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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鐘聲回蕩,寒山寺滄桑 三

所屬書籍: 中 山在虛無縹緲間

童家霆始終處在一種十分壓抑、激動的感情中。
爸爸被綁走後的第二天,他照常去慕爾堂學校里上課。他的臉上還帶著傷。同學們問他是怎麼一回事,他說是昨天不小心碰傷的。課間休 息時,程心如同他在一起,用一種同情的目光看著他,慰藉地說:「家霆,昨晚的事,我今晨已經聽看弄堂的阿三說了!你爸爸給綁架走了, 是不是?」
家霆想哭,忍住沒淌眼淚,簡單將昨晚的情況講了一些。說:「詳情晚上我告訴你。」
程心如哼了一聲,說:「一定是『七十六號』乾的事!這下,恐怕危險了!」說完,嘆氣,胖胖的臉上布滿陰雲。
晚上,家霆吃了飯,找了余伯良去仁安里十五號程心如家見面。心如的爸爸到《大美晚報》館上夜班去了。他媽媽是個瘦小體弱十分和善 的婦女,平時操勞家務,買菜、燒飯、洗衣、縫補……整天忙忙碌碌,對兒子的好朋友總是特別客氣。三個人在程心如的小房裡關起門來談心 。聽家霆含淚詳細講了昨晚發生的事以及前前後後有關的一些事。三個高中一年級學生都熱血沸騰。
程心如手攥著拳頭氣憤地說:「孤島形勢是越來越險惡了!我爸爸已經對我說過:如果形勢再壞下去,他打算想辦法帶我走,離開孤島去 抗日,決不在此地受敵偽的威脅和殘害了。」
家霆問:「是從香港去重慶嗎?」
程心如搖頭,說:「不!你別以為要抗日只有到重慶!現在上海四周近有淞滬郊區的游擊隊,遠有江南抗日義勇軍的武裝活動,蘇南許多 縣裡也有新四軍的游擊隊。另外,過長江到蘇北,有新四軍,去皖南涇縣一帶也有新四軍。聽我爸爸說,上海各界派代表去慰問過兩次。」
家霆想:你也太小看我了,好像就你知道這些。他馬上想起了死去的媽媽柳葦,也想起舅舅柳忠華和楊秋水阿姨。但他覺得這些都是不能 亂講的,就悶住不作聲了。
余伯良聽得有滋有味,問:「新四軍打過大勝仗嗎?」
程心如說:「當然!去年,虹橋飛機場遭到襲擊,毀了好幾架日本飛機,就是他們乾的!」
家霆說:「心如,你有這方面的報刊雜誌拿點給我和伯良看看不好嗎?」說這話時,他想起了在香港時,給他補習的黃祁老師常給他看許 多進步報刊的事。共產黨在武漢出的《新華日報》那時連爸爸也是能看到的。
程心如站起身來,走到他爸爸住的那間房裡去了。一會兒,抱來了一疊雜誌和報紙,有《譯報周刊》,有《民族公論》《每日譯報》,有 《良友》畫報,也有英文《大美晚報》……上面都刊登了報道新四軍的文章和照片,有的是一個叫傑克?貝爾登的美國記者寫的,他到皖南採訪 過。有新四軍作戰和繳獲戰利品的照片,還有上海去的慰問團向新四軍獻錦旗的照片。《每日譯報》上還登了群眾捐獻運動收到捐款人捐款的 長長名單。
程心如說:「只找到這麼一些,有些不知給我爸爸收到哪裡去了。」說起他爸爸,他臉上有尊敬和驕傲的神色。
家霆和余伯良翻著心如捧出來的報刊,心裡既高興又激動。家霆又逗起了思念:舅舅柳忠華和楊秋水阿姨他們在上海一定很忙。可是卻又 再也見不到舅舅,楊阿姨也叮囑我不要再找她。爸爸出了事,我也不能找到舅舅商量,心裡真是說不出的阢隉。……翻看著雜誌,說:「心如 ,你這些事以前怎麼不早說,也不早把這些報刊拿給我們看看?」
程心如笑著,帶幾分嚴肅地說:「家霆,老實告訴你吧!我那時聽說你爸爸是個大官兒,可是又想:他為什麼住在『孤島』不去大後方抗 戰呢?這樣的人,說實話,是可能做漢奸的。有些事有些話就不想亂說了!現在,知道你爸爸不肯做漢奸、被綁架這些事,我又知道你是個愛 國的熱血青年,同你講講就覺得沒什麼關係了。」
家霆嘆了一口氣,落下淚來,十分傷心。
程心如誠懇地勸慰他說:「現在,你也別急,託人走門路打聽打聽,看看怎麼辦?不過,我想,既被綁架,就很危險了,如果不肯當漢奸 ,被殺被害都可能。不過,蕭伯納說過:『生使一切的人站在一條水平線上,死使卓越的人露出頭角來!』我覺得,一個中國人,寧可死,也 是不能當賣國賊的!這點,你父親也許能辦得到。」
家霆憤然點頭:「我想,他是能辦到的!如果他被殺了!」他濕潤著眼眶激昂地說:「我一定要給他報仇!要是有支槍,我要想法找到汪 精衛,一槍送他的狗命!」
余伯良帶三分天真地說:「萬一你爸爸被逼迫得實在沒有辦法了,下了水呢?」
程心如在他肩上打了一拳,責罵他說:「你亂七八糟胡說些什麼!」
家霆氣紅了臉瞪著余伯良,恨恨地說:「他絕不會落水的!我了解他的為人!假若,他投降做了漢奸,他就不是我的父親!我就遠遠離開 他,獨自去闖蕩江湖!」說完,淚水嘩嘩流得滿面。
余伯良著急了,說:「家霆,我那是胡說八道,你別聽到心裡去。」他嘴裡咂咂有聲,一副自譴的神態。
程心如安慰地拍著家霆肩膀,熱情地說:「家霆,不要難過!我想,中國絕大多數人都是愛國的!做漢奸的敗類在四萬萬五千萬人里到底 是少數。你這點不要擔心。我在想,為了報復『七十六號』綁架了伯父,我們今晚寫一批痛罵敵偽的傳單準備散發一次,而且要到熱鬧的南京 路上散發,你們贊不贊成?」
家霆擦乾眼淚,振奮地說:「當然贊成!」
余伯良興高采烈,點頭說:「太好了!說干就干!」但又問:「南京路上人那麼多,怎麼散發呢?」
程心如笑笑,胸有成竹地說:「白天我就想過了。你們知道那個慈淑大樓嗎?慈淑大樓下邊是大陸商場。慈淑大樓有一面朝著南京路鬧市 。慈淑大樓里我去過。它樓上有精武體育會,也有醫生的診所、律師的事務所,還有學校。上樓下樓很方便。我本來想:就到那上邊去,到樓 梯旁靠近南京路的窗口裡,將傳單撒下去!下邊是人頭濟濟的南京路,一定會引起轟動。」
家霆的興緻也起來了,說:「太好了!」
程心如搖搖頭突然接著說:「可是不行!我後來特地去偵察了一下,發現那些臨街的窗戶都是釘死了的,開不開。只有一個地方例外,就 是四樓上的女廁所。我去偵察過,女廁所隔壁是男廁所。那男廁所可惜窗口不是面臨南京路的,女廁所卻有窗朝著南京路。但我們卻不能鑽進 女廁所去撒傳單呀!這就是個難題了。」
家霆立刻想到了歐陽素心。自從昨晚爸爸被綁架後,他就想把不幸的事告訴歐陽素心。他有把握地說:「不要緊!我想,我來找歐陽素心 辦,你們看好不好?」
余伯良拍巴掌:「當然好!對了!找她干!我們陪她去!」
程心如卻嚴肅地說:「她不會泄露秘密嗎?」
家霆斬釘截鐵說:「絕對不會!」
程心如盤問地說:「家霆,你最近同她關係有進展嗎?」
家霆靦腆地說:「老同學了!我心裡喜歡她,可是說真的,也沒談戀愛。」
程心如思索著說:「上次聽你介紹,她父親也是政界的人物,怎麼也在上海住著呢?」
家霆說:「弄不清!反正歐陽素心好像也不大愛管她父親的事。」
「她是個什麼樣的人呢?」程心如不客氣地問。
家霆被心如嚴肅正經的表情引笑了:「讓我說一件她的事給你們聽吧!有時候,她心裡煩悶,看到窮人又同情,就帶上許多零錢,從家裡 逛到霞飛路,一直沿霞飛路逛到善鍾路。遇到叫花子就給錢,一路給下去,一直到把袋裡的錢給光,才又走回家來。」
余伯良欣賞地說:「她心地善良!讓她也參加我們的『愛國黨』吧!這下我們有了四個黨徒,還有女的,我看不錯。」
家霆想起了舅舅柳忠華那天說起黨派的那段話,說:「這次發傳單,就不用『愛國黨』的名義了!國民黨、共產黨都有那麼多人,我們組 織這個『愛國黨』有什麼意思?人家看了署名,靠不住會好笑的!乾脆我們在傳單上不署名,誰看了傳單都會知道是愛國的中國人乾的,反倒 好!」
程心如點頭:「家霆的話有道理,我同意!我們這個『愛國黨』讓它完蛋算了!」又說:「我們就干吧!讓歐陽素心參加,一起去散發傳 單,我覺得不錯。家霆,今夜我們把傳單寫好,明晚散發,好不好?歐陽的事由你去辦!」
家霆點頭:「明天下課後,我同歐陽約定地點見面,同她談談。我估計她一定同意,絕無問題!」
程心如去一張玻璃書櫥頂上拿下幾疊紅、黃、綠色的紙張來.用刀裁成一條條的。家霆用筆起草傳單內容。三人又一同確定傳單上寫些什 么,不外是:「打倒日本帝國主義!」「打倒民族敗類大漢奸汪精衛!」「打倒無恥的漢奸特工總部七十六號!」「抗戰到底!抗戰必勝!」 「向抗日蒙難的烈士致敬!」「以血還血!殺盡漢奸!還我河山!」
三人加油干,每人寫了百把條。程心如說:「夠了!不能太多!」三人分手,家霆也就走回家去。
爸爸不在,他更怕進這個「家」了。這一天,仁安里二十一號空氣陰沉,消失了麻將牌的嘩嘩聲,也聽不到戲迷方傳經放京戲唱片聲了, 只聽到方麗清常常哭泣。方立蓀、方雨蓀加上方老太太以及「小翠紅」、「老虎頭」、巧雲等,都在方麗清房裡談心,勸慰。家霆回來時,已 經十點多鐘光景了。他不知該怎麼辦,到方麗清房裡去勸慰方麗清吧,怕碰釘子討沒趣;不去吧,又覺得說不過去。想了一想,決定還是上三 樓自己房裡去看書算了,卻在樓梯口碰到彌勒佛似的方立蓀。方立蓀頭上戴頂黑緞瓜皮小帽,這種帽子如今戴的人越來越少。方立蓀有時還喜 歡戴,他剃的光頭,戴這種帽子舒服。他腆著大肚子,酒氣熏人,見到了家霆,咳嗽了一聲。
家霆叫了一聲:「小娘舅!」
方立蓀用牛眼瞅瞅他,說:「到哪裡去玩了?你父親出了事,你娘傷心得要死要活,你也該在家裡蹲蹲呀!」
家霆不好回答,只好聽著訓愣住不做聲。
方立蓀繼續訓斥:「你父親是只敲不響的鐘、打不響的鼓!人家好心好意請他當上賓他不幹,硬要拿雞蛋碰石頭!現在落得個尿盆扣在頭 上,弄不好還要丟性命。你娘是破屋又遭連夜雨。我們這些做親眷的也受牽連!唉!」他長嘆一聲,「就怕船到江心補漏遲了!」
家霆聽了生氣,只好不說話,眼見方立蓀打著飽嗝,挺著肚子進盥洗室了,他正想要上三樓,見「小娘娘」方麗明急急忙忙一陣風從樓下 跑上來,氣急慌忙地說:「電話!電話!……說是從姐夫那裡打來的,讓姐姐接電話!」
家霆一聽,一怔,心裡複雜得很,見方老太太扶著頭髮蓬鬆的方麗清從房裡出來了,要往樓下去。後邊方雨蓀、「小翠紅」等也都跟著。 又見方立蓀腆著大肚子從盥洗室里急急忙忙系著褲帶出來了。
方立蓀大聲說:「我來接電話!你們在邊上聽著好了。」
樓梯上的人一窩蜂往樓下走。家霆跟在最後邊。大家都守在客堂問旁的電話機前,聽方立蓀拿起聽筒講話。
方立蓀用平時少有的客氣謙恭語氣說話:「喂,哪裡?噢噢噢,我叫方立蓀!是,童霜威是我妹夫……對,對對……」對方的聲音聽不很 清楚,嗚里哇啦,講了一通,只聽得方立蓀連聲「噢噢噢」「呣呣呣」「對對對」,最後又問:「他人好嗎?」
對方的回答,可能是說很好,讓放心。
方立蓀點頭,巴結地說:「明天准六點鐘,我們將衣物送去!」接著,對方電話先掛,方立蓀也「克」地掛上了電話。
眾人七嘴八舌地問方立蓀:「怎麼了?」「說些什麼?」方麗清坐在紅木椅上又用手絹捂住眼睛嚶嚶哭了起來。
方立蓀吐了一口氣,說:「勿要緊的!勿要著急!是『七十六號』來的電話!一切優待,人也很好!叫妹妹放心!說是明天下午六點鐘讓 派一個可靠的人準時到滬西兆豐公園門口給妹夫送衣物,讓把冬天的衣物送齊全,還有嘯天看的那些詩書!吃的用不著送!」
方老太太拭著眼淚問:「啥時候能放回來?」
方立蓀把頭搖搖:「回來?回不回來那就看他自己了!」
「小翠紅」好心地安慰說:「姆媽不要急。立蓀不是說他去托丁嘯林去打聽打聽說說情嗎?總會有用的。現在知道人是在『七十六號』, 快托丁嘯林去講講吧!」
方立蓀看看哭泣的方麗清和方老太太,拿下頭上的瓜皮小帽,用手搔搔光頭,說:「老鼠要偷油,貓兒要吃腥!像童霜威這種不識相的戇 大只會自作孽!他是個吃戧不吃順的人!我看現在被人搶親強抬進了花轎,看他嫁不嫁人?他要是肯點個頭同人家拜天地,也許明天後天就能 坐汽車大搖大擺回來;要是還是牛脾氣,『七十六號』不吃你這一套!」說完,連連搖頭。
方雨蓀一臉晦氣,雙手插在西裝褲袋裡,說:「商量商量,明天派誰送衣物去。」
他話剛出口,家霆在一邊說:「我去!我來送衣物去!」
沒有人答理他,好像誰都沒有聽見他說話。
方立蓀朝著方雨蓀說:「明天再商量吧!」
於是,一伙人圍著方麗清又從樓下上樓了,將家霆獨自孤零零地丟在樓下。
家霆既沒趣又傷心,更不甘心明天不給爸爸送東西去。他覺得是他該做的事,他想見見爸爸,他想問問情況。所以他也跟著上樓。見大家 都在方麗清的房裡像開會似的嘁嘁喳喳,他就也走進方麗清房裡去,對方麗清說:「姆媽,明天,我來給爸爸送東西去!」
真奇怪,大家本來在說話的,見他進來,都閉了口。聽他這樣說,方麗清也沒理睬他。
方立蓀彈起眼珠厭惡地看看他,硬邦邦地說:「用不著!你辦這種事不老練!一部真經要讓法師念。派鄭金山去送,他送穩妥!」
家霆生氣,站在一邊渾身不帶勁,只得走出方麗清的房,自己上了三樓,關上房門伏在床上痛哭了一場。
啊,多麼孤單呀!孤單得像一隻失群的鳥兒陷身在無邊無際的沙漠中一樣。此時此地,如果見到舅舅柳忠華多麼好!舅舅在哪裡呢?怎麼 才能找到他呢?他轉眼又想起了歐陽素心。此刻,如果歐陽素心在身邊多好,可以向她傾訴自己心裡的痛苦。但是,此刻只有自己孤身一人, 好凄涼啊!他突然又有了一種奇怪的想法:少了爸爸,我現在很像一個遭到強盜洗劫變得一無所有的人了,我的前程似乎一下子變得暗淡無光 了。歐陽素心知道了,會像以前一樣瞧得起我嗎?我既然喪失了匹配她的條件,我還應該同她加深關係嗎?……他想著,心裡難過,也很躊躇 。最後,終於又想:唉,歐陽那麼純潔善良,我怎麼能這樣亂想去貶低她呢?
他睏乏了。脫衣上床,鑽進了冰冷的被窩。關了電燈,房裡暗了,對面人家的電燈光映進屋來。耳邊聽得見不知遠處哪家打麻將的「啪啪 」聲和「嘩嘩」聲。他很挂念爸爸,儘管剛才方立蓀接電話後說是「優待」,他意識到爸爸不屈服是必定要吃苦的。他閉上眼剛睡著,便夢見 爸爸一身血污,彷彿受了酷刑在呻吟。從小已經失去了媽媽,現在怎麼能再失去爸爸?流著苦淚,他驚醒過來,對面人家的電燈光仍射在床前 像白霜一般。怎麼辦呢?怎麼救爸爸呢?真是無計可施啊!
輾轉反側,腦里一分鐘也不得安寧。先前聽大舅媽「小翠紅」說:方立蓀要去找丁嘯林。丁嘯林這個海上聞人,同日本人來往不少,聽說 他給「七十六號」介紹了不少徒弟去做特工,同「七十六號」當然是有密切關係兜得轉的。但他能說情讓「七十六號」釋放爸爸嗎?爸爸要是 同意落水附逆,當然會平安釋放,如果堅貞拒絕落水,恐怕是回不來的了。
一夜七想八想,第二天一早,他頭裡昏昏沉沉地去學校上課。天陰沉沉的,像要下雨,這種天氣增加了人心裡的不快。
上午四節課,都是馬而虎之聽過去的。中午,他不回仁安里吃飯,在慕爾堂旁邊的一家煙紙店裡借打了一個電話給歐陽素心。歐陽素心上 學去還沒有回家,接電話的是銀娣,輕聲說:「小姐一會兒就會回來吃中飯的。」
他叮囑銀娣:「歐陽回來了,讓她立刻到環龍路霞飛路口白俄開的『白拉拉卡』西菜店同我見面。」
銀娣一口答應。掛了電話,他匆匆搭車趕到「白拉拉卡」去。
他昨晚本來決定傍晚找歐陽素心談撒傳單的事,然後陪歐陽素心同程心如、余伯良見面一同去慈淑大樓撒傳單的。但昨晚接到「七十六號 」的電話後,他如受寒流襲擊,迫不及待地想早點見到歐陽素心,沐浴一下溫暖的太陽和和煦的風,得到一些慰藉和安撫,以減輕一點艱難和 不幸的沉重負擔。
坐公共汽車又轉電車,他急急忙忙趕到「白拉拉卡」,本以為是會先到的,不料歐陽素心已經背對著馬路站在附近一家外國人開的照相館 門口在看櫥窗里的照片等候著他了。
歐陽素心戴頂自己編織的帶有一個大絨球的尖頂白絨線帽,穿件銀灰色的海勃龍短大衣,圍一條黑色羊毛圍巾,漂亮得使走過的人都回頭 看她。其實,她穿得樸素,並不花哨。真像伊索寓言里講的:「美麗的鳥之所以美麗,不一定由於它有美麗的羽毛。」
家霆心裡高興,飛步跑過去說:「真沒想到你這麼快已經到了!」
她笑笑,沒有回答,忽然指指照相館玻璃櫥窗說:「看,有趣不?」忽然發現他臉上的傷了,說:「啊,你怎麼啦?」
他沒有回答,抬眼一看,櫥窗里一個金邊大鏡框,裡邊是希特勒的半身戎裝相,國社黨的制服胸前佩著鐵十字章。希特勒額上一綹歪歪的 尖發,唇上一撮短髭,兩隻歇斯底里的眼睛兇狠閃光,面目可憎也可笑,卻威風凜凜。他厭惡地說:「這個崇拜尼采超人哲學和達爾文弱肉強 食理論並創始法西斯主義的魔王,長得像個小丑,可恨他竟想主宰全世界,將戰火燒紅了歐洲!」
歐陽素心看著他的眼睛,說:「你懂嗎?這是家德國人開的照相館。不過,我聽說,並不真是德國人,老闆是被納粹黨驅逐出來的德籍猶 太人。可是,最近,看到希特勒在歐洲瘋狂得勢,就把希特勒當祖宗供起來了。你說這是愚昧還是狡黠?」
他搖搖頭,說:「兼而有之,肉麻當有趣,可悲也可憐!」又說:「走吧,到『白拉拉卡』去。」
兩人一起向「白拉拉卡」走,到了「白拉拉卡」門口,歐陽素心指指櫥窗說:「看呀!這裡也有有趣的事,真是咫尺之間也能看到世界風 雲哪!天下怎麼能平靜?」
家霆一看,櫥窗里用金邊鏡框擺著一張斯大林的巨幅畫像。斯大林濃眉大眼,風度翩翩的頭髮,威武的鬍子,胸前懸著勳章,臉上帶著微 笑。他不禁笑了,說:「嗬,是有意思。兩家鄰居,各人掛各人的,像唱對台戲。不過──」他沉吟著問:「『白拉拉卡』的老闆不是白俄嗎 ?」
歐陽素心點頭:「是白俄呀!聽說是個大貴族呢!但被趕出來流亡在上海許多年了。論理,是應當仇恨斯大林的,可是現在卻擺出了斯大 林的像對付鄰居的希特勒呢!」
家霆思索著說:「是啊!無論如何,俄羅斯總歸是他們的祖國嘛!……」他覺得有很多的感想,一時又說不出來。
羅宋大菜,迅速便宜,價廉物美,中午顧客很多。歐陽素心推開玻璃門朝里一看,進去吃飯沒法談話,說:「家霆,人太多了,進去沒法 談話。」她好像不想進去。
家霆點頭,說:「人太多了!我今天要告訴你些秘密,陪我啃麵包吧!」
歐陽素心笑了,笑得很甜,那雙眼睛又好像在跳動著希望的火苗了,說:「走!買兩個羅宋麵包,我們進法國公園裡去啃!」她走進「白 拉拉卡」,一會兒攥著兩個兩頭尖的羅宋麵包出來了。
天,突然下起了蒙蒙的小雨花。雨絲又細又密,像是編織得十分精緻的一張半透明的無邊無涯的蛛網。
歐陽素心仰臉朝天上看看,說:「毛毛雨不會使衣服濕透的。走吧,我喜歡在雨中躑躅。」
法國公園裡,在寒冷陰霾的冬日,遊人稀少。天熱時,常有些父母和保姆帶了小孩來玩耍,現在不見蹤影了。夏天時,碧綠清澈的池水, 現在混濁了,漂浮著腐敗的落葉和灰塵。本來蒼翠蔥蘢的法國梧桐,早已枝丫光禿禿地像老嫗乾枯的指掌,默然佇立。
兩人冒著寒風並肩談話,干啃著鹹味的硬羅宋麵包。
歐陽素心著急地說:「家霆,快說吧,什麼秘密事?」
家霆先詳詳細細把爸爸前晚被「七十六號」綁架的事說了。
淋著碎雨花,歐陽素心靜靜聽了,著急地說:「怎麼辦呢?」她眼圈發紅,「我是估計你一定發生了什麼重要的事。昨天上午和昨天晚上 我兩次打電話,都說你不在。現在,你打算怎樣呢?」她看看他臉上的傷痕,心裡難過。
家霆搖搖頭,莫衷一是,說:「唉,只能聽天由命了!」他忽然像經過充分考慮似的說:「歐陽,我想,今後我的人生道路不會是平坦的 。我也沒有一個有地位的爸爸可以依靠了!本來,我在小時候,爸爸對我說過:等我長大了,到了高中或者大學,就送我出國去留洋。但現在 ,像一場春夢醒來,這些都似乎談不到了。繼母一向對我冷淡,如果爸爸有了三長兩短,她一定會馬上同我斷絕關係的。那時,我會怎麼樣? 自己也難以預卜。我總有一種預感,要經歷很崎嶇的生涯,才能闖出自己未來的路來。也許,會成功;也許,會失敗。因此,我……」
歐陽素心忽然用一種奇怪的眼神看著家霆。眼神飽含責怪,也似有詫異。她突然說:「你同我講這些什麼意思?」
家霆有點囁嚅了,說:「我是如實地把心裡想的告訴你。昨夜,我想得很多,一夜也沒睡好。我覺得,我們是老同學、好朋友,認識你我 感到幸福。但正因為這樣,我也願意你幸福,不願讓我的不幸連累了你。」
歐陽素心秀雅美麗的臉上忽然變得慘白了,說:「我懂了,你的意思是說我:勢利、愛虛榮、不講情義,是嗎?」
冰涼的細雨中,家霆惶恐了:「沒有這意思,我是說──」他越想辯解,越是說不清了。
歐陽素心傷感地把頭搖搖,驀然垂下眼帘,用一種哀怨多情的聲調說:「家霆,你應當了解我。我不是那種人!不是你想像的那種人!如 果你有喜悅,我願分享你的一半;如果你有痛苦,我為什麼不能分擔你的一半?千萬不要胡思亂想!也許我們之間有緣分!我喜歡你!沒有任 何條件地喜歡你。只要你上進,只要你始終是一個正直的好人,只要你永遠對我好。我,永遠是你的最好最好的朋友!」
家霆靈魂感動,心裡發熱,鼻子發酸。不知該用什麼樣的話回答她,語言是顯得這樣無力。稍停,他發自內心地說:「歐陽,我感謝你, 但我不需要人憐憫,你不要可憐我!」
她搖搖頭:「家霆,人的一生是難以逆料的。幸與不幸的來臨,有時不由自己做主。你現在確是不幸!但我會不會也有不幸的遭遇呢?誰 知道?誰能說?你怕我是可憐你,但如果連同情憐憫的感情都沒有,又怎麼行呢?」
公園裡人寥若晨星,雨絲飄拂,風瑟瑟吹動著路邊地上潮濕的落葉,兩邊是脫盡落葉的法國梧桐,積著雨水的柏油路上明亮如鏡。
歐陽素心和他偎靠著向前走,迎著冷雨。前邊有一對在竊竊私語的愛侶繞到一棵常青樹背後去了。在那樹背後,夏天時池畔有個噴泉,會 噴濺出晶瑩銀色的水花來。現在停止了噴水,空間充滿了寒冷和冬天的凄涼。
不知為什麼,他們信步也走到一棵大常青樹後面來了。
這裡避風,常青的落地大雪松,碧綠蒼翠,被雨水一灑更有生氣,枝葉上沾著細雨珠像綴滿了珍珠玻璃花。
歐陽素心停住腳步,她烏黑油亮的黑髮上沾著雨珠像戴著閃爍鑽石的美冠。她凝望著家霆氣質軒昂的臉和燃燒的眼睛,忽然退縮,但又悄 然靠攏家霆,扔掉了手裡吃剩的麵包,渾身像起了火一樣的灼熱,用雙手抱著他的肩膀。他也扔掉了手裡吃剩的麵包,猛地回抱著她。剎那間 ,他叫了一聲:「歐陽!」親著她的臉,吻她。他發現她淋滿雨絲的臉上在流淚,而他自己,也已經淚流滿面分不清哪是雨水哪是淚水了。為 什麼哭呢?愛情的複雜是講不明白的。
稍停,他們手拉著手,像兩個小孩,在雨中離開那棵蔥蘢的雪松。帶著一種純潔、歡樂的幸福感情。
細雨拂臉,他親切地問:「能永遠愛我嗎?」
她沒有回答,朝他看了一眼,她的眼睛好像會說話,睫毛上是白色的碎雨珠,像是在說:「難道還需要我回答嗎?難道你還不相信我會永 遠愛你嗎?」
心裡洋溢著幸福和紛亂,也洋溢著茫然與不安。是一種交雜著甜和辣的感情,也許稍帶著苦味。他倆走著,走到公園開闊的中心地帶來了 。在這裡,幾乎可以看到公園東南面的全景。那裡,遠處一切都纏裹在淡淡的乳白色的雨霧中,霧氣氤氳,像大海一樣動蕩著。
四周無人。家霆把關於傳單的事講了。像講一個使人激動的愛國故事,一個進發著青春和勇敢火焰的故事。
歐陽素心酣暢淋漓地笑了,認真地說:「好呀!好呀!我參加!我干!我一定干好!」她臉上泛著紅暈,變得更美了。
「你不會害怕吧?」家霆帶點玩笑地問。
「試一試吧!」歐陽素心收斂了笑容,「我想,我會幹得很漂亮的。」她臉上表露出聰慧穎悟,嘴角上掛著堅定的毅力。
他們又踱出公園去。細雨停了,衣服都早濕了。各自都要趕回學校去上課。歐陽素心準備回家換件衣服。兩人分手,約定晚上准八點鐘在 慈淑大樓後門口見面。
下午,只有兩節課。家霆下課後回到仁安里二十一號,進了後門就聽到麻將聲了。廚師傅胖子阿福正同在淘米的娘姨阿金聊天,自來水嘩 啦啦響。胖子阿福前天晚上給打傷了左胳臂,左臂用根繃帶吊了起來,左臉上也有一處烏青塊。
家霆皺皺眉問:「樓上誰打牌呀?」他想像不出這種時候怎麼家裡還會出現牌聲。
阿金說:「老太太陪你娘在打小麻將,讓她散散心。」
家霆上樓,心裡記掛著給爸爸送衣物的事。到了二樓樓梯口,碰見「小娘娘」方麗明端了一隻紫銅空暖鍋下樓,家霆向她打聽,說:「小 娘娘,給我爸爸送衣物的事不知怎麼了?」
「小娘娘」低聲說:「鄭金山剛剛來過,讓他去送衣裳,他已經走了。」
家霆心裡生氣,想:什麼事都把我撇在一邊。又想,好在已經給爸爸把衣物送去了,也就是了。聽著方老太太房裡的牌聲和說笑聲,嘆了 一口氣,走上三樓,到自己房裡做功課,想:不管身處逆境多麼痛苦,一定要把功課學得更好,逆境中未嘗沒有慰藉和希望。
但,做著功課,心裡一會兒想念爸爸,一會兒又想念歐陽素心。回味著在法國公園裡甜蜜而匆忙的相會。歐陽素心說的話,使他感到溫暖 、感到幸福,總覺得自己恐怕不能給她幸福,感到歉仄和空虛。又想:唉,我這幸福指的是什麼呢?難道不就是指的名利、地位、金錢等等形 成富裕生活的因素嗎?可是,是否有了這些就是幸福,沒有這些就沒有幸福呢?倘若這樣,爸爸為什麼不做漢奸呢?媽媽為什麼當年寧可被槍 殺在南京雨花台呢?舅舅為什麼要坐監牢,出來後又東躲西藏吃苦耐勞呢?……顯然,有的幸福並不是能用金錢、名望、地位等等這些物質生 活來換得的。它也許是一種崇高的信仰,一種崇高的感情,一種崇高的精神。……這樣想的時候,他才逐漸安心。
做完了功課,天色已晚,到樓下客堂間里看看掛鐘,已經六點半了。他到廚房裡,自己找了個碗,同廚師傅胖子阿福說:「阿福!我晚上 有事,先吃飯行嗎?」
爸爸給綁架走了,阿福挨了打,對家霆的態度倒是變得比往常好了,爽氣地說:「好好好!」
他用大碗給家霆盛了一碗飯,舀上了紅燒肉和塔棵菜,澆上了湯,遞給家霆,說:「不夠再添。」
家霆獨自到客堂間吃飯,草草吃完,就去程心如家。
心如也提早吃了晚飯,見家霆來了,問:「怎麼?談成了嗎?她同意?」
家霆得意地答:「當然!」將同歐陽素心約定的經過講了一遍。正講著,余伯良來了,聽了經過,說:「太好了!我們早點去,等著給她 保鏢!」
三人一起步行到慈淑大樓去。程心如穿了件大衣,傳單仍舊由程心如獨自帶在身上,危險的事他總是喜歡獨自先往身上攬的。
慈淑大樓一共七層,在南京東路山東路的東首,下面一二兩層是顧客擁擠的大陸商場,出售百貨。三層以上全部出租給一些私人或公司、 學校、團體使用。這幢大樓抗戰前據說是花了一百六十萬銀元建造的,是上海有名的首富──英籍猶太人哈同遺孀羅迦陵的財產。
三人步行走到了慈淑大樓的後門。是吃晚飯時分,附近人不多,只有一夥小孩在捉迷藏,大聲喊叫,玩得高興。才七點四十五分。程心如 說:「我們在這裡等她一刻鐘。她會準時來的吧?」
話音剛落,家霆用手一指,興奮地說:「看!她已經先來了!」
歐陽素心正站在不遠處,那兒避風也不惹人注目。她泰然自若,美麗的臉上燃著一個輕淡的微笑。她一定刻意打扮過,顯得格外明艷照人 ,一襲合體剪裁的西式套裝,襯出玲瓏浮凸的身材,躍動著青春的活力。像一片浮雲,冉冉地飄過來了。
余伯良驚嘆:「嗬!真漂亮!」
心如歉意地說:「想不到她這麼早就來了!」
四人站著講話,家霆作了介紹。程心如指派地說:「這樣吧,我來陪著歐陽先上樓看一看地點和位置。」
誰知,歐陽素心笑了,說:「一切不用費心了!我提前來了一會兒,上去仔細看過了。把東西交給我吧!你們三個在南京路山東路轉彎口 上等著我好了。」
家霆和心如、伯良都笑了,她真是個辦事一板一眼的有心人啊!
余伯良誇獎地說:「想不到你還很內行哩!」
家霆殷勤地說:「我來陪你上去!」他招呼程心如和余伯良:「你倆到前面南京路上等著瞧吧!」
歐陽素心搖頭,笑著對家霆說:「你也無需去!我獨自行動方便些。」她從程心如手上接過用手帕扎著的一包傳單,同她帶著的一隻金邊 藍羊皮的手提包夾在一起,笑著說:「再見!」話聲剛落,就飄忽地走進慈淑大樓左側的一個後門上樓去了。
程心如對家霆和余伯良誇讚地說:「她真不錯!走吧,我們從山東路趕快繞到前邊南京路上去。」
天已暗黑下來,是萬家燈火的時刻。三個人腳步匆匆,一會兒就走到了人潮如涌、市聲沸揚、喧囂雜亂的南京路上。南京路上,華燈初上 ,街中央車水馬龍,高大的雙層公共汽車和叮叮噹噹的有軌電車在疾駛。商店多彩的玻璃大櫥窗里霓虹燈紅紅綠綠變幻著光彩。馬路兩旁,各 式各樣的行人摩肩接踵。三個人裝作不介意地老是昂首抬眼盯著慈淑大樓四樓的窗口。不一會兒,只見從那臨街的窗口裡紛紛揚揚甩出一把一 把彩色的傳單來了!
色彩不同的傳單,像雪花飄飄,在閃爍著霓虹燈光的夜色中,翻動著,散開著,抖抖索索,忽高忽低地飛降下來,美麗極了。
程心如在擁擠的人流中故意尖聲高叫:「啊!看呀!那是什麼?」
家霆和余伯良也跟著高叫:「看哪!」「看哪!」
路上的行人都停住腳步抬頭在觀看。有人在叫:「傳單!傳單!」許多人都擠著、跑著去搶那些慢慢飄落的傳單看。熱鬧的南京路上亂成 一團,連馬路中央的車輛也堵塞了。看得到撿著傳單的人有的臉上帶著激動,有的將傳單珍貴地揣進口袋匆匆離去。
程心如和家霆、余伯良三個在南京路的轉彎口上等著歐陽素心,情緒十分興奮。歷來撒傳單,數這次的效果最好了。因為是在熱鬧擁擠的 南京路上呀!
一會兒,見歐陽素心左顧右盼從容地笑著來了,三個人都飛也似的迎上去。
程心如從心裡誇她說:「你幹得真好!」
歐陽素心的眼裡閃著快活的光彩,向他們微笑。
他們三個決定趕快離開慈淑大樓附近護送她回家。匆匆走在路上的時候,歐陽素心忽然對家霆說:「對了,有件事今天中午我忘記告訴你 了。你想不到吧?謝樂山走了!」
「走了?」家霆奇怪地問,「到哪裡去了?」
「聽說跟他父親去香港了。他在學校里領了一張肄業證走了,走得挺秘密的。」
「是嗎?」童家霆納悶地搖頭,「他跟謝元嵩突然秘密地走了?」他確實覺得人世間出乎意外的事太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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