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霜威又是一夜沒有睡好。他不但心緒不寧,由於生氣,感到血壓升高,心臟也不適。
昨晚,家霆從開納路回來時,他正在刻一方篆字「西陸蟬聲唱,南冠客思深」的雞血章消遣。家霆給他看了《新申報》,告訴他同舅舅柳 忠華見面的情況以及柳忠華的勸告和提出的辦法等等,他當時看著報紙,驚呆了,怒氣沖沖,臉上冒出的火氣,似乎擦一根火柴就能著火。
他實在想不到會出現這樣一個從未想到過的新情況。想不到汪精衛和他手下那伙漢奸會這麼卑鄙無恥。他立即敏感地想起了張洪池。那天 在那家外國人開的「皇冠」咖啡館裡,張洪池約定過幾天要同他再見一次面,希望他能側面從方立蓀那裡了解一下丁嘯林的種種情況。結果, 張洪池並沒有來聯繫。為什麼變卦了呢?一定是張洪池看到了敵偽報上這個漢奸中委的名單了呀!真糟透了!傳到重慶去後會造成什麼影響呢 ?
他分析,一定是謝元嵩搗的鬼。聽家霆講完全部情況後,他抑制不住憤怒地說:「我要打電話給謝元嵩,問問他是怎麼一回事。」
家霆陪童霜威下樓打電話給謝元嵩。謝元嵩剛好在家,接了電話,從他愉悅的話音里聽來,他剛喝過酒吃了飯,一副疏懶滿足的聲調:「 是嘯天兄吧!哈哈,人家從南京帶了些香肚、板鴨和孝陵衛的蜜釀酒來,我剛喝了兩盅吃罷飯,真叫人更加思念南京呀!」
童霜威哪有心思聽他扯吃喝,打斷他的話劈頭蓋臉怒吼起來:「我想問問:那個什麼『六大』開會的事你是參加的吧?」
謝元嵩不說參加,也不說沒參加,打太極拳似的綿軟地問:「嘯天兄,怎麼啦?」
「我是說:我沒參加這個會,也不知道這個會!怎麼名單上突然出現了我的名字了呢?是你玩的把戲?」
「嘯天兄,不要生氣嘛。你的中央委員是選舉產生的嘛!眾望所歸呀!哈哈!」謝元嵩大聲笑得很開心,「是好事嘛!我這人,做什麼總 是忘不了老朋友的!總是不叫老朋友吃虧的!我自己好了總希望朋友也好!會前,我是代你簽了個名,但中央委員是公意決定的嘛!」
童霜威火往上冒,頭暈眼花,忍不住脫口而出罵了一聲:「無恥!」
謝元嵩競哈哈仍在笑,說:「嘯天兄,這恥字的有無,我向來是不斤斤計較的。照我的看法,無恥二字也頗不易得,無論如何,無恥也是 做人的手段之一,是不能籠統一概而論的。……」
像一拳打在棉花絮上,童霜威一點辦法也沒有,嚴正地說:「我從未委託你簽名,你怎麼代我亂簽名呢?你真是害死人了!人各有志嘛! 你怎麼這樣胡來呢?」童霜威氣得七竅冒煙,冤屈得心裡想落淚。
謝元嵩更加綿軟軟了:「嘯天兄,不要激動,不要生氣!傷身體的!我的意思是汪先生一向對你不錯,你對他也不錯。我們又是知己。再 說,這一來,你住在上海今後安全就無慮了。你我都是本黨的同志嘛!中央黨部現在設在愚園路一一三六弄,有事今後你可以找他們辦!」
童霜威生氣地說:「你那天說是陪我出去逛逛,卻安排了李某同我見面。你應當知道,我是不喜歡同這種人接觸的!」
「哈哈哈,嘯天兄!歷史上任何一個政權草創之際,雞鳴狗盜應該無所不容的嘛!北伐軍定鼎南京之初,上海灘上的黃金榮、杜月笙之流 不也都脫穎而出的嗎?老兄不要太清高太書生氣了!何況士群他……」
童霜威不等他說完,打斷他話連聲說:「豈有此理!豈有此理!你真是豈有此理!……」他真想咬謝元嵩一口。
謝元嵩仍舊打著哈哈:「嘯天兄,不要急躁。你應當冷靜考慮考慮!我這人,一向是愛說老實話辦老實事的。即使你真不想干,虛虛實實 也可以嘛!我都是為你好嘛!告訴你,你是跑不掉的!」
童霜威差點暈厥過去,噎著氣問:「你說什麼?跑不掉?」
「你已經被監視了!」謝元嵩打哈哈,「我已經聽說。如果不信,你走出弄堂試試吧!無論到哪裡,都有人跟著的,天羅地網。我是想把 你拉到船上來。懂得兄弟的好心了吧?」
童霜威渾身出冷汗,泄氣地「砰」掛上電話,像腦門上被狠狠擊了一拳,由家霆扶著上樓,回房斜倚在沙發上,半晌不能開口。
方麗清等在對面方老太太的房裡打麻將,打得談笑風生、興高采烈。戲迷方傳經的留聲機上也仍在放京戲唱片。那是梅蘭芳的《三堂會審 》。梅蘭芳正在唱:「……王公子好比採花蜂,想當初花開多茂盛,他好比那蜜蜂兒飛來飛去採花心……」
童霜威坐在沙發上,面色如土,久久默不作聲。最後把腳一跺,恨恨地說:「完了!我給謝元嵩這個王八蛋害得下地獄了!」
剛才,家霆在樓下電話機旁,對謝元嵩講的每句話都聽得一清二楚,心裡也是麻麻辣辣的又氣又難過,怕爸爸身體受不了,勸慰說:「也 許,他是嚇唬你的!」
「不!」童霜威判斷說,「你年紀小!不知道特工的兇殘毒辣。派人監視我,不會假!因為他們知道我是不做漢奸的!既盜用了我的名義 ,當然不會放心,監視我、威嚇我,完全可能!」
「怎麼辦呢?」家霆愁容滿面,忽又帶點天真僥倖地說,「立刻照舅舅的話辦吧?明晚七點左右,他會來電話,我叫他買船票!爸爸,我 們偷偷逃跑!」他這種年歲,富於幻想,喜歡那種帶點冒險的神奇的行徑。
童霜威江湖越老越寒心,搖頭說:「不行了!晚了!」他長嘆一聲:「說不定我的電話他們也在設法監聽呢!特工的勾當,如水銀瀉地, 是無空不入的啊!要注意,明晚忠華來電話,你打他招呼回絕他。千萬別連累了他!讓他知道我這裡出了事、有人監視就行!他機靈,你巧妙 地一點他就會明白的。不要他費心了!我本來是很想設法同他見面聊聊的,目前處境是絕不允許的了。我如果同他搭在一起,問題就更複雜了 !」他搖搖頭,自思自嘆地又說:「再說,我在想,我是個有身分地位的人,我要走,確實還不能坐四等艙、靠黃祁的補習學校下榻。我還沒 有狼狽到那副可憐相。那種樣子,去了也是吃不開的!」說畢,他又長吁一聲,悶悶不樂地坐著,動也不動,像一尊蒙著灰塵的雕塑。
家霆也糾著眉尖苦惱,不知該怎麼勸解,更不知該怎麼為爸爸找條妥善的路。他信任爸爸在處理事情上是有經驗的,也意會到「七十六號 」的監視不可輕視。爸爸正處於生命安全的威脅中。他焦灼地問:「唉……您怎麼辦呢?」
童霜威心裡的顫怵仍然籠罩著,思索著說:「漢奸我是絕對不做的。我暫時只有學蔡松坡了!在這裡穩住不動!既不出去,也不同人接觸 ,讓他們看到我毫無動靜。然後,在哪一天的晚上,我就突然伺機離滬,給他們個措手不及!」說完,又是嘆氣。現在,又同去年冬天在香港 那段時日里一樣了,他老是愛嘆氣。
似乎也只好這樣了。家霆也只能陪著嘆氣。童霜威說他要上床睡了,家霆心情不寧地離開爸爸,回房在喧鬧的京戲唱片聲中做英語練習題 。
童霜威上了床,並睡不看。
半夜,牌散,童霜威本來是準備等方麗清來睡時,再同她談談處境和走的打算的。沒想到,方麗清進房來了,面上高興,帶著比平日溫存 十倍的表情進房來了。同她一起進房來的,還有喜孜孜的方立蓀。
方立蓀心寬體胖。近一向來,又發福不少,臉在燈光下紅潤得泛著玫瑰色,酒意醺醺還未全消,大腹便便,他一進來,出乎童霜威意外地 說:「嘻嘻,妹夫,你到底是玩政治的,政界的老鬼!嘴上說不不不,暗中不聲不響卻早參加了和平運動!嘻嘻,今天,我去南市,我們『宏 濟善堂』的人告訴我說妹夫你做了中央委員了!我還不相信!後來,他們拿《新申報》給我看,我親眼看見了,才相信!哈哈,妹夫,平地一 聲雷,你也算是聽了我生意人的勸告。我不懂政治,但懂得做生意賺鈔票。其實嘛,玩政治同做生意,我看也沒有太大的區別,反正都要有利 可圖!是不是?」
童霜威早從床上起來,正襟危坐在沙發上了,截斷他的話說:「你弄錯了!沒有的事!是漢奸盜用我的名義!」
「怎麼?」方立蓀睜大了牛眼,瞅著跟自己同樣吃驚的方麗清,似是問:是怎麼回事?又轉臉對童霜威說:「妹夫,上了報紙的事還能錯 嗎?你何必對我們守秘密呢?盛老三說了,哪天他要請你吃飯,來往來往,交個朋友。今天晚上,我在老太爺丁嘯林公館吃飯,他也聽人說起 你了,對我說:他哪天也要請你到他那裡白相白相,還說有啥事體要他說句話的,提出來就行,不要客氣。有你這樣的妹夫,我光榮,但我這 個舅老爺也不坍你的台。我已經在西愛咸斯路買了一幢花園洋房,過兩天就搬進去住。妹夫,你和妹妹要是給我面子,一起住到我新房子里去 。那裡比此地寬敞得多。……」
童霜威實在聽不下去了,打斷他話說:「我對你說的全是實話。我這人,是絕對不下水的!我早對你說過了!這次,是謝元嵩搗的鬼!他 落了水,出席了那個會,競說替我簽了名。我不答應,先一會兒已給他打了電話,責問了他!混賬王八蛋!他害苦我了!」
方麗清一直憋著沒說話。她進房來時,滿面笑容。此刻,早已臉如冰霜了,輕蔑地說:「人家對你好,你怎麼好壞都分不清?你以前不是 對我說過你沒做到中央委員所以不吃香的嗎?現在,天上掉了,金元寶下來,給了你中央委員,你又不要了!你沒聽小阿哥說嗎?你的名字登 了報,連他也吃香。你怎麼老是死心眼、笨肚腸?」
童霜威恨不得拍桌子,大聲頂她:「這是什麼中委?偽組織,大漢奸!你還不懂嗎?我是不做漢奸的!對你說過一千遍了,你還是莫名其 妙!」
方麗清的漂亮臉拉長了,紅得像桃花,「你才莫名其妙呢!放著官不做,卻要像吃官司一樣地蹲在屋裡!我對你說:現在是我養你了!你 一個男子漢大丈夫,鈔票不會賺,只知開口閉口不做漢奸!不做漢奸有什麼好?有官有鈔票有什麼不好?你張眼看看小阿哥吧,他發大財了! 花園洋房也買進了!你卻還在這裡像只煨灶貓!你不難為情?」
童霜威一時萬念俱空,他真想擺脫這個庸俗、狹隘、自私自利、不通人情、毫無民族意識的女人!唉!他想:如果能出家做和尚,四大皆 空,找一處風景優美的名山禪寺去度過亂世,倒也不錯。他很喜歡唐朝詩人常建的那首五律《破山寺後禪院》:「清晨入古寺,初日照高林。 曲徑通幽處,禪房花木深。山光悅鳥性,潭影空人心。萬籟此俱寂,惟聞鐘磬聲。」這種意境多麼美,多麼高雅,最近,』他常有這種奇怪的 想去出家的想法。只要方麗清一煩一鬧,出家的念頭馬上升起在心頭。現在,又是這樣。他臉色難看,強忍憤怒,狠狠地哼了一聲。
方立蓀勸解地說:「妹妹,你不要瞎三話四!」又說:「妹夫,其實,你也太不會算賬。你做了中央委員,南京瀟湘路的花園洋房馬上就 回來了!你再在汪精衛手下弄個有油水的大官做做,頂好像蘇浙皖統稅局局長這種官職,只要做上一年,黃金包你能用淘籮裝。做生意講時機 ,好時機失去了,懊悔也會來不及的。」
方麗清跟著嚷嚷:「我的命哪能這樣苦?」說著,掏出一塊湖色繡花手絹拭眼淚,「想要大富大貴,這輩子是無指望了!我要早知道你是 個阿曲死,我才不嫁給你呢!……」邊說邊嗚嗚哭起來。
童霜威真恨不得拿起桌上所有的玻璃杯都摔掉,硬聲硬氣地說:「你哭死,我也不當漢奸!」他心裡想,孔子說得真對:「惟女子與小人 為難養也!」
方麗清念經似的大聲嘀咕:「人家都比你強,比你聰明實惠!江懷南處處比你會打算盤!他說你要是肯出來活動活動,撈個司法行政部長 噹噹毫不困難。又說:天下大事,合久必分,分久必合,將來汪精衛同老蔣一定會又合起來,你怎麼這一點也看不到?」
童霜威突然警惕:「怎麼?你又見到過江懷南了?他在什麼時候對你說的?」
方麗清白知失言,臉突然發紅,支支吾吾也不回答,反倒妖魔鬼怪似的又哭叫起來,含胡不清地嚷嚷:「……我……你一點不……為我著 想!……你……阿曲死!……你!……瘟生!……」
童霜威又只好大口嘆氣了,閉住嘴背著手來回踱方步,像一隻關在籠子里的獅子,臉色煞是難看。
外邊,樓下樓梯口傳來了「老虎頭」的吼聲:「今朝是雙日,不是單日!給小老婆坯子灌了迷魂湯忘了嗎?怎麼在樓上不下來了?」
只聽得巧雲在三樓迅速作出了反應:「叫叫叫,叫個屁!饞貓樣的亂叫啥?他又不在我三樓,你罵點啥?真不怕難為情!」
方立蓀煩躁地撇嘴皺眉嘆了一口氣。看看局面很僵,心裡怨怪妹夫是個「死人額骨頭」。站起身來,想走了,說:「唉,佔便宜的是乖, 吃虧的是呆!俗話說:『吃順不吃戧』!妹夫,我話只說到這裡,你自己再三思!」又勸方麗清:「妹妹,好好再同妹夫談談,你也不要哭了 !時候不早,我要去睡了。」說著,邁開蹣跚的步子走了出去。
「老虎頭」的吼聲又在響:「你這隻狐狸精!」
只聽到樓梯口傳來了方立蓀嚇人的詬罵聲:「吵吵吵!吵你娘的×!睏覺也沒有自由嗎?」
方麗清整整一夜毫不理睬童霜威,童霜威也不想理睬她。這個女人!他想:我真想同她一刀兩斷!我真想去做和尚!又尋思:也許是我對 不起柳葦的報應吧?弄了一個無知無識的潑婦來受罪!在這種時候,他加倍地思念起柳葦的氣質與風度來了。整整一夜,在心情渺茫中未能入 睡。
胡思亂想了一夜,想不出別的好辦法來。他認為:拒絕柳忠華的建議是對的。他相信自己已經被「七十六號」特務監視,惟一的辦法也只 有暫時穩住不動,等到適當時候監視放鬆了,想法突然離滬。但為了經濟,對方麗清還是要想法和緩關係。他突然想到方麗清的首飾盒是放在 那摞皮箱底層的一隻白牛皮箱里的。首飾盒裡有金鐲、金鏈、金指環,更有珍珠項鏈、翡翠寶石戒指、鑽戒和鑽石扣花等等,鑰匙方麗清經常 隨身帶著,夜晚才離身卸下來。他決定找機會將鑰匙形狀摹下來,讓家霆配一把,必需時可以使用。他後悔,這步棋沒有早幾個月就下。如果 早幾個月辦了,豈不是現在早已離開上海到了香港甚至已經去重慶了嗎?人為什麼總是要吃後悔葯呢?
今天,他上午十點多起床後,方麗清古古怪怪又陰陽怪氣地革伙(見紙質書P114)著巧雲去逛公司了。後來,巧雲回來吃午飯了,說方麗 清遇到個熟人,是小學同過學的小姐妹,將她邀到家裡玩去了,要下午才回來。童霜威覺得:方麗清是昨晚的氣未消,繼續在發脾氣,心裡耿 耿。只有忍耐又忍耐,在加深了的無聊與惆悵中打發時間。
家霆下午放學從學校里回來,特地到爸爸房裡看望。恰好方麗清在。
方麗清今天沒有打牌,打扮得濃妝艷抹的出去剛回來,買了許多大包小包的糖食、水果、衣料等回來,都擱在桌上。她嘴裡正在嘀嘀咕咕 自言自語,埋怨物價漲了,貨色差了,噦嗦得沒完。
家霆進房,本想看看爸爸情緒怎樣,並問問等會兒舅舅來電話時,是否按昨天講的回復。礙著方麗清在,感到不好說了。方麗清見到了他 ,沒有理睬,像視而不見,仍舊自顧自地在咕嚕:「……市場物價老是波動!有進賬的人家日子不愁,無進賬的人家只好倒霉!」
家霆聽了心煩,也沒有叫她一聲,就退出房來了。
大舅媽「小翠紅」剛從盥洗室里洗了澡出來,趿著繡花拖鞋,天藍手絹挽著頭髮,露出雪白的頸項,渾身散發出好聞的淡淡的香皂味,穿 一件棕紅喬奇紗旗袍,鈕扣還沒扣好,領口敞開著。她要回房去,見到了家霆,熱絡地招呼:「你回來啦?」又親熱地小聲說:「來!到我房 里去。我拿酥糖你吃,上午我在采芝齋買的。」
在三個舅母里,數「小翠紅」對家霆好。她是長三堂子里的人出身,識一些字,能看張恨水的《金粉世家》等小說,也會唱評彈、哼京戲 。早幾年,據說非常有風韻,在堂子里時是紅得發紫的女人。娶回來給方雨蓀填房後,在方家地位不高。從方老太太開始,心裡都瞧不起她。 她靠著對人和氣、親熱,逐漸通過謙讓將關係處好了,也提高了點地位。大舅方雨蓀有點怪脾氣,臉上不大有笑容,「小翠紅」能將他侍候得 服服帖帖。她臉上總是笑,對人總是不計較,對家霆常表示關切,有吃的愛送點給家霆吃,態度真誠。家霆感到大舅媽同情自己,起先不明白 什麼原因,後來,有一天他去「小翠紅」房裡,「小翠紅」不知什麼事不順心,暗暗在拭淚。
家霆說:「大舅媽,您怎麼啦?」
「小翠紅」沒有回答,最後嘆口氣擦乾眼淚說:「家霆,你別看我整天笑,也別看我現在比過去胖了些,我心裡比黃連都苦,我是藥罐頭 里的棗子!我是寶山縣鄉下的人,命苦,從小跟你一樣,死了親娘。我還有個弟弟,我爺娶了後娘,民國十五年,我爺參加北伐軍打仗打死了 。家裡欠債,沒法活命,晚娘將我賣到了堂子里,我只有十八歲,成了誰也看不起的下賤女人了!我知道,方家誰都看不起我!你大舅也一樣 ,脾氣來時常動手就打。挨了打我還得笑,怕給人知道了更看不起我呀!他根本不把我當人看待的!」說了她又後悔,叮囑說:「家霆,這些 可不要對人說呀!」一說,淚水又滿腮了。家霆忽然明白了:有一次,大舅媽額上貼塊紗布,說是在門上撞傷的。啊!可憐的大舅媽!
金娣娘帶銀娣來討人的第二天,「小翠紅」同家霆談起昨天的事,曾感慨地說:「唉,金娣死了,還有娘和妹妹想著她來討人。我呢?我 是沒有根的浮萍,一個親人也沒有的!」
家霆這才明白:大舅媽同情他是個從小沒娘的孩子,也感覺到大舅媽心裡有苦沒人談。她不生子女。傳經同她年齡只差七八歲,是方雨蓀 的前妻生的,平日對她是愛答不理的。所以家霆感到大舅媽對自己還帶點那種說不出的母愛。她在家霆這裡能找到同情,發泄點苦悶和牢騷不 要緊。家霆心裡苦惱時,在她面前談點對方麗清和方家不滿的話也可以。這樣,兩人之間有些「相濡以沫」的感情了。
現在,「小翠紅」要家霆去吃酥糖,家霆心情不好,說:「不了,大舅媽,我不吃。」
「小翠紅」對家霆做了個眼色,自己進房去了。她同方雨蓀的住房就在童霜威和方麗清住房的隔壁。
家霆意會到「小翠紅」要說什麼話,跟著大舅媽進了房。
「小翠紅」用塊雪白的干毛巾擦她那濕漉漉的黑髮,去五斗櫥上拿裝在玻璃盤裡的酥糖給家霆吃,說:「吃吧!黑洋酥和玫瑰的都有!我 知道你喜歡吃酥糖特意買的!」
她這樣一說,家霆不能不吃了。
「小翠紅」看著他吃,說:「家霆,我這人別的不懂,做人之道還是懂一點的。什麼事都可以做,漢奸萬萬做不得!你大舅眼紅你二舅, 我勸他:別眼紅!『漢奸』這句話太難聽,我們堅決不做!你知道不?現在你小舅和你娘都一心要慫恿你爸爸做漢奸,你爸爸不肯,我看你爸 爸是對的。你也要勸勸他,萬萬做不得!民國二十一年『一?二八』那時,十九路軍在上海打日本,有些漢奸替東洋人做事,被捉到了,有的被 活活打死,有的殺下頭來掛在南市示眾!我是親眼看到過的。」
「小翠紅」的話出乎家霆意外。家霆覺得堂子里出身的大舅媽,比自命為富家小姐的方麗清在人格上要高得多。他吃著酥糖.苦悶地將《 新申報》的事一五一十講了,點頭說:「大舅媽,你說得對!漢奸是日本人的走狗!賣國賊!爸爸他不會幹的!他們再勸他也沒有用的,您放 心!」
「其實,你爸爸還是帶了你走的好。在上海整天關在家裡有什麼好?上海是孤島,現在亂糟糟,常常發生暗殺,常常馬路上隨便有人開槍 ,一點也不太平!」「小翠紅」坐在五斗櫥前梳頭了,五斗櫥上放滿了香粉、蔻丹、雪花膏、花露水、香水的瓶子,還有口紅、骨簪、小篦子 ……她洗了個澡,容光煥發,梳著長長的黛色的頭髮,標緻得很。家霆忽然發現:女人的頭髮太美了!歐陽素心也有一頭烏黑的美髮。
家霆把爸爸要走,方麗清不放,爸爸沒有錢走的事講了,嘆了口氣,說:「現在,『七十六號』已經派人在監視了。想走,也走不脫了! 他的安全叫人擔心!」
「小翠紅」吃驚地沉默著,在五斗櫥的大玻璃鏡里可以看到她驚愕的表情,一會兒,說:「怎麼辦呢?」
家霆將童霜威決定的辦法講了。
那隻波斯種的長毛大白貓,走過來親熱地跳在「小翠紅」腿上。「小翠紅」將它抱起來,用臉腮親它粉紅的鼻子。白貓亮閃著美麗的紅眼 睛,伸出粉紅的舌頭舔「小翠紅」的手背,十分可愛。「小翠紅」嘆一口氣,說:「現在,似乎也只好這麼辦了。家霆──」她懇切地說:「 我對你說,要是哪天能走,缺錢,我可以偷偷拿點首飾給你們當旅費的。不必客氣!什麼時候要,你對我說一聲,我就秘密拿給你!」
家霆感動了,想不到大舅媽是這樣一個俠義的人。他只能點頭,心裡有一種欣慰。
「小翠紅」叮囑:「剛才我對你說的,都不要讓別人知道。」
家霆怕舅舅來電話,站起身來,說:「我下樓去打個電話。」關於舅舅柳忠華的事,除了爸爸他對誰都滴水不漏。他決定接了舅舅的電話 後,今晚無論如何要到歐陽素心家裡,同她見一面。爸爸的不幸遭遇使他痛苦,他更迫切想會會歐陽素心了。
柳忠華真是守信用的人,家霆在樓下客堂間里看《新聞報》等電話,正在七時整,自鳴鐘「當!當!」敲響時,電話鈴響了。他緊張地拿 起電話,聽到舅舅略帶沙啞的話聲:「喂!」
他驚喜地回答:「對!我是家霆!」他怕給廂房裡的「老虎頭」聽到什麼,不敢叫舅舅,只搶先把預先想好的話像放機關槍地說了:「那 件事,不行了!讓我告訴你,不行了!你不要再來電話了!懂嗎?有變化!對了!……」
把這些話說完,只聽柳忠華說:「知道了!」又叮囑了一句:「你們身體當心!」就「克」的擱上了電話。
家霆悵悵地在電話機旁站了一會兒。今天方麗清她們沒有打牌,他想看看是否快要開飯,走進廚房,見廚師傅胖子阿福在鍋里烙蘿蔔絲餅 ,「小娘娘」方麗明正在廚房裡給方老太太洗擇燕窩。幾隻菜已經盛好在盤子里。他知道快開飯了,決定上樓去看一會兒書,等吃了晚飯趕快 去歐陽素心家。
八點多鐘時,家霆站在環龍路那幢漂亮的攀滿碧綠爬山虎藤蘿和翠葉的花園洋房的鐵門外了。這是一個神奇而芬芳的夜晚。藍天下沒有月 亮,一些散碎的繁星在眨眼,飄著一些浮雲。清風陣陣,羽毛似的雲片在冉冉移動。透過矮牆上的鐵柵欄,看到那幢彷彿是古畫色澤的洋房在 夜色中有點神秘,又好像冷冰冰的。
洋房的樓下和二樓上有的房間里亮著金蓮花似的燈盞,射出耀眼的光芒。有好聽的口琴聲傳來。吹的是家霆熟悉的曲子。他猜測:一定是 歐陽素心在吹口琴。在南京上初一時,教音樂課的陳老師教過這支歌,歌詞是:
記得當時年紀小,
我愛談天你愛笑,
有一回並肩坐在桃樹下,
風在林梢鳥在叫。
我們不知怎樣睡著了,
夢裡花兒落多少……①
①這首歌原是盧前(字繼野,南京中央大學中文系教授,詩人)所寫的一首新詩,題名《本事》,由盲樂師冒烈卿制譜,傳唱頗廣,曾被選 人當年中學生音樂課本。
聽到悠揚的口琴聲,引起他許多鮮明的回憶,捲起了心上的漣漪,他鼓起勇氣撳了門鈴。
一會兒,有人從洋房裡走出來,經過一條水泥路來開門。他聽到的是一個女人的聲音:「誰啊?」
他說:「我找歐陽素心,她在家嗎?」
梳髮髻的中年女傭開了門,彬彬有禮地問:「你是誰?貴姓?」她上下打量著家霆。
他說:「我是她過去的同學,姓童。」
「啊!」中年女傭似乎知道來的是誰了,微笑著點頭,客氣地說:「小姐在二樓,請跟我來吧。」
口琴聲仍在傳來,正反覆吹著那支歌。家霆跟著進了鐵門,夜色里,看到這是一個小巧精緻的花園,有如茵的綠草地,靠近水泥路兩邊是 成行的冬青,靠近房屋窗口的是一棵雍容多姿傘狀的大雪松,蒼翠挺秀。進了屋,燈光雪亮,有鋪著地毯上樓的扶梯,左側是間客廳,亮著枝 形吊燈,裡面坐著些人在談笑,有男有女,還有男孩子的話聲。中年女傭帶家霆上樓,在樓梯口叫了一聲:「小姐,有客人找!」冉冉轉身慢 慢下樓去了。
口琴聲悠然停止。家霆看到歐陽素心從房裡出來迎面站在樓道里。十七歲真是少女美麗的時光!她穿著西式的格子裙衣,灰底上有紅藍條 格,鮮艷而又文雅。烏髮自然地拳曲在耳邊。她臉上被樓梯過道口的燈光映射得光彩照人,漆黑晶亮的眸子露出意外的驚訝,高貴得像個童話 里的公主。她微微帶著笑意,沒有說話。
家霆熱情招呼:「歐陽,我來了!」又說:「你怎麼不給我打電話呢?」說著,他走上前去。
歐陽素心笑笑,請他進房,反問:「你怎麼不給我打電話呢?」她的語氣突然有點冷。
他用笑來和緩,打量著她的房間。這是朝南有著陽台的大房間,鋪著銀灰地毯,掛著綠色窗幔,燈光明亮,房裡散發著香水味。燈光使一 套奶油色的新式傢具顯得特別華麗。靠窗口的一隻小寫字桌上翻開著一本書,窗外的樹影因花園裡路燈光的映射將扶疏的枝權影子投在窗上。 那本書頁有時輕輕被風翻動。房裡空氣流通,清潔舒適。五斗櫥上擺著一隻長方形的熱帶魚缸,彩色的熱帶魚活潑遊動。一隻玻璃書櫥的上層 放著些有趣的玩偶:穿長袍馬褂的中國娃娃,穿和服的日本女孩,金髮西裝的西方兒童……
最吸引人注意的是牆上幾隻嵌著風景彩色油畫的大鏡框,一張最大的油畫,畫的是日本富士山和櫻花。畫色已經陳舊,氣勢與意境博大深 遠。因為畫的是日本富士山,家霆感到刺眼,不禁對著畫多看了一眼。
他同她在圓桌旁坐下了,他猜剛才來時她一定正躺在床上吹口琴。蜜色被罩的床上有躺過的痕迹。一本《戰爭與和平》正扔在床上。先一 會兒她很可能是在看書。
他找著話使空氣活躍起來:「你在看《戰爭與和平》?」
她笑笑:「是呀!我在繼續那天我們之間的辯論,進行思考!」
他真誠地說:「那天你不高興了?」
她既不承認,也不否認,態度仍有點冷,說:「你也不愉快吧?」
他搖搖頭,說:「沒有!」
「你今天來幹什麼?」她突然問。
他語塞了,確實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反正,他想念她,想見見她,想同她在一起。再痛苦見到她心上的烏雲也會消散。他吞吞吐吐地說: 「必須有事才能來嗎?也許……我只不過是想來看看你,同你隨便談談。」
「也許,好像你是不該到今天連電話都不打的!」
他感到一種歉意,說:「我確實天天在等你的電話。而且,我家裡出了點事。」
「可以告訴我嗎?」她問,聲音和眼神是關切的。直到這時,她才去櫥里拿出一碟杏花軟糖來給家霆吃,冷的態度開始變化了。
他覺得對她不應當隱瞞什麼。他相信這樣的坦率會增進了解,使關係更加親密起來。他就把近幾天里發生的事,除了同舅舅柳忠華見面的 事外,別的全都講了。
她聽了,嘆了一口氣,說:「你有一個好爸爸,你爸爸也有一個好兒子!」
他坦率地說:「歐陽,仇恨日本侵略的種子,自小上學就埋在我的心裡。你還記得在學校里時,每到國恥紀念日下半旗校長演講,講到國 恥,他哭我們也痛哭的事嗎?」
歐陽素心點點頭。這點她同他是一樣的。
家霆繼續說:「抗戰爆發,經歷過轟炸、逃難,知道了南京大屠殺,知道了我小叔軍威死在南京等等的消息。在香港過了些顛沛客居的生 活,後來在『孤島』上目睹耳聞敵偽的暴行,我對日本更加仇恨。不瞞你說,連在你房裡看到這種日本的小玩偶和這張日本富士山風景畫我都 反感。我也說不出為什麼。」
歐陽素心的臉上閃過一陣不易察覺的陰影,微喟地說:「所以,我說,人類要播種愛,不能再播種仇恨了!再播種仇恨,世代相報,怎麼 得了?事實上,中國人里也有壞人,日本人里也有好人。好人總是眷念和平反對戰爭的。」
家霆想了一想,說:「我們又可以辯論了。你看大英帝國那位拿著黑洋傘飛來飛去的首相張伯倫吧,他一直在執行綏靖政策向法西斯妥協 ,要避免戰爭,寧願犧牲別國以保持屈辱的和平。結果呢?還是避免不了戰爭。」他朝床上那本《戰爭與和平》看看,說:「你那種對愛與和 平的看法,是你讀了《戰爭與和平》得來的感想嗎?」
「倒也不全是從那兒得來的感想。」歐陽素心臉上有強勁的神色,「戰爭太殘酷。拿破崙向來喜歡看看死傷場面,以此來驗證自己大無畏 的精神力量。可是鮑羅金諾戰役後,戰場上遍地死傷的慘狀使他也戰慄了。後來當他看到莫斯科在眼前的時候,他就想:我過去不尋求現在也 不尋求戰爭。」
她的話撥動了家霆心靈深處的那根感情之弦,但他理智地搖頭說:「那是你的誤解!拿破崙是侵略俄國發動戰爭的罪魁禍首,當他體會到 俄國人抵抗的激烈及俄羅斯冰天雪地的嚴寒時,他才意會到戰爭對他並不是輕鬆快樂的事,他才認識到戰爭的殘酷可怕,他才有那種他並不要 尋求戰爭的想法。可是,已經遲了。他說的我認為全是假話!俄國人也不能同意他的要求!俄國人惟一正確的辦法是打敗拿破崙,然後,才有 和平,才談得到愛。正像我們現在同日寇一樣。現在,只談得到打,談不到和平,談不到愛!現在有的只應當是恨!海一樣深的仇恨!」他說 話從容,抑揚頓挫,非常得體。
歐陽素心似乎有些難堪,搖搖頭說:「乏味了!乏味了!我們見面老談這些太沒意思。是不是可以談些別的呢?難道你今天來又是想來談 這些的嗎?」
家霆歉仄地笑了,搖頭說:「當然不是。」
他忽然注意到通向鄰室的一道門開著,透過開著的門,看到鄰室靠著陽台放著畫架和畫具,畫架上的畫布塗抹著底色,一隻裝著顏料的碗 在畫凳旁邊打破翻轉著,顏料沾污了地板。他知道那是一間畫室,說:「啊!歐陽,你在畫油畫?」他是想換個話題談談了。
歐陽素心點頭:「無聊,我就畫點畫!我母親是學繪畫的,生前會畫畫。可我不行。比如,我看著你,就在想:要我給謝樂山畫肖像也許 可以,給你畫肖像我一定畫不好。」
「為什麼呢?」
她笑了:「謝樂山猥瑣鄙俗,能抓住特點。你的氣質,我畫不出來。傾注感情的肖像畫,需要畫出精神內涵來。」
他突然想起謝樂山了:「近幾天見到他了嗎?」
「來過兩次電話,約我看電影,我沒去。他問我,是不是同誰有約會。我說:實際沒有,如果有,不勞費心。今天聽你談了他的父親,我 對他的印象更壞了。你也許不知道,他常去賭場,還在玩舞女!」
家霆為謝樂山嘆息。忽又想:他一定很恨我,可能以為我在破壞他同歐陽素心的關係。難道我真在同歐陽素心戀愛?心想:如果在逃難途 中我對金娣存在的那種感情是朦朧而不自覺的一種異性感情的話,現在,同歐陽素心之間存在著的交往,確乎是一種自覺狀態下的初戀了。但 不知歐陽素心是否意會到這一點。家霆此時此地仍不願背後損毀謝樂山,只關切地說:「歐陽,你和我都可以勸勸他!」
他還想說些什麼,聽到腳步聲,樓下有人上樓好像走進房來了,他就停止說話,看著門口。
一個穿灰長衫的風度雍容、蓄著小鬍子約摸五十歲左右的人出現在門口。他天庭飽滿、額頭寬闊、眉眼精明,已經有點發胖,表情里透露 出一種威嚴,用一種搜索性的目光看著家霆,似在檢查家霆的身分。他手裡攥著一隻小盒子,在門口說:「素心,我給你買了一樣東西,你一 定喜歡。」說著,將手裡的紫紅絲絨小盒遞了過來,語氣和表情里充滿了愛。
歐陽素心接過小盒,向家霆笑笑,啟齒說:「我爸爸!」又轉向她爸爸說:「童家霆,我南京時的老同學!」補了一句:「他爸爸就是童 霜威,我對您說過了。」
家霆有禮貌地站起身來,躬一躬身,叫了一聲:「歐陽老伯!」
小鬍子和藹地笑笑:「啊,知道!知道!」他彷彿不想打擾女兒會客,說:「你們談吧!你們談吧!」回身走出房到前邊去了。
家霆看到歐陽素心打開紫紅絲絨的小戒指盒,裡邊是一隻亮晃晃的鑽戒,銀燦燦的閃耀著奇光異彩。他能掂量出歐陽素心在她父親心靈上 的分量有多重。他問:「歐陽,伯父叫什麼名字?」
「歐陽筱月!」
「他一定很愛你。」
「是的,我也愛他。可惜,他不像你的父親。他的事,從不對我說,我們不能談心,見了面無話可談。在他心目中,我永遠是個小女孩。 金錢物質上,他可以給我滿足。除此之外,什麼也沒有。這個家──」她笑笑,笑得寂寞,「對我來說,像一片沙漠!」
家霆充滿同情,話聲似想在她的心靈里尋找落腳的地方,問:「繼母對你怎麼樣?」
「她?你讀過莫泊桑的《羊脂球》嗎?」見家霆點頭,歐陽素心說,「面上她不能不敷衍我,但只要看她對別人,我就知道她的為人了。 她像那小說里一個葡萄酒批發商烏先生的太太!佔了人的便宜還要說人壞。天生的小市民!像長著渾身螫毛的蕁麻一樣愛刺人,見人倒了霉她 還能笑!」
家霆默然。他發覺歐陽素心在家裡並不快活。他排遣似的說:「歐陽,不要被那些事來影響自己的情緒吧!生活的道路在我們腳下,我們 要抖擻精神去尋找人生的真諦!」見歐陽素心默默無言地在玩弄那隻色彩變幻的鑽戒,他問:「歐陽,上次你說要轉學,打算什麼時候辦呢? 快轉過來吧!」
歐陽素心憂鬱了,站起身搖搖頭走近窗口,眺望著黑黝黝的花園和遠處幾幢高樓窗戶里的燈光,說:「我,決定不轉學了!」她吁了一口 氣,聲音輕而細,卻悠長得直邁進家霆的心坎。
家霆驚訝地問:「為什麼?」
「不為什麼!」歐陽素心堅定地搖搖頭,迴轉身來朝家霆笑笑,淺淺的笑靨里埋下一種莫測高深的內涵,是謎一樣的笑意。忽然,她又將 一張唱片放到留聲機上,問:「愛聽嗎?貝多芬的第五交響曲《命運》?」她搖著留聲機播放唱片。
家霆無從猜測她的心理。唱片上的《命運》交響曲在演奏。第一樂章,奏鳴曲式,一開始就出現了命運敲門式的動機,威風凜凜,豪邁輝 煌。樂曲是在昭示些什麼呢?他說不清楚。
他見她彷彿陶醉在神奇的音樂聲中了。
談話沒有繼續。歐陽素心忽然在樂聲中歉意地說:「童家霆,我今天有點累了!你回去吧,有空請再來玩!」
家霆後來離開了環龍路上那幢攀滿爬山虎綠蔓的花園洋房。歐陽沒有送他下樓。出了鐵門回首眺望,二樓上歐陽素心房裡的燈光溢射輝耀 著屋牆上綠色的藤蘿,燈光似乎也被染綠了。燈光顯得有點兒寂寞。
坐公共汽車回去時,在車上,家霆心裡悒悶,他覺得這次會面比起上次來,不但少了歡愉,好像在歐陽的感情上反而倒退了一大步。他老 是顛來倒去地想:咦,為什麼她又不想轉學了呢?她對我的感情起了變化了嗎?為什麼呢?是由於我本身的原因還是由於她家庭的原因造成了 她情緒上的波折呢?她為什麼常常會突然憂鬱起來呢?
貝多芬《命運》交響曲的旋律仍縈繞在耳邊。這是一個神奇的初秋的夜晚。他想不出答案。但他覺得無論如何他已經離不開她了,找機會他一 定還要同她去見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