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憂書城
返回 無憂書城目錄
無憂書城 > 現代文學 > 戰爭和人 > 中 山在虛無縹緲間 > 第三卷 鐘聲回蕩,寒山寺滄桑 五

第三卷 鐘聲回蕩,寒山寺滄桑 五

所屬書籍: 中 山在虛無縹緲間

凄涼、冷落的寒山古寺內,童霜威讀著佛經,並無法剋制心頭熊熊燃燒的烈火。
憤怒使人暴躁,煩悶使人抑鬱。這些憤怒和煩悶的情緒,像戈矛利器似的在摧殘童霜威的身體和精力,破壞他的健康,銷毀他的銳氣。他 的心頭總有一盆烈火在自焚似的耗去他的生命。他雖然不斷地吃藥,只要生氣時總感到心臟不適,也感到血壓不穩,頭暈頭疼。
方麗清和江懷南那次來到,絲毫沒有給他帶來安慰,反倒更激起了他的反感和憎惡。他將江懷南帶來的酒和糕點等都賞給了陪伴的「冷麵 人」,將那疊方麗清留下的鈔票也全部給了「冷麵人」,說:「你恐怕也要養妻子兒女吧?都拿去吧!身外之物,我概不需要!」
「冷麵人」先不肯收,見他是誠懇的,酒和點心悄悄地喝了吃了,鈔票也偷偷地收了。眼裡閃爍出喜悅的老鼠似的賊光,對童霜威的態度 變得更恭敬了。
古樸、荒蕪、殘破的寺院,在冬天裡更加顯得缺少生氣。寒山古寺,只要沒有日本人來,總常常是一片死寂。日本軍人偶爾來到,又總是 皮鞋聲「喀喀」,馬蹄聲「嘚嘚」,人喊馬嘶,鐘聲也會被「噹噹」亂敲。唉,連鐘聲都變了!過去寒山寺那種迷人的鐘聲在哪裡?那種神秘 、緩慢、發人深思、悠長廣遠、震撼人心靈的鐘聲在哪裡喲!
童霜威在死沉沉的寂寥中,心裡悲涼仇恨,在日本人來踐踏朝拜時,又感到一種異國入侵的哀傷。他雖然總是不言不語,總是除了披覽佛 經、詩書之外,常常像老僧入定似的打坐,可是心頭浪花千疊、驚濤拍打,極不平靜。
日子一天一天逝去,春天要來了。
枯寂一冬的樹上已經萌含著嫩芽,飽寓著生機。有早歸的大雁,排成長長的「人」字,「咕啊咕啊」地叫著向北飛,過去一批,又一批, 連夜裡都能聽到雁鳥帶著離愁別緒的哀鳴。自然界凜冽的寒冬快要過去了。有紫色剪尾的燕子呢喃飛來,在寺廟的檐下銜泥築窠。啊,江南又 將是群鶯亂飛、杏花春雨的季節了呢!
雖然被軟禁在寒山寺的廟牆內,童霜威還是能想像得到在日寇鐵蹄下江南錦繡大地上中國百姓的深重苦難。
他印象最深的是從上海被送到寒山寺來的那天。在汽車經過蘇州城北遙望虎丘山時,正逢夕陽西下。天氣寒冷,刮著西北風,夕照的紅日 將一抹斜暉射在古老的虎丘塔上,塔上斜矗著一面日本國旗,白色的旗中央一個通紅的圓,在獵獵飄飛。是一個非常非常深刻的印象:侵略者 的旗幟掛在被佔領了的蘇州上空!啊,國難!國難!無限悲痛和恥辱,給了他永遠不能忘記的深刻印象。
現在,春天快來了。人心還是冰冷的、凍結的。大殿一側有兩大叢芭蕉,春天來後,必然又是綠油油地布滿一院的清陰,使人爽心明目。 聽到雨打芭蕉時,淅淅瀝瀝的細雨蕉聲,會使人有什麼樣的感覺呢?恐怕只能是一種凄惻、憂憤,因山河破碎而覺得往事不堪回首的感慨吧?
他想起柳葦。當冬天沒有什麼花的時候,過陰曆年,柳葦最喜歡水仙花。水仙花每一朵像一顆星星,美極了。到了春天,柳葦就愛不勝收 了,蘇州的花在春天裡是奼紫嫣紅多種多樣的。
那年,同柳葦在春天裡逛過蘇州閶門內皋橋東的呂祖廟。好像是在農曆四月中吧。繞過那些低矮古老、青磚黛瓦龍脊的民房。民房都開著 老虎窗或豆腐乾天窗,屋前是幽深古雅的小巷,屋後,臨著洗衣洗菜的小河,望得見河上歷盡風霜的石橋。腳下踩著被路人鞋底磨得溜光圓滑 的碎石路面。廟前的花市熱鬧極了!花農和花販都推車挽籃來賣花。當時,香客、遊人、乞丐、娼妓們都來呂祖廟燒香膜拜。許多打扮得塗脂 抹粉珠光寶氣的女人都在買花,要買的是「千年蒀」。
他說:「咦,為什麼偏要買這種花?」
柳葦說:「『蒀』和『運』兩字同音,買了『千年蒀』,千年有好運,圖個吉利嘛!」
他哈哈笑了:「我們也來買一束,求求好運!」
她笑著點頭:「好,買一束!可惜,靠這樣祈求好運,恐怕解決不了中國受外敵欺凌的問題!」
柳葦的話是對的。買「千年蒀」的蘇州人數不清,誰真正得到了好運呢?那些當年買了「千年蒀」的人,像柳葦,早已死了,我則囚禁在 這裡。有些不相識的人,恐怕在戰火中早已死在日寇炸彈、炮彈、槍彈和刺刀之下。活著的,現在不也都在水深火熱之中,遭受亡國奴的慘痛 過著鐵蹄下呻吟的生活嗎?
思緒像姑蘇那些小小的古老石橋下流淌不斷的清水,割不斷,也攔不斷。
他無限感慨。近來,更是常讀《離騷》。讀著《離騷》,他常喜歡無聲地在心裡吟誦記在心頭的無錫元末著名山水畫家和詩人倪瓚的一首 詩:
秋風蘭蕙化為茅,南國凄涼氣已消。
只有所南心不改,淚泉和墨寫《離騷》。
元末,著名的畫家鄭所南畫了一幅蘭花。蘭花懸在半空,不著泥土。那是因為國土慘遭異國統治者的蹂躪有所寓意的吧?倪瓚看到了這幅 畫,題了這首七絕。他的想法是格外奇特的。在他眼裡,蘭花已不成其為蘭花,而化成了茅草。是肅殺的秋風摧殘了它。不僅如此,他的思緒 還馳騁到了整個江南。那裡,一片凄涼,所有的生氣全部銷蝕。透過這兩旬詩,童霜威彷彿聽到了倪瓚發出的浩嘆:啊!國土淪喪,眾芳蕪穢 ,南宋遺民那復國的心意也被消磨殆盡了。可是,鄭所南是「心不改」的,他沒有忘記故國。他畫著《離騷》,借蘭草抒情,用的不是墨,是 淚水!他讚美鄭所南,也是在表達自己的民族氣節與對國家的忠貞感情。
童霜威每一吟誦,就沉浸在一種高尚的情操中。這種情操,使他對過去宦途中的種種遭逢,對他在人生道路上的經歷作了回顧,也作了評 判。他畏縮過,他後退過,他虛偽過,他貪心過,也在一定程度和一定範圍中同流合污過。他營過私,沽名釣譽,曾想欺名盜世,也曾嚮往高 官厚祿。有些事使他後悔,有些事使他慚愧,有些事使他臉紅,有些事使他痛心。他覺得,目下已經到了這種地步,作為一個中國人,漢奸是 絕對干不得的!最後一道心上的防線,他要堅守,也能堅守!他遭受的折磨,使他痛苦,以至使他對生並不留戀,對死也並不恐懼。寒山寺幾 個月的軟禁,促使他反省得到的結論是:不管用什麼理論來喬裝打扮,漢奸總是漢奸。他要像柳忠華所說的在人生中選擇。選擇什麼呢?做愛 國者,不做漢奸!做漢奸會得到眼前的近利,將遺臭萬年!一個中國人能辜負中國人的氣節和良心嗎?當然不能!他是學法執法的人,對是非 抉擇清醒!
早年,他一直崇敬黃花崗七十二烈士,林覺民、方聲洞的遺書他都能背誦。年輕時,參加革命,他有過勇敢不怕死的經歷。民國二年二次 革命失敗後,他在上海,夏天時險遭密探偵捕。當時,革命黨人正在開會,樓下被包圍了。他急中生智,脫了上衣和長褲,翻三樓陽台到隔壁 ,赤膊短褲趿鞋搖扇,下樓從後門走出,佯作是乘涼看熱鬧的人混出弄堂,到碼頭混到一隻日本商船上,亡命日本。那時是不怕死的。現在, 當他決定捨棄安危與苦樂來扞衛自己的良心與民族氣節時,他覺得應當像文天祥一樣大無畏,被囚土室穢氣浸人二年以上,仍能養浩然之氣。 有了這種決心,反倒能平靜下來了。
驚蟄過了。蜘蛛懸垂下來在屋角吐絲結網。躺在床上,看著蜘蛛結網,百折不回的韌勁,使他得到啟發。小小的蜘蛛,能不氣餒,何況人 呢!
閑來,他用笤帚掃地,一下,又一下,掃除寮房前、寺院里的塵土、碎草、敗葉、枯苔。一下,又一下,「刷!」「刷!」有時使他想起 了戰前在南京瀟湘路一號時,看到和聽到被叫作「老壽星」的門房劉三保掃地的聲音。他當然不知道劉三保已經勇敢地死在南京城陷後的大屠 殺中。他只是憐憫地想:唉,瘸腿的老頭兒不知怎麼了?他現在對過去的傭人們似乎加深了感情。
從歲末到三月的漫長過程中,像經過了一次涅盤。心中的風雨,並不是別人能看得出來的。廟裡的一些和尚,一定是被誰吩咐過的,都避 著他,誰也不同他說話。他也把自己封閉起來,不去理任何人。
但,他覺察到:「陪伴」他的「冷麵人」,在起變化。「冷麵人」肯定是「七十六號」的特工,而且一定是親信,不然,不會受信任。這 個陪伴者,老是引他想起偽滿皇帝溥儀身邊的那個日本高級顧問「御用掛」吉岡安直。「掛」這個字,在日文中說來並不難解,如「聯絡掛」 就是聯絡人;「兵器掛」就是軍械股、軍械科的意思。但「掛」到「御用」上,實在是侵略者的創新,這個「掛」掌握在吉岡手裡,掛在溥儀 身上,就監視、包辦了溥儀的一切。這個「冷麵人」,童霜威明白就是「掛」在我身上的日偽特工,對他不能不戰戰兢兢、刻意小心。此人臉 冷話少,但逐漸起了變化,臉和態度不那麼冷了,也說點話了,對童霜威好像「放心」些了,並不緊緊監視著他。有幾次,出去有事,就叮囑 童霜威:「我出去一下,就回來。童委員你在廟裡可以隨便走走,出去就不安全,一個人自己當心些!」有時,問童霜威:「童委員,想吃點 什麼?我給你辦!」看來,這種生活他是感到冷靜、單調、無聊的。當童霜威掃地時,有時他搶過掃帚說:「我來掃!」有時他說:「歇一會 吧,別累著了!」看童霜威吃得少,他會說:「怎麼不多吃一點?」晚上炭火滅了,他也會歉意地問:「冷嗎?」
有變化,當然好。童霜威並不奢望這種壞人會對他開什麼恩,但看慣了冷臉,能起些變化,總比不變好。童霜威感到:「冷麵人」常常是 在冷眼觀察他。每當想起老中醫的事,童霜威就心裡警惕:這種人是不講感情的。他們一定都殺過人,身後跟著的冤鬼不少,對這種人要注意 。雖然發現「冷麵人」起了變化,仍舊從不主動找「冷麵人」談什麼。
一天晚上,夜寒寂寞,四下無聲。「冷麵人」喝了些童霜威給他的三星斧頭白蘭地酒,突然興緻高了。面孔發紅,眼睛迷糊,同童霜威聊 起了蘇州的種種。說到了蘇州被佔領前遭到大轟炸的可怖情況,說到蘇州被佔領後滿街都是被殺死的中國人的情況,又說:「在這寒山寺附近 ,死人就不少,大冷天女人都給脫得光條條的先奸後殺了!」
童霜威不敢答理他,默默聽著。一會兒,上床睡之前,他突然看著在挑燈芯的童霜威問:
「童委員,你為什麼不肯出來做大官?做大官多舒服,要鈔票有鈔票!要房子有房子!要女人有女人!哈哈,你不知是怎麼想的?……」
(童霜威想:不少漢奸恐怕都是這樣想的吧?)
童霜威毫無表情地答:「他們告訴你我不肯出來做大官的嗎?」
「是啊!」「冷麵人」用一口蘇州官話說,「不然能這麼優待你啊?『七十六號』里殺的人可多了!共產黨、國民黨,都有!」
(童霜威心裡嘆了一口氣。不想談,又不能不談。這個看守突然變得熱情了,而且似是懷著好意問的,怎麼能拒之於千里之外?)
童霜威說:「你覺得我該不該干?」
「啊哈,鈔票是好東西!當官有權有勢!你又有太太少爺,何必要讓自己關在廟裡吃苦頭?」他一臉不可思議的表情。
「是呀,我也懂,但我不能!」童霜威說,「人是有靈魂的!不能褻瀆自己純潔的靈魂!」
「冷麵人」聽不懂:「怎麼呢?」
「國家興亡,匹夫有責!我是中國人!我不願意做亡國奴,也不願意做賣國賊。」童霜威說出這番話後,突然感到自己膽太大了,何必向 一個小漢奸對牛彈琴呢?倘若他去報告呢?他注意著「冷麵人」的表情,表情是漠然的。
(童霜威想:唉,無知、愚昧,蠢到該懂的道理、該有的民族感情和民族自尊心都沒有了,多麼可憐又可恨!)
「冷麵人」懶洋洋地打哈欠:「這些話,我懂,但我不在乎!」
童霜威點頭:「是啊,寺廟裡有副對聯,說:『願得佛手雙垂下,摩得人心一樣平。』人心不同,作為也不同啊!」
「冷麵人」好像對他的話並不介意。過了一會兒,笑著說:「哈哈,你們有錢人,反正手邊有錢,不像我們窮,要活命,不做漢奸吃什麼 ?」
(童霜威想:是呀!窮,要活命,就不惜做漢奸了!這難道是出了這麼多漢奸的答案嗎?不!再窮也不應是做漢奸的理由!做漢奸的並不都 是窮人!有民族氣節的也並不都是富人!)
童霜威發現這小漢奸是個有奶便是娘的傢伙,沉默著,不想多說什麼了。
後來,「冷麵人」換題目談了,告訴童霜威說:「我有個表哥是李士群手下的紅人──警衛總隊長吳四寶的結拜弟兄。我是他介紹進『七 十六號』的。端人的碗,聽人的管,混口飯吃。」這話似是替自己辯解,又似是一種炫耀,不易分辨。
童霜威聽了不響。
「冷麵人」興緻很高,酒意燒得他想開口說話:「你知道嗎?『七十六號』里,李士群是這個──」他豎豎大拇指,「丁默村那個屁主任 ,我們叫他『丁小鬼』!他同他的一幫人,現在吃不開了!東洋人喜歡的是李士群!」
(童霜威想:奴才!奴才!)
「冷麵人」談得興起:「『七十六號』現在是李士群的一統天下。我們都給他賣命!這幾個月,他同『丁小鬼』針尖對麥芒,忙得很,把 你一直晾在這地方。現在,聽說『丁小鬼』被排擠出『七十六號』了!你的事,我看他也要管管了!」
童霜威無意中從「冷麵人」的閑談中察覺到了「七十六號」特工總部兩個特工頭子的矛盾,知道了兩條走狗在廝咬火併。但聽到這個小特 工炫耀得意的語氣卻厭煩鄙視,關心的是「冷麵人」說的「你的事,我看他也要管管了」,忍不住問:「我的事,他怎麼來管管?」
「這是我猜的!現在,國府快要還都了!總不能老是把你放在廟裡陪菩薩呀!」
「什麼還都?」童霜威明知故問。
「汪主席帶領國民政府回南京!聽說是三月三十號。童委員,你真想不穿,到南京去做大官不比在廟裡修行好?」
童霜威想:「夏蟲不可以語冰」!悶聲不響。
「我們蘇州這裡,」「冷麵人」說,「原先,維新政府七個師的綏靖軍,現在東洋人把它也移交給汪主席了,改稱和平軍。第一師和第二 師都仍駐在蘇州對付游擊隊。聽說他們想來占寒山寺駐點兵,不過東洋人還沒有答應。這裡皇軍是小林師團。皇軍要是答應他們來駐兵,我們 就不能在廟裡住了!」
那晚,談了這些,引起童霜威很多思索,一夜也未睡好。「七十六號」里特工頭頭爭搶肉骨頭;快要沐猴而冠做兒皇帝的汪精衛;換湯不 換藥的偽和平軍;一切受制於日本侵略者的漢奸的可憐相……當然,思索得最多的是自己的下場。「冷麵人」說得對:長期晾在這寒山寺里似 乎是不可能的,李士群是會「管一管」的。他會怎麼來「管」呢?
半夜裡,他翻來覆去睡不著。後來人夢了,夢見走在一條黑暗、陰濕的街道上,有濃霧,沒有燈光……後來,又醒了,睜著眼看著晨曦將 白光照耀在紙糊的木格子窗戶上。絕未想到,第二天有了一件想不到的遭遇。
第二天,下著瓢潑大雨,滴滴答答的檐頭水發出單調的響聲,使人聽了心情惆悵。風刮著,搖晃著大樹的椏權,使大樹發出嘆息和呻吟的 聲音。午後,他午間跏趺入睡(盤腿坐睡)方醒,起身喝茶,掀開棉門帘走出去,站在門外廊下獃獃看著寺院被雨水浸濕的圍牆、殘破而尚未生 出綠葉的樹木、稀爛的泥地,渾身有一種冰涼的感覺。忽然聽到寒山寺門外照壁牆方向有汽車馬達聲。傾盆大雨,來汽車幹什麼?一種習慣養 成的小心謹慎的心態,使他回身走進寮房,不打算在外露臉。心裡又在想:會不會是有人來找我的呢?
陪伴的「冷麵人」突然臉色緊張匆匆來了,說:「童委員,來客了!坐日本皇軍的汽車來的!是東洋人!」說著,匆匆出房去招呼去了。
童霜威聽了,心裡一緊,「東洋人」,「坐日本皇軍的汽車來的」,是誰?他沒有做聲,坐在床上,攤開面前放著的一本佛經,危然坐定 ,手指輕捻腕上掛的一串念珠,定下心誦讀起來。
嘩嘩的風雨聲中,腳步聲和人聲響起在耳邊,有皮鞋聲,也有雨鞋聲正在一擁而來。不多久,棉門帘一掀,一個戴鴨舌帽的陌生人,估計 是個保鏢,站在門外。「冷麵人」恭敬得彎腰點頭地領著一個兩鬢花白短小精瘦留牙刷胡的西裝客人進來了。這種日本人,從身材、鬍子、鴨 子步、動作,一看就能知道國籍。他穿一件顯得緊小的黑大衣,面上帶笑,鬍子颳得乾乾淨淨,嘴唇四周都顯鐵青色,眉毛和鼻子底下的牙刷 胡顯得特別黑。他有個輕輕搓手的習慣,見到童霜威後,親熱、緩慢地微微躬身,用比較流利的南京口音的中國話說:「啊,童先生,久違了 !」說著,將兩瓶日本著名的灘酒「天下春」放在桌上,「兩瓶酒,一點敬意!」
童霜威吃了一驚,凝望著來人,臉有些熟,一時沒認出是誰,立刻「啊」了一聲,想起來了:不是吉野嗎?他點點頭,猜不透來人葫蘆里 賣的是什麼八卦丹,說:「啊啊,啊啊!」
西安事變前的那一年冬天。在南京時,有一夜,日本總領事館有個名叫吉野的「中國通」來瀟湘路一號看望童霜威,說他也是日本東京帝 國大學的學生,來敘敘同窗之誼的。其實,在童霜威的印象中並不認識這麼個人。後來,吉野在談話中大放厥詞,談到什麼:中國對內力不能 制共,對外力不能御蘇,中國應當與日本提攜,反共防蘇,由日本代庖對付蘇俄。……當時,童霜威聽了不能苟同。結果,談得不歡而散。事 情過去已經四年多了,想不到今天居然會在姑蘇寒山寺里重逢。童霜威不禁感慨系之,心裡油然地想:咦!日本人親自出馬了!顯然,吉兆是 不會有的!好端端的這個吉野又出現了!他想幹什麼?
童霜威心裡在想,臉上的表情緊張起來,布滿了陰雲,說:「阿彌陀佛!阿彌陀佛!」說這是什麼意思呢?一點意思也沒有。他有心讓對 方莫名其妙。
「冷麵人」忙著沏茶敬客,泡好茶識相地出去了。
吉野在一張紅木椅上坐下,輕輕搓著手,他的嗓音渾厚,微笑著說:「今天風雨很大,我真是像唐詩中說的:『欲持一瓢酒,遠慰風雨餐 』了!為了要看看老朋友,送兩瓶好酒就顧不得風雨了。」
他出口文雅,滿面是笑,童霜威心裡十分狐疑,望望兩瓶日本酒,暗想:「防人之心不可無」!難道是要用毒酒來毒死我?日本人是善於 玩這一套殘酷可怕的把戲的。聽吉野這麼說,他做了個合十手勢,說:「啊,感謝得很,只是心臟血壓不好,又已信佛,早已不喝酒了。」
吉野仍舊微笑,笑得非常虛偽,讓人難受。這種日本人!倘若他們虎著臉,凶相畢露也許比虛偽的笑還叫人好受些。他不再談酒,轉換話 題說:「我來蘇州有些公事,晴氣慶胤①中佐讓我致意。」
①晴氣慶胤(1901–1959):當年執行日本參謀本部命令,一手操縱和指使汪偽特工總部的罪魁禍首。一九三一年畢業於日本陸軍大學。一 九三八年為大特務土肥原賢二的助手。一九三九年二月起指揮特工總部,與李士群關係特別密切。一九四。年擔任汪偽政府軍事顧問。
「晴氣中佐?」童霜威說,「素昧平生啊!」他表現出的冷淡,遲鈍的人都能覺察到。
「啊,他本來是大本營指定援助上海極司斐爾路七十六號特工總部的負責人,現在將改任國民政府軍事顧問。他要我告訴閣下,對於閣下 在此修行的事,他是剛剛知道不久的。讓你吃苦了,很抱歉。」
童霜威想:不可多說話!且聽他如何講!臉上平靜,未置可否。
吉野輕輕搓搓手,說:「國府日內要還都南京。叨在同學之誼,又有舊交,閣下早年負笈日本,一向在國民黨中無派無系,又是法界泰斗 ,在知識界素孚人望。對蔣介石早有不滿,晴氣中佐要我來奉勸童先生惠然歸附到新政權旗幟之下,致力於和平運動,埋首於日中局面之打開 ,不知童先生能否欣然應諾?」
聽他語氣,這個狂熱的軍國主義者似已有轉變。轉變看來還是由於中國的抗戰造成的。像一個好打架的青皮流氓碰了硬釘子撞得頭破血流 後,也只好冷靜地考慮停止廝打的問題了。童霜威把頭搖搖,說:「鄙人體衰多病,歸依於佛,無心問世。恆修佛法,徹悟佛道,但願回家將 息,不願再入塵世。倘蒙轉達,將十分感謝。」
吉野捧起熱茶來喝,聽著窗外的急遽風雨聲,點頭說:「明白了!但閣下應知,我們日本懂得中國的民族意識是不可征服的,訴諸武力解 決不了這場事變。日中應當親善,像兄弟之邦才是共同的出路。新政權將來勢必會具備全華性格。這是純正國民黨及修正之三民主義的產物。 中國朝野,現在是厭戰的。和平,總是令人嚮往的。童先生同日本的關係素有淵源,為中日和平親善干它一番,豈不是很有意義很值得的嗎? 」
大雨傾注,像是在狂擊大地,從風雨中樹木的搖晃聲聽來,樹枝一定都在亂舞胳膊。院子里的瓦缸給雨點打得「滴滴噹噹」地響,也聽得 到水流聲。童霜威心上起著風雨,搖搖頭說:「我雖未削髮,但禮佛以後,與遁入山林為僧相同。在此養性,如同撲去了萬斛俗塵,確實不想 再不自量失迷本性了!」他心裡煩惱,覺得吉野的糾纏難以忍受。
吉野有些急躁,話變得有些沉重、尖銳了:「閣下與其將來被動,不如現在主動的好!」
童霜威明白話里有威嚇,有刀光槍影,想:這個東洋鬼子,是個沉不住氣的人!那次談話是不歡而散,今天恐怕又是如此了!也不做聲, 盡量平靜,手裡數著佛珠。
吉野似乎覺察到自己的急躁了,忽又和緩下來,搓搓雙手,說:「現在,國府要還都。童先生南京的故居,在戰火中未受損失,保存得很 好。想不想回去看看?或者回去住住。有此要求,可以提出!」
童霜威強捺住性子,想:唉,俗話說:「硬竹子纏不過軟皮條」,同他只能來軟的,垂目合掌搖頭說:「阿彌陀佛!讓你操心了。愧甚! 愧甚!」
對方不得要領,又說:「想同周佛海先生見面談談嗎?他也是京都帝大的。我們學的法律,他學的經濟。他是有見解的中國大政治家。他 認為支那同日本作戰,戰必大敗,和不致陷於大亂,是很有見地的。童先生願意見面,可以提出。」
童霜威搖頭,顯得遲鈍憂鬱地數著佛珠說:「潛心修行,心如止水,不必了。阿彌陀佛!」
窗外的風雨聲如在鞭撻傾瀉,有大樹椏權折斷聲,有雨水落地的「沙沙」聲。吉野斜陵著眼睛看著童霜威,臉上露出一副不耐煩的神色了 ,習慣地搓搓雙手說:「好大的風雨,我特來看望,難道是空跑一趟?如果我的話不被接受,」他咳了一聲,加重語氣地說:「就只能看作是 敵對的態度了!我見到晴氣中佐,如何向他交待?」
童霜威心上忽然產生出一種厭世的感覺。長期的囚居,不斷的威逼,非人的折磨,殘酷的侮辱,他覺得人生太痛苦了!吉野如今語氣生硬 兇惡,使他痛恨,想:如今人為刀俎,我為魚肉!你們要怎麼處置就怎麼處置吧!但儘可能地採用打太極拳的方式,說:「心即是佛!我在心 里常為國家民族的災難祈禱!願為眾生受無量苦。人無忠信!不可立於世!與其寡信,不如勿諾!我已參透紅塵,摒棄七情六慾,請斡旋轉陳 吧!拜託了!」
吉野站起身來,說:「明白了!那隻好再見了!不過,我想,就是頑石,也要叫它點頭的!」他站起身來,也不握手,拿起放在桌上的禮 帽,走到門口掀開棉門帘向外走去。臨走卻又回身微微點一點頭。
童霜威也不送他。他懂,這種日本人有兩副面孔,既傲慢又講禮節,既兇橫又狡猾。但中國自古以來,為國家民族殉難死節的志士多矣, 我又何必臨難苟免?一瞬間,竟有一種決心等待死亡降臨的決心與感覺。他覺得這個日本人由於在政治觀念和人生價值觀念上的看法截然不同 而構成的障礙,是可能會給他帶來更惡劣的待遇甚至死亡的!他想:啊,人生的軌道真是無法預測!也沒有比人生更難的藝術!死亡當然可怕 ,恥辱的生命又有什麼意義?我已活夠了!倘若要死,快點死吧!
風雨聲中,聽到廟門方向汽車馬達發動聲,然後是一種汽車駛行遠去的聲音。他噓了一口氣,心情激動。直到陪伴的「冷麵人」來了,他 仍沉浸在一種難以形容的憤怒情緒之中。
「冷麵人」輕聲哼著蘇灘來了:「……哪個羅裙不掃地,哪把掃帚不沾灰……」進房後,說:「童委員,東洋人走了!好像不高興!」
童霜威冰冷地沉默,閉著眼數佛珠。
「冷麵人」說:「送了兩瓶東洋酒!」他翻看把玩著桌上的兩瓶「天下春」。這個酒鬼,毫不掩飾他對酒的嗜愛。他一定是希望童霜威像 上次一樣,將酒送給他,對他說:「酒!你拿去喝吧!」
但,童霜威沒有做聲,心想:這兩瓶一定是毒酒!如果我同吉野談得知心,答應落水附逆,吉野也許就會將酒帶走。現在,吉野將酒留下 ,是打算毒死我的!酒,我當然不會喝!也不能送給人喝!
「冷麵人」見童霜威正襟危坐,緊閉雙目,數著佛珠,沒趣地將酒仍放在桌上,輕輕走出房去。
從吉野走後,直到黑夜降臨,童霜威始終沒有講過一句話。
風雨瀟瀟,天黑得早,點著油燈,聽著風聲喧嘩、雨聲淅瀝。風雨中有幾隻失群的烏鴉在寺院樹上「呀呀」哀叫。童霜威感到寮房裡潮氣 令人窒息。屋前溝里的水,潺潺地響,也聽到樹枝放蕩而狂悖的碰撞聲。「冷麵人」給他端了一碗有雞蛋和素雞的挂面來。他毫無胃口,放著 沒吃,埋頭躺下睡了。緊緊閉著眼,一動也不動。
炭盆上燒著鐵壺,青幽幽的火舌從壺底舔上來。鐵壺裡的水開了,壺蓋「嗞嗞」地翕動,白色的水汽雲霧般地搖曳著升上來。
他頭腦里也像搖曳著煙雲,烏七八糟地亂想。想到會被押回「七十六號」去處死,也或許會在這寒山寺里遭到毒手!……總之,那就永別 了!不由自主地特別想念兒子家霆了。可愛的孩子!這幾個月不知怎麼過的?又想起了一連串自己難忘的人。
忽然,聞到了刺鼻的酒味,噴香的酒味。又聽到了有人咂酒品味的那種饞酒的聲音。
他突然警覺:準是「冷麵人」在開酒,在喝日本人吉野送的「天下春」!這個貪杯的小特工,真是不要命了!相處的日子長了,虎落平陽 受狗欺,他膽子也忒大了!知道我不喝酒,自己竟動手開酒喝了!萬一是毒酒呢?
童霜威想從床上坐起來勸阻,又一想:來不及了!他已經喝了!唉,這個小漢奸!一定活不成了!……他想得很可怕,明天一早,「冷麵 人」會七竅流血渾身發青地死在床上。
一定的!一定會這樣的!死個小漢奸當然沒什麼,中國人的敗類、社會的渣滓!死了倒好!但,中毒而死也太恐怖了!他死,當然與我無 涉,他是自己找死的!童霜威索性假裝睡熟了。聞著噴香的酒味,聽著「冷麵人」不但噴香地咂著嘴喝了酒,而且將本來放在他床前桌上的一 碗挂面也端去呼嚕嚕地吃了。然後,打著飽嗝兒,上了床,鼾聲不久與風雨聲一起伴奏而來。
半夜裡,風停雨住,只有檐上輕微緩慢的滴水聲。童霜威胡糊塗塗地入睡了。夢中,聽到了寒山寺的鐘聲:「當!當!」鐘聲回蕩,敲得 他心跳血沸。他驚醒過來,鍾並沒有響。嘴干舌燥,心頭涌塞著酸楚與對往事的憶念。疲乏地睜眼到了黎明,晨光來臨,是一種美妙蒼茫的時 刻,房裡是一片柔和的魚肚白。「冷麵人」仍在打鼾。咦!小漢奸沒有死?沒有中毒?
後來,「冷麵人」起床了。疊被時,見童霜威醒了,說:「童委員,兩瓶東洋酒,我想,嘻嘻,你是不喝的!昨晚有點受寒,開了一瓶喝 ……酒不錯!東洋的!真不錯!」
童霜威明白:酒里並沒有放毒,是自己多慮了。想:我攥在他們手裡,要殺我什麼方法不可以用?當然不一定非要用酒來毒我噦!……好 吧!什麼厄運都來吧!他用一種豁出去的態度準備迎接難以預測的未來。
他對「冷麵人」說:「老董!既然酒好,剩下的那瓶東洋酒,你也拿去喝了吧。」

無憂書城 > 現代文學 > 戰爭和人 > 中 山在虛無縹緲間 > 第三卷 鐘聲回蕩,寒山寺滄桑 五

發表評論

看過此書的人還喜歡

1東北往事之黑道風雲20年:第2部作者:孔二狗 2男人這東西作者:渡邊淳一 3主角作者:陳彥 4你怎麼也想不到作者:路遙 5青銅時代作者:王小波 查看圖書全部分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