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寒山寺里,日子難過,也好過。
過了白晝,是夜晚;過了夜晚,又是白晝。
這年冬天奇寒,成群覓食的白脖子烏鴉常結隊「呀呀」叫著飛過天空。三五隻失群落伍了的烏鴉,有時棲息在寺院內的大樹上哀啼,使人 想到厄運來臨,也不時使童霜威想起張繼《楓橋夜泊》詩上「月落烏啼霜滿天」的名句。
陰曆年時,常有雨雪。霏霏雨雪中,童霜威除了看書誦經外,就是思念往事,思念家人,在思念中消磨排遣光陰。歲暮天寒,風像幽靈般 地吹來吹去。聽到風聲唿哨,心情更加低落。他覺得自己真是個被世界拋棄、被眾人遺忘的出家人了!
他讀《楚辭》中的《哀郢》①,津津有味:「去故鄉而就遠兮,遵江夏以流亡。出國門而軫懷兮,甲之鼌吾以行。……羌靈魂之欲歸兮, 何須臾而忘反。……心不怡之長久兮,憂與愁其相接……」
①《哀郢》:屈原《楚辭》中《九歌》里的一篇。《哀郢》是為楚國郢都被攻破而哀傷。由於郢都失陷,屈原追想起自己當年離郢和向東 流放的情形,抒發了思念之情。
此時此地,他覺得特別能體會三閭大夫的心情。
他曾不止一次地思索:為什麼汪精衛和丁默村、李士群他們能答應我的要求,讓我到寒山寺里來呢?
當然,想通也很容易。他們已經透露了嘛!像我這樣的人,殺了沒什麼作用,不殺則可利用。他們既已盜用了我的名義加上了偽中委的頭 銜,殺了影響不好,何如秘密軟禁起來,等我「悔悟」「轉向」!外界不明真相的人,是不會知道我的真實情況的。關在「七十六號」里,影 響也不好。聽說日本人早訓示「七十六號」,不得逮捕與日本方面有關係的中國人!何謂有「關係」?我是留日的,有日本朋友,丁默村、李 士群之流難道沒有顧慮嗎?倒不如按照我自己提出的要求,放到這蘇州孤寂的寒山寺來。我既有此請求,他們這樣做,反倒對我顯得優待。從 汪精衛那天的話里聽來,日本方面由於我早年在日本留學並同日本人有過交往,可能知道我的態度而又希望我附逆。這就迫使他們只能逼我落 水,不能隨便殺我。再說,他們懷疑我同葉秋萍、張洪池有秘密勾當,可能也要弄清。
如果我不屈服,痛苦的囚禁生活要延長到哪一天呢?真是事不關心則已,關心則亂。想到這些煩惱事,他心亂如麻了。
過舊曆年,很少聽到爆竹聲,在寒山寺里也沒有過年的氣氛。想起戰前在南京瀟湘路過年或在上海方家過年的熱鬧情景,想起前年在香港 那個與日本人關係密切的大商人季尚銘家過年的情景,恍若隔世,更是不堪回首。
年初五上午,陪伴的「冷麵人」用一口蘇州話告訴他:「童委員,明朝你太太要來看望你了。上頭已經打了招呼。是特別優待,有什麼事 要關照家裡的,可以先想想好。」
自從到寒山寺來,也想念方麗清,但確實想得不算太多。每當想起身陷牢籠的處境,總怨恨方麗清。如果不是方麗清,何至於陷入今天這 種危險、難堪、可憐的境地!想到方麗清時,他心裡有股怒火。現在聽說明天方麗清要來看望他了,卻又突然有點原諒她了,覺得她也很可憐 。他想像,她一定是容顏蒼白,思念著他,經常以淚洗面,充滿了懺悔心情。這一夜,月亮沒有清晰的輪廓,只是一片朦朧的青光,寺廟大雄 寶殿前的小院里水洗過似的明亮。他覺得夜特別長,竟真有「情人怨遙夜,竟夕起相思」之感。
半夜裡,落雪了。風刮大樹,發出可怕的嗚嗚聲。有些樹枝發出「噼啪」的聲音折斷了墜落下來。枝斷的聲音在童霜威聽來,很像一個老 人的骨骼被折斷。這使他感到身體的虛弱衰頹。風吹窗欞,「格格」作響。舍利塔上的塔鈴在冷風中顫抖低泣,擾得他心緒凄涼。雪映窗紙, 寮房裡白生生地通明。炭盆火滅了,他下半夜兩腳冰涼不能入睡。短夜消逝,第二天一早,早早起來,穿上絲綿長袍,踏著厚棉鞋,打開門看 ,外邊早已一片銀白,井上成了個黑窟窿。寺廟大雄寶殿前的小院里,有個瘦弱的小和尚在掃雪,「簌簌」地響。寺院頂上,樹梢上,到處積 雪。小雪花仍在紛紛揚揚地下,他不禁暗想:似這般天氣,她恐怕不會來了。
早餐是「冷麵人」哼著蘇灘給他煮的香油素挂面,外加雞蛋。雞蛋不算葷腥。據說有個老和尚吃雞蛋時做過詩說:「老僧送爾西天去,免 在人間受一刀!」來寒山寺後,每當吃到雞蛋,他常想到這兩句可笑的詩,心想:人間太苦,像雞蛋尚未變成小雞,在渾渾噩噩時上了西天, 確比有了知覺後挨上一刀要幸福得多。我可惜太清醒了!如今被軟禁在這裡,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既非凡人,又非和尚!畫地為牢,受人監 視,還不知到頭來落得個什麼下場,真太可憐!這樣想著,心裡酸楚,急切地想早點見到方麗清,好多少能了解點外邊情況,也多少可以在感 情上得到點慰藉,更可以問問家霆的種種。但不願被「冷麵人」看出,面上裝得依然十分平靜,若無其事。吃了挂面後,仍在寮房裡閉目打坐 ,嘴裡無聲地默誦《哀郢》。
雪漸漸停歇,總該有上午九十點鐘光景吧?聽到遠處寺門外有人聲馬嘶,估計來了馬車。一會兒,去外邊張望的「冷麵人」突然回來了, 一掀棉門帘走進寮房來。平時沒有表情的臉上,此時也有一點喜色,獻殷勤說:「童委員,太太來了!還有一位江廳長!」
童霜威心裡一愣:江懷南?是呀,江懷南是在蘇州做「維新政府」的「江蘇教育廳長」的呀!是他陪麗清來了?如果放著是方麗清一人來 此,他是會出去迎一迎的,聽說來的還有江懷南,他就猶豫了。想了一想,決定在床上打坐。他寧願以一種擺脫凡心、超凡出世的姿態來會見 江懷南。當然,他心裡明白:方麗清能來,也許是江懷南出力疏通的關節。想起這,他又覺得江懷南總算還講交情,不枉過去相交一場。也體 諒地想:麗清不讓他陪伴著來,獨自從上海租界來蘇州,恐怕也是不放心、不方便的呀!……他對「冷麵人」點了點頭,「呣」了一聲。身子 動也未動,眼睛也仍閉著。
一會兒,聽到零亂的腳步聲了。
又一會兒,聽到腳步聲和人聲已經到了寮房門口,有人掀簾進來了。走在前面的顯然是方麗清。他尚未睜眼,只聞到一股噴香刺鼻的脂粉 香水味。後邊的當是江懷南了!只聽到江懷南高叫一聲:「秘書長!貴體康泰否?一日不見,如隔三秋!懷南在此給您拜年了!」
童霜威睜開眼來,見江懷南深深九十度鞠躬,恭敬非凡,雙手提著些盒裝糕點、瓶酒之類禮品,走去放在桌上。方麗清正生疏地保持著距 離站在門裡遠遠凝望著他,看不出她是悲是喜。只見她穿一件灰背大衣,頸項里圍了一隻上等銀狐圍脖,狐狸的玻璃眼珠子冷森森地閃著光。 她胭脂唇膏通紅,天冷,臉吹了風氣色顯得更好,美艷極了,嘴裡正幽幽噴著熱氣。圓圓白凈臉的江懷南穿一領皮袍,外加一件上等黑馬褲呢 的披風,手執呢帽,較前又微微胖了一些,頗有些官架子地含笑恭立。
童霜威點頭為禮,佯作平靜地說:「你們來了!坐!坐!」
「冷麵人」跑過來倒了兩杯茶,並不監視,客氣地做了請喝茶的手勢,轉身走了出去。出去前,像打招呼地說:「前邊,來了些皇軍,來 燒香拜佛的……」意思是:犯不著到前邊去。
方麗清和江懷南都在椅上坐下。方麗清用眼四面張望,皺皺眉頭,鼻子嗅嗅,嫌房裡空氣不好,摸出搽了香水的手絹捂在鼻上,接著就說 :「啊呀,嘯天,你怎麼鬍子留得像印度阿三了?齷里齷齪,多不衛生!難看死了!」
童霜威不禁想:唉,這個女人!
江懷南似乎要把話岔開去,說:「秘書長,早想來問安了,好不容易,今天才能重睹尊顏。」
方麗清用小手絹拭眼,似乎有點想流淚,插嘴說:「多虧了江廳長,託了他的老丈人丁嘯林,費了大力氣找了『七十六號』。要不然,哪 能來得成!」
江懷南謙遜恭敬:「秘書長過去對我恩重如山,實在無由報答。」他指指桌上的禮品:「今天帶了些吃食來,裡邊有秘書長喜歡喝的英國 三星斧頭白蘭地,恭請哂納。」
方麗清的手絹仍捂著鼻子和嘴,語氣埋怨:「都是你呀,落到這種地步!害得我七葷八素有苦只能往肚裡吞!這麼大的風雪天,還要到這 破廟裡來吹風!」她咕咕噥噥,也聽不清講些什麼,話聲被嗚咽著的哭聲淹沒了。
外邊院子里,有皮靴的橐橐聲,估計是些日本軍人在走路。
童霜威心裡煩躁,嘆一口氣,盡量剋制,使自己平靜下來,想:人與人要互相了解何其難哪!與她婚後相處也已時間不短了,可是她對我 可說是毫不了解。我們精神上毫無交流,總是格格不入。我們在氣質、性格、是非、利害、需求、興趣上也總難和諧相容。行動上和感情上總 是難以配合和互相體諒。你看,她今天到這裡來,說了些什麼呀?真是豈有此理!
江懷南想打圓場,一臉諂媚勸解的神態,說:「唉,師母,請不要難過,不要難過!不要流淚,不要流淚!外邊有日本人,聽到廟裡有哭 聲等會兒有了麻煩不好辦。」
方麗清依然哭哭啼啼,似乎她今天來就是要來哭的,嘴裡也仍在顛三倒四地嘀咕:「你自己倒一個人在這裡愜意!你怎麼不替我想想?你 是壽頭,人吃葷腥你吃糠!……」只不過聽說有日本人,哭聲倒是放低了。
正在這時,忽然聽到「當!當!當!」鐘聲響了!
江懷南豎起耳朵說:「啊!敲鐘?」
方麗清也止住了哭泣,傾聽鐘聲。
鐘聲洪亮,萬籟和鳴,餘韻悠長,顫音在空中久久不息,似在喚醒六道生眾的痴妄迷夢。
童霜威面上坦然無動於衷,心裡在納悶:寒山古寺,雖然自古以來以鐘聲聞名,「攲枕遙聞半夜鍾」、「愁殺寒山寺里鍾」,但抗戰爆發 蘇州淪陷後,鐘聲大約還沒有響過。自己軟禁在此,也從未聽到過鐘聲。有過幾次,站在大鐘前沉思,也很想輕輕敲它一下或重重撞它一下, 都不敢碰它。今天,怎麼有人敲鐘了?
只見江懷南起身從桑皮紙糊著的格子窗戶破隙處向大殿方向張望了一下,說:「有些皇軍在雙手合十禮拜菩薩。看來,是皇軍在敲鐘!」
鐘聲繼續「當!當!當!」在悠揚響亮地傳來。
江懷南看見寮房裡空氣緊張,童霜威和方麗清似乎都被這突然由日本軍人亂敲的鐘聲震住了,都沉默住不聲不響。他想使空氣輕鬆輕鬆, 豁達地說:「提起這鐘,我戰前在吳江做縣長時,到蘇州來游寒山寺,聽人說起過一個精彩的傳說:有一年下了特大暴雨,天像決了口漏了似 的,嘩嘩嘩嘩,寒山寺四周都被滔滔洪水淹沒了!這天,當家和尚寒山和拾得愁眉苦臉站在廟門口,看到不知哪裡漂來一隻大鐘。鐘口朝上, 搖搖晃晃,像船在漂浮。顯然是天賜神鍾。和尚們一起來打撈,可惜怎麼也撈不上來,銅鐘動也不動。拾得一拍巴掌,拾了根竹竿一撐,縱身 跳進鍾里,要把銅鐘撐近崖邊。誰知銅鐘忽然隨風而去,載著拾得漂走,轉眼間不知去向了!」
方麗清專心在聽,嘰咕了一句:「偷雞不著蝕把米了!」
江懷南自顧自地講故事:「原來,銅鐘向東方漂去,飄洋過海,到了日本!日本人想盡辦法把鍾拉上了岸,拾得就在日本的廟裡住下了。 寒山想念拾得,染了重病。這時,請來能工巧匠,仿照那隻漂來的銅鐘的樣子,鑄了一口大鐘,掛懸在寒山寺的鐘樓上。每天每夜,寒山在寺 里敲鐘。說也有趣,鐘聲竟會飄洋過海,傳到日本寺廟內去。拾得聽見了鐘聲,知道是寒山想念他、呼喚他的鐘聲,就也『噹噹』敲響銅鐘作 為回答。這樣,兩人雖在兩個國家,一衣帶水,相隔幾千里,但不斷的鐘聲,使兩人心心相通,情誼永存。」
講到這裡,方麗清似乎聽故事入迷了,感動地說:「啊,還有這麼個傳說?」
江懷南借題發揮了,說:「是呀,我近來常想,中日兩國,是兄弟之邦!這個民間流傳的故事就是明證。中日之間應當和平,不應當打仗 。今天到寒山寺來,聽到友邦軍人敲鐘,使我極為感動。看來,在過年的時節,這是一種祥和之氣,也是友邦軍人祈禱中日和平的虔誠心意。 拙見不知秘書長以為然否?」
童霜威心裡生氣,想:做了漢奸的人真是處處都像漢奸,也處處要想盡辦法替自己貼金。就這麼一個胡編出來的傳說,加上日本軍人跑到 寒山寺里來亂敲鐘,就會發出這麼一通漢奸謬論!中日兩國民眾的友好交往源遠流長,中日兩國確實也應睦鄰友好。可是日本明治維新後為實 行田中奏摺不斷侵略欺凌中國。這些年來,占我東三省,占我華北,蠶食野心,貪得無厭。中國忍無可忍,爆發了救亡的全民抗戰。敵人手握 屠刀,燒殺姦淫,無所不用其極,利用漢奸敲骨吸髓助紂為虐。在這種時候,身為中國人,置身淪陷區敵人鐵蹄之下,卻來侈談和平,諂誇雙 手沾滿血腥的敵寇愛好和平,真是毫無中國人的骨氣!毫無心肝!……但不願反駁,閉上雙眼,作老僧入定狀,似乎聽而不聞。
鐘聲仍在「當!──當!」「噹噹噹噹!」「當!噹噹!噹噹當!」那伙日本軍人敲得起勁,亂七八糟地敲,嘻嘻哈哈起鬨喧囂。
方麗清還是坐在那裡嘀嘀咕咕:「……打什麼斷命仗!殺千刀的仗!早點和平了多好!」
童霜威突然睜開眼來,朝她看看。見她那銀狐圍脖上狐狸的兩隻玻璃眼珠子又冷森森閃著光了。他壓著心裡的不快,對著方麗清問:「家 霆,他好嗎?」
方麗清冷漠地點點頭,看得出心裡不高興:「有吃有穿養著他,怎麼不好?『隔層肚皮隔層山』,旁人的肉貼不到自己身上!他不會親熱 我,我也不會拿他當兒子!」馬上又嘀咕起來:「你怎麼也不問問姆媽和雨蓀、立蓀他們?只知道問你自己的寶貝兒子!大家都為你牽腸掛肚 提心弔膽,你就只記掛著自己那個殺千刀的寶貝兒子?」
童霜威兩道眉都糾到一起了,心裡十分不受用。這女人還是那麼漂亮滋潤,但也還是那麼不明事理!
方麗清繼續發牢騷:「你的寶貝兒子,從你不在家後,晚上常常出去!有女人常常打電話來!聽說交了女朋友了!傳經碰到過,說他陪女 朋友逛馬路。年紀輕輕不學好,嘸出息!現世報!」
江懷南觀察到童霜威心裡冒火,岔開話題說:「秘書長可能有所不知。那謝元嵩,他既參加了和運,又背叛了和運,竟在你被請到『七十 六號』後不久,突然不告而別,到香港去了!」
童霜威把眼疑惑不解地朝江懷南看著。
江懷南語氣帶有惋惜和怨尤:「據說,現在已經去了重慶!此人無情無義,朝秦暮楚,不講交情,真是個不可救藥的大滑頭!他到了香港 ,不但在香港報紙上發表文章,大罵和運,還在香港報紙上公布了汪先生、周佛海他們同友邦談判的密約,糟糕得很!」
童霜威十分吃驚,稍停才平靜下來,想:怪不得那次見到汪精衛時談起謝元嵩,汪精衛和李士群都破口大罵。原來謝元嵩突然又離開上海 跑了呀!看來,連我被囚至今也是受了他的牽連了呢,這個開口閉口「老實」、「誠懇」的滑頭!他瞞著我替我簽名,盜用了我的名字害苦了 我,又奉命一再勸我落水附逆。可是結果自己又突然跑了,我卻身陷囹圄在此倒霉受罪!真是從何說起!……越想,心裡越像有螞蟻爬、有火 灼,不禁問:「他為什麼要跑?」
江懷南搖著頭:「誰知道呢?他突然失蹤後,外界傳聞,有的說是僧多粥少他嫌重要的肥缺內定給了別人,油水不大,他又同周佛海有矛 盾,憤而出走的;有的說是他主張汪應當與蔣合作,現在見汪脫離了合作軌道另搞一套,他就有跳出圈子之意;也有的說,他感到汪無力量解 決中日問題,失望而出走的。總之,此公向來神鬼莫測。看來大智若愚,實際城府極深,別人是無法猜度他的葫蘆里賣什麼葯的!」
方麗清在一邊插嘴罵了起來:「殺千刀的!他臨走前還借了懷南一大筆鈔票,一聲不響就走了。」
江懷南苦笑,笑得故意好像氣度恢宏,是做給童霜威看的,說:「那倒沒有什麼,人去交情在嘛!我為人歷來是講交情的。他突然寫信給 我,約我由蘇州到滬一晤,當面說:『南京「維新政府」不久將壽終正寢、樹倒猢猻散了!你這「維新政府」的江蘇省政府教育廳長,眼看快 要下台。我有心助你一臂之力,在汪先生組成國民政府還都後,分得一杯羹。不知是否有此興趣?』我聽後,當然感激,他便說有急需,擬與 友人籌建一個公司做生意,要我暫挪一筆款項借給他。款子數目不小,但看在當年交情分上,我如約給他將支票送去。誰知他上樓就撤梯,第 三天,人竟逃之天天了!」
童霜威閉目聽著,心裡也說不出是什麼滋味。同謝元嵩相交以後,上他的當本來不是一次了。許多事都一起浮上腦際,特別想起在「好萊 塢樂園」時謝元嵩說的:「其實,人生就是一場賭博!命運押上去,有勝有敗。不過,人生不賭博有什麼意思呢?賭贏了就能享樂!我這人是 喜歡賭一賭的!賭贏了的那種樂趣,是無法形容的!」童霜威想:謝元嵩確是政治舞台上的一個賭徒呀!他是算輸了還是贏了呢?他本是汪系 的人,跟著汪精衛賣力,到了上海,又幫汪逆拉人落水。這是下了一次賭注,但突然又逃跑了!是因為感到輸了才逃亡的呢?還是認為逃離「 孤島」去到重慶,把賭注下到那裡贏了可以撈取更多的好處呢?……頭腦里亂糟糟,想不出個頭緒來,只感到自己被謝元嵩出賣得好苦!江懷 南損失了一筆錢,那是他做了「維新」的漢奸,又想重新投靠汪精衛,咎由自取!可是我,純粹被謝元嵩當作了下賭注的籌碼。他瞞著我替我 簽名參加漢奸的偽「六大」,不外是討好汪逆,表示他拉到了我這樣一個人物落水,對「和運」作出了貢獻。他替汪逆作說客來勸我落水與汪 逆見面,也不外是同一用意。我未曾動搖,結果被綁架、軟禁至今。他卻自由自在,突然遠走高飛去抗日大後方了。真是個七十二變的孫悟空 啊!
那些日本軍人大約已經走了。鐘聲也不知在什麼時候已經停止。寒山寺里又變成一片死寂。
童霜威「唉」地嘆了一口氣,把頭直搖。
方麗清用一種鄙夷埋怨的神情,睜著兩隻水汪汪的眼睛滴溜溜看著童霜威說:「謝元嵩這個赤佬,壞是壞,但一個跟斗十萬八千里,哪像 你呀!你是個捧金碗討飯的戇大!人家想在上海做官就在上海做,不想在上海做官就到重慶去做。你呢?你開口閉口不做漢奸,落得個關在廟 里來修行,合算嗎?重慶會給你官、給你鈔票嗎?『人爭一口氣,佛受一爐香』,你呢?你叫做一步走錯,滿盤皆輸!道道地地的賠本生意! 」
童霜威像被她潑了一頭髒水,心裡煩透了,只能嘴裡念經:「南無阿彌陀佛!南無阿彌陀佛……」用右手食指仿照木槌敲著木魚打拍子, 一句又一句。他要用念佛來克制自己的痛苦與煩惱。他對方麗清銀狐圍脖上的兩隻兇惡的玻璃眼珠子反感透了,覺得那就像方麗清的心,冷森 森的,惡毒又卑瑣。他不愛看!
江懷南忽然嘆一口氣,用十分關切、十分親熱的語氣懇請地說:「秘書長,今天我陪師母來,是家岳丁嘯林幫助走了門路,找了李士群才 能來的。他們有個好意,要我陪師母來勸勸您。俗話說『既來之,則安之』,又說『苦海無邊,回頭是岸』,以秘書長您的名望地位,汪先生 寄望甚殷。新政府的組成在即,人員名單即將確定,還都日期也已定在三月下旬,良機千載難逢,除國民黨外,還有不少政黨的領袖都參加了 ,濟濟一堂!」
童霜威念著佛,耳朵不能不聽,聽到這裡,又氣又好笑,想:什麼濟濟一堂呀?「社會民主黨」的黨魁漢奸江亢虎,他的黨聽說連一個黨 員也沒有;「國家社會黨」的漢奸諸青來和「中國青年黨」的漢奸趙毓松都是些低檔的馬路政客,完全是花錢買來替汪精衛的「和運」吹喇叭 抬轎子的!算什麼東西!
只聽江懷南勸道:「人生一世,草生春夏,該有遠慮,應知近憂。身在寶山,何必空手?是否給他們一個滿意的答覆,讓師母帶個回信給 他們?」
見江懷南又厚顏來勸說,滿口奴顏婢膝的漢奸謬論,童霜威強自忍耐,閉著雙目,一言不答。
方麗清看不過去,怨怪地說:「人家懷南一片好心,費了多少事,出了多少力,陪我來蘇州看望你。你不要讓人好心無好報抹一鼻子灰呀 !你一向放著鵝毛不知輕,頂著磨盤不知重,也該學學本事,懂得風從哪裡起,雨從哪裡落!不為自己著想,也該多為我想想呀!再說,懷南 的廳長快下台了,你要是出來,也可以幫幫他忙,替他弄個肥缺呀!張三有錢不會花,李四會花又無錢!你這個張三呀,真氣死急死人了!」
聽她口上「懷南」叫得親熱,又見她對江懷南那種親昵體貼勁兒,更聽她說出來的話句句有刺,童霜威真想拍桌子破口叫她「滾」!終於 ,還是忍住了氣憤,閉著眼仍舊在念:「南無阿彌陀佛!南無阿彌陀佛……」
江懷南覺得方麗清的話過火了,又見方麗清當著童霜威的面脫口而出一聲一聲「懷南」地叫,眉眼神情間又老是流露出一種曖昧,心裡發 急。他是個聰明機靈的人,見童霜威老不說話,面部神情有時又表露出一種強自克制的氣惱,明白童霜威已經心如死灰。在寒山寺被軟禁並沒 有能使他產生畏懼或悔悟。明白今天來是達不到目的了,不禁長長嘆了一口氣。他今天來,確是想規勸童霜威回心轉意,好對自己的前程有利 ,順便藉此機會早早把方麗清邀到蘇州歡聚幾天。他本以為童霜威遭了這一場無妄之災,說不定已經戰戰兢兢,想不到來後竟碰了釘子,心裡 不快,咳嗽幾聲,說:「秘書長,我是誠心一輩子給您做心腹人的!像唱戲一樣,壞的配角能把主角砸下去,好的配角能把主角抬起來。秘書 長如果出山。我是供您馳驅的。這次來後,不知哪天才能再來看望了!剛才的話,都是出於真心,請秘書長三思斟酌!」
方麗清在一邊,氣紅了臉,仍朝童霜威發泄怨尤:「你不要顧前不顧後,顧三不顧四。鬼迷張天師,把好話都當耳旁風。這次你再不聽勸 ,你一輩子在廟裡當老和尚,我也只好不管你了!」
江懷南聽方麗清說得絕情,在一旁忙順勢說好聽的:「師母好說,師母好說!我明白你是希望秘書長快點回心轉意,好和你一同回去,純 粹一片好心。但千萬不要著急,我們改日可以想法再來。」
不料童霜威鐵硬地吐了一句:「以後,不必再來看我!」說畢,閉目靜坐,不再睜眼。
話談到這種地步,似乎只好不再往下進行了。
江懷南又嘆一口氣,半真半假。同方麗清作了個眼色,方麗清又掏出手絹拭眼淚。兩人站起身來,看看外邊,雪花又在飄飛了,亂瓊碎玉 鋪得滿地都是。
方麗清最後發泄:「這麼大的風雪天特地來看你,想不到你良心給狗吃了!……」說著,嗚嗚地哭起來。接著,又從手提包里取出一疊鈔 票,放在童霜威身旁,說:「帶來給你的零用!」
但,童霜威像已入定,閉眼無聲,長袍棉鞋,鬍鬚很長,仔細看他,比遭綁架時蒼老得多了。
江懷南恭恭敬敬又是一個九十度鞠躬,說:「秘書長保重,我以後再來!」他勸解著在揩眼淚的方麗清:「師母,不要難過了!早點走吧 。這條路上不大安全,有時有便衣隊!前不久還出過事打死過一個東洋人。」說著,他同方麗清掀簾走出寮房,向前走去。
外邊,飛雪紛紛揚揚,愈下愈大了。「陪伴」童霜威的中年冷麵人,掀開棉門帘朝里張望了一下,見童霜威坐在那裡閉目不動,他又趕著出去 送江懷南和方麗清出廟門。看著他們,上了等候在廟門外的那輛馬車,馬車蹄聲「嘚嘚」地走了。這時,寒山寺蒼黃色已經斑駁淡褪的照壁牆 外,靜靜的空間,都讓白雪填滿。雪花隨風旋舞,溶入迷茫的空際。遠處楓橋鎮那面,混沌一片,天地一色。風雪迷漫中,不一會兒,馬車連 影子也看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