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連兩三天,童家霆上課也不安心了。
在莊嚴神聖的慕爾堂里上課時,各節課的課本上、黑板上,連在聖經班上讀聖經時,聖經上都出現了歐陽素心可愛的面容。童家霆雖上的 教會中學,但在宗教中從未找到救世主。現在,卻覺得歐陽素心倒有點像是他的救世主了!想起了歐陽,心裡感到幸福和欣悅。
他耳邊,老是迴響著歐陽素心好聽的話聲。心裡,更是反覆思索著歐陽素心那些使他納悶的「謎」。他將同歐陽素心談過的話和會見時的 場景,放電影似的在頭腦里一遍遍重溫,一個鏡頭一個鏡頭地過篩子,追憶、思索,尋找謎底,竟得不到答案。
他明顯地感到她在有意疏遠他,又感到她確實還是喜歡他的。他看得出,同他在一起時,她不加掩蓋地向他流露出一種美好的感情來。她 對他的疏遠與冷淡,是矯揉造作的;她對他的親切與喜愛,反倒樸實自然。
他想:唉!我是在戀愛了,何必自己騙自己呢?
年輕人有了這類高興的事,總是想講給自己的好朋友聽。他忍不住也告訴了程心如和余伯良。他怕損害歐陽素心,不說歐陽對他如何如何 ,只說他是如何愛慕歐陽,有一個這樣的老同學多麼幸福。
程心如聽了,胖胖的臉上露出笑意,沒有發表意見,態度似乎是不鼓勵也不反對。同學裡不乏談戀愛的人,程心如平時是瞧不起那些早早 跌入愛情漩渦中的人的,他更瞧不起花花公子型的人物。早些時,有一次,他同家霆路遇謝樂山。那天,謝樂山吹著口哨,哼著外國歌,衣著 講究,戴著鑽戒,話里夾著英文單詞,一開口談的都是舞場見聞和影星艷事。事後,程心如鄙視地說:「中國的青年,如果都像他,一定亡國 !」將歐陽素心的事告訴了心如,他笑而不言,家霆明白心如一定是不以為然,只是不願意使好朋友掃興,才採取了沉默態度。這使家霆心裡 很不舒服,想:可惜我無法使你知道歐陽素心有多麼可愛!如果你認識了她。一定會贊成我同她交往的。
余伯良聽了,嬉皮笑臉,說:「請吃糖!請吃糖!」他不像程心如老練,用的是一種起鬨、湊熱鬧的態度。家霆不喜歡心如的沉默,也不 喜歡余伯良起鬨。他希望好朋友聽他講了這件事後,能表態支持,能關心他的成功,能與他分擔苦悶與快樂。可是,像石頭扔在水裡,什麼也 得不到。
他上課不安心,教英文的美國教員薛安之課堂提問,發現他心不在焉,叫他起來回答問題。英文課本用的是原版的《美國早期歷史》,薛 安之問的是一個有關華盛頓領導獨立戰爭的問題。他沒聽到薛安之問什麼,站起來瞠目結舌,引得同學們一陣鬨笑。薛安之挺著大肚子,近視 眼鏡片下兩隻藍眼睛瞅著他用英文說:「你平時是個好學生,為什麼今天這樣不正常?」又用中國話說:「不好!不好!頂不好!」
這天放學後,余伯良留在學校里打籃球,程心如同他一起回家。一路閑談。程心如告訴他:「七月里我們去文化街撒傳單那次見到暴徒襲 擊報館,後來被巡捕抓到的幾個暴徒被上海第一特區地方法院判了刑,『七十六號』氣壞了,要求撤銷原判,宣告無罪,還威嚇法院。」又談 起退出四行倉庫被公共租界工部局圈禁在膠州路孤軍營的「四行孤軍」,由團長謝晉元率領每天仍舉行晨操,升國旗,有些學校的學生常去慰 問。談起這類事,兩人熱血沸騰。最後,程心如勸他說:「我們年歲都小,頂好不要談戀愛。你看你上課時那副失魂落魄的樣子,有什麼好的 ?」
家霆用沉默回答。他認為:程心如的話對,但感情怎麼克製得住呢?心想:轉眼明年我就十八歲了!再說,我並不就想到什麼結婚不結婚 的事。
見他沉默,程心如也不再說什麼了。他內心又慚愧起來,感覺對於好朋友自己也並不誠懇,比如爸爸的事、舅舅柳忠華的事、方立蓀的事 ,他都沒有告訴過程心如和余伯良。而現在,自己對歐陽素心的那種感情,也只是有限地講了一點給他們知道,並沒有全部說出來。但這樣做 又似乎是恰當的。爸爸和舅舅柳忠華的事,不告訴程心如他們是為了爸爸和舅舅的安全,沒有必要張揚。方立蓀的事不告訴程心如他們,是因 為這種事太醜惡。一個人似乎並不可能把內心的隱秘都說出來讓人知道,只能有選擇有分寸地將那些能公開的事讓人知道,即使對好朋友也不 能都做到完全坦率、毫無秘密。他想:舅舅顯然是最能保守秘密的人。秘密同安全有關,秘密也同要去達到的某項特定目的有關。天下,勢必 沒有絕對的坦率和誠懇,因為人太複雜,社會更複雜,不能用一種態度來對待所有的人和所有的事。他對人生的複雜引起了思索。原先一種單 純的思想逐漸被一種複雜的思想代替。每個人在心裡保存著那些對人無害而自己不願公開的隱秘,他覺得應當允許。這樣想時,他就比較坦然 了。
他同程心如回仁安里,弄堂口附近的酒店裡正坐滿了借酒澆愁的顧客。酒店生意興隆,店裡出售鴨翅、鴨肫、滷蛋、素雞等熟菜,門口有 賣清水陽澄湖大閘蟹的小販在叫賣,鐵絲籠里分等級裝著大大小小的螃蟹。喝酒的客人買了蟹可以在酒店裡煮熟了佐酒。一個賣油豆腐線粉的 攤子,是個白髮老頭兒在賣,專做酒店裡顧客的生意。一碗線粉,外加幾隻油豆腐,澆上金色的麻油、鮮紅的辣油,香味撲鼻。經過線粉攤, 看見一個長頭髮穿短打便衣的矮子,黑糊糊的胖臉,油光滿面,眼光游移,手指上戴著金光閃閃的戒指,鬼鬼祟祟又飛揚跋扈,吸著香煙,同 賣油豆腐線粉的白髮老頭在搭訕說話。
程心如忽然用肘碰碰家霆,說:「對了!你悄悄看看這個人,有件事要告訴你!」
家霆悄悄覷了矮子一眼,同程心如一起走進了仁安里,問:「心如,他怎麼?」
程心如神秘地說:「這人最近常在弄堂里轉來轉去,有時在你們二十一號後門和前門轉。聽看弄堂的阿三說,他不敢問,怕得罪這矮子。 矮子還有些同伴,有時兩個人來,有時又換了另一個人來。」
看弄堂的阿三,五十多歲了,是個大煙鬼,單身一人住在弄堂口一間活動的衣櫥樣的木屋裡。木屋小得只能睡他一個人。他管看弄堂兼帶 掃弄堂,買不起鴉片抽,經常不知從哪裡弄了許多人家煮大煙過濾用的草紙來,熬出「龍頭水」喝來殺大煙癮,間或也見他在香煙錫紙上放一 小撮白面,用火點化,用根吸管將點化的白面吸進嘴裡吞下肚去過癮。聽程心如這麼說,家霆心裡大吃一驚,解悟到準是「七十六號」監視爸 爸的特工。一時衝動,本想把爸爸的事告訴心如,話到嘴邊,又留住了,只焦灼得喪魂落魄地說:「我回去,把這件事告訴家裡!」
程心如分析說:「只有兩種可能:一種是『七十六號』的特工,會不會是想搞暗殺的,因為你爸爸本來是要人;一種是強盜或者綁票,會 不會因為你舅舅家有錢,想來撈一票?」
兩人回家前站在弄堂里談了一陣,家霆心裡的浪頭七上八下,終於說:「心如,我要趕快回去打招呼。以後,有情況你隨時告訴我。」他 同心如道別,急匆匆回家。
方麗清她們仍是在打麻將。真奇怪!麻將對她們為什麼有這麼大的吸引力,天天打也不厭呢?戲迷表哥方傳經關上了房門在放留聲機。家 霆推門進去想放下書包,見戲迷表哥手執一把木頭寶劍正在扭扭捏捏練舞劍,滿臉是汗。家霆忽然發現睡的床和床頭櫃等物件都沒有了,剛要 問,傳經先開口了,說:「喬遷之喜了!你的床拆了。東西『小娘娘』都給你搬到三樓去了。以後,你高升了,住三樓!」
他明白:方立蓀帶著「老虎頭」、巧雲和傳文、傳寶,前天雇了搬場公司的大卡車搬到新居去以後,樓上樓下都空出房間來了。他早看出 戲迷表哥經常在外邊胡調,夜裡常常很遲回來,或者乾脆不回來。怕他發現秘密,有時驚惶地問他:「我昨夜講夢話了嗎?你聽到我講些什麼 ?」戲迷表哥並不樂意和他同住一間房,他也並不想同戲迷表哥混在一起。這下倒是兩全其美了!他「呣」了一聲,退身出房,掩上了門。
他顧不得上樓,先走到爸爸房裡,見童霜威坐在沙發上,開了無線電,一邊聽廣告一邊看報,見家霆來了,「啪」的關了無線電,說:「 簡直沒有什麼可以聽的!」他一臉閑居無聊的神色。家霆上前,激動地將剛才有關矮子的事一枝一瓣全都講了。
童霜威聽罷,臉上肌肉抽動,有點緊張,說:「好呀!反正是死守在家裡不出去了!」稍停,又說:「你也要小心!他們會不會在我兒子 的身上打什麼主意呢?」他從沙發上站起身來,來回蹀躞,似是在計算分析。一會兒,說:「據我想,他們監視我則有之,暗殺我似尚無此必 要。我不肯附逆,但名義已被盜用,他們馬上來暗殺似乎小題大做、師出無名,影響也不好。你看是不是?」
家霆皺眉思索,擔心地說:「我倒不要緊,您是有危險的。他們管什麼青紅皂白?一定要提防下毒手!」說著,眼睛濕潤了。
童霜威帶著感情看著兒子,說:「當然!反正,我不離開這間房!等會兒再同他們方家商量一下,把後門關緊,回絕所有陌生的客人。我 看,過上一段,監視也就沒勁了。到那時,一定想法偷跑!」又說:「現在,他們要逮捕抗日分子,也不很容易,要由日本憲兵隊出面會同租 界當局才能逮捕。我不附逆,但扣我一個帽子要逮捕我,似還扣不上。他們在租界上還不能為所欲為!我看,處境是險惡,還不至於出什麼大 事。你──」他安慰兒子:「不必著急!」說完,有意笑笑,表示坦然。
家霆覺得爸爸分析的有理,不再做聲。爸爸的分析使他稍微寧靜了一點,但心裡總是有一種不快的情緒。越是有這種不快的情緒,越是想 念歐陽素心了。他決定去打個電話給歐陽素心,約她出來談談。他說:「爸爸,我搬到三樓住了,現在去看看我的房間。」
他上了三樓,見原來巧雲住的大房,全部傢具都仍在,只是細軟等搬走了。大柚木床原先是巧雲和方立蓀睡的,現在「小娘娘」方麗明在 給他鋪被單。他的許許多多各式各樣的書和一些雜物,「小娘娘」都給他搬上了樓放在一邊了。見他來了,「小娘娘」難得地笑著說:「你這 些書真比磚頭還重!」
他放下書包,謝了「小娘娘」,問:「怎麼這些傢具都還沒搬?」
「小娘娘」說:「買了新傢具,舊傢具只好擱在此地了。」
「小娘娘」這個人,平時一句多話也不說,一個笑容也不見,一天到晚,像個影子,常常出現,出現時也無聲無息。家裡有了她,她每天 能埋頭做許多事,如果不注意,卻不使人感到她的存在,甚至還可能認為她是累贅、多餘的人。天下事就是這麼不公平。家霆有點可憐她。有 天聽方麗清同童霜威說:方老太太和兩個兒子商定,再過一二年,就給「小娘娘」找個殷實可靠的人嫁掉。方立蓀的綢緞莊里有個名叫鄭金山 的店員,比「小娘娘」大十七歲,會做生意,對老闆忠心,老婆生黃疸病死了,未曾續弦,有一個十歲的女孩,方立蓀看得中鄭金山,決定要 將「小娘娘」定親定給鄭金山,嫁給他填房。鄭金山「相親」後,表示對「小娘娘」滿意。鄭金山是個像殺豬的一樣的胖子,鬍子連腮,橫眉 豎眼。大舅媽「小翠紅」見了,皺著眉說:「不行不行!這個人不行!……」但方老太太說:「怎麼不行?立蓀有眼光,他選中的人不會錯! 光圖好看,找個荷花大少爺,有什麼用?」據說「小娘娘」後來哭過幾次,但她的命已經註定,這件婚姻是板上釘釘的事了!
家霆不讓「小娘娘」給他鋪床,自己搶過被單將床鋪好,轉身看時,「小娘娘」已經拿起笤帚去打掃隔壁房間了。他從三樓輕輕走到樓下 去打電話。
撥了歐陽素心的電話號碼,來接的是一個女人,聲音不像那天見過面的中年女傭朱媽。他估計可能是歐陽素心的繼母,態度倒還客氣,只 是帶點無從捉摸的冷淡和矜傲。
過了一會兒,歐陽素心從樓上下來接電話。
家霆熱情地問:「有空嗎?」
她笑笑,答:「什麼事?」聲音很甜。
「我想約你在『白拉拉卡』見面,我們談談。」
她似乎是遮住嘴唇在說話:「要談,我這裡不是比那兒更好嗎?你來,在我這裡吃晚飯。」
他有點為難了,不想在她家吃飯。同她爸爸和繼母見面一起吃飯,多麼彆扭!他推辭說:「啊,不了,還是在外邊自由些。」
她很懂得他的心理,噗哧笑了一聲:「來吧!我們倆一起單吃,不同他們一起吃!好不好?」
他喜出望外了,說:「我就來!」馬上掛斷了電話。
他走出仁安里時,天快黑了。天陰得能擰出水來,雨意很濃。他也不想回去拿雨衣,匆匆去公共汽車站。
一個鐘點以後,家霆進入歐陽素心那間掛著富士山和櫻花大油畫的房間里了。
歐陽素心見他來了,情緒很好。她穿一件樸素的毛藍布旗袍,沒有打扮,卻比打扮了更叫人看了舒服。她給他倒茶,又給他拿「沙利文」 的糖果和新上市的福橘,說:「我已經跟廚房裡講了,吃得簡單點,端到房裡吃,你看好嗎?」
家霆笑著說:「我來,不是為了吃!……這當然好!」
她抓住話進攻:「你是為什麼來的呢?」
他語塞了,只好笑,笑得有點局促,也有點傻。
她陪著他笑,忽又任性地說:「唉,本來,我不想再同你來往了!但辦不到。人生,為什麼……」她沒往下再說,卻在玩弄著自己的手指 。她十指尖尖,像女鋼琴家的手。
他詫異地說:「怎麼?為什麼呢?」
她用坦率無邪的眼睛望著他說:「唉,我怕我們將來會不幸!」
他更大惑不解了,問:「歐陽,你怎麼這樣想?」看到她有點凄楚的模樣,他心裡不安而且心疼。
她沒有回答,抬起了頭,臉上出現了一種勉強做出來的笑容,說:「我是怕我們加深了感情,對大家都不好。」
他相信了她的話,真誠地用從心裡流出來的聲音說:「歐陽,相信我吧!我不會做任何對你不好的事!我們都還年輕,但我確實──」他 想說出那個最難於啟口的字,卻又為難地將滑到口邊的話吞下去了,說:「想做你最忠實的好朋友!」
她笑了,頑皮地問:「用什麼表明你是最忠實的好朋友呢?」
他誠實地答:「到現在為止,我還沒有把任何事都告訴過別人。對你,今後,一切事,我心裡的一切話,都可以對你說,告訴你。你知道 ,一個人,如果沒有一個知音可以談心,是痛苦的。」
她搖搖頭:「如果你對我這樣,而我對你不這樣,你能忍受嗎?」
他毫不考慮地說:「當然能夠忍受!要求我自己做到的,並不要求你也做到。我只希望我對你獻出一切,而不要求你為我作出什麼犧牲。 」
她笑聲里洋溢著歡樂:「啊,為什麼這樣不公平?」
「不為什麼,只因為我──」他又想說那個字眼了,仍艱難得沒有說出來,只是紅著臉激動地說,「願意用這來表明我的忠實、真誠。」
她忽然平靜下來,好像悄悄嘆了一口氣,走近開著的窗口,看著已經黑暗下來的天空,又看著遠處似是罩上了黑紗的有閃爍燈光的大樓, 忽然岔開話題說:「啊,天要下雨了!」
廚房裡讓梳髮髻的中年女傭朱媽用托盤把晚飯送到房裡來了:一人一盤肉絲菠菜炒麵和一碗雞蛋羹。
歐陽素心招呼家霆:「來來來,我們邊吃邊談。」
這時,下雨了,雨很大,淅淅瀝瀝在浸透了墨汁似的夜色中降落。雨聲急驟,轉瞬間又變成一片無法分出節奏的嘩嘩聲了。有風將雨掃進 窗來,帶點綿綿的涼意。家霆連忙幫歐陽素心去關上窗戶。
他倆在秋天的雨聲中,吃著晚飯,回憶起從小學到初一在南京時的往事,談得歡洽。
「那時候──」她說,「有一次初秋下大雨,我獨自走回家去,沒打傘,也沒穿雨衣,頭髮上滴著水,渾身濕淋淋的,回去把爸爸嚇了一 跳,說:『啊呀,要生病的呀!』可我高興地說:『真涼快!真舒服!』」
「那時候──」他說,「一年初夏,我小叔軍威當時在軍校上學,陪我到玄武湖釣魚。下了雨,魚特別容易吃餌上鉤,釣了許多魚。有個 小女孩挽籃來叫賣櫻桃,滴溜滾圓的櫻桃又紅又甜,我們買了櫻桃一邊吃一邊釣魚。這以後,再也沒吃過那麼好的櫻桃了。」
那時候,男學生都愛在秋天時鬥蟋蟀。女學生愛看鬥蟋蟀,多數不敢去蔓草亂石叢中捕捉蟋蟀。歐陽素心不同,她敢抓蟋蟀,也要養蟋蟀 。有些男生爭著把自己的蟋蟀送給她。家霆有一天和謝樂山一起去北極閣捉蟋蟀,在野墳堆里聽到一隻蟋蟀「口瞿口瞿」,叫聲特別洪亮。家 霆說:「聽!這蟋蟀叫聲多好!」謝樂山說:「我早聽到它叫了!該歸我!」他搶先上去把大石一掀,天哪!裡邊竄出一條通紅的大蜈蚣來, 謝樂山「哎呀」一聲,回身一跳,一交跌在一丈多外的草叢裡,額上磕了一個大包。第二天同學們知道了都哈哈大笑。謝樂山事後偷偷告訴家 霆:「我抓那隻蟋蟀是想送給歐陽素心的,要不然,就讓你抓了。沒想到……真晦氣!」
現在,談起了這件舊事,歐陽素心笑得嗆咳起來,說:「要不是今天你說,我還真一點不知道呢!昨天,謝樂山又來電話,這次倒不邀我 跳舞了,說要請我去『D.D.S.』咖啡館,我說頭疼回絕了。為了小時候捉蟋蟀這件事,下次他再來電話──」她開心地格格發笑。
家霆問:「怎麼樣?」
她仍在笑:「我一定只有再陪他一次!」
雨水打著玻璃窗,清脆有聲,像琵琶輕抹慢彈。窗玻璃上的雨水溢下來,不斷地溢下來,映著燈光,珍珠似的燦爛閃光。外邊天色黝黑, 迷迷濛蒙。遠處不知誰家的鋼琴聲傳來,叮叮咚咚,彷彿來自天的盡頭,音韻悠長、蒼茫。
吃著炒麵,敘著舊,兩人常笑得格格的特別高興。回憶使他們親近,沉湎在一種甜美、溫暖的情緒中。晚飯吃完,朱媽來將碗盤和筷子收 走。聽著不絕如縷的雨曲,歐陽素心忽然顯得心神不寧。她開了床頭柜上一隻奶油色的收音機。電台那麼多,一個接一個。她調撥了一會兒, 不是廣告,就是京戲、申曲、滑稽戲或是靡靡之音的流行歌曲。她「啪」的又關上了收音機,縹縹緲緲嘆息了一聲。
家霆想:她可能又要像上次一樣播放貝多芬的《命運》了。誰知,沒有,她只是用眼看著那不斷濺打在亮晃晃窗玻璃上的雨水。雨水正像 淚水似的在玻璃上淋漓流瀉。
她忽然推開窗戶放進風雨來。雨,濺濕了她的衣服;風,吹得她的黑髮飄飄飛動。她卻伸開雙臂像迎接和擁抱風雨,又似要讓風雨驅散心 上的什麼痛苦。她才十七歲,又這麼美麗,怎麼有這麼多的負擔呢?
家霆上去,輕輕給她關上了窗戶。她向他笑笑,說:「我還是像小時候一樣,愛淋淋風雨!……真涼快!真舒服!」
家霆想找點話題談談,想起了那天看到過的畫室,說:「歐陽,能讓我看看你的畫嗎?」
歐陽素心說:「當然可以!」她去開了那扇通向畫室的門,風趣地說:「看看我新畫的一幅巨作吧!」她「啪」的開了電燈。
他跟著她走進了有著松脂油香的畫室。畫室潔凈,又極雜亂,放著一隻長沙發,有一隻堆滿了雜物的長條桌。此外,是畫架畫布、帆布畫 凳。牆上、地上掛放著許多幅油畫,有風景,也有人像、靜物,多數沒有畫完。有一幅風景畫上只胡亂塗上了各種色塊。
他看到了在畫架上的那幅她新完成的傑作。
油畫的色彩漂亮極了!令人著迷。畫得隨心所欲,飄飄欲仙,富於靈氣,溫暖、朦朧,把人帶人夢一般的意境。她寫意而不拘泥於寫實。 雲和霧氣撲朔迷離,使一切都變得如夢似煙,令人產生微醺的感覺。畫上有海,海中有山,山在深深淺淺虛虛實實的雲霧之中。海平線上堆積 著沉甸甸壓在海面上的烏雲,風盛雲涌,似有無聲的閃閃雷電在震顫。海天彌合,若接若離,清新透明的空氣似在抖動。藍幽幽的雲霧露出空 豁,晃動著光束。光束搖曳生姿,蕩漾開去,變幻著色彩,是童話世界與夢幻意境的化身。有一輪光束給烏雲鑲上了金邊,是隱而未露的太陽 的光?使人真盼著一個金色的太陽快點噴薄而出。
她說:「喜歡嗎?是我們爭辯了《戰爭與和平》後那夜我畫的,一直畫到第二天早上,整整一夜沒睡。」
她畫的是什麼呢?像是仙境,給人縹緲、幽遠的印象。除了神秘的變化著的海、山、雲、霧、天空、光束,還有山上的花。花,一定是山 杜鵑,開放得如火如荼,鮮艷極了。
他讚歎地說:「啊,美極了!真是一幅奇異的傑作!可惜我能有感受,卻說不出。我覺得這裡充滿了你的想像,不然絕不可能這麼美!你 能告訴我,你畫的到底是什麼?」
她爽朗地笑了,說:「我自己也說不清。我畫的是我想追求的東西,也許是和平?是幸福?是愛?是美?是真理?……總之,是最最美好 的東西,也是在我想像和感覺中縹縹緲緲的東西。最美好的東西都被戰爭破壞了!」
是呀,畫上的雲團和霧氣似有形似無形,它們凝滯、移動、消逝,光線穿插環繞,在向四方擴散。淡紫色的、蔚藍色的、紫紅色的、銀灰 色的色彩和光輝閃耀璀璨,畫上邊蘊含著美,一種驚心動魄的美,一種震懾人心的美!他看著畫,對她說:「你像個哲學家了!但,為什麼這 樣悲觀?」
「藝術家應當是哲學家,用顏色、光線和形象來表現思想和感覺,發掘它的意義和價值。可惜我還做不到。」
「應當給這幅畫起一個美麗的名字!」
「我早就想好了,畫名是《山在虛無縹緲間》,行嗎?」
他久久地凝視著這幅畫,色和光的運用是非常神奇的。聽著雨聲嘩嘩,感到畫面上的雲霧飄浮波動,高山似隱似現。這使他記起,戰前在 南京瀟湘路家裡在雨中或在雲霧繚繞的黎明遠眺紫金山的情景。有時狂風暴雨驟然而至,陽光收斂,一切變為迷茫。雲霧如浪濤,似有無聲的 音樂在飄響。畫,真美,可惜太虛幻了!又好像尚未畫完。
他想說些什麼,又不知說些什麼好。
她又將他帶出畫室回到房裡。然後,站到窗前,獃獃地看著雨水潑刺刺地在窗玻璃上噴濺,默默無言。
雨嘩嘩在下,奏琴般地敲打著窗前的樹葉,連綿有聲,不斷如縷。在渺渺的夜空下,雨水一定正泛流在房頂和馬路上。家霆也說不出自己 今夜來要達到什麼目的。他只是想看看歐陽素心,同她談談,跟她一起消磨一個夜晚,看看她那雙神奇的跳躍著希望的火苗的眼睛。他心裡也 渴望著今晚能得到她一個許諾,哪怕是點一下頭或默認似的笑一下也好。他想把自己在感情上交給她,同樣也希望她能給予回報。雨聲使他的 心感到壓抑。他凝望著她,感嘆和驚訝她在那幅畫上所表現出的天才。她默默無聲地坐著,聽著雨聲,似乎生活在空虛之中,模樣像他看到過 的法國畫家雷諾阿畫的一幅《羅曼?拉科小姐像》,只不過,她比那位貴族小姐還要耐看得多,樸素、自然而高貴。
忽然,雨,變小了。他覺得不應該回去得太晚,心裡像有浪潮澎湃,想說的話總覺得難以出口,但他終於鼓足勇氣說:「歐陽,我以後能 成為你的好朋友嗎?」
歐陽素心用一種含著感情的眼光望著他,說:「你喚醒了我許多美好的回憶和思念。你怎麼還這樣說呢?」
感情是很難表達的,它超越了語言。他覺得這就是滿意的答覆了,說:「我走了!」心裡是舒暢的。他的心沉浮在一個飽滿而歡悅的情感 世界裡。
她看看窗外快要停歇的小雨,說:「雨恐怕還要下,你就早點回去吧!」
她把自己用的一把講究的花傘遞在他手裡,送他下樓。樓下客堂里的門虛掩著,聽得出裡邊有客人熱鬧地在講話。她冒著雨送他到了門口 ,替他關鐵門,身上的毛藍布旗袍都淋濕了。臨別時,他看到她白皙的臉上有一種親切迷人的微笑。她對他輕聲嫵媚地說:「什麼時候想看到 我,就給我打電話吧!」
家霆第二天精神抖擻。
昨晚的事,他每一想起立刻有一種幸福的感覺。白天在學校里,下了課他老是想唱唱歌。有這樣高興的事,真想告訴給別人知道。但想起 程心如對他的冷靜的勸告,想起余伯良那種起鬨的孩子氣,他就又不想告訴他們了。
下課放學回到家裡以後,發現異常的靜悄。既無牌聲,也無留聲機京戲唱片聲和談笑聲。「小娘娘」告訴他:「除了你爸爸,人都去西愛 咸斯路吃晚飯了。」
「西愛咸斯路」指的是方立蓀新買的花園洋房。
家霆到爸爸房裡,見童霜威睡著,他就不驚動爸爸了。踮腳走路,見桌上有一幅爸爸寫好的草書放在那裡,細細一看,是抄錄的文天祥的 《正氣歌》:「天地有正氣,雜然賦流形……於人日浩然,沛乎塞蒼冥……」筆走龍蛇,大氣磅礴,他似乎能明白爸爸的心意。看看睡著的童 霜威,心想:爸爸一定心情不好,寂寞無聊,所以睡了。心裡感到一陣難受。
他回到三樓房裡,自己也說不出是為了什麼,竟將珍藏著的媽媽的遺像拿出來看了半天。照片是在蘇州寒山寺照壁牆前幾樹杏花旁拍攝的 。媽媽柳葦在褪色發黃的照片上帶著嚮往的神情在微笑。翻轉照片,他又誦讀起照片背後那四句用鉛筆寫的詩來了:「一陂春水繞花身,花影 妖嬈各占春。縱被東風吹作雪,絕勝南陌碾成塵。」看著照片誦著詩時,他禁不住心裡發酸了。
他現在一人單住一間房,比同戲迷表哥方傳經同住一間房要好得多了。安靜、自由,聞不到傳經有時噴人的酒氣;看不到傳經一個接一個 大聲打哈欠;更聽不到傳經一遍又一遍扭扭捏捏哼京戲、聽唱片……此刻,看著媽媽的照片,他流著淚從心裏面把自己的高興無聲地傾訴給媽 媽聽。他覺得照片上的媽媽似乎是歡樂的。
看著照片,他想起舅舅和楊秋水阿姨來了。幸而有這張照片,還能看到媽媽的模樣。他決定以後要把這張照片給歐陽素心看,在適當的時 候將媽媽的事也告訴她。
想起了舅舅和楊秋水阿姨,他忽然有一種強烈地想再看看他們的願望。昨天剛見過歐陽素心,今天他又想再見到她,同她在一起是一種甜 蜜的幸福。可是,有顧慮:歐陽素心說過,她的繼母是一個「生性像長著渾身螫毛的蕁麻一樣愛刺人的女人」。這使他警惕:絕不能天天去找 歐陽素心,免得被她的繼母嚼舌。他想:儘管舅舅叮囑我不要再去找他,但我悄悄去一次怕什麼呢?我要去看看舅舅,也看看楊秋水阿姨,將 爸爸現在的情況告訴他們。那天舅舅打電話來時,太匆促,也說得太簡略,他一定是非常不放心的。再說,我也要同舅舅商量一下,該叫爸爸 怎麼辦才好?這樣一想,他決定再到滬西去一次。
他下樓對「小娘娘」說:「我出去有點事,不在家吃飯了。爸爸醒來,請你對他說一聲。」說完,邁步走出後門。
在弄堂口他大吃一驚,看到那手戴金戒指的黑胖矮子,穿著短打在對面馬路邊上站著抽煙。但對他似乎並不注意。他有心試試,快步流星 地走,在馬路上繞來繞去,看看背後有沒有人跟蹤。試了一會兒,並沒有人盯梢,他走到汽車站,跳上一輛公共汽車就走了。
照上次的走法,又到了永康紗廠勞工夜校門前了。使他高興的是:楊秋水阿姨仍舊坐在上次的老地方在同一些女工不知談些什麼。已是黃 昏,他湊上前去,在門口叫了一聲:「楊阿姨!」
見到家霆,楊秋水戴著眼鏡的清秀白凈的臉上露出欣喜,起身來到門口,說:「嗬,是你呀!……」又問:「來幹什麼?」不等家霆回答 ,又說:「你一定還沒有吃過晚飯吧?在前邊等我一會兒,我把這裡的事了一了,我們一同去吃飯。」
他點點頭,見楊秋水很忙,獨自離開夜校,在前邊不遠處的一個小弄堂附近等著。身邊一隻水泥垃圾箱開著蓋,有個背筐拾垃圾和香煙頭 的小孩在翻動垃圾。近旁一個小便池裡臭氣熏天。這一帶比起市區熱鬧地段,顯得特別貧窮、破陋與寒傖。
只過了不到十分鐘,楊秋水出來找家霆了。近前後,她熱絡地輕聲問:「家霆,找你舅舅?」
家霆點點頭,補充說:「也看看您。」
楊秋水和藹地笑了,說:「你舅舅叮囑你不要來的呀!他早搬走了,在什麼地方我也不知道。」話雖如此,她卻沒有嚴厲責怪的意思,拍 拍家霆的肩膀,說:「走,我們去吃餛飩,一路談談。」
家霆聽說舅舅不在,也不知在哪裡,心裡空落落的有些失望,說:「楊阿姨,我怕舅舅不放心我們,所以來看看他同他說說的。他不在我 就同你說。你要是見到他,把我的話轉告他。」說著,簡單將有人監視等情況說了。
楊秋水挽著他的胳膊聽他說完,皺著眉說:「你爸爸的膽量太小了!他受監視是真,但這事放在你舅舅身上,是一定會努力想出擺脫監視 的辦法來的。當然,你爸爸年歲大些,又養尊處優慣了,人對條件的要求不同,這也不能太苛責他。」稍停,又叮囑說:「看來,你爸爸也只 有照現在這樣辦了。小心提防,等到有機會馬上想法走。」
他們在上次家霆見到柳忠華舅舅的那條弄堂外的橫街上,走進一家吃餛飩的小店裡去。生意不太好,顧客少,店裡兼賣大餅油條。家霆搶 著買了兩副大餅油條,楊秋水叫了兩碗菜肉餛飩,家霆又搶著付了錢。楊秋水笑了,說:「怎麼?怕阿姨窮請不起你?」她從店老闆娘手裡將 錢取回交給家霆,自己又付了錢。家霆只好由她。
兩人坐下,鄰座無人。家霆忍不住說:「楊阿姨,我來也是想看看您的。您能多講點媽媽的事給我聽聽嗎?」
楊秋水親切地看著家霆,家霆感到她像個母親。她嘆口氣說:「可以的,但我需要想一想。將來,總有機會講給你聽的。今天,我心情不 寧。你知道嗎?就是上次你見到的那個銀娣,她的娘死了!」
「她娘死了?」家霆感到太突然了,立刻又想到了金娣,太凄慘了,這家人家太不幸了!他難過地說:「前不久還見她到仁安里去的,怎 么死了呢?」他腦際浮現出金娣娘病懨懨的樣子。
老闆娘端了餛飩來。餛飩一隻只很大,湯上飄著蔥花和豬油,散著熱氣。
楊秋水用湯匙舀餛飩吃,輕聲地說:「銀娣和她娘逃難到了上海後,本來都在牛庄路大慈難民收容所的。銀娣是個聰明伶俐又上進的小姑 娘。難民所里,不但上文化課,也進行抗日教育,她表現很好。因為長得好看,難民所里混雜在難民中的流氓要欺侮她。那時我正在難民所里 工作。我們開除了流氓,恢復了秩序。我們用移民墾荒的名義,送過幾批難胞離開上海,有的到嘉定、清浦、常熟一帶去參加江南抗日義勇軍 ,有的到浙江溫州轉往皖南去新四軍里參加抗戰。銀娣本來也要送走的,因為她媽媽有嚴重的心臟病,沒能去。難民所里將她母女輸送到了紗 廠。她娘身體本來不好,去仁安里方家回來後,知道大女兒死了,老是恨自己對不起女兒,哭得不停。這不,昨天夜裡,突然叫喊心口疼,打 了幾個滾就死了。」
家霆聽到這裡,哼哼地呻吟了一聲,匙里一隻餛飩掉到桌上,問:「銀娣怎麼辦呢?」
楊秋水邊吃邊說:「她死了,銀娣又有麻煩事。她那粗紗間的拿摩溫給一個同『七十六號』有關係的招工頭拉皮條。招工頭看中了銀娣, 糾纏了好幾次。娘一死,銀娣單身住工房更不方便,很怕隨時會被那招工頭侮辱。我想給她換個廠或者另外找個地方落落腳,還沒有門路,所 以心裡煩得很!」
聽楊阿姨一口氣談了這些情況,家霆忽然心上萌發了一個念頭。他本來在那天第一次見到銀娣和她娘時,就決心要儘力給她們一些同情和 幫助的,一直沒有如願,心裡老像欠缺了什麼。現在,銀娣的娘死了,銀娣孤孑一人,面臨可怕、尷尬的處境,他覺得拿出自己的力量來幫助 她是義不容辭的。他忽然想到了歐陽素心,他說:「楊阿姨,我認識一個女同學,她家裡很闊綽的。倘若,我將銀娣介紹給她,在她家幫傭, 你看是不是行?」
楊秋水說:「那當然行!至少暫時也可幫助她渡過困境呀!」但又問:「你這女同學家是幹什麼的?」
家霆如實根據自己知道的作了介紹,說:「我馬上先打個電話問問她,你看好不好?」
他們匆匆將餛飩和大餅油條都吃了。楊秋水陪家霆到附近一家小煙紙店裡借打電話。巧得很,歐陽素心在家。
家霆在電話中說:「歐陽嗎?我想求你一件事……」他將銀娣的情況扼要講了,說:「倘若讓她去你家幫傭,給你做做伴,我看你是一定 會喜歡她的。她長得還真有點像你呢!」
歐陽素心笑了,說:「天老爺,你真有趣!怎麼會突然想出這麼一件怪事來找我?」見他態度懇切,她最後說:「我同爸爸商量一下,我 看是可以的。我們是缺少一個勤快可靠、識點字能送茶待客的人。我一定努力辦。」
他覺得她是一諾千金的,放下電話,欣慰地說:「事情看來是一定成功了!」又說:「等她到了歐陽家,我要勸歐陽給她條件,讓她繼續 上學。環龍路上,有個夜間補習學校,她可以晚上去補習。」他說這話時,感到自己做了一件好事,一件對金娣一家補償歉仄的好事,使他減 輕了心上的負擔。
他同楊秋水阿姨約定了明天再見面的時間,並且商定了帶銀娣去歐陽素心家幫傭的步驟。然後,又陪楊秋水說了一會兒,才告別回家。
天空,像黑色的錦緞,使人有一種難以解脫的沉重壓力罩在頭頂。在路邊等公共汽車時,周圍有世俗的喧囂:小汽車的喇叭聲,腳踏車的鈴鐺 聲,小販的叫賣聲……忽然,一幢樓房裡不知誰家有人在彈奏曼陀鈴,清脆的樂聲隨著秋風在夜空流瀉,歡躍的音波,捲起了家霆心上的風雨 。彈的是《義勇軍進行曲》。抗戰初期,這支歌響徹雲霄,無論城鄉,無論東西南北,處處都聽到人在高唱:「起來,不願做奴隸的人們!… …」現在,「孤島」充塞靡靡之音,環境險惡,很少聽到這支激動人心充滿雷聲與怒濤的歌曲了!今夜,聽到了它,感染力更強,使家霆想起 了抗戰初期許多往事。彈奏者是什麼樣的人呢?家霆屏息靜聽,心頭動情,飽含激奮。公共汽車靠站了,他由著別人往上擠,站住腳跟不動。 他戀戀不捨,不願向這最強音告別,仍在靜靜傾聽,停留著準備再等下一輛車。他珍惜這沸騰的樂聲,沐浴著金風,許多激動的思想在心頭蕩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