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連兩天,童家霆都沒有接到歐陽素心打來的電話。
他清醒地發現自己缺少不了她。難道這就是初戀嗎?
那晚的倉促離開,而且是在不太協調的氣氛中分別,使他心裡遺憾。他怕自己在說不清的一種心態中傷害了她的感情。她一定是非常高傲 的,甚而任性得有點無邊無際。他回想,那天重逢後她是很喜歡他的。難道剛見面,只不過爭論了幾句不應造成氣惱的話就會從此分手?他有 些後悔由於自己的矜持,當晚的告別過於草率和生硬。應該想法彌補,他想:如果再等兩天仍接不到電話,我一定打電話去,約她見面,或者 徑直在夜晚到環龍路她家那幢矮牆上有尖鏃鐵柵欄的洋房裡去找她。
下午五點多鐘,從學校里回家後,他在後門口廚房裡的桌上看到擱著他的一封信。廚師傅胖子阿福粗聲粗氣地說:「有你一封信。」
這廚師傅有點勢利。他接過信來,想:誰來的信呢?難道是歐陽素心?拆開信來,意外地看到是舅舅柳忠華的信,他激動得幾乎想叫起來 。
信很短,寫的是「我已到滬,望即來看我。接信後三天內每日傍晚到滬西開納路永康紗廠勞工夜校找楊秋水」,下面署名是「忠華」。
家霆無論如何想不到在香港《港聲報》做記者的舅舅怎麼突然又在上海出現。看了信,心裡怦怦地跳,決定馬上到滬西開納路去一次。他 上了二樓。方老太太房裡仍是一桌麻將,噼噼啪啪的牌聲夾著談笑聲。他進自己的住房放好書包,見戲迷表哥方傳經不知從哪裡借了一件魚鱗 甲戲衣穿在身上,腳上登著有大紅穗子的彩鞋,正拿了把寶劍在房裡學舞劍。見他回來了,傳經逞能地說:「來來來,家霆,你來得正好!我 們票房要綵排《霸王別姬》,你來看看,我這虞姬的扮相怎麼樣?」
戲迷表哥長了兩個朝外伸的門牙,唱青衣扮相難看。他剛找醫生拔掉了門牙,還沒安上假牙,一說話就露出兩個血窟窿,看了噁心。也不 等家霆回答,他已擠壓著嗓子道白了:「大王啊!自古忠臣不事二主,烈女豈嫁二夫?也罷!願借大王腰中寶劍,自刎于軍前,喂呀──以報 深恩!」說著,用寶劍要自刎。
家霆心裡有事,不想再看他忸忸怩怩,說:「馬馬虎虎,不過你的門牙得趕快裝!」說著,趕快向對面童霜威的房裡走。
童霜威正寂寞地獨自坐在沙發上看書,見家霆回來了,有幾分高興,說:「回來啦?」
家霆將柳忠華的信遞過去,輕輕地說:「爸爸,怪事,舅舅來信了!」
「什麼?」童霜威驚訝地取出信看,沉吟著說,「他來上海了?」顯然也出意外,將信看完,說:「快!快秘密去見見他!看看他有什麼 事。你到外邊館店裡吃點東西直接去吧,他們一打牌,晚飯又不知要幾點鐘吃了。」
家霆點點頭,見童霜威忽又浩嘆一聲,說:「他一定是贊成我不在上海呆下去的。你這個繼母呀!自從上次鬧了以後,直到今天,對我還 是冷冰冰。同她談走的事,也不得要領。手腳全給她捆住了!我真恨哪!我現在決定:一面繼續要說得她同意我立刻走,一面要找張洪池想想 辦法,讓他幫助我走。只是張洪池鬼祟得很,無處找他。今天見到你舅舅,你不妨也對他說說我目前的處境,問他能不能想想辦法幫我走。萬 不得已,我可以帶著你走了再說。一是要有筆錢,二是到香港得有個地方先落腳。」
家霆點頭,說:「好,爸爸,我走了。」
出了門,步行走到南京路,坐公共汽車到靜安寺,又轉車到開納路,路上足足一個多鐘點。
滬西開納路一帶,有點冷冷清清。這裡有些新開辦的小型工廠:火柴廠、電燈泡廠、絲廠、小五金廠……家霆找些工人模樣的路人打聽, 終於找到了永康紗廠的勞工夜校。夜校在一個小弄堂附近的幾間平房裡,掛著個木頭牌子。擺飾簡單陋舊。附近倒很安靜。
家霆上去,見門敞開著,裡邊坐著兩個女的:一個年歲大些,一個年輕,模樣都像教員。家霆走到門邊,問:「有沒有一位名叫楊秋水的 在這裡?」
那個三十七八歲光景年歲大些的女教員從一張桌子後面站起身來,說:「我是楊秋水,你姓什麼?」她戴眼鏡,挺清秀,有一張白得素凈 、端莊的臉,和和氣氣。
家霆回答:「我姓童。」將信遞了過去,說:「我找舅舅。」
楊秋水搖搖頭,說:「不知道這件事,我也不認識這個人!」將信退還給了家霆。
家霆失望,「咦」了一聲,說:「奇怪!」見那戴眼鏡的女教員盯著自己看,祈求地說:「我有要緊事要找他,他寫這信叫我來的呀!」
見他十分真誠焦灼的模樣,楊秋水問:「你是一個人來的嗎?」見家霆點頭,她起身出屋,說:「你跟我來,我給你打聽打聽。」
家霆感激地謝了她,跟在她身後走,想:看來,她剛才是誆我的。他意會到舅舅這類人做事總是喜歡秘密的。
楊秋水帶著他走了一段路,忽然彎進一個又窄又破舊的弄堂里去。進了弄堂,對他笑笑,滿懷感情地說:「啊,你就是家霆!都這麼高大 了!真是光陰似水啊!」又慨嘆地說:「你的眉眼跟你媽媽真像啊!」
家霆奇怪地看看楊秋水,想:看來,她也知道我!是舅舅告訴她的?她還認識媽媽呢!
楊秋水親切地拍拍他的肩膀,又說:「你不知道吧?我是你媽媽的好朋友呢!你舅舅給過你爸爸一張你媽媽的遺像吧?照片是她生前贈我 的。我保存了多年,直到見到了你舅舅才給了他的,他又轉送你們了。」
家霆心裡升起一股敬意,說:「啊,是這樣!阿姨,照片我現在保存著。」他真想謝謝這個戴眼鏡的眉清目秀的女人。剛見到這女人時他 不覺得可親,但她一講照片的事,他就覺得她十分親切了。他想起了去年在香港時舅舅將照片帶來送給爸爸的事。他問:「阿姨,我舅舅在干 什麼?」
楊秋水手一指,說:「他暫時住在這裡。」她手指處是一所破舊弄堂房子的後門灶披間。說話間,到了門前,門緊閉著。楊秋水「篤篤」 敲了兩聲,又「篤篤」敲了兩聲。
門「呀」的一聲開了。家霆看到,舅舅柳忠華站在眼前。
啊,生活中的事有時能比小說里寫的還奇還巧。在上海租界上,能突然又見到舅舅柳忠華,真使家霆覺得神奇,覺得不可思議。
夏秋之交,柳忠華穿了樸素的灰色舊西褲、白襯衫,顯得非常精神,只是乾燥、粗硬的黑髮、開闊的前額、剛強下撇的嘴角和那執拗、深 邃的眼睛,仍同在香港見到時毫無區別。
家霆喜叫了一聲:「舅舅!」熱情地撲上去抱住了舅舅。他的眼眶濕潤了,心裡好像有許許多多話要同舅舅講。
柳忠華笑了,拍著他肩膀說:「我知道你收到信立刻就會來的。怎麼樣?你好嗎?」他嘴上浮著親切的笑意。
這個灶披間,陰暗、潮濕,現在放了一張簡陋的小鐵床,鋪著席子,有兩隻板凳、一張破舊的方桌和一些熱水瓶、鍋碗勺等用具,還有一 只熄了火的煤球爐,邊上有一堆煤球。估計原來是個什麼工人住的,牆角有些五金零件和扳子等工具。牆上糊著舊報紙和發了黃的《良友》畫 報的畫頁,還掛著一面破了的鏡子。
楊秋水關上了門,打趣地說:「剛才,一見面,他打聽你,我說:不認識這個人!你沒看到,他那失望的樣子叫人有多動心!一看他那兩 隻眼睛,我就想起了他媽媽。我就在心裡說:沒錯,確實是柳葦的兒子!」
柳忠華介紹說:「家霆,你媽媽生前是叫她秋妹的,你該叫楊阿姨。」
楊秋水笑著說:「叫過了叫過了。」她又親熱地拍拍家霆肩膀,說:「我前邊夜校還有事,你們談吧。」說著,輕輕開門又關上門走了, 一串腳步聲窸窸遠去。
家霆坐下,急切地問:「舅舅,你怎麼來上海了?」
柳忠華笑笑:「說來,話就長了。你們來上海時,報館正派我在重慶採訪。我回到香港後,知道你們到了上海,心裡很不是味。三個月前 ,報館又派我回上海,要我寫上海通訊,我就來了。我很想了解你爸爸帶你回來後,這十個月來的情況,你談談好嗎?」
柳忠華當然不會告訴家霆他所擔負的任務。他到上海,是需要把大量來自敵偽方面的情況,來自各界人士的動態、反映、情緒和問題,都 及時收集彙報上去。他也負責協助建立一條從上海到皖南和淮南、蘇北解放區的交通線,來保證上海和解放區的人員、物資交通順暢的任務。 為了這,他通過關係參加了「上海民眾赴新四軍慰問團」,從上海已經到皖南新四軍里去過一次。那路線是從上海裝作去內地探親,坐船到浙 江溫州。到溫州後,去安徽太平。國民黨雖然阻止慰問團去皖南,但太平有新四軍辦事處。取得聯繫後,新四軍派出部隊迎接,國民黨第三戰 區就不能不同意慰問團去了。慰問團將一面「變敵人後方為前線」的錦旗獻給了新四軍軍長葉挺和副軍長項英,將醫藥等慰問品送到了皖南, 回來還不久。
家霆看著臉上有風塵之色的舅舅,扼要但是完整地把跟爸爸回上海後直到現在的全部情況都講了。不但把方立蓀的事告訴了舅舅,也特別 把謝元嵩、張洪池、江懷南的事都談了。對李士群的威嚇也如實說了。
柳忠華認真聽完,又問了些問題,最後去床上席下拿出一張報紙,說:「我給你看一張報紙,你看看是怎麼回事?」
家霆拿過來一看,是一張《新申報》,說:「這是日本人操縱著由漢奸辦的報紙呀!是嗎?」他知道《新申報》在租界上不大見到,只是 在租界以外的敵占區里發售攤派。
柳忠華指著報上的一大片名單,說:「你看!八月二十八日,汪精衛那伙漢奸的『國民黨第六次全國代表大會』上演了!聽說這個會將達 到兩個目的:一是要把所謂『和平反共救國』寫入汪記國民黨的章程,對三民主義作出符合日本侵略者要求的解釋;二是要把國民黨的『總裁 』改成『主席』,由汪逆來擔任『主席』,然後集合南北的大漢奸,舉行『中央政治會議』,以便搭起『國民政府』的架子,使汪偽傀儡政權 正式粉墨登場。你看,這是所謂中央委員會名單!中委中赫赫寫著你爸爸的名字呢!」
家霆看著,果然在名單中有「童霜威」的名字。再看名單,汪精衛、周佛海、褚民誼、高宗武、陶希聖、要梅思平、羅君強、丁默村…… 都是知道的。謝元嵩的名字也在,同那些臭名昭著的老牌漢奸溫宗堯、陳群、任援道、盧英等並列在一起。家霆心裡激動,臉刷地一下子紅了 ,生氣地說:「呀!怎麼將爸爸也列上了呢?」
前面的堂屋同柳忠華住的灶披間是隔斷的。那邊堂屋裡有了人聲,也傳來了一股白水煮青菜的淡淡的清香。
柳忠華沉思著輕聲問家霆:「會不會他有什麼事瞞著你了?」
「不會的!」家霆搖頭思索著答,「確實不會的。再說……」他看著報紙說:「這個漢奸們的會是八月二十八號開的。那天和以後的日子 ,他從來沒有出去過,也沒有人來找過他!」
「那就怪了!」柳忠華繼續思索著,突然好像又有所解悟,「也許汪逆他們是盜用了他的名義。我聽說『七十六號』正在拚命拉人下水, 不僅大批吸收特工人員,還用利誘威脅等手段,把社會各階層人士拉人所謂『和平運動』,為汪逆擴大漢奸隊伍。所謂參加『和平運動』,手 續非常簡單,填一張宣誓書表示忠於汪精衛,可以每月領取津貼。日本正從正金銀行撥大批活動經費給汪精衛。但他的威脅利誘並不都生效, 他們達不到目的,對你父親這樣的有聲望的人物,謝元嵩牽線,李士群出面請吃了飯,他們就盜用了名義。一方面擴大聲勢,一方面造成既成 事實,倒是十分可能的!」
家霆著急了,問:「舅舅,怎麼辦呢?」他覺得問題非常嚴重,太嚴重了!嚴重得使他透不過氣來。
柳忠華堅定地說:「最好的辦法,當然是立刻離開上海,走!敵人這一手很厲害啊!實際是釜底抽薪!在漢奸名單上添上了你爸爸的名字 ,使他去不得重慶,只能俯首就範了!你要告訴你爸爸:一定要趕快離開上海,立刻去香港!這張報紙給你。」他突然掏出鋼筆來,在那張漢 奸報紙頂端空白處寫下了十個字:「富貴不能淫,威武不能屈」,將報紙遞給家霆,說:「你帶回去給他看看。你說,我主張他快逃離上海, 切莫猶豫!」
家霆坦率地說:「但是他走不了,沒有錢!方麗清不給他錢走!需要很多錢!他要帶我走,到香港後,吃、住等等都要花很多錢。要是再 去重慶,花錢更多。」他忍不住將方麗清的事粗粗細細都講了,也將來時爸爸讓他對舅舅說的話講了。
柳忠華聽罷,搖搖頭又嘆息一聲,說:「人是會變的。早年,你爸爸參加討袁世凱時,在上海,險險被密探抓去。為了逃命,他身邊不名 一文就溜上了日本輪船去到了日本。那時,他的顧慮哪有現在這麼多。現在,養尊處優慣了,幹什麼事都要講條件,辦事就特別困難了。要是 換了一個普通人,只要需要,哪顧得講什麼條件。你們走,船票我可以想辦法,但坐頭、二、三等艙太貴了,是不是我給你們準備兩張四等艙 的船票。美國郵船四等艙是滿不錯的。到香港後,暫時先在你黃祁老師那裡落落腳,住的條件差些,但何必計較這些呢,你說是不是?」
家霆認為舅舅說得有理,連連點頭,不禁想起在香港時給自己補習功課的黃祁先生來了,也想起自己同爸爸一起離港來上海時,黃祁送行 的情況。黃祁那戴著眼鏡有點書獃子氣的面容又出現在他眼前。他問:「黃祁先生好嗎?」
柳忠華點點頭:「他仍在辦他的補習學校。你們去,短期住在他那裡落落腳是沒問題的。你回去同爸爸談談,這樣安排,行不行?」
家霆應承:「好,我回去就跟他說。」他見了舅舅,感到特別親切,心裡有無數的話要同舅舅說。他十七歲了!懂得人同人之間有些感情 和感覺,是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比如舅舅這個人,究竟是一個什麼樣的人,他無須多問就似乎很清楚。他懂得共產黨幹事是十分秘密的。有 些事不宜問他也不問,反正他相信舅舅,知道舅舅是抗日的,愛國的!感到舅舅對於他做的一切屬於抗日愛國的事都是會支持的。他忍不住用 一種帶點炫耀的語氣和態度說:「舅舅,你想不到吧?我和兩個要好的同學,程心如和余伯良,常寫抗日傳單出去散發。……」撒傳單的事他 從未向爸爸說過,因為怕爸爸責怪和禁止,但對舅舅,他覺得是可以老老實實講出來的。
外邊,天色暗將下來,柳忠華「啪」的開亮了電燈。一隻昏黃的十五支光燈泡,金燦燦的光輝披灑下來,雖不明亮,卻像陽光讓人舒適。 他看著家霆,關切地說:「抗日是對的,撒傳單可要特別小心,不能出事。以後,孤島的形勢將越來越壞,你們可以把仇恨放在心裡,努力讀 書,努力上進,倒也不一定要常幹這種事,因為你們都還小,不成熟。自發地干,危險,效果也不會很好。」
家霆把同心如、伯良組織了「愛國黨」的事講了。
「愛國黨?」柳忠華聽後咧嘴笑了,拍拍家霆的腦袋,說,「真是小孩子氣!這是個什麼黨呀?你懂得什麼是政黨嗎?署這個黨的名義散 發傳單還不如不署的好,民眾不一定喜歡這個什麼『愛國黨』呢!」他笑得很高興。
舅舅問的問題,家霆覺得說懂也懂,說不懂也不懂。反正,幾個人湊在一起,志同道合,為愛國來抗日,就算個政黨了吧?舅舅的話,是 笑他們幼稚,但對於撒傳單抗日,舅舅還是肯定的,這使他欣慰。於是,他又把去弔唁朱惺公送賻金和輓聯的事也講了,並且把輓聯背誦給舅 舅聽。
樓上人家不知碰倒了凳子還是什麼,「砰」的樓板一響,天花板上落下些灰塵來。
聽了輓聯,柳忠華動容了,說:「寫得好!」他被外甥表達的愛國熱情感動了。外甥處在方家那樣一個環境里,他不放心。現在,同外甥 接觸以後,他放心了。、一個孩子的成長,起作用的不僅僅是家庭,社會影響是不可忽視的。從家霆身上,他看到童霜威是有愛國思想的,有 一股民族正氣,顯然是給了家霆好影響的。他心裡欣悅,愛撫地看著家霆說:「家霆,你又長大得多了!舅舅看到你健康成長,愛國,有正義 感,舅舅高興。你所處的家庭環境不好,舅舅本來極不放心,怕你在惡劣環境里會成為一棵歪歪斜斜不成材的小樹。但今天同你接觸後,舅舅 放心了!舅舅非常高興。」
家霆聽舅舅這麼說,心裡興奮,忍不住問:「舅舅,為什麼汪精衛這麼拚命反共?聽說他們要在青天白日滿地紅的旗子上加個黃布條,上 寫『和平、反共、建國』。朱惺公收到的『七十六號』恐嚇信署名是『中國國民黨鏟共救國特工總指揮部』,朱惺公反汪抗日,他們就說朱是 共產黨,殺了他。但我聽人說,朱惺公並不是共產黨。你說這是怎麼回事?」
「朱惺公不是共產黨人!」柳忠華輕輕地告訴家霆,「他只不過表達了中國人反抗侵略反對賣國的一種正氣。正由於共產黨人歷來反對帝 國主義,歷來主張抗日反侵略,歷來反對賣國!所以日本人和汪精衛反共是必然的。你應當知道,國共兩黨在歷史上曾經很好地合作過,但後 來在反帝反封建上,國民黨叛變了,就大殺起共產黨來了。你媽媽也是在十年屠殺的白色恐怖中犧牲的。西安事變後,國共兩黨在抗日的旗幟 下,又開始了合作,但國民黨里的右派、墮落成為漢奸了的汪精衛之流投靠了日寇,他們自然又要高舉反共的旗幟。遷都重慶的國民黨里的右 派,對抗戰總是動搖,他們也害怕共產黨的力量擴展,怕共產黨得人心,就總要同共產黨鬧磨擦。所以共產黨現在提出:妥協與分裂是中國當 前的兩個最大危險!號召全國同胞起來,堅持抗戰、團結、進步,反對投降、分裂、倒退!共產黨領導的八路軍、新四軍,堅持敵後抗戰,戰 果輝煌,但處境艱苦。在『孤島』上的共產黨人,也是一樣。孤島情況複雜,共產黨人的抗日活動,不但要受日本、漢奸的明槍,還要防國民 黨右派的暗箭。我這麼說一說,可能太簡單了。你懂嗎?」
家霆點頭,他不能說全懂,但也還是大致明白的。看到外邊天色已經漆黑,他雖心裡還有許許多多話要說要問,又記掛著要早點回去,可 以將《新申報》連同舅舅的話帶給爸爸。因此,他說:「舅舅,我想回去了!」見柳忠華點頭說好,他問:「舅舅,我以後怎麼找您?」
柳忠華含著感情地說:「你告訴我電話號碼,我可以隨時同你聯繫。」聽家霆講了電話號碼,他將電話號碼復誦了一遍,似乎就記熟了, 說:「我如果打電話給你,就說是你的同學好了。這地方,我最近要離開的。今後,行蹤也還沒有一定,你是無法找到我的。由我同你聯繫就 是。」又說:「你住在方家,環境不好,自己要多注意。我想,如果你爸爸被盜用了名義而他又不肯落水的話,說不定會有什麼災禍降身的。 比如說,『七十六號』的特工會不會已經派人監視他的行動了呢?會不會綁架或暗殺他呢?這些都要想到。這樣吧,你回去同他談後,如果我 提的方案可行,我明天晚上七點打電話給你,你就告訴我,我好立刻給他準備去香港的船票,然後合計秘密脫身的辦法。你看好不好?」
家霆見舅舅設想得周到,當然說好。他決定走了,忽然想到楊秋水。雖是初次見面,由於楊秋水告訴了他關於她同他母親交往和保存照片 的事,使他心裡感覺特別可親,他不禁問:「舅舅,剛才帶我來的楊阿姨,我以後可以找她嗎?」
柳忠華親切地看著他,搖頭說:「不要找她!」他這樣說,家霆有些失望。
家霆明白,像舅舅這些做秘密工作的人總是盡量謹慎的,看來,楊秋水阿姨也是他們一夥的人!他雖失望,又想通了:是呀,連我同程心 如、余伯良撒點傳單都必須秘密小心,何況他們呢!
家霆請求說:「那,我去向楊阿姨告個別。也不知怎麼的,我看到了她,特別想起了媽媽!」
柳忠華深情地看著家霆,說:「她確實是你媽媽的好朋友,她對你也當然有感情。」他摸出一隻舊懷錶來看了一下,說:「好吧,現在離 她上課時間還有一個多小時,她一定在。我陪你去,告個別!」說著,陪家霆出了灶披間,輕聲帶上了門。
弄堂里一盞路燈的燈泡壞了。兩人走在黝黑、窄小、破舊的弄堂里,住戶的門戶大都閉著,亮著燈的人家不少。有一家人家在打小孩;另 一家夫妻在吵架,有清脆的摔碗聲,男的吼,女的哭……走的是來時的路,繞到了剛才家霆到過的勞工夜校附近,遠遠看到夜校金燦燦的燈光 ,也看到裡邊有人的身影在晃動。楊阿姨的屋裡好像有兩個人。
柳忠華在路邊街燈旁牆影里佇立著,讓家霆前去,說:「你去找她,告個別。我等你,快去快來!」
家霆輕盈地走向勞工夜校,走到亮著燈的平房門口朝里一望,驚奇地「呀」了一聲,站在那裡愣住了。
楊秋水正同一個十五六歲的姑娘談話。姑娘剪的清湯掛麵頭,穿的月白色短褂、黑褲子,身材不高,烏亮的頭髮,長長的眉毛,白白的臉 ,眼目清明像兩潭池水,酷肖死去的金娣,也有點像歐陽素心。她正坐在楊秋水身邊,親熱地同楊秋水在說什麼。啊!不是銀娣嗎?正是銀娣 呀!
家霆幾乎要叫起來。銀娣那天怒沖沖表露出來的仇視心理,和高傲拒人千里之外的態度,給他留下了深刻難忘的印象。他當時問她地址, 她不肯說。今天,怎麼會碰巧在此地見到了呢?他在又驚訝又奇怪的感情中跨步進屋,叫了一聲:「楊阿姨!」
楊秋水見他來了,笑著和藹地說:「啊,家霆,坐一下。」
家霆朝銀娣看看,說:「銀娣,是你?」
銀娣朝家霆看看,似是遺忘了又想起了,說:「啊,是你!」她的表情特別,有一種複雜的情緒。
楊秋水坐在燈旁,近視眼鏡的鏡片閃爍著燈光,說:「怎麼?你們認識?」
家霆點點頭,但來不及講什麼了,只問了一句:「她在永康紗廠?」
楊秋水點點頭,說:「是呀!她同她娘都在永康。她在上我們的夜校。」忽然,明白了似的說:「對了!難道她的姐姐金娣過去就是賣給 你繼母家的?……」
家霆臉上發燙,臉紅了,什麼也說不出來。能說什麼呢?方麗清曾殘酷虐待金娣,金娣早已被日本飛機的炸彈炸死了。方家又勢利、蠻橫 地對待過金娣娘和銀娣。
這一切都非常醜惡,使他感到恥辱。此刻,見到了銀娣,他雖心裡有一種感觸和同情,卻既無法表達這種感情,也拿不出什麼銀娣母女倆 切實能接受的幫助來。他能說些什麼呢?一時心上的傷痕被觸動了,又想起了在廣東坪石站埋葬金娣時的情景來了。他只好懊惱地點點頭,心 里只想早點離開,說:「楊阿姨,我是來向您告別的!不多坐了,舅舅在等著我,我走了!」
楊秋水凝望著他,點點頭,站起來,親切但又帶著一種嚴峻,叮囑說:「再見了,家霆。」她走到家霆身旁,輕聲說:「以後,也不一定 能常見到你!但要記著,你是住在壞人家裡。你要上進,要常常記住你的媽媽!像她那樣做一個頂天立地的人!」她彷彿有千言萬語要說,近 視眼鏡下兩隻眼睛射出光芒,是一種關切、帶著期望的光芒。她又用手拍拍家霆的肩膀,似是鼓勵,又是愛撫。
家霆激動得眼圈發紅,說不清為什麼會這樣。離別了楊秋水,他回身出來,又走到黑暗中,在舅舅等著的街燈旁邊的牆影里見到了柳忠華 。
柳忠華敏銳地見他忽然情緒沮喪,問:「怎麼了,家霆?」
他把剛才見到銀娣的事講了,又把金娣的死和那天銀娣陪娘到方家尋找金娣的事講了。帶著感情,講得動人。
柳忠華聽著,慢慢地陪家霆走到電車站去。銀色的夜在街上浮動,沿街有些店家的燈光較亮,看得到路邊一些工人模樣的行路者臉色陰沉 ,有飢餓的神情。到這種貧苦工人較集中的地區,家霆好像看到了大上海的又一個側面。
柳忠華聽家霆講完,諄諄地說:「家霆,要對貧窮的勞苦大眾有同情心,也要認識到他們比那些有錢的壞人像方立蓀之流高貴。歸根結底 ,一個人如果是為自己個人活著、為自己當官撈錢以及享樂活著,是渺小的;一個人如果能為廣大貧苦勞動大眾活著,替他們謀利益,才是偉 大的。我們現在抗日,說到底還是為了中華民族、為了廣大的人民群眾的生存!漢奸之所以可恥,是因為他們只要為了私慾就不惜出賣一切。 」稍停,他又說:「你學過歷史了吧?石敬塘將燕雲十六州出賣、做兒皇帝的事,同汪精衛像不像?可惜我實在太忙了。我一直想寫一本書, 考證一下從古到今的大漢奸,給每個大漢奸都立一個遺臭萬年的傳!這是在蘇州監獄裡時就有過的想法呢。」
舅舅談金娣、銀娣的事,並沒有就事論事,而是兜開去講,彷彿是為了叫家霆放大眼界,開闊思路。
今天,舅舅講了不少大道理,但是家霆愛聽,並沒有聽夠。人生在世,不懂道理怎麼行?年輕人正是特別需要多聽聽道理的時候。家霆想 :要是天天有一個像舅舅這樣知識淵博、有閱歷的人,把許許多多世上的大道理都能講一講,該是多麼幸福的事啊!
柳忠華送家霆上了電車。臨上電車,家霆突然想到了在重慶的馮村,他問:「舅舅,你知道馮村舅舅的情況嗎?」
「他仍在做新聞記者。」柳忠華說,「最近情況就不知道了。」
家霆問了柳忠華馮村在重慶的地址,然後上了電車。家霆在電車駛行後,擠在人叢中,看到舅舅的背影在路邊隱去,摸摸袋裡那張有漢奸 中委名單的《新申報》,心裡有一種空落落沉甸甸的紛繁的情緒。
他到噪音掩蓋、車輛交匯、人流打著渦兒的靜安寺,估計回家已經開過飯了,找了一家小館店吃了一碗排骨麵。然後,才轉車回家。轉車時, 突然很想轉車到環龍路去看望一下歐陽素心,但時候已經不早,又急於回去把報紙給爸爸看,決定不去了,心裡想:明天!我一定去看看她! 一定要去看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