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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鐘聲回蕩,寒山寺滄桑 四

所屬書籍: 中 山在虛無縹緲間

從爸爸被綁架以後,家霆始終處在壓抑、煩惱、激奮的情緒中,心裡常像有把殘忍的尖刀在挑剜。
鄭金山按照約定的時間、地點到滬西兆豐公園送衣物給童霜威後,童霜威一直渺無音訊。家霆在鄭金山送衣物去的當夜,回家後問過方麗 清:「鄭金山送衣物去人家怎麼說?」
方麗清陰陽怪氣看看他,似乎像見了只蒼蠅,厭煩得連回答一個字都吝嗇,卻嘀咕了一句:「你哪把你爺放在心上呀!在外邊白相到這麼 晚才回來!」
家霆明白向她是打聽不到詳情的,只好第二天中午回家找機會去問大舅媽「小翠紅」。
方雨蓀中午總是和洋行里的外國人一起,在西菜館裡吃公司大菜①不回來的。家霆到大舅媽房裡找她時,「小翠紅」正在綉枕頭上的芍藥 花。大舅洋行里的跑街沈鎮海在房裡同「小翠紅」聊天。那隻波斯種大白貓在「小翠紅」腳旁的地毯上睡覺。
①公司大菜:一般包括一湯、一菜或二菜,外加麵包果醬之類,供洋行職員吃的西菜「份飯」
沈鎮海是大舅方雨蓀喜歡的職員。一個很能幹的年輕人,平時方雨蓀和「小翠紅」有事都喜歡差使他做。他總是和和氣氣,一副討人歡喜 的樣子。他是浙江寧波人,一口寧波話,見到家霆平日也總是熱情打招呼,找幾句話說說。
家霆問「小翠紅」:「大舅媽,昨天鄭金山給我爸爸送衣物,不知詳細情況是怎麼樣的?」
「小翠紅」告訴他:「鄭金山帶了一大包衣物和一隻小箱子,按照約定時間前去,到了兆豐公園門口,手拿一張《新聞報》作暗號。六點 鍾時,來了一輛黑色小汽車,『哧』地一煞車,上邊跳下來一個穿短打的胖子,將箱子和包袱一拿,跳上汽車就開走了,一句話也沒說。」
「唉!」家霆眼淚奪眶而出,「爸爸陷身『七十六號』,以後生死難卜,怎麼辦呢?」
「小翠紅」善心善意地安慰他說:「家霆,不要急!菩薩會保佑的!」嘆口氣又說:「他不做漢奸,是有良心的中國人!」
沈鎮海也說:「不要急,吉人天相嘛!」
家霆拭著淚水。他理解爸爸,爸爸是有熱血的。抗戰前,在南京,有一次爸爸帶他到一個陳列館去,裡邊陳列著許多辛亥革命犧牲的烈士 的遺像、血衣、遺書和遺物,有烈士受酷刑、被砍頭的照片。爸爸對他講起從前辛亥起義、北伐、討袁等等的事情時,流下了眼淚,說:「我 們活著在享受,他們早被有些人遺忘了!」爸爸現在陷身魔窟,會成為烈士嗎?
「小翠紅」十分善良地嘆口氣說:「唉,家霆!這幾天,我也常想著你的事。天下人心不一樣,有紅的有黑的,有善的有惡的,誰也難說 將來她們會怎麼待你。不過,你記著,我這個大舅媽會對你好的。要是有一天你有難處,大舅媽一定會偷偷幫你忙的。」
給大舅媽一說,家霆反倒心酸了,也不做聲,悶頭跑出房去下樓到學校去了。
這樣,連續一個多月里,家霆老是喪魂落魄,吃不香也睡不穩。爸爸出事後,他同歐陽素心約定:每星期只在禮拜六晚上見一次面,平時 互相也不通電話,免得遭人閑話。只有一次例外,就是撒傳單後的第二天,在《大美晚報》第一版上登了一條顯著的加小花邊框的新聞:
昨晚南京路鬧市有人撒抗日傳單
【本報訊】昨晚八時左右,南京路慈淑大樓前,有人散發大批抗日傳單,路人皆紛紛搶閱。俟工部局警探驅車趕來,傳單已被搶拾一空, 撒傳單者已無影無蹤雲。
家霆估計是程心如爸爸寫發的新聞。看到這段新聞,他心裡血液循環得飛快,簡直想伸開雙臂歡呼,特地送去給歐陽看了。歐陽素心當然 也高興得臉都緋紅了,兩人興奮了好一陣。
但,不能天天見到歐陽,家霆心裡總是十分懸念,像有小蟲在心上爬,難受得很。見到歐陽,可以談心事,談見聞,談小說,談電影…… 見不到歐陽時,只有苦悶加上苦悶,鬱鬱不樂。他想見歐陽,很像一個被病折磨的人想見醫生。住在方家,忍受多數人的冷淡、歧視,更使他 每天都像在火上受煎熬。
轉眼,過了元旦,民國二十九年降臨。他感到新的一年可能會給他帶來更可怕的經歷,心情老是像飄蕩在海中的舢板,痛苦得無處落根。 心中常常燃燒著強烈的憎恨,難以發泄。
一月初的一天,下午放學回來,偏偏撞見一場人為的裝神弄鬼,家霆的心裡就更不是滋味了。
他回仁安里二十一號時,進了後門,在廚房裡碰見娘姨阿金。這個女佣人自從爸爸遭綁架後,對他也比從前好了。看到他回來了,阿金好 心地對他說:「不要上去了!出去玩玩吧!上邊老太太請了個巫婆在『關夢』呢。」
家霆不懂什麼叫「關夢」,也沒見過巫婆,說:「我上去看看。」
上去時,見二樓樓梯口點燃著香燭,擺著蒲團,已經有人叩過頭焚化過錢箔、紙錢了。煙火氣刺鼻。方麗清房裡人聲嗡嗡,不知在幹什麼 。「小娘娘」方麗明圍著藍色的「波俏」,正獃獃站在門口朝里張望。
家霆跨步上前,朝方麗清房裡張望,只見巫婆約有五十多歲年紀,小腳,頭上梳的髮髻,穿一件陰丹士林藍布棉襖,下邊是黑棉褲,端坐 在一張紅木太師椅上,閉眼像睡熟了,嘴裡在咿咿呀呀,兩手也在舞蹈著,唱得不太清楚,有時又能聽清大概的意思。房裡,方麗清坐在一張 沙發上,蓬著頭髮,敞著衣領,哭得不斷用手帕擦淚。方老太太在一邊陪哭勸解。戲迷表哥方傳經穿件新的緞面絲綿袍,畢恭畢敬跪在巫婆面 前的一隻沙發背墊上,低著頭像在聽訓。「小翠紅」在一邊低頭站著,背朝著門口,看不清她的表情。
細聽時,巫婆唱山歌似的,唱的是:「……兩邊掛著八盞燈,八個仙人兩邊分!張果老騎驢送我來,我是你親娘錢蘭芬……」
方老太太哭聲沙啞,叫傳經:「快,傳經!給你娘叩頭!」
戲迷傳經馬上咚咚叩頭。
巫婆自顧自地又唱:「叫聲兒子你是聽,你將來做官有前程!榮宗耀祖全靠你,你是一根擎天柱撐住了方家門!你爺靠你靠得住!你苦命 娘娘也該把你當親生!叫聲麗清你是聽!你無兒無女太可憐!你像水上浮萍沒有根!」
方麗清抽抽搭搭哭將起來。
巫婆高唱:「你阿侄對你親熱有緣分,千好萬好要好自家人!我把他過繼給你當親生,你老來靠他有福分!」
家霆聽不下去了,迴轉身來,憋著氣想上三樓去,轉身同「小娘娘」的眼光碰在一起。「小娘娘」平時是個不多說話的人,此刻她的眼光 是同情的,家霆剛走幾步要上樓,「小娘娘」卻輕輕跟上來,說:「剛才你有個電話,是環龍路一個小姐打來的,要你回來馬上打個電話去。 」又輕輕補充說:「阿姐她們關照過我,以後你的電話叫我不要接!你放心,只要有電話,我會接的。」
家霆謝了「小娘娘」,心上的痛苦悲傷無法發泄,千愁萬恨,堆上心來,有四面楚歌的感覺。巫婆唱的那些,看來是裝神弄鬼,實際是一 場陰謀,目的是讓方麗清對她自己娘家的侄子方傳經好。……不許「小娘娘」接外邊打給我的電話,也是有心對付我的。他心頭布滿了苦悶和 酸楚,又奇怪:今天是星期三,上星期六晚上剛見過面的,怎麼今天歐陽素心又來電話了?難道有什麼重要的事嗎?
他上了三樓,到了自己房裡,將數學習題匆匆做了,估計二樓的巫婆該已走了,也估計快吃晚飯了。這些天,他盡量在家裡吃飯。自從爸 爸被綁架後,他意會到今後方麗清是會不給零用錢或緊扣零用錢的。出去在外邊吃飯,哪怕是吃一碗面,也是要花錢的。同歐陽素心在一起, 他根本還沒花過什麼錢,但又不能不放些錢在身邊以防萬一。他想到這些,心裡煩惱,打算過一會下樓吃飯,飯後就到環龍路去找歐陽素心, 看看有什麼事。現在,他覺得只有從歐陽素心那裡才能得到人世間的溫暖慰藉和人生的樂趣了。
他百無聊賴地走近大床,想躺下看書,發現枕頭不知被誰翻過來了。真奇怪,平時枕頭總是放得好好的,今天誰來翻動了?
他將枕頭拿起來再翻過來將正面朝上,發現枕下有個紙包。將紙包拿在手裡拆開一看,紙包里放的是二十塊錢。咦?誰放的錢呀?一想, 明白了!一定是大舅媽「小翠紅」放的。中午,「小翠紅」說的話他還都記得清清楚楚。大舅媽是個周到細緻的人,她一定是想到我可能沒有 零用錢了。大舅媽也知道方麗清她們的為人,她一定也能估計到我的處境。但,無論如何,錢是不能拿她的!家霆想了一想,把錢又包起來放 在袋裡,決定下樓去還給大舅媽。
下了樓,聽見戲迷表哥方傳經又在放留聲機唱片了。他到「小翠紅」房裡,見輕聲地開著無線電,電台播的是廣東音樂《平湖秋月》,凄 涼纏綿的曲調,惹人愁緒。「小翠紅」獨自寂寞地抱著波斯種的白貓坐在小沙發上。她每逢頭疼,就將眉心掐出一道鮮紅的紅印。眉心一道紅 印,將臉襯得更白。衣領未扣,眼睛哭得紅紅的,長長的睫毛瑟瑟顫動,倦慵懶散。
家霆明白:剛才巫婆唱的一些話,大舅媽聽了也是不好受的。他走上前去,叫了一聲:「大舅媽!」說:「大舅媽,紙包是你放在我枕頭 下面的吧?」
「小翠紅」沒有說是,也沒有說不是,她的眼裡包含著淚花,將手中抱著的白貓放到地上。白貓懶洋洋地在地毯上又趴下了,不斷舔爪子 。波斯種的白貓長得漂亮,雪白的長毛,大刷子似的尾巴,紅寶石似的眼睛。每天都拿小魚拌飯喂它。可是不讓它出去,白貓似乎情緒不好, 寂寞、孤單,很少活動,老是睡覺。「小翠紅」忽然說:「家霆,先前一出假戲你看清了吧?是預先串通了巫婆演給我們看的!刺了你,也刺 了我。你懂得為什麼要這樣嗎?因為你不是方家的人,怕方家的財產落到外人手裡,所以決定要將傳經過繼給你娘做兒子了!她們又看不起我 這個堂子里出身的苦命女人,時時刻刻要提醒我,讓我做人下人。我像只關在籠子里的鳥,又像根壓在大石頭下的竹筍。站在矮屋檐下,只能 低下頭。我對誰都是一片真心,她們卻總還要當面鼓背面鑼地敲我!」說完,晶瑩的淚珠緩慢地滴下來。
家霆只好實心實意地勸她:「大舅媽,不要難過。先前的事,我也生氣。生氣有什麼用呢?只有忍著,我一定要自己爭氣!」
「小翠紅」點頭,拭去眼淚,忽然起身「啪」地關了無線電,說:「家霆,說是你在外邊交了女朋友了,是不是真的?」
家霆臉刷地紅了,說:「是過去在南京時的老同學。」
「小翠紅」好心地叮囑說:「現在世道也開通了!但年紀輕,結交女朋友也不好。你現在應當好好讀書,將來上個好大學。你爸爸已經落 難了,你更要好好上進!」
家霆想,同她也說不清楚,點點頭說:「大舅媽,我已經不是小孩子了,我一定會努力上進的,您放心!」說著,他將紙包放在沙發扶手 上,說:「錢,大舅媽,您收下。我感謝您!我現在有,不需要。」
「小翠紅」忽然流淚了,說:「家霆,你別看不起我!我這錢不臟。你知道,我命苦,在這世上是孤孤單單一個人,也沒有一子半女。方傳經 ,他不會孝我,我也老覺得他是個荷花大少爺,只會捧坤伶①,玩票②,聽說近來還上賭場賭博、去燕子窠里抽大煙。他是不會有出息的敗家 子!我喜歡你,我們都是受人欺的,你將來是會有出息的。我命苦,也不指望你別的。只要你自己上進,做個好人。將來我死了以後,如果你 有時還能想起有過這麼一個可憐的大舅媽,給我這孤魂野鬼燒點紙錢,你就是報答我了!」說到這裡,淚水像斷線珍珠嘩嘩流下來。
①捧坤伶:即捧女伶。
②玩票:舊社會,許多富人或子弟,愛好京劇,組織「票房」,可自費排練、演出京劇,叫作「玩票」。
家霆給她哭得心酸了,說:「大舅媽,您別哭呀!別哭!你對我好,我知道!」
「小翠紅」起身,把紙包塞到家霆袋裡,說:「你要是看得起我大舅媽,就收下零用。以後,我隨時會給你的。要是瞧不起我,你就不收 。從今以後你不認我這個大舅媽好了!」
她態度堅決,語氣誠懇,話又說得絕。家霆只好將錢收下。家霆是個從小沒有得到母愛的人。「小翠紅」剛才的一番話里,帶著一種母親 的溫情,使家霆心裡有說不出的滋味。剎那間,心裡顫抖了一下,淚水慢慢凝聚到眼角,凝成淚珠滾落下來,不知說些什麼才能表達自己的感 受。在四面荊棘的方家住著,有了「小翠紅」這種關懷,彷彿得到了一個有時可以避免風暴和刺痛的庇護港。這正是他最需要得到安慰和幫助 的時候,他感到像有一把熨斗,在熨平他心上痛苦的皺褶。
他後來同大舅媽「小翠紅」一起下樓去吃晚飯。
晚飯後,剋制不住心裡的渴望,決定去環龍路同歐陽素心見面。找個機會,他悄悄走出了衡堂口。但站在弄口一想:貿然前去不好,還是 先通個電話。
他到弄口附近的酒店裡借打電話。來接電話的是銀娣。酒店裡人聲嘈雜,他只好捂住一隻耳朵聽電話。
他輕聲地說:「啊,銀娣,小姐在嗎?叫她接電話。」
出乎意外的是,銀娣緊張地說:「給你打過電話,有事談。快來,好嗎?」
他愣了一下,說:「好,我馬上來!你在門口等我。」
銀娣立刻把電話掛斷了。
家霆心裡不寧,悶悶地噓一口氣,腦海中像有晦暗渾濁的迷霧在昏昏然地飄浮,想:唉,她發生了什麼事呢?心裡左想右想,也想不出個 頭緒來。帶著小跑奔向公共汽車站,想:好在到那裡就知道了!
天已黑了,馬路上十分熱鬧,走著穿各式衣著的男女。戲院門口亮著彩燈,有新編的紹興戲在上演。舞廳門口霓虹燈變幻著色彩,聽得到 鼓聲樂聲。一些餐館燈光燦燦,門口有小汽車,空氣里似乎飄蕩著酒肴味。路上有兩個人不知為什麼打架,圍了一大群人在看,擁塞了一大串 三輪車和黃包車。賣晚報的小孩拚命在叫喊。
他匆匆趕到環龍路那幢牆上有爬山虎枯藤的花園洋房跟前時,看到銀娣已經等在門口。門燈亮著,當她從鐵門旁出來剛一露臉時,家霆嚇 了一跳。這簡直就是復活了的金娣呀!跟她姐姐金娣一模一樣了!從第一次見到銀娣到現在,時間不算長,銀娣的變化卻這麼快!她胖了一點 ,穿著合身的衣服,頭髮像她姐姐以前一樣黑亮,長長的睫毛,白白的臉,紅紅的嘴唇,眼目清明像兩潭池水。她同金娣真像孿生姐妹一樣, 也正因這樣,她同歐陽素心眉眼也像,只不過歐陽比她身材高,體形勻稱。而她,顯得小巧玲瓏些。歐陽洋氣些,她土氣一些。家霆見了銀娣 ,想起了金娣和往日的一些舊事,不覺微喟地嘆了一口氣。
家霆開門見山,焦灼地問:「銀娣,發生了什麼事嗎?」
銀娣緊張、神秘地說:「我必須要趕快讓你知道這家人家是幹什麼的……」
「幹什麼的?」家霆驚詫地問。
「歐陽筱月當漢奸了!」
「什麼?」家霆又像挨了當頭一棒,什麼壞事都降臨了!急躁地問,「你怎麼知道的?」他血在進流,心怦怦跳。
「我聽到了客人同他的談話,還有歐陽筱月夫妻的談話!」銀娣語氣急促,含有仇視和蔑視。
「歐陽素心知道嗎?」家霆痛心地問,他心跳得快要蹦出胸膛,彷彿看到誰將一堆污穢的東西全部撒潑在純潔的歐陽素心身上,使他幾乎 要暈厥了。
「她本來不知道,」銀娣說,「但是昨天她知道了!中午,她同歐陽筱月大鬧了一場,堅決反對父親做漢奸。晚上,她同她父母又一起大 吵了一場。今天中午又同她父親好一場拚命,鬧得天翻地覆。她反對,但是沒有用,她痛哭,現在睡了,鎖上了房門,這兩天飯也沒有好好吃 ,我很擔心她會出事。歐陽筱月夫婦午後坐汽車出去了,一直沒回來!」
家霆想: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真又是一個棘手的問題放在面前了。飛來橫禍!怎麼會想到歐陽素心的父親突然會附逆做了漢奸了呢?怎 么會料到歐陽素心會遭到這樣的不幸呢?歐陽素心怎麼來處理自己同她父親的關係?我又怎麼來處理這些關係?歐陽素心能同一個漢奸父親生 活在一起嗎?我能愛一個可恥的漢奸的女兒嗎?……矛盾啊!矛盾!痛苦啊!痛苦!他感到六神無主了,不知所措了,沉吟著說:「啊!銀娣 ,你告訴我這件事,很好!但是……我怎麼辦呢?」
他似是自言自語,卻又萬分不放心歐陽素心,關切地問:「她要緊嗎?不會出事吧?」
銀娣在門燈光影里臉色嚴肅,但似乎很有決斷地說:「你是不是去看看她?」
他也決斷地點頭,說:「對!在這種時候我應當去看看她!」他心裡是這樣愛她。在她處境如此困難、心情特別晦暗失望的時候,他應當 毫不躊躇地在她身旁。但是,他應當怎麼為她出主意?他自己又應當怎麼處理眼面前突然發生的這種尷尬、艱難的局面呢?真是一點把握也沒 有。心裡越亂,越不知該怎麼辦。他嘴裡不斷自言自語地呻吟:「唉!怎麼辦呢?怎麼辦呢?」
想不到銀娣忽然說:「我昨天遇到柳叔叔了!他說:她父親做漢奸。她不一定能反對得掉。只要她反對漢奸,她就是個好人。她有一個漢 奸爸爸,她無罪,怪不得她。誰叫她投胎投在這個人家的呢?你是她的老同學,在這種時候,不應當丟掉她,應當鼓勵她,讓她堅強,做個好 人!」
聽銀娣講話頭頭是道,這麼老練,家霆完全出乎意外。銀娣比起她姐姐金娣來可是大不一樣了。是她同楊秋水阿姨,不,還有舅舅柳忠華 接近,所以能這樣的吧?聽楊秋水阿姨講過,銀娣在難民收容所里是學過文化的,後來又在勞工夜校上課,看來,她懂得許多道理。她說昨天 她見到了舅舅,怎麼會見到的呢?真是太奇怪了!人生,意外的事太多了!難道他們之間是保持著聯繫的嗎?他脫口而出,問:「銀娣!你昨 天是怎麼碰到我舅舅的呢?在哪裡?」
銀娣回答:「我昨天去上夜校,在路上遇到的。」她顯然是滴水不漏,給家霆一種她想保守機密的感覺:天下哪有這樣希奇的巧事呢?
家霆急切地問:「他對我爸爸被綁架的事和我同歐陽素心的情況都知道嗎?」他估計,銀娣是會把這些都告訴柳忠華的。
銀娣點點頭。
家霆傷感地說:「唉,銀娣,我現在什麼親人也沒有了!只有舅舅,我卻還見不到他!」
銀娣沉默著,沒有做聲,稍停,說:「小姐是個好人!我雖在她家幫傭,她待我像姐妹一樣。人還說我長得有點像她哩!我要急著把一切 告訴你,是覺得你該安慰安慰她,你也該及時知道她家的情況。柳叔叔他也是要我及時把這告訴你!」
「他沒有談到我爸爸的事?」
「沒有。」銀娣說,「他只說,事情已經如此,只有看發展了。要你堅強些,也要你努力上進,爭口氣。他說,這是不幸的事,但對你是 一種磨練的機會,可能反而有利於一個人的成長。」
家霆覺得銀娣年齡比自己小,說起話來,有條有理一點也不小。他對她的看法完全變了。怕在門口久談不好,說:「銀娣,你帶我進去吧 ,我去看看歐陽!」
他跟隨銀娣跨進了大鐵門,夜色中花園裡晦暗安靜。冬日的樹木光禿禿的,陰影憧憧。空氣里可以嗅到那種從潮濕的草地里散出來的涼氣 。走進樓下房裡迎面碰見朱媽。朱媽招呼著說:「童少爺,你來了?小姐在樓上。」
她讓銀娣帶著上樓,歐陽素心反鎖著房門。銀娣敲門說:「小姐,童少爺來了!」
先是毫無迴音。銀娣又「篤篤」敲門。
門「呀」的一聲開了。家霆看到歐陽素心披散著長發、哭腫了眼站在門口。她穿了一件黑色緞面的旗袍,襯得膚色雪白。旗袍的緞面在燈 光下閃閃發亮,增加了她的光彩。她的眼睛周圍有淡藍的暈圈,長長的睫毛輕輕顫動。
見到家霆,她用一種深沉的胸音說:「你怎麼來了?」說這話時,她瞅瞅已經離開正在下樓的銀娣的背影,說:「是銀娣通知你來的?」
家霆點點頭隨她進房,兩人坐下。看到歐陽素心傷心悲慟的神色,家霆心裡難過,說:「我不能不來!」
「你一切都知道了?」她問。
家霆點頭,說:「是的,我們都太不幸了!各有各的不幸。」他情緒黯然,為安慰她,強打精神,把話說得平靜。
歐陽素心忽然失聲痛哭起來,伏在床上,哭得那麼傷心,似乎一場冰雹、一場風暴砸毀、摧毀了她的一切。她的面容憔悴了,像一朵盛開 的鮮花遭到了霜凍。她把臉埋在手裡,肩膀不斷抽搐。
家霆恨不得能分擔她致命的痛苦,勸慰地說:「歐陽,不要這樣!不要這樣!……」他感到自己的言語蒼白無力,不足以安慰歐陽素心巨 大的悲傷,嘆口氣心酸地說:「歐陽,哭沒有用!我們是不是能想想什麼辦法解決一下這種不幸呢?……讓我們面向太陽,把陰影留到背後去 吧!」
她從床上坐起來,抬起了頭,掠一掠散亂了的黑髮,嘆口氣搖著頭失望地說:「遲了!一切都遲了!他已經陷進深淵裡去了!已經無法挽 回了!」說著,淚水潸潸流在臉上。
家霆近前親切地說:「歐陽,到底是怎麼的?他怎麼好好的要做漢奸呢?他不怕被人十目所視、十手所指嗎?」
歐陽素心搖搖頭:「我早有些懷疑了!常有些他的朋友來,他也同那些人出去交際。但沒有想到他竟真的會落水附逆!汪精衛組建偽國民 政府,內定讓他干財政部次長兼蘇浙皖稅務總局局長。我繼母說這是個肥缺!他早年在日本時,和周佛海在鹿兒島第七高等學校和京都帝國大 學都是同學。我那繼母又是個貪財虛榮的女人,慫恿著他,就干出秦檜般的事來了。」
家霆對歐陽素心曾說過的一些話及有時曾流露出的苦悶情緒似乎有點理解了,問:「你反對了?他怎麼說?他不是很愛你的嗎?你講話他 應當聽的呀!」
「在他心目中,我還是孩子!他在政治上的事才不聽我的呢!」歐陽素心傷心地拭淚,「家霆,你說我現在該怎麼辦?我真恨透了,也急 死了!我可以死,但承受不了這種恥辱和痛苦!」
家霆心裡暗忖:如果是我,我一定大鬧天宮!實在不行,就脫離關係!但這樣的話,他此時不願說,說了徒然刺激歐陽素心,於事無補。 她一個未曾獨立的少女,離開了家能到哪裡去?他嘆口氣說:「心裡亂極了!真不知該怎麼辦好。如果我能負擔你,還好辦!可是,我現在也 在風雨飄搖中,真不知該怎麼辦了。你繼續反對吧,好好勸勸他!如果能勸他帶你離開上海,走!去香港,就比這樣好!」
「不行!」歐陽素心泄氣地搖頭,「他鬼迷心竅了!我已經大吵大鬧過,甚至想到死!什麼話都說過了,一點用也沒有!知道他要做可恥 的漢奸,卻無力改變或控制這種事,真太痛苦了!況且,他過去是那樣愛我,我也那樣愛他!」
家霆突然想:現在似乎只有一個辦法了!同歐陽一起走!讓歐陽同家庭脫離關係。但又想:唉,到哪裡去呢?我沒有自己的家,方家是不 能住的,難道能出去流落街頭?本來衝動,逐漸冷靜下來了,嘆口氣說:「唉,歐陽!本來,倘若你離開家同他斷絕關係也是辦法,或者我們 一起出走,去香港,到重慶,隱姓埋名,我們可以不讀書,可以過最貧窮艱苦的生活,可以找工作自食其力,我們可以像鳥兒似的出去飛!只 要有一股愛國的正氣,其它什麼都可以不管也不要!但這些想法都太不現實!現在,我爸爸命運不定,生死難卜,我也不能離開孤島,我們是 無處可去的。」
「是呀!可是,我怎麼辦呢?我感到心裡空虛,臉上羞恥!像墜在海里無所依靠,像心上給尖刀劃開了口子!」歐陽素心睜大了失神的雙 眼,仰臉望著黑黝黝的窗外,似是要向上天尋問答案,呻吟著說,「我痛苦得難以生存下去了!」
家霆心裡焦急,勸慰、鼓勵著說:「不,歐陽!這一向來,我在痛苦中常常思索,痛苦與歡樂,像光明與黑暗,人應當懂得怎樣適應,才 懂得怎樣生活。」他想起先一會兒銀娣講的舅舅柳忠華談的話了,說:「歐陽,真是禍不單行,我們確實都是厄運纏身了。我的家和你的家在 這場戰爭中好像都崩潰、破碎了。就像我們的國家一樣!」他看見歐陽素心的眼裡淌下了淚水,繼續說:「你父親的事,你一定要繼續反對。 只要反對,我們就頂天立地問心無愧。他墮落,由他自己負責,你愛國,你就是值得誇讚的中國兒女!你應當堅強!目前只有忍耐,再苦也忍 耐!到我們一旦能自立的那天,我們就飛!」
歐陽素心仰望著天,臉孔背向燈光,慘白的嘴唇顫動,稀薄透明的淚水蒙住她的雙眼。她心裡有無數難以傾瀉的痛苦,只能用淚水來洗滌 。
稍停,她突然說:「家霆,你為什麼愛我?」
「因為你可愛!」
「我是問為什麼?」
「還用問嗎?」他誠懇地回答,「因為我愛上了你,我就覺得你可愛!是無需要講理由的,一千種理由都說不清這種愛的。我認為你可愛 的原因,就是因為我愛上了你,你一切都好,一切都可愛!」
她似乎思索了一下,突然又說:「家霆,你不會因為我父親是這樣可恥,就看不起我吧?」
家霆情不自禁地一把抱住了她,親著她的臉頰,吻著她的黑髮,說:「不會的!歐陽,不會的!」
她哭了,也擁抱他,卻表現著自己的穩重,將淚水灑在他的肩上。
兩個人的靈魂似乎溶化在一起了,彼此的命運似乎誰也難以逆料。但在她的心裡,蘊藏著一個家霆估計不到的傷感的念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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