩!穿黑長衫戴呢帽的胖子,站在主席台上播音器 前講話,說:「今天,我們農會代表劉野樵總主席被暴徒打傷了!所以我來代理主席,繼續開會!……」賊喊捉賊,真叫人又好氣又好笑。
然後,聽到七零八落的呼口號聲:「國家利益高於一切!」
「軍隊國家化!」”三民主義萬歲!」”蔣主席萬歲!」家霆氣惱地說:「這出醜角戲沒看頭了!走吧!」
走在路上,家霆才發現左腿上有條一寸多長的傷口在淌血。他被寅兒陪著擠上公共汽車去上清寺,兩人同到燕東山的診所去。東山大哥出 診去了,蔣素雅給家霆消毒塗藥進行了包紮.。寅兒向蔣素雅問起東山大哥的近況。蔣素雅微笑著說:「很好,不喝酒了,工作勤奮,晚上還 在翻譯一本美國的醫書。」從她說話的表情觀察,她對生活比過去滿意,臉上的表情很甜。診所里打掃得明窗淨几一塵不染。
離開後,途中,燕寅兒說:「我是希望天下有情人都成眷屬的。看來,蔣素雅成為我的大嫂的日子不遠了!」
後來,兩人回到余家巷,仍忿忿不平,把情況都說給躺在床上休息的童霜威聽了。
童霜威先嘆一口氣,接著說:「戰爭與和平的問題上.要選擇什麼?當然首先要選擇和平!這是正確的。但如果戰爭被強加到頭上無法避免 ,那選擇就只有抵抗了!這也是正確的。我們的選擇只能有一個標準:什麼對廣大人民有利。我是喜愛和平的。早先,為怕勝利後再打內戰,我 總覺得共產黨可以少要一些兵,少要一些槍。現在,我深深感到:兵不能少一個,槍不能少一條,子彈不能少一粒!只能多,不能少!不然,人 民沒有活路,中國沒有希望!」少歇,又說:「可以料想,他們明天一定會通過御用報紙顛倒黑白,把打人的說成被打,把被打的說成打人。 你如果到法院上訴,他也會去上訴,有理也講不清。歸根結蒂,國家政權掌握在法西斯手裡,有什麼理講?」最後,決斷地說:「所以,我是 不再信任這個政府、這個黨了!早就該不信任了!」
較場口事件,激起了民眾公憤。御用報紙登的新聞與事實完全不同,存心混淆是非。進步團體、進步記者都紛紛抗議,家霆、寅兒也參加 了抗議的簽名和對受傷人士的慰問。消息傳出後,外地和海外都有人來電報慰問、聲援和抗議。奇怪的是這邊挨了打的到法院控告,那邊打人 的也捏造事實和證人到法院控告。法院居然勸雙方”和解」。確如童霜威所料,毫無結果。不過,這次事件,終於使許多人又一次看清了法西斯 的真面目。
第三天晚上,家霆陪血壓平穩了的童霜威去馮玉祥處,談較場口這件事。馮玉祥拿出自己做的一首詩給童霜威看。詩寫的是:胡豆花開紫 薇薇,紅梅開過開綠梅。開個慶祝會,本來是很對,會竟沒開成,民眾被打退。對著主席團,居然發大威,有的破口罵.有的磚石飛,章乃器 被打,李公、被毀,郭沫若受傷,施復亮挨捶。有的挨打者,打傷兩條臂。還有受傷者,打壞一條腿。……這種壞方法,用者段芝貴。……法 西德日意,從根被摧毀,再去仿效它,實在自找罪。……
童霜威看了’,先是嘆口氣,接著笑贊道:「真好!這種時候,你這種詩,快人快語,最能刺痛中國的希特勒!該拿去給報紙發表才好!」
馮玉祥笑道:「我已經送給《新華日報》去了。我想,他們是會發表的!」
二月十四日晚上八點,家霆懷著特殊的心情,準時到臨江門海關巷五引去找忠華舅舅。
依然是那條街的北頭,那家飯館,飯館樓下廁所旁有個後門可通後面一家旅館,旅館南面有條小巷,由此可以進到海關巷五號。原先習l蚧 黃河水利會駐渝辦事處的牌子沒有了,那個姓吳的黑瘦戴眼鏡的中年人仍在。
家霆說了接頭暗號,姓吳的仍舊將家霆帶到上次那間掛著竹簾的卧室似的空房裡,說:「等一等!」
這間非常簡陋的卧室,仍舊是那張鋪蓋都很舊的竹床,加上兩把木椅和一把藤茶几,也仍舊是一個堆滿舊書報的舊竹書架。窗台上依舊胡 亂放著牙刷、牙缸。
家霆快要見到舅舅了,心裡激動。剛坐下一會兒,果然看到門帘一掀,像上次似的,穿半舊西裝、頭髮粗硬倔強的忠華舅舅出現在面前了 。家霆站起來叫了一聲”舅舅」,說:「我同爸爸好想你啊!」看到舅舅開闊的前額和剛強下撇的嘴角,他感情上滿足極了。柳忠華上來摟抱著 他,拍拍他的背,用深邃帶感情的眼睛仔細打量著他,說:「家霆,看到你太高興了!」
兩人一同對面坐下。柳忠華坐在竹床上,家霆坐在靠背竹椅上。地方的簡陋,使家霆不由得想起了在上海滬西工廠區那所破舊弄堂房子的 後門灶披間里見面的情景了。革命者的生活就是這樣的清貧!他仔細打量著舅舅,舅舅開闊的前額上皺紋深了,嘴角和那執拗深邃的眼睛仍同以 前區別不大。乾燥粗硬的黑髮中夾雜著一些銀絲,說明舅舅的辛勞。但舅舅那種昂揚抖擻的樣子使他高興。
柳忠華點頭微笑:「我也想你們!《明鏡台》每期都看,辦得不錯呢!凡是人,都得有一種美妙的理想和信仰吸引他們,使他們為之奮鬥。 你們父子兩代人,現在似乎都為一種新的信仰和追求走到一起來了。我很高興看到你們的變化與進步。」
家霆開門見山地問:「舅舅,找我來是有什麼要緊的事吧?」
柳忠華點頭:「是的,兩件事,都重要!」他摸出香煙來,擦火柴,說:「先談第一件,我想同你一起回上海和南京去一次。」
家霆感情複雜,以為沒有聽清,或是聽錯了,說:「您同我一起回上誨和南京?」
柳忠華親切地點頭,他那夾雜有銀絲的黑髮在頭上晃動,「是呀,我們先到上海,再去南京。」
「怎麼去呢?」”坐飛機去。」”坐飛機去?」家霆簡直驚訝了!忠華舅舅常常會做一些使人
難捉摸難料想的事,禁不住問:「去幹什麼呀?」
香煙味散布在空氣中。柳忠華說:「國民黨不久要還都南京了!前些日子,在與國民黨和談過程中,就提出要在南京、上海出版《新華日報 》。我們要讓國內外廣大讀者及時聽到正確的聲音。他們自然百般刁難。但準備出報的各項工作都在籌備並進行。現在最重要的是要先找到合 適的房子讓報社應用。」
家霆聽到這裡,有些明白了,馬上想到了南京瀟湘路的房子。
柳忠華聲音低低地說:「在法西斯恐怖下,一般人是不敢也不願把房子提供給共產黨的。更何況報社的用房,既要有編輯部,又要有印刷 部、營業部,還要有全體職工住的宿舍,需要一定數量的房子。因此,我就想到了你。」
家霆慨然問:「是需要南京瀟湘路的房子吧?」
柳忠華點頭:「是的!我以商人面目回去。你們家現在就你們父子兩人,將來是否都回南京電不一定。復興大學是要遷回上海去的。《明鏡 台》將來在什麼地方辦,恐怕也未定吧?如果,你爸爸在上海,你也可以在上海辦刊物做記者嘛!所以,瀟湘路的房子,賣給或者租給《新華日 報》都可以。」
「我同爸爸去講,他一定會同意的!」
柳忠華思慮周密地說:「無論買或租,我都考慮過了。我以商人面目出現,作為中間人,花點錢找個律師簽訂一個買賣房產或者租用房產 的契約。你們拿到了契約,不怕國民黨找麻煩。因為那是商人為了拿中間費乾的事。《新華日報》拿到了契約也就有了產權或眷租賃權。而我 ,辦過這手續後,誰也找不到我!這樣,就很妥當,惹不了麻煩的。」
忠華舅舅做事思考得真是周密,家霆點頭說:「這樣當然好!只是,爸爸過去的積蓄和這房產的房地契還在方麗清手裡。錢給她吞了也就算 了,瀟湘路的房子,是爸爸心愛的,一定要收回來!我回去同爸爸商量,我看沒問題。」
柳忠華表示同意,說:「同你爸爸說,請他一定支持一下。不賣的話,租也行。短期長期都可以。」
「如果走,什麼時候啟程?」
「當然越快越好。你除了同爸爸商量外,恐怕得料理料理自己的事。我在想:你完全可以用《明鏡台》特派員的身分去京、滬一帶,如果 另外再能有個報館派你做特派記者就更好。可以寫通訊回來發表。現在京、滬一帶,強盜在’劫收’,漢奸受庇護。重慶人都盼望了解下江情況 。你去後,一支筆大有用武之地!」”去了再要回來行嗎?」
「可以!」柳忠華說,「我們如去,是坐美軍的運輸機去。我們可以通過軍調部①的關係坐美軍運輸機去上海。如果你要回來,再給你設 法弄回來的機票。」
家霆興奮地說:「一個星期後走行嗎?」”初步定下來,二月二十號走,好嗎?」”怎麼聯繫呢?」
柳忠華笑了,「你做好準備,理好行裝。二月十九日晚上,我會來找你。如果延期,屆時再另定啟程的日子。但估計不會延期的。」他一 支煙已經吸完,說:「這事就這麼定了!我再同你談第二件事。」
家霆正在想:是什麼事呢?只見柳忠華從身邊拿出一封信來,遞給家霆,說:「看看這信,銀娣的!」
啊!銀娣的來信?銀娣酷肖金娣的面容出現在眼前。頓時,歐陽殺心的倩影,上海環龍路和法國公園的許多如煙往事,都又浮上心頭。他拿 起信來:
柳叔叔:您好。
分別那麼長時間了,常常想念。有時,想念得太厲害了,我曾到楊阿姨墓前看望她。阿姨安息在那裡,墓牌上兩行金字”生如春花之燦爛, 死如秋楓之壯麗”一直激勵著我。
①一九四五年十二月中旬馬歇爾來華後,一九四六年一月,根據協議,由張群、周恩來、馬歇爾組成三人小組,並且同時成立了軍事溺處 執行部,負責調處國共雙方的軍事衝突,監督雙方執行停戰令。
天亮了!真高興,感想三天三夜說不完。不知您現在怎樣了?帶上這信,希能收到。
您走後,我一直在歐陽家。歐陽一直同興茂貿易公司合作做生意。物資不斷送往老地方。他先是為了賺錢,後來老家來人通過公司找他, 勸他不做漢奸做出具體表現。他有轉變。但去年九月.環龍路住處被重慶來人查封,他夫婦失蹤,下落不明。我也離開環龍路,現在滬東正康 紗廠工會。
家霆在哪裡?請代問好。大前天,有件意外事。在霞飛路上碰到了素心。她獨自在”白拉拉卡”門口排懷(徘徊)。見到我後,十分冷淡。問 她許多事,都不講。也弄不清她到底在幹什麼。把她家的事告訴了她,她聽了無動於中(衷)。我覺得她身體不好、精神也不好。問她住址也不 說。同她分手後,遠遠跟著她,想看看她住在哪裡,但她獨自走向法國公園,在噴泉邊大雪松旁站了很久很久。我因為有事,後來離開時,她 仍站在那裡一動也不動。見她這樣,我心裡難過。她過去待我不錯。怎麼會這樣的呢?倘見到家霆,把這告訴他。
上海人怨聲再(載)道。敵偽統治時,強迫百姓按二與一之比,用法幣兌換中儲券,以法幣四折兌換聯銀券。現在規定中儲券二百元兌法幣 一元,偽聯銀券五元兌法幣一元。翻來覆去,老百姓手中僅有的一點錢都被收(搜)刮光了。現在劫收大員都在”五子登科”①,大搶房子、條子 、車子、女子和票子!大發勝利財!物價飛漲,工廠停工,商店停業,真是水深火熱。民謠說:「盼中央、望中央,中央來了更遭殃!」你這重 慶人,什麼時候回來?……
家霆心潮起伏地念著信,看到寫歐陽素心的一段時,眼眶都紅了,心裡明白:我寄到上海環龍路去的信,銀娣並沒有收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