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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聽夜聲寂寞打孤城,春潮急」 三

所屬書籍: 中 山在虛無縹緲間

五月榴紅,初夏翩臨。管仲輝以「軍事委員會委員」、「軍事參議院副院長」、「中央陸軍軍官學校校務委員」的身分,突然又被任命為 新成立的「清鄉委員會軍務處處長」。他在南京時被安排住在首都飯店豪華的房間里。這房間「還都」時周佛海夫婦住過,後來周佛海西流灣 八號的住宅修復了,搬離首都飯店,把這房子給管仲輝住,顯然意味著優遇。「清鄉委員會」在南京馬台街,但不過是虛設門面,真正的權力 機構是設在蘇州十梓街信孚里的「清鄉委員會駐蘇州辦事處」。管仲輝既被任命為「軍務處處長」,自然只能像一匹馬套上了籠頭給牽到蘇州 去了。
管仲輝自己揶揄自己,也自己安慰自己:反正,汪精衛的偽官也值錢也不值錢。說它「值錢」,因為雖是漢奸的官兒,搶官做的孬種還真 不少;說它「不值錢」,因為到底是被人唾罵、讓日本人當猴子耍的傀儡。而且,「空心大老倌」多,隨便胡謅一個名義,封你一官半職,頭 銜好聽,實權寥寥。
管仲輝很清楚:所謂「海軍部長」,僅能指揮一條普通內河航行的小火輪那麼大的「衛民號」兵艦。這條「兵艦」已經老掉牙了,純粹是 象徵性的破玩意兒。所謂「航空署」,哈哈,一共僅有三架破教練機,其中有兩架還不敢上天,怕上了天會倒栽蔥摔下來。管仲輝明白:日本 人,肚裡疙瘩多,最精明不過了,絕不會讓你汪精衛真正「建軍」的!反正,既做漢奸,目的不外乎是撈錢、刮地皮,想盡方法吃喝嫖賭享受 !自己來此,也樂得混天度日、花天酒地,不必認真。但自從被任命為「清鄉委員會軍務處處長」後,他卻覺得事情有點棘手了。
管仲輝想起奉命來做漢奸的事,常常心裡好笑。他想:俗話說,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一場大賭博中,我不過是個小籌碼!我算 是禍呢?還是福呢?
去年春季,有一天,天氣醉人,到處有殘春媚麗的光景使人流連。他在重慶何應欽①公館的一次宴會上遇到了葉秋萍。他顯得冷淡,保持距離 ,不卑不亢。葉秋萍卻非常熱情、謙虛,問了他的住址,說要專誠去看望。
①何應欽:字敬之,貴州興義人,蔣介石的主要軍事助手之一。此時是軍委會參謀總長,併兼任軍政部長。
過了一天,葉秋萍果然在晚上熱情去看望他了。不但看望,送了瀘州壇裝的曲酒和宜賓糟蛋,同他敘了舊,大談南京戰前瀟湘路時代的生 活,並且在談得融洽以後,突然矜持而又親切地說:「慎之兄,有一個非常重要非常重要的特殊任務,委員長同我講,讓你擔任最合適。」
管仲輝滿腹狐疑,莫名其妙地瞅著葉秋萍,猜不透他寶葫蘆里賣的什麼希罕葯。
葉秋萍近視眼鏡下,兩隻蛇眼帶著一種逼人的猜度和審視,慢聲細語地說:「我們在上海和南京的地下組織絕大部分被敵人破壞了!汪逆 又玩了『還都』的把戲。淪陷區京滬一帶的工作,委員長認為比任何地方都重要,但又不容易找到一個很適當的人。後來還是委員長提到了你 ,認為你很適宜。真不簡單啊,像這樣偉大的領袖,日理萬機,還想得到你,是很光榮的!」
「啊,這種事我可幹不了!」管仲輝像被火燙了一下,馬上擺手搖頭,「鄙人還是像現在這樣平平穩穩的好!」
「不,你干確實最適宜了!慎之兄,請莫推辭。」
管仲輝心裡警惕,想:你葉秋萍的事,我得時時提防上當。又想:好呀!看來是要派我去淪陷區了!你們只要有送死、跳火坑的差使,就 想到了我管某人!守南京,讓我去;現在,到淪陷區,又讓我去!真是何其毒也!更一想,我現在宦途失意,做生意也不發財,老蔣他居然心 中還有個我,能想到用我,到底說明我管某人還不是無能之輩。這一想,又有點飄飄然了,問:「為什麼說我合適呢?其實,秋萍兄,我看你 自己親自去才最合適了!」
「慎之兄,不要說笑話了!事情不明擺著的嗎?」葉秋萍一本正經地說,「第一,你在日本有點影響,也有朋友;第二,漢奸里你的熟朋 友不少!」
管仲輝插嘴說:「你的熟朋友也不少!」
葉秋萍好像沒有聽見,繼續說下去:「第三,你本來沾點親日派的光,你曾是何敬之的親信。」
管仲輝罵了一句,說:「混賬王八蛋!別提他了!他做他的參謀總長和軍政部長,我經我的商,我算什麼他的親信?」
葉秋萍一雙眼睛冷冷的,溫文爾雅地繼續說:「第四,你現在不得意,肚裡怨氣大;第五,寶眷在上海租界上;第六,你以前同特務工作 沒有任何關係,而你我本是南京瀟湘路上的鄰居,關係不錯,以後聯絡方便……」
管仲輝心裡暗罵一句,想:天曉得!誰跟你關係不錯?假話說得比唱的都好聽!
葉秋萍又說:「第七,人家認為你這人講吃講玩,食不厭精,嫖賭不拒,對你不易產生懷疑。」
管仲輝聽了,心裡生氣,但又不能不承認。葉秋萍老謀深算,說的有點道理,只好愣怔住不做聲。
葉秋萍陰陽怪氣地又說:「委員長認為你外表敦厚而內秀,是個不露頭角的能人。過去雖有過反對他的活動,但他始終是原諒你的,對你 也是看重的。」
管仲輝想:放屁!,臉上卻咧嘴在笑,一句不吭,只是「啪!」「啪!」拔手指骨,眨著眼睛說:「不去可以嗎?」
「是委座的決定!」葉秋萍掏出手帕來擤鼻涕,說,「是怕去要送掉性命嗎?」
管仲輝憨厚地笑笑,誇口地說:「當年南京城我都守過,下地獄也不會怕了!不過,要不是委員長派我去,我是不去的!我如今棄軍從商 其實也很不錯,何必去冒風險?再說,『飛鳥盡,良弓藏』,拚死守了南京城我也沒得到點什麼嘉獎,反倒打入了冷宮,我對世事也早心灰意 冷了!」
葉秋萍聽得出他是發牢騷,毫不理會,卻說:「我前前後後都為你設想過,你去絕對沒有任何危險。因為你不像別人。以你的身分,可以 公開地去,大大方方地與他們往來,一定會受到他們歡迎。至於日本人方面,只要自己多加小心,決不會出任何問題。我們過去私交敦睦,我 可以向你保證,決不會存心把你送進羅網的!」
管仲輝打起哈哈來,軍人脾氣地說:「可是,這一來,我不是成了你葉老闆的部下了嗎?」
葉秋萍連忙搖頭,說:「豈敢豈敢!你是站在朋友立場上給黨國辛勞。你的個人自由我們不干涉。保持朋友關係,彼此都方便。這些,委 員長召見你時,我想,他會訓示的。他如果讓我談,我再同你研究。」
管仲輝拔著手指骨想:嗬,老蔣他還要召見?心裡倒有點激動,又想:不答應看來也是「牛不飲水強撳頭」了!反正,軍人為了打勝仗是 只講目標不講手段的。狡詐、欺騙、真真假假、虛虛實實,軍人在作戰時,往往要採用這些手段來取得勝利的。你們派我去南京,我就捧了聖 旨去!至於真做假做,是這樣做還是那樣做,就一切由我了!我也確實有點想念在上海租界上的老婆和孩子了,做生意也沒意思,靠不住我是 時來運轉了呢!就默認了。
那晚,氣候使人困懶,濃黑的夜色有一種鬱悶、倦怠的肅靜。葉秋萍走後,他感到疲倦,昏昏沉沉不想動彈。從都城飯店樓上房間的窗口 望出去,有黑黝黝的山岩,莽蒼蒼的竹樹,點點燦燦的燈光。他將葉秋萍送的曲酒喝了一些,吃了些宜賓糟蛋,帶著酒意,心裡湧起一種難耐 的緊張。也不知為什麼,突然哼起了《失街亭》:「兩國交鋒龍虎鬥,各為其主統貔貅……」
想不到第二天下午,葉秋萍竟坐車來邀他了,說:「一起坐車到官邸去吧!委座要召見垂詢,並有訓示!」
管仲輝馬上隨葉秋萍同去。去後,老蔣雖然嚴肅,但態度親切,顯得高興,一開口就誇獎了一句,說:「你很好!」接著說:「我現在決 定要你去京滬,今後一切責任歸我負,你要絕對相信我。任務由葉強同你詳細談。你以後需要錢用,缺什麼東西,還有什麼問題都可以對他說 。他會隨時報告我的。」接著,讓侍從取來了一張照片。是一張他光頭戎裝戴白手套手握指揮刀的半身側面坐像,咖啡色的,上面已經親筆寫 上了「管仲輝同志惠存,蔣中正贈」字樣,說:「唵唵,做個紀念!」又將侍從送來的一張一萬元的支票遞給管仲輝,說:「這些錢你作為特 別費用吧!」這次召見,其實並無「垂詢」,也無太多的「訓示」,就算結束了。臨別,老蔣勁氣內斂地說:「汪逆那邊,日子不好過!『還 都』之年,皇天不佑,水旱災同時而來,我不迷信,但這是氣數!」又拉著管仲輝的手說:「早點動身!對你我放心得過,放心得過。走的時 候不必再來見我了。等將來勝利後,再見面吧!」
儘管「召見」得匆匆促促,時間不長,也未留飯,給的特別費手面又不大,管仲輝仍有點興奮。回淪陷區去已經確定。隨後,葉秋萍把管 仲輝請到自己在上清寺的公館裡吃晚飯。吃飯前後,將去的任務反反覆復作了交代。
葉秋萍掏出手帕來擤鼻涕,說:「任務主要有三條。第一條,要在汪精衛那裡佔個職位,運用關係,設法掩護在上海、南京活動的同志, 不使再遭到破壞。已被捕的,要設法營救出來。只要能救出來,出來後讓他們『身在曹營心在漢』也行。第二條,找機會在適當時機對跟著汪 逆投敵的人進行聯絡,告訴他們,領袖是很關懷他們的。只要他們做的事對得起國家,於國家有益,將來都可以寬恕的。第三條最重要,在江 南地區敵後活動的力量除了我們的忠義救國軍外,大部分地方都是新四軍佔領著。去後,要想盡辦法,限制、打擊他們的發展,努力消滅他們 。」
管仲輝喝了點酒,有點燥熱,雙手放在自己那凸出的大肚子上,撥弄著手指頭想:行啊!說由你說,做由我做,應承著就是。但佯作為難 ,先嘆了一口氣,搔搔拔了頂的光頭,留後路地提出問題,說:「反共這一條,我當然雙手贊成,細細一想,任務很艱巨啊!我是個武人,說 話粗直,你別見笑!我想立牌坊,如今卻要我去當婊子。當婊子總得做些不要臉的事。到了那裡,萬一身不由主,萬一情況有變,免不了幹了 些良莠難分的事,怎麼辦?」
葉秋萍眼鏡片下兩隻陰絲絲的眼瞅著管仲輝,白凈瘦長條臉上皮笑肉不笑:「不必有顧慮嘛!任務並非硬性規定,可以看實際情況相機行 事便宜從事嘛!到那裡後,變化必然很多,應當根據環境變化而變化。古時候還有個『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嘛,何況今天!我隨便打個比方 :你只要能掌握到兵權,必要時,他們讓你殺些我們的人,你也就放手殺給他們看!才可以取得他們的信任嘛!你要是不肯殺,豈非露餡了? 」
管仲輝聽到這裡,倒是愣了一愣,頭皮發麻,暗想:干特務的真兇辣!同葉秋萍一談,心裡有底了。有這一招,等於有了護身符,危險性 大大減少,乾脆腳踩西瓜皮,滑到哪裡算哪裡了。
又過了幾天,葉秋萍在珊瑚壩飛機場送管仲輝上飛機去香港轉坐輪船赴滬。臨上飛機,葉秋萍還叮囑管仲輝到上海後,注意同汪偽警政部 長、特工總部負責人李士群要拉攏好,說:「李士群同日本參謀本部關係密切,是實力派!抓住他和特工總部,可以使大後方和淪陷區的特務 工作聯成一片。李士群有野心,兇狠狡猾,但能利用一定要利用!」
管仲輝坐的是中央銀行運鈔票的道格拉斯飛機。半夜十二點起飛,凌晨三點半鐘到香港。在香港住了一些時日,了解了上海、南京方面的 各種情況以及日本、汪偽的許多動態。管仲輝縱情聲色,又公開在一些熟人面前談了不少主張和平、反對繼續抗日和反蔣、反共的言論。十一 月中旬,搭乘美國塔虎脫「總統號」郵輪到了上海租界,故意躲躲藏藏地住在家裡,卻又不自檢點地出入賭場、舞廳。
通過原來在上海的一些熟人穿針引線,半推半就作了些假姿態,終於有一天由周佛海出面,派李士群去看望了管仲輝,邀請管仲輝到南京 去與汪精衛見面。
管仲輝少不了忸怩作態,佯作不肯。
李士群拍胸脯:「啊啊,慎之先生!參不參加和運是一回事,看看老朋友是另一回事。老朋友見見面總是應該的!」
管仲輝一到南京,先被招待住在東亞俱樂部。汪精衛、周佛海都下了請帖請去赴宴。日本最高軍事顧問影佐、經濟委員會顧問青木也來赴 宴。汪、周和兩個日本人十分熱情,慰勉有加,談得十分融洽。席間有些話卻令管仲輝十分吃驚。
汪精衛蹙著倒八字眉,心神不寧地用廣東官話大談了一通愛中國、愛日本、愛東亞的理論後,周身擺動地問:「重慶的民眾希望和平嗎? 」
管仲輝順著他說:「那當然!」
汪精衛臉朝著戴眼鏡在大口喝酒的周佛海衝動躁急地說:「佛海!重慶的民眾都希望和平,我們治下的民眾卻都希望抗戰,不可不注意啊 !」
周佛海是個嗜酒而且酒後話很多的人,感情也好激動,沒有回答汪精衛,幹了一杯酒,忽然對管仲輝用一口湖南腔大聲說:「現在,一部 分中國人想殺我!這就是共產黨和重慶分子。一部分日本人也想殺我,這就是日本少壯派中主張用軍事滅亡中國不主張我們上台的人。我都有 證據!」他對著戴眼鏡剃光頭的影佐和微胖帶笑的青木苦笑笑,「中國人想殺我,證明我不是抗日主義者;日本人想殺我,證明我不是漢奸! 」他紅著臉嘴唇顫動著說:「慎之兄!你說是不是?」他酒喝多了,胃痛了,用右手不斷撳揉肚子。
管仲輝想:真會鬼扯!也真會往自己的臉上貼金!不斷點頭:「當然!當然!」
倒是城府很深的影佐,見汪精衛搓著手不斷皺眉,笑著圓場:「啊哈,大家酒都喝多了。不談那些!不談那些!」
很有趣,第二天,南京的《民國日報》、上海的《新申報》和《中華日報》,在頭版顯要位置都刊出了「管仲輝將軍來京參加和運,汪主 席設盛宴洗塵接風」的新聞。隔了一天,馬上送給了管仲輝一份「國民政府特任令」,任命為「軍事委員會委員、軍事參議院副院長、中央陸 軍軍官學校校務委員」。三個頭銜雖一望而知其「空」,但李士群說是最高軍事顧問影佐建議的,地位都很高。汪精衛還立即命令軍委會給管 仲輝將瀟湘路二號的公館儘早修繕一新,好讓管仲輝將在上海租界上的家眷接到南京住。
管仲輝可不是個傻瓜。到南京一看,心裡噼噼啪啪打了小算盤。他先住東亞俱樂部,後來又住首都飯店,款待得不錯。可是見汪精衛的「 國民政府」名義上是建立了,實際上只是個政令不出南京城門的小朝廷,雖可助紂為虐,連南京的幾個城門都由日本兵把守。長江未開放,由 日本海軍統馭。糧食統制權、京滬鐵路的路權、南京城內的警衛權,都在日本人手裡。偌大一個六朝勝地、十代名都的古金陵,經過三年半前 一場世上少有的大屠殺,元氣恢復不了。白晝冷冷清清,夜晚凄凄慘慘,電燈稀稀拉拉像鬼眨眼,如何可以住得?瀟湘路二號的公館,修一修 當然好,但上海租界上的房屋他是不願放棄的。李士群表現得十分豪爽,將大西路上一幢花園洋房讓給管仲輝做公館,並按照汪精衛的批示, 送了管仲輝一輛新式別克小汽車。管仲輝也給李士群的老婆葉吉卿送了一個大鑽戒和一批香港帶來的舶來用品。有了上海大西路的花園洋房, 管仲輝乾脆住在上海花天酒地起來,只偶爾到南京在首都飯店裡住住。
沒想到五月里「清鄉委員會」成立,汪精衛自兼「委員長」,任命管仲輝為「軍務處處長」。管仲輝覺得給自己一個「軍務處處長」的職 務比起「軍事委員會委員」和「軍事參議院副議長」來,簡直太「小」了!比起撈到了「清鄉委員會秘書長」的李士群,自己也顯得太吃虧了 !但也無可奈何,軍務處處長是個硬碰硬的職務。管仲輝懷疑這是日本軍方對他的「考驗」,他不得不捨棄上海的聲色犬馬,由李士群陪著來 到蘇州,並且同日本軍事顧問、新近由中佐升為大佐的晴氣慶胤見面。李士群以「清鄉委員會秘書長」名義兼「蘇州地區清鄉委員會辦事處主 任」。但辦事處真正負責人是晴氣大佐,他也是李士群的後台老板。「清鄉」是日本侵華戰略計劃的重要組成部分。日軍只掌握了城市和幾條 主要交通線,廣大鄉村都在新四軍和抗日游擊隊控制下,甚至上海、南京近郊也有抗日武裝活動,日軍在華北正大規模發動「掃蕩」,在華中 就決定「清鄉」,提出以滬寧鐵路沿線作為「清鄉實驗區」,以蘇州為中心,向四面展開。
管仲輝心裡暗想:日本人和汪精衛讓我干這差使是對我不信任。他很明白,這次「清鄉」,既要清新四軍,又要清忠義救國軍。如果我清 了忠義救國軍,就得罪了重慶,勢必只好死心塌地跟他們走到底了。他狡猾地想:行啊!好在葉秋萍有言在先,讓日本人和汪精衛懷疑總是危 險的,要我清鄉我就清!管你青紅皂白!管你誰死誰活!但人有才能容易犯忌,庸碌倒能平安。我要盡量少露鋒芒。
他發現晴氣不過是個大佐,自己掛中將領章向晴氣敬禮不大像話,故意降低兩級,掛上一副上校領章。李士群看了覺得奇怪。等到領會到 他的用心,格格笑了,說:「老兄,我一直還以為你是個粗心大意的人,看來,你的心比頭髮絲還細啊!」他心裡一驚,假裝糊塗,臉上露出 傻笑,也不辯解,卻裝出好像受到了誇獎很得意的樣子。
他來到物華天寶、人傑地靈的蘇州,看到的是一番破落凋零的景象。蘇州和京滬鐵路沿線一些城鎮一樣,滿街都貼著標語口號:「肅清共 匪,確保治安」「擁護和平、反共、建國」「保證清鄉工作順利進行」「人人參加清鄉!清鄉個個有責!」「三分軍事,七分政治」……由蘇 州辦事處領導的偽軍有些是日本人歷年來收編的土匪,有些是釋放的俘虜,有些是投敵的部隊,有些是招募的青皮流氓無業游民,武器窳敗, 訓練極差,戰鬥力很弱。清鄉的主力是日本中國派遣軍總司令煙俊六大將派來的日本登部隊的六個大隊。不過日軍不歸辦事處指揮,每次出動 都要由目光陰鷙笑容冷酷的晴氣大佐點頭。
日軍希望用中國人打中國人,輕易不肯出兵。在常熟東南地區,忠義救國軍不少,常對西北面的新四軍根據地進攻。同是抗日軍人,但重 慶部隊又總是同新四軍磨擦。戰鬥常常是以日本軍對付重慶軍隊、重慶軍隊對付共產軍、共產軍對付日本軍這樣三種情況循環出現,形式多樣 ,持續不斷。
晴氣不斷同管仲輝和李士群研究清鄉的步驟。可是每當日軍大部隊出動時,新四軍往往總是事前安全轉移不知疾風流水般地吹流到哪裡去 了。到了七月,天氣特別炎熱。原來在清鄉區里活動的新四軍大部隊,大部分開始向蘇北地區安全撤去,日軍和偽軍乾脆在清鄉區亂抓亂殺老 百姓謊報戰果了。管仲輝在一次清鄉戰鬥後,去陽澄湖邊的一個小村莊視察。看到房舍全燒了,幾十具屍體中多數是婦女老幼,抓到的幾個「 共產軍」,實際是種田的農民,一個個都已被拷打得遍體鱗傷奄奄一息了。繳獲的所謂新四軍的「軍糧」,數量很少,品種很多,連綠豆、赤 豆都有,看來是從農家搶來的一些糧食,並不是什麼「軍糧」。他心裡有數:連日本兵也是一樣,他們不想打硬仗,只想殺點中國老百姓,既 無危險,又可吹噓戰果。
管仲輝出了一點力,又盡了一點心,庸庸碌碌又不急不慌,混了一個半月,想:假戲可不能長期真唱,要適可而止。見德國進攻蘇聯,蘇 德大戰爆發,他覺得希特勒可能是犯了個大錯誤。在「清鄉」工作上,他決定抽腿了!裝作傷風感冒又有風濕痛,回上海去過周末,一去就是 五六七八天。回到蘇州也是天天尋歡作樂:到書場聽評彈,到妓院尋花問柳,到獅子林品茶,去觀前街吃喝。不久,聽到晴氣大佐的閑言碎語 了。晴氣大佐是個特別精明的人,目光多疑,臉上常有殘忍的表情,對李士群說:「管處長對清鄉不負責任也太過分了吧?他太無能了!太喜 歡尋歡作樂了!這樣的人不行的!」
李士群好意地規勸管仲輝,把晴氣的話告訴了他,瞪起雙眼說:「你我不見外,我才實話實說。現在,大軍人一個個參加和運的已經不少 ,郝鵬舉、李長江、孫殿英、公秉藩等等都是帶了兵過來的。以後一定還有。老兄你資歷深、職位高,還是要給日本人一個好印象才行!」
管仲輝早感到李士群很想把軍務處處長的職務攫去給自己的親信干,落得投其所好,裝著傻笑「啪」「啪」拔著手指骨,搖頭說:「我這 人,大的才能是沒有的。人都叫我『福將』,說我打仗不挂彩,逢凶能化吉,大難能不死。我全靠自己的八字好吃飯。說實話,清鄉這種事, 我不是不想干,實在是干不好。再說,人生在世,誰不喜歡吃喝玩樂?你要是講交情,給我在日本人面前美言幾句。天這麼熱,放我離開這個 苦差使回上海或南京去花天酒地,那我真是阿彌陀佛感謝不盡!」
白胖的李士群拿他沒辦法,只好笑眯眯地搖搖頭說:「好吧!你這職位人家想干還干不到。老兄要真不想干,我只好給老兄想想辦法!」
有了他一句話,管仲輝就頗有到南京看看瀟湘路二號公館的想法了。他聽說瀟湘路二號公館修整一新,連花園也全重建好了,公館裡已經 由軍委會派人布置停當。想起有一天晚上乘涼閑談時,聽晴氣和李士群都談起童霜威也住在瀟湘路的事,並聽說了童霜威的情況。管仲輝回南 京前,對晴氣和李士群說:「我同童霜威過去交情不錯,我去勸勸他!再說,我也要去看看我的公館。」
這樣,從蘇州回到南京瀟湘路二號故居,正是下午。
管仲輝就「一馬離了西涼界」,從蘇州回南京瀟湘路來了。
從蘇州回到南京瀟湘路二號故居,正是下午。
管仲輝回首前塵,也有一種恍若隔世的感覺。
他在新整理好的花園裡轉了一圈,看繁花爭艷、綠樹蔥蘢,聽鳥鳴枝頭、蟬鳴葉叢,心曠神怡。又將修整一新的樓上樓下看了一番,對布 置比較滿意,有點躊躇滿志。
軍委會已經派來了副官、勤務兵,也招來了廚師
醒來時,見天變了。燕雀在暮靄的天空中迴繞翻飛,烏雲籠罩,空氣悶熱得燙人。和老媽子以及汽車夫。他心情輕鬆,美美地睡了一覺。
醒來時,見天變了。燕雀在暮靄的天空中迴繞翻飛,烏雲籠罩,空氣悶熱得燙人。他汗水淌得不停,覺得餓了,叫副官關照廚房提前開晚 飯。
正喝酒吃飯時,天上「轟隆隆」一陣悶雷,接著大點的急雨鞭子似的兇猛抽打下來。天本來熱,下了大雨,涼快了些。一陣驟雨過去,他 站在樓下客廳的門前用牙籤剔牙,見幾隻蝙蝠逮蟲子,繞著房檐飛來飛去。天暗下來了,花園裡有些地方積了水閃著明鏡般的亮光,樹木花草 都濕淋淋的。他打算到一號童霜威那裡去談談,吩咐副官:「我要到一號童霜威公館去看看他。你先去聯絡一下,聯絡好了,快來陪我去。」
副官是個唯唯諾諾模樣文弱的年輕人,答應一聲乖乖地去了。他剛走不久,管仲輝就聽到了刺耳的空襲警報聲。聲音響得門窗彷彿都震動 ,像個潑婦呼天搶地地號哭。
管仲輝嚇了一跳,大叫:「勤務兵!勤務兵!」
勤務兵跑來了。管仲輝問:「怎麼回事?放警報?」
勤務兵是個老兵油子,說:「報告管副院長!是防空演習!」
管仲輝不禁想起了四年前參與防守南京時聽到警報聲的情形,說:「還沒有聽說有重慶飛機來炸,亂放警報幹什麼?」
勤務兵立正回答:「這警報從還都就試放過,怕的是渝蔣飛機來空襲。演習演習,以防萬一,出了告示的!」
管仲輝吁了一口氣,檐頭滴水聲已經凄然,加上剛才揪心的警報聲使他掃興。他在樓下客廳里踱來踱去,身上、額上不斷淌汗。看看花園 里,暗黑中的樹木像鬼影憧憧。
一會兒,副官回來報告,說:「聯絡好了,請副院長去。」
管仲輝打聽情況,說:「一號那裡設的是個日本的什麼特務機關?」
副官回答:「打的是『蓖麻籽株式會社』的招牌,實際過去是個日本軍事特務機關,如今聽說是調查收集情報的,什麼情況都收集。」
管仲輝暗忖:鬼子真是鬼子!侵略中國如水銀瀉地,無孔不入,在南京城還設這種情報機關!汪精衛他們明明把國賣得一千二凈了,還要 老著臉皮自我辯解,就是用一萬張嘴我看也無用!所幸我是奉命來做漢奸,不然豈不天天像泡在辣椒水裡坐在火山口上?這樣想著,突然不想 穿軍裝了,對副官說:「等一下,我換了便裝再去,涼爽點。」
他到房裡換了西裝,見天上又在下雨了,他讓副官打了手電筒和雨傘,陪他冒雨到瀟湘路一號去。副官問他是不是派汽車送一送,他說: 「就這麼一點路,我要逛著走去。」其實,他是因為瀟湘路一號樓下有日本特務機關,不願招搖。
雨點沉重飆急,暗黑中處處一片淅瀝聲。地上濺水,皮鞋和褲腳全濕了。走進瀟湘路一號朱漆剝落的大鐵門,見大門兩側的大燈罩左側那 個碎了,像人瞎了一隻眼,有種潦倒衰敗的氣象。門房裡點著蠟燭,坐的是日本兵,有個蘇州口音的中年瘦子在恭恭敬敬迎候著,請管仲輝上 二樓去。管仲輝明白這準是監視童霜威的「七十六號」特工。
管仲輝在童霜威卧室里見到童霜威時,忽然心頭浮起一種同情。燭光下,在陳設簡單寒傖的房間里,童霜威正背著手站在窗前,凝視著下 著夜雨的黑黝黝的窗外。窗怕濺雨,關閉著,房裡悶熱。窗外,什麼也看不到,只有玻璃上縱橫的眼淚似的雨水。在看些什麼呢?童霜威迴轉 身來了。管仲輝看到童霜威原來那氣度不凡的軒昂氣概和堂堂儀錶變了!蓄著花白零亂的鬍鬚,頭髮也長,面容較前瘦了。因為防空演習,電 燈沒有,點著蠟燭。燭光閃爍,房裡更多了一種冷落凄涼的氣氛。童霜威佇立在那裡,像一個幽靈。
見管仲輝來了,童霜威臉上竟毫無表情,似乎對一切都毫無感覺,眼裡卻有慍怒幽怨之色。管仲輝不禁想起守南京時那夜在自己公館裡見 到童霜威的胞弟童軍威的情景來了!想:這家姓童的,兄弟倆倒都是硬漢!
管仲輝熱情地說:「嘯天兄,聽說你在這裡,我特來看望!別來可好?」他滿面紅光,又肥又胖,掏手帕擦汗。
童霜威點點頭,以手示意,請管仲輝坐。
管仲輝在椅子上坐下,對副官和那中年說蘇州話的瘦子說:「你們去吧!在下面等著,我在這裡談談。」
中年瘦子對副官說:「走,到下面我房裡坐吧。」他陪副官輕輕下樓去了。
管仲輝寒暄說:「嘯天兄,身體可好?」
見他熱情親切,冒雨夜訪,又念起舊誼,童霜威覺得不能再不開口,說:「談得上什麼好呢?心臟血壓都不好,行屍走肉罷了!早聽說你 來了,可我是被軟禁在這裡,處境與你不同啊!」見管仲輝嫌熱,遞了把扇子過去。
管仲輝看看空空的四壁,擦著汗扇著扇子,說:「嘯天兄,你我知己,我對你不能不講心裡話。你的為人,我得誇一聲:好!但其實你不 必自己苦自己,大丈夫能屈能伸,勁草遇到疾風也要偃倒。你是文官,何必學謝晉元守四行倉庫?『過剛則折』,古之明訓,智者不為的呀! 」
童霜威不禁肅然端坐,問:「慎之兄,你是來作說客的?」
出乎所料,管仲輝搖著扇打個哈哈,輕輕地將椅子往前挪,靠近童霜威耳朵小聲神秘地耳語說:「他們有這意思。不過,你我交情深,我 這人你是知道的,雖是武人,不會拿你當雲梯踩著爬城牆的!我要盡量助你一臂之力!」
童霜威如墜五里霧中,思索著說:「慎之兄,那好!今晚你來看我,我很感激。你我就敘敘家常,不談我的事吧!」
管仲輝想:此人真是書獃子氣十足!本來也並不想勸童霜威下水附逆,自己的事又不好同童霜威明言。剛才說的那些話,只嫌童霜威太傻 太直,一頭撞在牆上不會轉彎,想傳授他一點訣竅,聽童霜威這樣說,又不好過於堅持了,點頭說:「好好好,敘敘家常,敘敘家常。」但仍 想指點指點童霜威,話頭一轉,說:「謝元嵩可是個聰明人。我在重慶見到過他!他說:在汪精衛那裡做漢奸好像打麻將,坐在牌桌上的人從 來不決定自己的牌怎樣打法,而由坐在身後看牌的人從後面把手伸過他們的肩頭,來替他們摸牌出牌,作決定。不過,只要能贏錢,做漢奸的 就心甘情願了!所以漢奸並不少。哈哈,他在那邊大罵日本人大罵老汪和漢奸們,像個忠臣烈士似的,有趣得很!」
提起謝元嵩,童霜威心頭燒起了無名火,問:「他在幹什麼?」
「聽說給了他一筆考察金,去美國考察了。」
童霜威咬牙想:此人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真是變化多端,卻運氣亨通。他是實實在在做了漢奸的,到重慶卻不吃虧。我被他害了,到現 在軟禁挾持在此,如同階下之囚,真是從何說起!氣得耳朵發熱,頭也暈了,發牢騷說:「真是世無天理!他在上海是落了水又突然走的…… 」忍不住將自己怎麼受他作弄的情況扼要說了。
管仲輝用右手三根指頭敲著桌面,說:「是啊,嘯天兄,他是個站在海邊也不濕鞋的人,你何必偏要用濕手沾乾麵落得個甩也甩不脫的處 境呢?」
童霜威不禁沉思,但決定不談這個問題了,聽著雨聲擊窗,問道:「慎之兄,那邊情況如何?」這「那邊」當然指的是重慶。
管仲輝笑笑:「怎麼說呢?轟炸太可怕了!霧季還好,一過霧季就提心弔膽。前年最厲害,幾乎夷平了重慶城。前年五三、五四兩天,一 下子炸死炸傷六千人左右。物價飛漲,小公務員叫苦連天。至於做紀念周、唱黨歌、背總理遺囑,連同官場的吹牛拍馬,派系複雜,人事糾紛 ,門戶傾軋,一如過去。我們那些熟人,都仍是當官的當官,做老爺的做老爺。貪污腐化更盛,特務氣焰更高。共產黨很活躍,有報紙,有辦 事處。不過這裡在反共,那裡也在反共,只不過這裡是明著叫,那裡是暗中反。哈哈,現在那邊佔便宜的是兩條──」
童霜威問:「哪兩條?」
管仲輝放下扇子,掏手帕擦臉,附身過來耳語說:「第一條是抗戰抗下來了。日本人的殘暴燒殺,激起了中國人的抗日決心,並未像汪精 衛他們預料的那樣,支持不住要垮台,更未像日本人的如意算盤,以為讓老汪『還都』後,重慶就要動搖。日本人對老汪這點很失望啊!現在 看來,四川是天府之國,養得活下江去的人。蜀道又難,山高路遠。哈哈,汪精衛一夥到了南京,更刺激了老蔣。共產黨又整天唱高調、打游 擊,牽制監督,不抗也不行。外加指望世界形勢起變化寄希望於美、英、蘇俄!於是,抗戰就拖到了今天。現在,蘇德一火併,這抗戰當然更 要抗下去的!」
「第二條呢?」
「日本人本來想速戰速決,一下子席捲中國。有人認為日本很快能滅中國,誰想到蛇要吞象並不容易。聽說日本陸軍一共不過四十九個師 團,三十八個師團牽制在中國!如今兵力分散,力不從心,除鐵路線和大城市外,無法駕馭,心腹地帶像江南都有新四軍和忠義救國軍,其它 地區可想而知。所以,大的攻勢基本停頓,陷在泥淖里拔不出腿來。日本人里有一派倒是急於想和了!你也是知道的,在香港,這種來往和聯 系是從來沒有中斷的。」
見管仲輝說得這麼大膽坦率,童霜威既出意外又極吃驚,但了解此人的軍人性格,也就不奇怪了。聽管仲輝的敘述,覺得有理,忍不住又 問:「你推測這大局前途,有哪種結果?」
管仲輝搖搖扇子,又放下扇子拔著指關節,笑笑說:「我把聽到的周佛海的推測講給你聽聽如何?有一次在他公館裡閑談,他說:不外五 種結果。一是在汪蔣合作之下實現全面和平!」
童霜威搖頭,說:「不可能吧?」
管仲輝繼續說:「二是汪去蔣來實現全面和平!」
童霜威搖頭,說:「怎麼可能!」
管仲輝說:「三是蔣下台實現中日和平!」
童霜威又搖頭,說:「我看也不可能!」
管仲輝說:「四是日軍進逼重慶,或重慶自行崩潰!」
童霜威心裡不以為然,沒有表態,臉上也無表情。
管仲輝說:「五是日本不能支持,自動撤兵,表面重慶反攻勝利,實則共產黨得勢以俄代日!」
童霜威仍未表態,反問:「他認為哪種可能最大?」
管仲輝笑笑,說:「他說,最希望第一種,其次第三種,但可能性都很小。第二種是他們所企求的,但似乎也不容易。第五種,以日方情 況看,則較可能,但就令人憂慮了!」
童霜威想:漢奸站在漢奸地位上胡思亂想,豈能想得準確!有意地說:「他這些推測實際是覺得前途渺茫呀!慎之兄,那你呢?」
管仲輝得意地擠眼笑笑,說:「我是不管這些的!『船到橋頭自然直』嘛,哈哈!春秋時軍事家吳起說過:『戰勝易,守勝難』,日本現 在正是這樣。也許第六種是眼前這種局面還要不死不活拖下去!」也反問:「你看呢?」
童霜威說:「你這看法我也有!只是,不管未來如何,中國人總是該做個中國人!」說到這裡,童霜威推心置腹地說:「來此觀感如何? 」
管仲輝笑笑,想說什麼又沒有說,沉吟了一下,答:「國難!國難!」又說:「『天下烏鴉一般黑』!甚至一蟹不如一蟹了!」
童霜威見管仲輝似乎實心實意,感嘆地說:「慎之兄,你是守過南京的將領,你不該來!」
管仲輝哈哈笑了一聲,臉上放光,話到嘴邊,又咽了下去,點點頭,忽又吞吞吐吐地說:「嘯天兄,你為人厚道,也不能太……你記得嗎 ?在南京時我就說過你這人太君子了!脾氣得改改。你是有學問的人,該懂得天下大勢合久必分、分久必合的道理。真真假假,虛虛實實,『 兵無常勢,水無常形,能因敵變化而取勝者,謂之神』!我看謝元嵩就很『神』,所以不吃虧!你也別把到這裡來當漢奸的人看作清一色!我 這話,哈哈,已經太明白了!哈哈……」他用直率而又曲折的笑聲把下面的話全淹沒了。
童霜威不禁一字一句咬嚼著他這些神神道道的話,體味著,似乎有了幾分明白,又似乎仍不很明白,又問:「那邊國共關係如何?」
「哈哈,我是從來不認為也不希望這種關係好的!何敬之做參謀總長,今年一月,秉承最高當局的旨意,叫顧祝同、上官雲相在皖南抓了 葉挺、殺了項英,消滅新四軍。我聽汪精衛誇讚過,說這是辦了件好事。可惜!共黨不好對付!皖南消滅了,如今又在江南、蘇北紮下了根。 以後,南京這兒反共,重慶那兒也反,一個明槍,一個暗箭,反法不同,宗旨相似,哈哈!」
外面,雨聲淅瀝。忽然,又響起了「嗚──」的解除警報聲。夜裡人靜,警報聲特別清楚悠長。
管仲輝站起身來,踱著方步,習慣地拔著骨節「啪啪」響,說:「防空演習完畢了!其實,還從未有飛機來轟炸,有這演習,說明東洋佬 和老汪他們心虛,害怕!聽到警報的嗚嗚聲,我既想起了守南京時的情景,又想起了在重慶時的情景。今天見到你,瀟湘路夜雨,促膝談心, 真又恍然如在夢中。戰爭年代,這種際遇也不容易啊!」
聽他這麼一個自命為武人的軍人,講起話來帶著詩意和感情,童霜威不禁想:晏子說,「言莫若信,人莫若故」!管仲輝雖來落水附逆, 今天也是來作說客的,但並無害我之心,說話也自坦率,與謝元嵩確實不同,因而禮貌地問:「嫂夫人和女公子他們要搬到南京來嗎?」
管仲輝肥頭大耳地直搖頭,咧嘴笑著說:「兔子尚有三窟,我何必把家搬來?偶爾來住住玩玩罷了!我上海租界上的公館住著舒服。可憐 的南京城啊!──」他見雨停歇了,去將窗戶「砰」地開了,吸了一口撲面清涼的空氣,說:「太荒涼了!住著也總是叫人想起許多往事。兵 災以後,殺人盈城的地方鬼太多,是住不得的!」
電來了,電燈又亮了。童霜威「噗」地吹滅了蠟燭,嘆口氣說:「我還不知要在此被軟禁到哪一天!在此也無日不思念上海租界呢!」
管仲輝忽然挪步踱回來,又坐在童霜威對面,靠近身子說:「嘯天兄,我看我可以給你一條錦囊妙計!」
童霜威瞅著他,想起了抗戰爆發那年七月,管仲輝送錦囊妙計的事,目光似是問:什麼錦囊妙計?
管仲輝輕聲神秘地說:「你身體不?

無憂書城 > 現代文學 > 戰爭和人 > 中 山在虛無縹緲間 > 第五卷 「聽夜聲寂寞打孤城,春潮急」 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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