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9年9月——1939年11月)
戰爭年代的經驗是無窮無盡的。回顧過去那段歷史,至少,可以使我們懂得:人類必須阻止戰爭,如果發生了無法阻止的侵略戰爭,惟一的辦 法就是努力戰勝侵略者!
──摘自創作手記
一
暑假裡,九月一日那天下午,童家霆和程心如、余伯良三人匆匆趕到在愛多亞路和天主堂街相交處的《大美晚報》館去。地那兒算是法租 界,有安南巡捕站崗。
三人心情都很悲壯,因為《大美晚報》副刊《夜光》的編輯朱惺公果然被暗殺了。
八月三十日下午四點多鐘,當朱惺公從家裡出來,去報館上夜班,經過每天必經的天后宮橋堍時,有三個早已埋伏在那裡的穿短打的暴徒 ,從路邊突然躥出來,其中的兩個強行抓住朱惺公的兩臂,另外一個「啪」地開槍打死了朱惺公。朱惺公遭殺害倒在血泊中,年僅三十九歲。
朱惺公早知道自己生命的危險了。自從六月中旬,他接到七十六號署名「中國國民黨鏟共救國特工總指揮部」的恐嚇信後,除了用公開信 答覆了漢奸特工總部,表現了中國人的民族氣節外,六月二十九日,又寫過一首七絕明志,發表在《夜光》上,詩中有「懦夫畏死終須死,志 士求仁幾得仁?」的句子。其實,大多數人都知道朱惺公並不是共產黨人,他僅僅是為了愛國。現在,他終於被日偽特工用「鏟共」的名義把 他當作抗日反汪的共產黨人加以暗殺了。
他死得壯烈。他的被害,激起了上海人民的義憤。各界人士都紛紛前去捐獻賻金、贈送輓聯,並去報館和殯儀館弔唁。
三個年輕人湊成了一副輓聯,買了兩幅素綢由家霆揮毫寫了一下。三人又湊了二十元,一起送到報館給朱惺公的遺屬。
輓聯寫的是:
黃浦江畔哭義士,死為鬼雄,先生應升天堂;
上海灘頭恨暴徒,生是入渣,漢奸該下地獄!
輓聯並不工整,但表達了三個年輕人的感情。
《大美晚報》門口,罩著鐵絲網防止暴徒扔手榴彈或衝進去襲擊,有幾個保鏢的站在那裡,氣氛緊張。送輓聯和賻金來弔唁的人很多,都 不能進去。家霆和程心如、余伯良擠到前邊,在一張桌子前面把輓聯和賻金遞了進去,領了收條,在弔唁的簽到本上籤了名,又一起擠出來。
馬路上,很熱鬧。賣晚報的小孩在沿街叫喊。賣蟹殼黃和生煎包子店的門口擠著顧客。路邊,來去匆匆地走著男男女女的行人。
程心如義憤地說:「聽我爸爸說,明天《大美晚報》中文、英文版要同時刊登一封致汪精衛的公開信,要這個大漢奸對朱惺公被暗殺公開 表明態度!漢奸真是卑鄙透了!」
余伯良說:「心如,要叫你爸爸小心!我看,『蘿蔔頭』①和『七十六號』對《大美晚報》還要下毒手的!」
①蘿蔔頭:上海人當時蔑視地把日本侵略者叫作「蘿蔔頭」。
家霆點頭,嘆口氣說:「人總是要死的,能像朱惺公這樣死,就不算白死!」他睫毛下的黑瞳仁憂鬱熾烈,透露出懇切和純潔。
程心如也慷慨激昂,說:「活著像條狗,倒不如勇敢地死得像個頂天立地的中國人!」他淳厚、樸實,稜角分明的臉此刻深沉冷靜,深邃 的眼睛隱藏著全部激情。
家霆突然想起了最近正在閱讀的《神曲》,說:「我最近在看但丁的《神曲》,但丁讓施暴力於鄰人者和大叛賊都下了地獄,在地獄裡受 苦。我想,將來總有一天,中國人會同侵略者和漢奸賣國賊算賬的!」
程心如有獨到見解地說:「堅持抗戰,實際就是同他們算賬,天天在同他們算賬!」
馬路邊的人像潮水。大都市的五光十色、豐富多彩與行人臉上那種冷漠、疲勞、陌生交匯,使人在喧囂的市聲中,依然會產生一種凄寂、 孤獨的感覺。三人一路走一路談,順著愛多亞路回去。走著走著,忽然聽到路旁一家糖食店裡有人在喊:「童家霆!」
家霆抬頭一看,店裡出來一男一女。男的短小結實,梳的西裝分頭油光閃亮,穿一套進口料的做工講究的米色西裝,打條紅花領帶,是綽 號叫「皮猴」的謝樂山。那女的素凈自然,不用一點脂粉唇膏,美得非常驕傲,穿的是月白色印度綢旗袍,一雙鏤花灰色皮鞋,烏黑的頭髮齊 到頸際,風韻地翹起尖角貼在耳下。仔細一看,認出來了!她不是歐陽素心嗎?兩年多不見,怎麼長得這麼高了?她越發美得驚人了!周身像 飛濺出吸力似的引人注目。
遇到老同學了,家霆心裡又高興又激動,對程心如和余伯良知心地說:「你們先回去吧。我的兩個南京時代的老同學,我要同他們談談。 」程心如和余伯良點頭走了。家霆迎上前去,熱情地說:「啊呀!沒想到會在這裡遇到你們倆!」也不知為什麼他見到歐陽素心竟會這麼興奮 。歐陽素心綻著笑影的嘴唇,明亮的眼波,碰撞著他的感情,惹起了他一種無法說出來的心理變化。
歐陽素心微微在笑,親熱地說:「童家霆,聽謝樂山說你在上海,問他你的住址和電話號碼,他說記不得。沒想到這麼巧我剛才一眼就認 出你了!」同謝樂山站在一起,更襯得家霆的身材和氣宇出色,歐陽素心玩笑地說:「哈哈,你從小人國里跑出來了!長高了!變樣了!」
家霆笑了,說:「是嗎?你也不是小人國的臣民了!我們都長大了!」
三人站在馬路旁邊,人流擁擠。謝樂山不耐煩地說:「走吧走吧!老同學見面不容易,我請客,先吃晚飯,再去跳舞!到揚子舞廳,離這 近些,好不好?」
歐陽素心開朗地笑他:「你真是舞迷,動不動就要上舞廳!」說了,搖頭瞅著謝樂山笑。
家霆也搖頭,說:「我不去!我不會跳狐步舞什麼的,也不願去舞廳!」他心裡想,如你們要去,我就回家。
謝樂山不滿地皺起鼻子說:「何必掃興,我請客嘛!給個面子吧,不要老古板!」他攤開雙手聳聳肩膀。
家霆笑著打退堂鼓說:「你倆去吧!」他對歐陽素心說:「給我你的地址,我以後來看你。」
歐陽素心忽然出了好主意:「謝樂山,這樣吧!你去跳舞。我今天已經被你拉著逛了兩個小時了!我和童家霆久不見面了,我同他逛逛馬 路談一談。」她用小手絹拭拭眉心。
謝樂山不高興了,蹙眉說:「那怎麼行?」
家霆也出意外,沒想到歐陽素心會出這麼個主意,心裡產生好感,但不願讓謝樂山不愉快,只好閉口不語,只是微微帶笑,聽其自然。
誰知,歐陽素心十分任性,說:「謝樂山,怎麼不行?先前沒碰到童家霆,你已經說了四次要去跳舞,剛才又說了一次,為什麼讓你去跳 你又不去了呢?你去跳你的舞,我和童家霆蕩蕩馬路,各有各的自由,多好!我喜歡說話算數的人!這件事,就這麼定了!」說完,莞爾一笑 。
謝樂山尷尬地看看歐陽素心,又看看家霆。歐陽素心說得認真,家霆臉上平靜。謝樂山難以捨棄地說:「那,歐陽,明天我再找你!」
歐陽素心點頭:「可以,先通電話吧,好不好?」她有點驕傲,反倒變得臉上更光輝美麗了。
謝樂山對家霆拱拱手:「歐陽就拜託給你了!」
家霆窘得還沒顧上說話,歐陽素心「喲」了一聲,說:「『皮猴』!笑死人了!你說這什麼意思?我同你是老同學,同童家霆也是老同學 !要你拜託他幹什麼?」她一生氣,臉微微緋紅,說:「走,童家霆,過馬路去,陪我逛逛,我們好好談談!」剛才她那幾句話,夠謝樂山受 的。弄得謝樂山像撒了一臉灰。這時,她倒也不冷落謝樂山,對謝樂山說:「好好去跳舞吧!祝你快樂!」她揮揮手用上海話講了一聲:「再 會!」邁步要走。
家霆明顯地感到謝樂山的不愉快,說:「歐陽素心,我們三個一塊兒談談吧!」
歐陽素心任性地笑笑:「何必呢?君子一言,駟馬難追!我不喜歡說了話不算數!」她邁開了步。
謝樂山怕得罪了她,反倒結結巴巴地說:「我去跳舞!你們,你們逛逛談談吧!」又做著手勢高聲向歐陽素心說:「明晚,我打電話給你 !」他的耳朵、脖子都變紅了。
就這樣,家霆和歐陽素心過了馬路,看見謝樂山叫了一輛人力車坐上向西去了,他倆就也一邊向西走一路談起來。她的步態和氣派從容、 矯健,風度翩翩毫不做作。
馬路上人很多。黃昏時分,電車、公共汽車、轎車、人力車……格外擁擠。穿洋裝的、穿長衫的、穿旗袍的行人也來來去去更加匆忙。商 店有播放歌曲的,也有播放申曲、京戲的。十字路口,巡捕開關著紅綠燈。繁華的街角發生了一起打架的事情,圍著一堆人看熱鬧,有巡捕過 去大聲干涉。
家霆感到飄飄然,說:「歐陽,前年十一月底,我隨父親到了武漢。在漢口,有一天,看到一輛汽車在路上駛過,裡邊坐著的好像有你。 那時候你在漢口嗎?」
歐陽素心笑了,笑得可愛,凝眸望著他說:「是嗎?」她心裡算了一算,興奮地回過臉說:「嗨,真可能是我呢!在武漢!後來轟炸厲害 ,去年春天我們就經香港回上海了。」
家霆遺憾地說:「要是在武漢我們就會見了,多有意思!」有一種迷惘充溢著眼睛。
他的潛台詞是什麼呢?她想。她看著家霆:這個她在小學和初一就感到是個「好人」的男同學,現在長得這樣漂亮,這樣挺拔英俊,真是 她想不到的。尤其是兩隻坦率明亮的眼睛她更歡喜。她也說不出為什麼對他競有這麼多的好感。她笑笑,說:「現在碰到就沒意思了嗎?」
家霆笑了,感到自己剛才的話可笑,說:「不,現在當然更有意思了!」他怕話說得過頭了,又補上一句:「從離開南京的學校到今天, 我一直在想老同學,真沒想到在上海能遇見你。」話里透著衷心的喜悅。
一家賣咖喱牛肉湯和生煎饅頭的小鋪里散出誘人的香味,該是吃晚飯的時刻了,家霆忽然著急了:袋裡一共只有幾角錢碎毛票了!零用錢 已經全部拿出來湊成賻金送給朱惺公的遺屬了。同歐陽素心現在一起走,晚飯怎麼辦呢?總不能第一次就讓她請客呀!太糟糕了!怎麼辦呢? 一想,有點局促不安了,心裡老在嘀咕:怎麼辦?怎麼辦?
他神不守舍心裡有事的神態,立刻被歐陽素心發覺了,想:他怎麼啦?突然好像有心事呢!她站定腳步直率地說:「你怎麼啦?你好像是 在想什麼?」
家霆尷尬地笑了,他不想說謊,說謊解決不了目前的困境。他坦率地笑著,露出一口潔白的牙齒說:「我和兩個同學剛才是從《大美晚報 》館回來。我們給被暗殺的朱惺公送了賻金,錢都湊到賻金上去了。現在,我口袋裡只有幾角錢!同你在一起,我在想,是吃晚飯的時候了, 我該請你到哪裡去吃點什麼,但怎麼辦呢?……」他爽朗而窘迫地笑了,卻襟懷坦白,雖然臉上有紅暈。
聽他一說,歐陽素心高興地笑了,笑得快要落眼淚,用一塊淺綠色的小手帕捂住嘴說:「怪不得你喪魂落魄呢!是為這啊!你一定是怕我 把你當作守財奴、小氣鬼吧?老同學見面,連請吃頓晚飯都捨不得掏錢!鐵公雞,一毛不拔,是不是?」
家霆笑著說:「我不是老老實實告訴你了嗎?」
歐陽素心停止發笑,點頭說:「對!我喜歡你的坦率和真誠。走!我來安排行程。我們先到霞飛路上吃晚飯,然後,你到我家去坐一會兒 。」
家霆高興地說:「好!」她那美麗的眸子像兩汪清洌的深潭,使他想探探底蘊。他樂意多跟歐陽在一起呆得久一些。也不知為什麼,他感 到自己確實喜歡她,感到歐陽也似乎很喜歡他。他心頭充滿歡樂,把先前去弔唁朱惺公時的那種悲痛心情沖淡了不少。
一輛空三輪車從路邊經過。這種車估計將來是一定會代替黃包車的,但目前還少,車價也貴。
歐陽素心招呼三輪車夫過來,說:「霞飛路、環龍路口。」沒講價錢就同家霆一起上了三輪車。
天逐漸暗下來了,比白晝時涼快了。坐在三輪車上,沐浴著微風,家霆感到一種歷來少有過的幸福。他把自己在抗戰爆發後的全部經歷扼 要地講給歐陽素心聽。講到安徽南陵,講到武漢,講到香港,然後講到上海。……他看到歐陽素心的臉型和眉眼,想起了金娣。想起了金娣忽 又覺得自己同歐陽素心更親近了。講完了,他問:「歐陽,我記得你父親好像本來是在海軍里的,他怎麼也到上海來了?」
歐陽素心無事端端地微微嘆了一口氣,說:「他的事我管不了!我們是福建閩侯人,他做過海道測量局局長和軍政部海軍署海政司長,但 實際不是軍人,後來又做了財政部稅務署長。抗戰爆發,他帶我到了武漢,但上海家裡去信要他回上海,他就辭了職帶我經香港回上海來了。 」
家霆驚訝地說:「呀,你的經歷跟我差不多呢!」
歐陽素心苦笑笑:「簡直一模一樣。你想不到吧?我也是繼母,我的媽媽早就死了。」
家霆正要問問情況,三輪車已到霞飛路環龍路口了。
歐陽素心說:「到了!下車吧。」她同家霆走下車來,她付了車錢,說:「走!這附近,有家白俄開的羅宋西菜館,叫『白拉拉卡』,我 們去吃羅宋大菜,好好談談。」
「白拉拉卡」羅宋西菜館在附近。門面不大,裡面挺潔凈。雪白的檯布,瓶里插著鮮花。吃西餐的人不多,有些座位都空著。一進門,撲 鼻而來的是洋蔥、土豆、捲心菜、牛肉合煮的羅宋湯味,誘發人的食慾。
一個肥胖、臉上多皺的白俄老太太上來,用洋腔洋調的上海話問吃些什麼,遞過菜單。歐陽素心點了兩個湯、兩個冷盤、兩個豬排,外加 咖啡和白脫、果醬麵包,說:「同你在一起,感到話說不完:同謝樂山在一起,我也說不清為什麼競好像無話可說。其實都是老同學。」
留聲機輕輕放著音樂,似乎是特意為他倆放的。那是奧地利作曲家弗蘭茲?舒伯特的《小夜曲》,絢麗、清新,充滿了詩意。聽著音樂,叫 人情意綿綿。
家霆覺得不應當在歐陽面前說謝樂山不好,沒有做聲。他其實對謝樂山也有看法,覺得「皮猴」變化很大,浮華、庸俗,但他隱約感到謝 樂山是在追求歐陽,正因如此,說謝樂山的壞話,就不道德了。他沉默著,陶醉似的欣賞著音樂,眼睛明亮起來,心扉像被優美的音樂敲開了 。
歐陽素心看著他,說:「咦,怎麼不說話呀?我明白,你一定是想:我可不能說謝樂山不好,他是我從前的好朋友!再說,看樣子,他在 討好歐陽素心……是不是?你說!」她有點頑皮地瞧著他。
家霆笑了:「你簡直像鑽進我心裡看過了!你知道,我是不喜歡背後說老同學壞話的。」
歐陽素心也笑,說:「你這個人可交!但老同學之間,為什麼不能坦率點真誠點呢?我剛見到謝樂山,很高興,對他也很熱情。可惜接觸 了幾次,發現他是一個花花公子,搽香水,塗雪花膏,抹生髮油,吹口哨,抽香煙,跑跳舞場,我就討厭他了。他又是一隻繡花枕頭,連魯迅 姓周也不知道,看報紙只看電影、舞場的廣告,他沒有思想,沒有靈魂,不好好讀書,只知吃喝玩樂。他父母捨得給他錢亂花。上海這種花花 世界,必然容易使他成了現在這樣子!我惋惜他!他一見我面,就誇我漂亮。前天給我寫了一封肉麻當有趣的信,別字連篇,總纏著要我跟他 去跳舞,像橡皮膏似的粘在身上甩也甩不掉!我坦率地對他說:『老同學嘛,一起談談玩玩敘敘從前的事不是很好嗎!別的少亂想!』可是他 不聽!」她又搖搖頭。
家霆認為歐陽素心的話符合事實,但他還是不願意背著謝樂山在歐陽面前說謝樂山不好,岔開話題說:「歐陽,見到你我真高興,想起了 在南京學校里時的許多事。你想念南京嗎?」
白俄老太太端來了飄滿蕃茄汁紅油的羅宋湯和各色冷盤、麵包等放在桌上。她走後,兩人邊吃邊聊。
歐陽素心遐想地說:「怎麼能不想念呢?那時,我們家住在中山東路上,像現在這種天氣,南京仍很熱,夜晚我總是在花園裡的大樹上拴 起繩索,吊起珠羅紗蚊帳,用竹榻睡覺。我有時躺在竹榻上看著天上的月亮,數著天上的星星,幻想著電影《仲夏夜之夢》里的仙境。夏日, 爸爸帶我去白鷺洲打獵!滿地是碧綠的蘆葦。他喜歡用雙筒獵槍打鳥,能打到野鴿子、白鷺,也能打到野鴨、野兔。我嫌他殘酷,還同他撒嬌 吵鬧。可惜,和平的日子一去不復返了!聽說南京淪陷被屠殺得很厲害,白鷺洲江面上屍骸飄浮、屍山血海,殘酷極了。我家的房子也在戰爭 中毀了!」
家霆神往地說:「不知哪天能再回南京?抗戰一定會長期堅持下去的。說來也怪,僅僅兩年出頭,我卻好像過了五年、十年,我們也都在 戰爭中長大了。」
歐陽素心吃著冷盤中的「色拉」,說:「現在回想過去,覺得那時候是那麼小,那麼不懂事。其實,也不過小兩三歲。可是現在,我卻覺 得自己是成人了。」她的眼神沉入過去,「小時候,真快樂!學校門口有捏麵人的,校園西邊有棵老桑樹,結的桑葚又紫又甜,我偷吃過,你 呢?」
「哈哈,我也偷吃過,吃了連嘴唇都是紫的。那時,你打過辮子,也梳過日本式的童花頭,額前有『劉海兒』!」
「那時,你愛笑,走起路來,胸老是挺挺的。」
「那時,你跟別的女生不一樣。你大大方方從不忸怩,也從不推推搡搡。老師都喜歡你!」
歐陽素心開心地笑了,說:「我跟謝樂山現在同校。我同你一樣,比他低了一年,暑假後他是高二,我才是高一。其實他從不好好上課, 學校因為校舍擠,半天上課,分上午班和下午班。我同他在一個學校,互不知道。直到兩個月前他才找到了我。聽說你那個學校不錯,我轉到 你的學校里來我們在一個班上課好嗎?」
家霆欣喜地點頭,說:「好極了!」他從歐陽的話里聽出,她有逃避謝樂山的意思。
冷盤裡的酸黃瓜太酸了,歐陽素心把黃瓜留下不吃,說:「你還記得在南京學校上初一時,我們一起演劇跳那個舞蹈的事嗎?」
「哦,」家霆眼睛亮了一下,像在追憶一個美麗又遠在天邊的童話。那次,在同樂會上,音樂老師讓他和歐陽素心兩人跳一個名叫《睡獅 ,醒來吧》的舞蹈。家霆穿一條紅短褲,上身斜披一塊獸皮,佩短刀,演睡獅。獅子沉睡不醒,林中的豺狼虎豹都出來蠢動,討論要分食獅子 。獅子仍沉睡不醒。歐陽素心飾演林中仙子,穿白紗衣,戴花環。她飄飄欲仙地舞著出現在獅子身邊,用歌聲喚醒獅子。她手腕和腳踝間系著 小鈴鐺,舞姿和歌聲、樂聲、鈴聲和諧協調。她舞完唱完,睡獅醒了,手揮銀亮的短刀跳起舞來,英武健美。豺狼虎豹狼狽逃竄。……家霆嘆 息地說:「那怎麼忘得掉!那次,你的舞蹈和歌聲真美。」
歐陽素心特別喜歡家霆講話時的豐富表情。隨著話聲起落,家霆那對黑眼睛裡閃爍著激情,奔放著旺盛的朝氣,她說:「在南京學校里時 ,我一直覺得你這人不錯!」她那雙眼睛好像老跳動著一種希望的火苗,使人看了動心。
白俄老太太又端來了剛煎好的豬排,溢出肉香。她撤走了空盆、空盤。家霆凝視著歐陽素心,問:「為什麼呢?」他注意到她有修長的睫 毛。
「有一次,排《睡獅,醒來吧》的時候,我手在窗戶的釘子上劃破了一個大口子,血直淌。音樂老師恰好不在,我哭了。那時男生同女生 多講話要被同學笑的。你沒有顧慮這些,你叫我不要哭,馬上跑到醫務室給我拿來了紅藥水和紗布棉花,給我包紮。你還記得嗎?我當時真感 激你,可什麼都沒有說。連一聲謝謝都沒有說。」
家霆記得,想不到的是這件事歐陽會一直放在心上。此刻,同歐陽在一起,他感到一種生活的歡樂。
留聲機上的樂曲放的是舒伯特的《聖母頌》,聖潔、高超、悲涼,似乎更促使人們去勾起回憶。不信耶穌教的人,也會喜歡這曲子。
歐陽素心用刀叉切著豬排,說:「有一天下雨,在校門口,我見到你站在那兒不知等什麼人。後來,才聽說你拾到了一個錢包,在等候失 主。失主來了,是個初二同學的父親。聽說錢包里有幾十元,那家長拍著你的肩膀說:『好學生!好學生!』去找級任老師,誇獎了你!」
這件事,歐陽不提,家霆早忘了。她一提,看她說話時那種富於感情的表情,家霆感到溫暖,不禁想:呀,看來,在南京時,我們雖然都 還小,卻互相都在關心。我那時喜歡看看她,也喜歡同她說說話,很注意她的一切,想不到她也是這樣,忍不住說:「歐陽,我對你的印象也 很好。還記得嗎?我們常交換些書看。我借過一些書給你,你也借過書給我。你的書總是乾乾淨淨的。」,剎那間,從前在南京學校里的生活又 回來了。
「我到現在仍喜歡看書,心裡有了苦惱,就在書里尋找提神的辦法。中外文學名著、歷史、傳記、哲學……什麼都看。」歐陽素心忽然由 開朗變得有點鬱悒了,問:「你呢?」
西菜店裡來了一夥青年男女,五六個人,談笑風生,坐到遠處一個桌子上。白俄老太太將兩杯咖啡送來,轉身去招待客人了。
「我也一樣。」家霆端起咖啡杯,不禁想:咦,她有什麼苦惱呢?家庭條件是優越的,本人條件又好。轉瞬又想:啊,她的生母已經不在 ,現在是繼母。她的弟妹一定也是繼母生的。她同我一樣,我不也有時心裡很不快活的嗎?一想,更同情她,也更喜歡她了,點頭說:「喜歡 看書,什麼都看,但主要還是喜歡看點小說、雜文、詩歌。」他講了一些中外大作家的名字和名著,問:「你呢?」
「一樣!」她抿嘴笑著點頭,「我們可以常常有更多的話好談了!你知道,我有時很寂寞,非常寂寞。但以後,也許我不會再那麼寂寞了 。」
家霆喝一口咖啡,咖啡質量不好,沒有香味。他覺得她像一塊磁鐵,吸引著他,打趣地說:「為什麼說『也許』呢?」
她一小口一小口地呷著咖啡,說:「因為,有時候,發自內心的寂寞可能不是別人能夠代為消除的。」
「有些什麼苦惱與寂寞這麼沉重呢?」家霆看著她那美麗而帶著鬱悒的臉,充滿著熱情和關切地問。這張臉先一會兒是十分開朗、幸福的 。
她微微一笑,喝了一口咖啡,站起身來,說:「走吧!上我家去再談一會。」
她付了賬,陪家霆走出「白拉拉卡」到門外。天已黑了。霞飛路上有零落的汽車尾部亮著紅燈來往行駛。商店的霓虹燈夜招和廣告在眼前 閃爍著色彩變幻著形狀。路邊人行道上行人很少。天,有雨意。他倆準備轉彎向環龍路上走去。
一個穿得破爛的八九歲的女孩上來乞討。歐陽素心從皮夾里取出錢來親切地遞給了小女孩。小女孩謝著走了。她看著小女孩的背影,嘆口 氣說:「有時,我看到這種事就難過。難過時,我帶上零錢沿霞飛路走過去,一路施捨,直到把錢全給光才慢慢再走回家來。可我沒法使所有 的窮人都變富,這麼一想,心裡又壓抑了。」
他覺得她心好,真是一個可愛的少女,不由得用一種流露出深情的眼光看著她。
走了幾步,他突然問:「你將來上大學想學什麼?」
「學醫,或者學藝術、學繪畫。」
「為什麼?」
「醫,可以給人解除痛苦;藝術和繪畫,可以給人美。」她反問他:「你呢?」
「想學文科,最好做一個朱惺公那樣的新聞記者!」
她笑了:「人真奇怪,即使一樣的事,也會有各種不同的想法。」
天黑黝低沉,雨意更濃。突然,一個賣報的小孩聲嘶力竭地叫著從後面跑了過來,一面跑一面大叫:「號外!號外!要看希特勒進攻波蘭 的重要新聞!……號外!號外!德國閃電戰三路夾攻,美國和法國要向德國宣戰!」
家霆「哎」了一聲,心裡一驚,上前截住賣報的小孩,掏錢買了一張「號外」。歐陽素心也上來緊挨著他注目閱讀那張號外。一種對戰爭 的不安的感情,在兩人心中同時激蕩。
就著街燈橙黃的燈光,看到用大號鉛字排印的號外,是一則路透社電訊和一則合眾社電訊,內容相似,正是賣報的小孩叫喊的那樣。
家霆和歐陽素心靠著街燈的光,讀完了號外上的電訊,默默移步。賣報的小孩已經遠去,買號外的人很多,有的邊看邊走,有的嘁嘁談論 ,路人的腳步似乎更匆匆了。家霆一時還意會不到歐洲戰爭的爆發會造成怎樣的後果,但從電訊中已經聞到了濃烈的火藥味,感覺到了槍聲、 炮聲、炸彈聲……坦克和飛機的馳嘯,婦女和兒童的哭泣,死亡與鮮血的呈現。頓時感到有一股滾滾戰爭暗流正掀起驚濤駭浪。它衝擊著歐洲 ,必然也要震蕩到亞洲,震蕩到中國。……他不禁吁了一口氣,心揪緊了。
歐陽素心聲音很不平靜:「唉,這世界,人好像瘋狂了!戰爭真像一隻能毀掉一切的野獸,像一場殺人遍野的瘟疫!從東方到西方,都在 聽任戰火蔓延!人為什麼不能用愛來代替恨?用和平來代替戰爭?用寬恕來代替殺戮呢?」
他們在環龍路上慢慢向前走,歐陽素心帶著路。家霆看著歐陽素心的臉。夜色中,她的臉顯得蒼白。他聽得出她的話發自內心,所以十分 動人,但他並不認為她的話正確。抗戰爆發後,他在顛沛流離中也覺得戰爭的可怕與可恨,卻清醒意識到發生在中國的這場戰爭是日本帝國主 義者強加到中國人頭上來的。如果不抗戰,意味著亡國,意味著聽任敵人屠殺蹂躪。從聽到南京大屠殺的消息後,他更堅信這一點。現在,住 在上海租界上,靠著租界庇護,這「孤島」上並不是前方那樣的戰場。可是戰爭正在用另一種形式在進行。能使人感覺到,戰爭不但在進行, 而且很激烈。像朱惺公這樣的人就是為國家民族戰死的勇士。暗殺朱惺公的,正是敵人──日本帝國主義者和漢奸。愛和平,是一回事;有沒 有可能,又是一回事。歐陽素心的感嘆現實嗎?當然不!
家霆忍不住把心裡想的講了,最後說:「歐陽,你的期望是好的,可是日本鬼子殺了我們那麼多同胞,我無法愛他們!我的小叔戰死在南 京,這仇我要報!日本鬼子侵略中國發動戰爭,要我像漢奸那樣去同他們講和平,也辦不到!現在,只有汪精衛之流才叫喊和平,那是假和平 !不含善意的和平!愛國者只有堅持抗戰這一條路!」他說這話時,十分激動,熱血沸騰。
「你認為打仗是好事?」她立定了腳步,臉上表情嚴肅。
他皺皺眉:「打仗當然不是好事!但日本打你,你不打他怎麼辦?我恨死日本鬼子了!」他率直、熱情,生氣勃勃。
歐陽素心像被火燙了一下,糾糾眉,又像忽然克制地說:「人如果都是像你這樣,戰爭就只能連續不斷。要都像我這樣,也許人類才能有 和平與幸福。」
家霆不願讓氣氛過於嚴肅,微笑著說:「在戰場上,不是你殺他,就是他殺你!如果面對兇惡的敵人,他要殺你了,你怎麼辦?讓他殺? 不還手?」
「你是雄辯的!」歐陽素心笑笑,笑得勉強,「我不是說日本沒有侵略中國!也不是說中國不該抗戰!但我希望消除仇恨,換成和睦。為 什麼日本人一定要侵略殺戮中國人,而中國人一定要仇恨報復日本人呢?不能再播種仇恨了!你不要也不該消滅我這種愛的信念,倘若人類沒 有愛只有仇恨,絕不是人類的福氣!人類應該相愛,人類需要和平,這沒有錯!」說完這些,她又繼續往前走去。
黑暗中家霆明顯地感到,歐陽的臉由於激動一定顯出了淡淡的紅暈。他本來可以再辯下去,卻決定不再多說。辯論的題目太嚴肅了!他覺 得這一會兒兩人之間談話的氣氛不如先一會兒融洽甜蜜了。他不願意再使氣氛變壞。歐陽素心十分可愛,也十分任性。她有自己的主見,一時 是不容易改變她的。他們走在環龍路上,有一幢西式房子的樓上,傳出了悠悠的鋼琴聲,窗戶里露出白色紗窗帘和燦燦的燈光。琴聲在夜空中 打著旋,顯得飄緲、空靈,又帶著傷感,使人能想起悲傷的事。他們都默默無語。
歐陽素心帶家霆走到一幢假三層的花園洋房的黑鐵門跟前了。這幢講究的法國式洋房,二尺多高的矮圍牆上圍有帶著尖鏃的鐵柵欄。他明 白到了歐陽的家了。這幢洋房在沉沉的黑暗中,樓上樓下有些房間亮著燈。他發現歐陽素心似乎仍沉浸在一種不愉快的情緒中。他忽然決定如 果她熱情邀約,就進去坐坐;如果女她不熱情,就不進去了。
他朝天上看看,上下四方的黑暗,有一種不可解脫的沉重的壓力,快要下雨的氣氛更濃了。
他說:「歐陽,我將你送到家了,你進去吧!」
「你不進來了嗎?」她問,看不清她的表情。
「不早了,我下次來看你吧。」他回答,心裡等待著她邀約。他不能不承認,同她在一起,靈魂能得到最大限度的和諧與共鳴,「天快下 雨了。」
「好吧。」她說,「我今天也有些累了,你是否能把電話號碼和地址給我呢?」
他告訴了她電話號碼和地址,也問了她家裡電話的號碼。看著她撳了一下門上的電鈴,就同她說了聲:「再見!」
他也說不清自己為什麼要這樣。其實他心裡並不願意匆匆就離開她。她脫俗不羈、純潔美麗的神情和她那雙跳動著希望的火苗的眼睛,使他心 神震撼,再也忘不了。他走到電車站時,下小雨了,柔和而纏綿,恰似他心頭的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