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霜威又在更加愁悶苦惱中度過了十分無聊的一天。
昨夜發生的事造成的不幸感,到今天上午仍未消除。現在,方麗清在她母親房裡還在嚶嚶哭泣,彌勒佛般的方立蓀搖著蒲扇移步走進房來 ,臉色難看地坐在他對面那張小沙發上了。
昨天傍晚,天擦黑時分,金娣娘來後,童霜威通過家霆給金娣娘一些錢的事,造成了方麗清一頓颱風式的脾氣,又是哭,又是罵,嘰嘰咕 咕再也吵不完,鬧得不可開交。連方老太太、「小翠紅」和「老虎頭」來拉她去繼續打麻將,她也不去了。幸好,家霆回來說:人家金娣娘母 女不肯收這點錢,方麗清將錢收回後,才又洗了臉搽了脂粉回到麻將桌上去。
當夜,童霜威等著方麗清打完了麻將回來睡覺時,鄭重其事地宣布:「麗清,我決定馬上離開上海。上海我是住不下去了!再住下去一定 要出事!……」接著,將見到李士群的事告訴了方麗清,目的是使她警覺,爽快地點頭。
想不到方麗清陰陽怪氣,換了睡衣上床,揭開蔻丹瓶在指甲上塗著猩紅的指甲油,說:「人家請你吃飯,是好意,不要香臭不分,膽小得 像芝麻,疑神疑鬼,沒出息!你要是膽量大,像立蓀那樣,早就升大官發大財了,也不會老是坐冷板凳。我看謝元嵩是聰明人,他參加,你為 什麼不能參加?汪精衛一直對你不錯的嘛,想拉你,你就獅子大開口,問他討個部長做做!」
童霜威生氣地說:「我不能當漢奸給人指著脊梁骨罵!」
方麗清搖頭:「我不懂你們政界的事。反正,人活著不會當官撈鈔票是阿屈死!什麼漢奸不漢奸,總不能死要面子活受罪做阿木林呀!」
童霜威忍無可忍了!他還從來沒有生過這麼大的氣。這個女人呀!忍讓已經到飽和了!她這樣是要毀掉我的一生的!童霜威厲聲說:「我 為了要到香港去,簡直到了哀求的地步了,你還是不鬆口,你想要我死嗎?我對你說,我非去不可!你把我的錢拿出來!不然……」
「不然怎麼?」方麗清這女人軟硬不吃,精心塗著蔻丹慢吞吞地說,「你那點棺材錢早用光了!」
「胡說!我的積蓄兩萬多塊錢這麼快就用光了嗎?」
「山也吃得空!錢怎麼用不光?你現在帶著兒子是在吃我的!」
「你讓不讓我走?」
「你有錢自己走好了!」
「我的錢都交給你了!」
「廢話!你有本事就自己拿錢走!我的錢你一隻銅板也別想動!」
俗話說:「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童霜威簡直氣昏了,「啪」的一個耳光打在方麗清左邊漂亮的臉孔上,說:「你簡直是要害死我! 你這個惟利是圖的女人!我打死你!……」說這話時,他長期積醞在心胸中的所有怨恨和氣惱都湧出來了,有點像發瘋。
一瓶蔻丹被甩到了地板上,鮮血似的潑濺得一地。方麗清從來沒被人打過,也從來想不到會挨童霜威的打,捧著左頰「哎喲哎喲」哭喊起 來,大叫:「救命呀!救命呀!……」隨即從床上滑到地上,在地板上打起滾來。睡衣沾滿的蔻丹,像沾滿了血,她哭叫的聲音像屠宰場里豬 的哀叫,在夜深人靜的時分,分外刺耳。
童霜威心裡發慌,有點懊恨自己動了手,心想:唉,這下更糟糕了!「小不忍則亂大謀」呀!我是有身分的人,豈能打女人?一時放不下 臉面來,仍板著臉說:「你起來!你要不要臉面了?深更半夜吵得四鄰不安,成何體統?反正我告訴你,你要是再不答應我走就不行!……」
但,方麗清偏是不要臉面,叫得更響:「救命呀!童霜威打死人了!童霜威要殺人了!……救命呀!」
看得到弄堂對面房子里的二層樓上、三層樓上一間間房裡的燈都亮了,有人跑上陽台朝這邊張望,也聽到關著的房門上有人「咚咚咚」、 「嘭嘭嘭」敲打,是方老太太焦灼的聲音在叫:「麗清!什麼事呀?……開門!……快開門!」
方麗清仍在地上殺豬般地亂滾亂叫:「救命呀!童霜威要殺人了!……」
童霜威亂了心神、慌了手腳,不知如何是好。忽然想起了看過的京劇《坐樓殺惜》,感到自己簡直有點像宋江被閻婆惜逼得無可奈何的心 情了,說:「麗清,起來!還亂叫什麼?有話好好談嘛!」
換來的仍然是方麗清的尖叫聲:「殺人了!救命呀!童霜威殺人了!」
「嘭嘭嘭嘭!」敲門聲更急更響,看來外邊聚集了方家老少,都在敲門,人聲嘈雜。
童霜威扣好睡衣鈕子,沒奈何地只好趿著皮拖鞋去開門。門開了,方老太太炮彈似的一頭衝進來,「老虎頭」、巧雲、方雨蓀、「小翠紅 」、「小娘娘」、傳經、家霆、阿金……都在房門口。方老太太一把抱起披頭散髮在地上打滾的方麗清,「肉啊!肉啊!」哭叫起來:「怎麼 了呀?怎麼把我女兒打成這模樣了啊?……」等到發現紅的是蔻丹不是鮮血,才冷靜下來。
其餘的人都在房門口張望,沒有進來。
童霜威痛苦地解釋:「唉,其實沒有什麼事,她就這麼大哭大叫……」
方麗清蹙著眉頭仍在叫嚷:「童霜威打人了呀!要殺人呀!要打死我呀!……」
方雨蓀大約是了解自己妹妹的個性的,觀察了一番,發現並不是什麼殺人救命的事,不外是夫妻齟齬,淡淡說了一句:「姆媽,勸勸妹妹 睡吧,都一點鐘了!不要吵得四鄰不安給人家笑話。有話明朝再說!」說完,他叫了「小翠紅」回房去了。
方麗清仍在閉著眼乾嚎:「童霜威打我了!打我耳光!他要殺我!……」說著,哭著,叫著。
方老太太也仍在心疼女兒,一口一個:「肉啊!肉啊!……你靜靜!你靜靜!……」
霜威到門口,說:「大家睡吧!大家睡吧!」家霆、傳經都走了,「老虎頭」和巧雲也一個下樓、一個上樓。方立蓀有時是喜歡在外邊過 夜的。今夜是雙日,輪著在「老虎頭」那裡過夜,他沒有回來。只剩個「小娘娘」站在門口未走。方老太太不走,她不能走呀!
方麗清仍在嗚嗚哇哇地哭,不過不再叫「救命」了。方老太太抱著她,她也抱著方老太太,兩人都坐在地板上。
童霜威嘆口氣,過去說:「有話明天談吧!老人家去睡吧!」
方老太太生氣地朝著童霜威發泄:「我的女兒,長這麼大,我從來捨不得說一句的。嫁給了你,吃了那麼多苦,你比她大十幾歲,怎麼還 要虧待她?你不要沒良心!你要再動她一個指頭,我同你拚老命!」
童霜威不願再多糾纏,也不說話了,去香煙罐里取了一支香煙坐在沙發上點火悶悶吸了起來。聽著方麗清哭聲更輕了,方老太太也不開口 了。他站起身來,對仍舊站在門口的「小娘娘」說:「扶老太太去睡吧。」
「小娘娘」進房來扶方老太太,方老太太看問題不大了,同「小娘娘」將方麗清扶上了床,讓她睡下,板著臉叮囑童霜威:「我女兒交給 你了!出了事要你負責!」
方老太太由「小娘娘」扶著走後,童霜威想勸勸方麗清,可惜說破了嘴也無用。整整一夜,方麗清先是不斷地哭,後來大約睡著了,任憑 你同她說什麼她都不答。童霜威疲乏透了,後來也睡熟了。到早上八點多鐘,被「砰」的一聲放炮似的關門聲驚醒,發現身邊床上空了,方麗 清起身走了。他十分掃興,十分孤獨,明白自己的處境更艱難了。
起身後,阿金照例送來了早點。他問:「小姐在哪裡?」
阿金說:「二老板剛剛回來了。她在樓下二老板房裡。」
童霜威明白:方麗清一定是向方立蓀在「告狀」。他們方家,這個方立蓀既是青紅幫的人,又被公認為是「有本事」「吃得開」的人,有 事總是由他出頭露面解決的。
果然,現在方立蓀蹣跚著進房來了。
一看他白里泛紅的胖圓臉上兩隻不笑時常露凶光的大眼,童霜威猜不透自己這個大舅子要談些什麼,只好吸著煙悶悶地等著聽他先說話。
彌勒佛似的方立蓀也自己取支香煙吸了,忽然說:「妹夫,聽說昨天李士群找過你,請你吃過飯?」
童霜威皺皺眉,點點頭。
方立蓀豎起右手大拇指,說:「妹夫,李士群這個人,現在是上海灘上的這個!他給你面子,我也高興!我的意思,現在中國要想打勝日 本,那是想吃天鵝肉,辦不到的!做人,處處要講生意經,要會隨風轉舵,不能死腦筋。國民政府對你,我看一點也不好。你現在何必出遠門 去香港、到重慶?你倒不如在上海弄個大官做做,我們也好沾沾光!江懷南勸你的話,你應當聽得進!」
童霜威聽他老調重彈,心想:你自己反正已經同盛老三與日本人勾結在一起,辦「宏濟善堂」做毒品生意了!你比漢奸還要漢奸!我要走 ,也有遠遠離開你的因素在裡頭!你竟老著臉皮勸我當漢奸,真是心肝全無。悶聲不響,聽著他絮絮叨叨。
方立蓀很來勁,說:「鈔票這東西,誰不愛?人說打仗不好,我說打仗是不好,但倒是發財陞官的好機會,不可錯過!你怕人罵你漢奸, 我說不必怕!有權有勢有鈔票,要人跪下叩頭叫你祖宗都辦得到!沒官沒錢成了癟三,比什麼都可怕,連狗也不向你搖尾巴!」
童霜威心裡雖氣,昨夜已同方麗清鬧僵了,不願再同方立蓀鬧僵,捺下性子說:「立蓀,政治上的事你不大懂。我要勸勸你,現在上海的 情勢很複雜。你同盛老三和日本浪人攪在一起,錢一定能賺不少,但這是造孽錢!現在重慶方面在上海的地下人員不少,依我說,你還是規規 矩矩做綢緞生意,這才安全。我希望你勸勸妹妹,放我走。男人的事,她不要做主幹涉。你說話她是會得聽的。」
方立蓀搖頭冷笑,說:「上海灘上,我開碼頭獨立門戶也不是三年五載了,巡捕房裡,白相人里,生意場上,都有我的同門兄弟和徒弟。 東洋人都買我的賬,我怕啥?『怕死不得將軍做』!你不要自己膽小無眼光,還要勸我沒出息!」
童霜威默然,知道勸也無用,只能考慮自己的問題了,順著方立蓀聽得進的路數,說:「立蓀,同你妹妹談談吧,讓我走!她現在經濟上 控制我,是目光短淺。我去後,做官是不會成問題的。她的好日子在後頭,她不要看不到這一點!要是把我留在上海,萬一出了事,她也倒霉 的!」
方立蓀聽了,把半截煙扔進痰盂,臉上沒有表情。天熱,他不斷搖蒲扇,沉默了一會兒,說:「這樣吧!妹夫,你也別太急。我看一時半 時決不會像你說的會出什麼事。你多想想我的忠言,我也想想你說的那些話。反正,再從長計議。」
說完,方立蓀搖著蒲扇站起身來,打了個哈欠,伸伸懶腰,說:「我要去睡一覺。」懶散地出房上樓到巧雲房裡去了,留下了踢踢踏踏遠 去的腳步聲。
童霜威又陷在孤獨里了,頭腦里很亂,明白沒有能說服方立蓀,也明白方麗清的狹隘古怪脾氣哪天能消很難預料,自己想走,已經陷人無 法著急也無法進行的境地了。心裡後悔夾雜著氣惱,坐在沙發上悶悶吸煙,像兩隻濕手沾滿了麵粉,不知怎麼辦才好。
昨夜沒有睡好,他覺得疲乏。家裡聽不到牌聲。家霆一早上學去了,方雨蓀去洋行上班,戲迷方傳經也不在家。「小翠紅」等都在方老太 太房裡勸慰方麗清,隱隱聽到說話聲和方麗清偶爾發出的啜泣聲。「小娘娘」在盥洗室的大浴缸里洗衣,有衣服在搓板上搓洗的「嚓嚓」聲和 「哧啦啦」的放水聲。童霜威心力交瘁,坐在沙發上打起盹來。
打著盹,也不知迷迷糊糊了多少時間,忽然聽到「小娘娘」在門口叫他接電話,說:「打電話的人姓張,名叫張化龍,說是有十分重要的 事。我回答他你不在上海。他說,他從香港來,知道你在,你一定會同他談話的。」
童霜威心裡奇怪:從不認識一個名叫張化龍的人哪!是誰?接不接呢?從香港來的,接這電話不好,不接好像也不妥呀。十分猶豫,又一 想:唉,李士群都見過了,還怕誰呢?既說有十分重要的事,怎能不接呢?心裡忐忑著,站起身來,走下樓去。
電話安在客堂間里的牆上。童霜威走近電話機拿起聽筒「喂」了一聲,聽見一個熟悉的聲音說:「童秘書長嗎?您好嗎?想不到我給您打 電話吧?」
聲音很熟,十分親熱,嗓子有點沙啞,實在一下想不出是誰,童霜威笑笑說:「喂,你是哪位呀?」
對方說:「我是洪池呀!來上海不久,好不容易才打聽到了您的地址和電話號碼……」
一聽是張洪池,童霜威頭裡「嗡」的一響,差點發暈,腦際立刻出現了那個有著一雙老像在生氣的眼睛走起路來像鴨子的記者來了。這個 廁身新聞界掛著中央社記者名義的葉秋萍的部下呀,怎麼到上海來了呢?怎麼又盯上我了呢?童霜威不能忘記在香港時被張洪池用「借」的名 義敲竹杠的事,也不能忘記張洪池陪葉秋萍請他在香港仔吃海鮮並要他同日本人勾搭的事。好不容易在香港甩脫了他,怎麼現在他又到上海來 糾纏我了呢?童霜威有一種禍事臨頭的預感,心裡懊喪地想:唉,一個人真是不能認識壞人!認識了一個壞人,他就會像一個惡鬼附在你身上 永遠跟著你,說不定什麼時候害得你遭殃。我在上海,已經處境困難,天天擔心要出事,再加上這個惡鬼,怎麼得了呢!心裡想著,嘴上在敷 衍:「啊啊啊,是洪池啊,你好你好!我深居簡出,不事交遊,有病在身,身體不好,正在治病啊!」
誰知張洪池話中帶刺,鷺鷥似的笑了兩聲說:「咯咯,童秘書長!您在香港突然失蹤,原以為您去重慶了,沒料到您竟是到上海了!葉先 生給您問好呢!」
童霜威聽了,頭皮發麻。歷來不歡喜同這類人打交道,現在身困孤島,更不願搭上關係。自己是個文弱名流,同些開槍動斧的人攙和在一 起怎麼能行?何況,七十六號李士群之流本來已在威脅,同張洪池交往豈不更增危險?他應付著說:「……啊呀!……他好!我在上海純粹是 養病的,身體好一些我是要走的。」
電話中傳來帶點尖酸的幾下乾笑聲。張洪池說:「其實,李士群請吃飯的事我已知道。童秘書長,我有重要事想同您談談。」
童霜威驚呆了,心裡五味俱全,似乎有一百張嘴也說不清了,慌亂得未多考慮地說:「請來吧!來談談吧!」想不透對方有什麼重要事, 卻想同對方見見面解釋解釋。
張洪池滑得像條泥鰍,說:「您那裡我去怕不方便,這樣好不好,您放下電話馬上動身,在漢口路石路的路口上那家大估衣店的門口等我 。我們找個僻靜的地方談談。請注意,您立刻動身,我也馬上就到!」
童霜威斟酌了一下,猶豫,可又不願放棄機會,不去似乎不行了!只好說:「好吧!我馬上去,你也馬上來!」
掛上電話,心裡七上八下,回房換了件乾淨的白綢長衫,拉開抽屜,拿出金懷錶來對準台上座鐘的時間開足了發條,放在身上。這隻表, 過去常放在身邊。自從來到上海,因為總在家裡,表也一直擱在抽屜里睡覺了。看到表,他不禁有了感觸:表猶如此,人何以堪?又拿了把折 扇,戴頂巴拿馬草帽,見方麗清和她那些嫂子們都仍在方老太太房裡嘁嘁喳喳,也不管了,走下樓去,在後門廚房裡對阿金說:「我出去一下 。」立刻從後門走了出去。
是個晴熱的天氣,天色蔚藍無雲。轉了一個彎,出了弄堂,沿漢口路向石路方向走去。
洒水車剛駛過,路上濕漉漉的。石路,是估衣店的集中地,全是賣舊衣的。大熱天,連皮襖、皮大衣也仍在叫賣。店門前,那些店夥計掀 動著舊衣,嘴裡像唱詩文似的哼哼成曲,唱的是:「……嗨,看看衣裳勿;嗨,看看衣裳嶄勿嶄!……一件絲絨旗袍只賣一隻洋,三塊洋鈿買 套嗶嘰中山裝!」
童霜威滿頭大汗走到石路口那家大估衣店門口站著,鼻子里聞到的是難聞的樟腦味、皮貨味、估衣的陳舊味。聽著那些店夥計擺弄舊衣的 叫賣聲,心想:張洪池什麼時候能來?心裡有些煩躁。
正在煩躁,瞥見一輛黑色小汽車從南面開來,「嗤」的一聲煞車停在他面前路邊了。車門一開,張洪池戴著眼鏡的黃臉膛出現在他面前, 說:「童秘書長,快上車。」
他跨人車內,車子風馳電掣開動了。他心想:這種人做事真是神秘、迅速!看看張洪池,白嗶嘰西裝筆挺,襯衫大翻領,春風得意的模樣 。
他未說話,張洪池笑笑先開口了,說:「童秘書長,您氣色很好,身體很好啊!」他兩隻眼仍舊像是在生氣。
童霜威心裡有點不快,沒有回答,問:「上哪裡去?」
張洪池說:「去個方便的地方談談。」
童霜威也弄不清司機是哪裡的,車子是哪裡的,不願多說話,閉著嘴不斷揮扇。
張洪池也緘默著。車子已經到了熱鬧的南京路上。路邊人頭攢動,路中央叮叮噹噹的有軌電車、撳著喇叭的雙層公共汽車和一輛輛小汽車 魚貫來去。到處是商店「大減價」、「大拍賣」的旗招在飄揚,有的商店還在「嘣冬嘣冬」敲鼓奏樂招引顧客。車子一直向西,又向西,疾駛 如箭。
見是往滬西去,童霜威不禁吃驚,說:「到滬西去?」
張洪池搖頭,說:「不,放心,車子是不會開到『歹土』去的。在靠近巨潑來斯路旁邊,有家葡萄牙老闆開的『皇宮』咖啡館兼旅店,是 供外國士女幽會的地方,價錢貴些,一般中國人不大去,便於談話。已經不遠,馬上就到了。」
說話間,汽車轉了個彎,又疾駛了一段,在一所花園洋房前停下。鐵門旁豎著英文霓虹燈招牌:「Palace Coffee& Inn」。是白天,霓虹 燈未亮,但鐵門開著,看到裡邊花園精緻、綠草如茵,有幢三層樓的典雅宅院,蒙著異國田園詩般的色彩。
張洪池對司機說:「你等著!」對童霜威說:「到了,童秘書長,請下車。」
童霜威隨他下車,進了鐵門,只見一個穿西裝的中年白俄上來,殷勤地鞠躬歡迎,請客人順一條冬青叢中平坦的士敏土路走上台階進樓里 去。上了台階,到玻璃門前,童霜威猛地一驚。原來門首站著兩個彪形大漢,一色拖著長辮,佩大刀,穿清朝戎衣,胸貼「勇」字,武弁打扮 ,見客人來了,舉刀為禮,拉開了扇狀活動玻璃門。
童霜威隨張洪池走進廳里,眼前頓時一亮,裡面本來幽暗,但燈火處處,一色清宮形式的擺設,嵌入電燈泡的琉璃大宮燈、景泰藍的檀香 缸、通紅的大龍鳳花燭、綉著牡丹的彩緞椅墊,還有一張紅木龍床上放著金銀翡翠鑲嵌的鴉片煙槍和煙燈、玉盤,供人欣賞。客人到了,景陽 鍾輕輕地一聲聲在敲,檀香的煙霧裊裊繚繞。最令人吃驚的,那些僕歐和女侍,有中國人,也有碧眼金髮的洋人,男的一律穿前清朝服,拖著 長辮,女的全是旗裝,點著紅唇,扮成宮女。大廳寬敞,有舞池可兼作表演場地,四周用彩色鏤空垂簾分隔成一間間,有些男女外國客人喝著 咖啡,姿態悠閑,偶爾低聲談些什麼,坐得特別貼近。一個中國宮女上來,帶著媚笑,微微打躬,將童霜威和張洪池請到裡邊一間有軟沙發的 小房間里去,她踩著蹺裝成了三寸金蓮。
是白晝,卻點燃插著十二支蠟燭的枝形大銀燭台,用光閃閃的燭光照得一片輝煌。雪白的桌布漿洗得發亮。窗檯、桌上有盆栽月季,綠葉 疏落,開著朵朵紅花和黃花,飄著清香。電扇呼呼地吹。沙發上鋪著細涼席。張洪池點了兩杯白蘭地酒和兩個冷盤,外加咖啡、西點。女侍走 了。張洪池說:「這裡是用噱頭賺洋人鈔票的!許多洋人來到上海很失望。他們想像中的中國應當有辮子、有鴉片,有三寸金蓮,但到中國不 一定看得到,在這裡就可以飽飽眼福了!」
童霜威皺皺眉。他對辮子、鴉片、小腳這些辱華的東西都有些反感,覺得這不是個好地方。
張洪池摸出煙抽,突然笑笑,說:「樓上,是給人幽會處,價錢更貴。還有外國女人出賣色相。每晚,這裡可以跳舞,有個白俄女郎在廳 中央表演舞蹈。舞蹈像做柔軟體操,人倒彎成一個『O』形,腳能銜在嘴裡,願看的拉開房間的簾幕就能看錶演。」聽他的口氣,倒是常來的。
宮女打扮的女侍來了,端來了水晶杯盛著的白蘭地、色彩誘人食慾的冷盤、一壺銀壺裝的濃咖啡、半打各式西點,屈膝將飲料、食物一起 輕輕放在桌上,拉好簾幕,恭敬地躬身退出。
隱約聽到有極輕微的男女交談聲和笑聲,是鄰近拉著簾幕的座間傳來的。十分安靜,遠處角落裡就座的客人都在娓娓細語,毫無聲響。
童霜威問:「洪池,你找我談什麼事?」
出乎意外,張洪池舌頭在酒杯上發出輕輕的咂咂聲,從身邊取出了兩個信封,遞了一個給童霜威說:「童秘書長,請先看看這個!」
童霜威拆開信封一看,是一封油印填寫姓名的信,下邊赫然用藍色印章蓋了一個「蔣中正」的毛筆簽名名章。
信是這樣的:童霜威同志台鑒:
盧溝變起,海內震動。淞滬抗戰,堅持三月。舉國上下,敵愾同讎。日寇雖挾其重兵利器,席捲千里,浸不可制,但今者抗戰烈焰愈熾, 敵勢漸成強弩之末。勝利可期,端賴萬眾一心扞我國家民族。台端身在孤島,守正不阿,可敬可頌。特予慰勉,祈更自重。專此順頌大安蔣中 正中華民國二十八年七月
童霜威讀著信。張洪池一邊咂酒一邊觀察他的表情,說:「童秘書長!自從汪逆到了上海後,情況比較複雜。抗日團體在租界內已難公開 活動。而且,其中有不少人已經變節了!像原來上海市黨部留滬的常委集體都下了水。中央為了重視上海的工作,成立了『上海統一委員會』 領導反汪抗日。統一委員會,開了一批守正不阿者的名單,電請分別用蔣委員長或中央黨部秘書長吳鐵城名義發函慰勉。您是屬於用蔣委員長 名義慰勉的。非重要知名人士,分別由統一委員會或國民黨上海市黨部名義去函致慰,動搖者則用鋤奸團名義發去警告信。這樣,會有利於上 海的穩定。您看了這信,該很高興吧?很光榮啊!」
輕輕的樂聲忽起,奏的是中國的廣東音樂,旋律神奇,凄涼。從簾角縫隙中向外看,有一對年輕的外國男女離座正隨著樂聲在廳中央起舞 。沒有鼓聲指揮舞步,只有隨意的舞步在抒情的音樂中覺得一種有節奏的契合。
童霜威聽著張洪池的話,心裡十分複雜。此時此地,接到這樣一封信,儘管是油印的,確實使他有些動感情。尤其是把他當作重要人物, 由蔣介石署名慰勉,更使他不無欣慰。他本來對張洪池在電話上說的李士群請吃飯的事要作解釋的。現在看來,那是張洪池在電話上有意刺激 他的,不必太介意了。但也自警惕,覺得他們幹這一行的消息實在靈通。又一想,「七十六號」的大小頭目,聽說大部分都來自「中統」、「 軍統」,他們歷來總是「敵中有我,我中有敵」的。好在自己問心無愧,也不怕弄不清的,因此說:「是啊是啊,我雖是日本留學生,但喪失 氣節、背叛國家民族的事,是十分鄙視也永遠不會做的!」說著,將信揣入口袋,問:「你今後,就留在上海了嗎?」
張洪池忽然似笑非笑,將攥在手裡的另一封信遞給童霜威,用叉吃著冷盤裡的熏魚說:「這是葉先生上月特地寫給您的親筆信,請您過目 。」
童霜威像被針一刺,心裡十分不悅,暗想:又有什麼麻煩事呢?……從信封里抽出信箋來看。
信,確是葉秋萍的手書,寫的是:嘯天我兄偉鑒:
香江一別,時切馳思。張化龍兄來滬經商,諸事請兄推情鼎力相助。特囑其趨前面聆教益並致拳拳,諸事由其面陳,請多指點。言不盡意 ,專此敬頌大祉弟萍民國二十八年七月
張洪池大口吸煙,說:「我來之前,葉先生說,您是堅貞之士,我到上海有些事一定要懇切拜託,請您支持。運用您各方面的關係,掩護 我們在滬寧一帶活動的同志,盡量不使遭到破壞。如萬一有同志出事被捕,請您要設法營救。葉先生讓我向童秘書長轉達中央的德意,請您以 黨國為重,為反汪抗日多出點力。」
童霜威扇著風扇,仍出汗不止。喝了一口白蘭地,苦澀得很,緊張地想:真糟!竟要讓我來給他們做特工了!我豈幹得了這種事?只要一 插手,問題就麻煩了,殺身之禍也來了!聲音都變了,說:「呀,這些事我幹不了的呀!不是不幹,是幹不了!我在上海哪有這麼大的本事? 心裡支持,是毋庸說的。可是要我掩護、營救什麼的,缺此能耐,答應了是空的,要誤事的呀!」
張洪池噴了一口煙,呷了一口酒,用兩隻好像生氣的眼睛瞅著童霜威,說:「童秘書長,我什麼都了解得清清楚楚了。只看您肯不肯出力 支持。方立蓀是丁嘯林的門徒,在上海兜得轉,現在同盛老三獨家經營毒品,日本人是他後台,大發國難財,這且不說。您同汪精衛過去不錯 ,您同謝元嵩很親密。『七十六號』李士群對您也很捧場。」
童霜威連忙分辯:「我同李士群沒有瓜葛,那是上了當才見面的。我這人是不做漢奸的,在上海一直與人不來往。」
張洪池點頭,說:「這我們清楚,不然也不敢找您。但您完全可以利用一些關係做點反汪抗日的事嘛!您不要怕,如果上海呆不住了,可 以去重慶,我們可以打電報聯繫,保護您去。」
童霜威急切地說:「我正想走!現在的問題是:我內人不讓我走。但我決定不管她了!你可否替我聯繫一下,並為我籌措一筆款子作盤纏 ?我馬上就想先去香港!」
張洪池搖頭笑笑,說:「童秘書長太……了!您豈是個連旅費都要我籌措的人?我的意思:你以後要去隨時可以去,包在我身上。但現在 ,我剛到上海立足未穩,還要仰仗您的掩護幫助。您走了,我怎麼交代?葉先生知道了也是不高興的。」
童霜威明白:遇到了張洪池這個掃帚星,甩是甩不脫的,既不能得罪他,又不能拒絕他,只能答應下來。我幹不了就是幹不了!話早說在 頭裡了,將來誰也怪不了我。心裡想著,嘆一口氣說:「好吧,既然一定要我這樣,我只能儘力而為。但我有家室,身體不好,目標也大,你 事事要小心謹慎。」
張洪池點頭:「好!一言為定!請喝一點。」他舉起酒杯。童霜威也只好勉強地舉起酒杯,將苦澀的酒倒在嘴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