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霜威回到漢口路仁安里方家後,成了一個半癱瘓,大部分時間躺在床上,偶爾由家霆扶著在沙發上坐坐,臉上痴呆木訥,反應遲鈍。他 這種狼狽落魄的模樣,引起了方家各個人各種各樣的反應。
廚房間里,胖子阿福和娘姨阿金嘁嘁喳喳,有同情也有驚訝,更像散播新聞似的在弄堂里將童霜威的病況告訴了張家,又告訴李家。
「小娘娘」方麗明是個不多管閑事不愛多說話的人,也被姐夫的模樣嚇呆了。她有點同情姐夫和家霆,但她在方家無足輕重,只好更加沉 默寡言。
「老虎頭」現在帶著孩子又搬回仁安里二十一號樓下客堂間隔壁的廂房裡住了。由於方立蓀的死,她一直哭哭啼啼,嘆自己命苦。現在看 到童霜威半癱瘓了,想起平時盛氣凌人,傲氣十足的方麗清也沒落得什麼好遭遇,心裡反倒想開了一些,變得不那麼傷心了。
童霜威躺在二樓那間過去與方麗清同住的卧室里。如今,方麗清叫家霆來陪他爸爸睡,古古怪怪地說:「你們親爺親兒子生來親熱,老娘 讓給你們睡!」她單獨搬到三樓去住了。家霆只好將自己放在三樓房裡的物件全部搬到二樓來。但他突然發現自己那隻小皮箱被人翻抄過了。 檢查物件,除了放在空雪茄煙盒子里的媽媽柳葦的照片和小叔軍威那塊用血寫了「一死報國」四字的手帷外,一切都在。家霆找遍各處,都無 影無蹤。他心裡冒火。猜測一定是方麗清乾的!方麗清就是這樣一種人,她能狹隘得錙銖必較:她能下毒手毀掉一切她認為應該毀掉的東西而 無所顧忌。依家霆的性格,真想當面去質問她。但想到爸爸病傷嚴重,現在剛回仁安里來,怎麼能鬧?再說,萬一方麗清不承認,徒然被動, 只好吃啞巴虧,將怒氣吞在肚裡,悶聲不吭。可是兩件珍貴的紀念物被毀去了,家霆怎麼能想得開、忘得掉呢?家霆氣憤又依戀,只好偷偷拭 眼淚。
童霜威的突然歸來,完全出乎方麗清的意外。那天,方麗清正高高興興有說有笑地仍在打麻將,忽然聽說童霜威由家霆扶著被用小汽車送 回來了。她先是有三分高興,待等看到的是回來了一個半癱瘓的帶點痴呆的老頭子時,她「哇」的一聲哭了。不是哭童霜威,是哭自己。她一 直在嘀嘀咕咕、哭哭啼啼:「你看他呀,鬍子頭髮這麼長!額頭上包了紗布,臉上塗了紅藥水,齷齪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叫人看也不敢看 !真丟面子!」「真是活見鬼!他路也不能自己走了!吃飯上廁所也要人服侍,人是三分明白七分糊塗!今後怎麼辦呀?」「我這一向,不是 左眼跳,就是右眼跳。我曉得,左眼跳財,右眼跳災!現在是破財和災難一道來!我的命怎麼這樣苦?」「他這樣活著回來,倒還不如死在外 面的好!」
方老太太心疼女兒,見童霜威回來像個「鐵拐李」,心裡也又氣又惱。自從方立蓀死後,由於方立蓀平日為人精明,怕「露財」,財產的 事守秘密,做假賬,在「宏濟善堂」的股子和存款等等都被人吞沒了。方雨蓀去找過盛老三,盛老三回答了三個字:「弄不清。」方立蓀的財 產有多少,在哪裡,更沒人知道。方立蓀靠做鴉片發的橫財,像做了場投機生意突然破產了,鈔票都飛得無影無蹤。原來他經手的全家生意, 也成了一筆糊塗賬,像一場春夢醒來,方家只剩下一爿方老頭子傳下來的綢緞莊生意可以繼續撐點門面。辦了喪事,賣了西愛咸斯路的房子, 巧雲像坐「特別快車」似的跟一個從前在舞廳里結識的做熱水瓶膽生意的舊相好做姨太太去了。方老太太將傳寶領了回來,交給「老虎頭」帶 。方老太太的心裡本來難受,現在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童霜威又半癱瘓著回來了!方老太太真是吃不消。她這一年老了許多,額上多了皺紋 ,鬆弛的兩頰上長了許多老人斑。她當著女兒和兒子方雨蓀的面拭眼淚:「唉,我真像只無腳蟹團團了!叫我哪能辦?」「我作了什麼孽呀? 死了個兒子已經塌了天,現在女兒又碰到這種倒霉事!請神容易送神難!怎麼辦?」「我真恨不得去跳黃浦江,眼一閉倒還清凈點!」
方雨蓀一張臉也像老陰天,嘴上能掛油瓶,總是悶悶不說話。他覺得一切都不順利,交了厄運。瑞士萬利洋行的老闆說上海生意不好做, 形勢又多變,突然決定收業回瑞士了。方雨蓀的洋行買辦當然也就完了。他慶幸,幸虧與江懷南一起,同原來大華貿易公司的老闆柳明一起合 組了一個興茂貿易公司,生意做得比較發達。想起生意是靠漢奸歐陽筱月的牌頭,而且江懷南也是個漢奸,心裡本來總有點不大受用。但自慰 的是貿易公司哪一方面的生意都做,將本求利,不管你國民黨、共產黨還是日本人,什麼地區需要什麼就做什麼生意。這同方立蓀做鴉片生意 完全不同,是正正經經的經商,他就心裡踏實了。但近一向來,家裡大禍臨頭:兄弟立蓀死後,「小翠紅」偏偏在一月前又病倒了。「小翠紅 」好哭泣,多夢,眩暈之外伴以恐懼,面色蒼白,精神倦怠,耳鳴肢麻,已經躺在床上起不來。老中醫給她檢查,診脈浮弱無力,說她陰陽氣 血俱虛,說這是一種疑難病症,拿出《金匱要略》給方雨蓀看,醫書中說:「邪哭,使魂魄不安者,血氣少也,血氣少者屬於心,心氣虛者, 其人則畏。合目欲眠,夢遠行而精神離散,魂魄妄行。」老中醫認為病不太好治,需慢慢服藥調養。方雨蓀又請了個英國醫生卡爾遜來給「小 翠紅」治病。卡爾遜是個白髮老頭,出診價很貴,一周來兩次,也說病不好治,要慢慢來。「小翠紅」一病倒,方雨蓀覺得是個負擔。自己在 外邊租了小房子有了新歡,心裡也有點歉意,不免想:在沈鎮海的事上可能我過於懷疑敏感了,又想想「小翠紅」平日為人的好處,也有點悔 意。心情本來不好,加上童霜威癱瘓著回來,他更是一肚子氣,覺得方家過去的鴻運忽然都煙消雲散了,心裡懊喪得要命。看到母親和妹妹怨 氣衝天六神無主的樣子,他想:唉,怪來怪去,要是不打仗,沒有這場戰爭,童霜威還在南京得意,立蓀也不會去同日本人做什麼鴉片生意! 這些凄慘事都不會發生。如今一個霹靂接一個霹靂,叫人怎麼吃得消?但他究竟是個在外面跑跑的人,有點算計,對方老太太和方麗清說:「 事到如今,白布已經塗上黑墨了,有啥法子!只有算另外一筆賬,快點給他醫治。能治好,花點鈔票也值得!不然,就是虧本生意做到底了! 」
方麗清嗡著鼻子:「治不好呢?」
「還沒有治,怎麼知道治不好?我過去聽人說過:用黃芪桂枝五物湯和補陽還五湯調理,有的癱瘓病人是治得好的。」方雨蓀勸告妹妹說 ,「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要抓緊找醫生治!不要放著河水不洗船!」
方雨蓀這樣說,當然也多少是受點「小翠紅」的影響。聽不聽在你們!他皺著眉就出外忙他的事去了。
「小翠紅」病在床上,聽說童霜威和家霆回來了,先是一喜,後來又聽說童霜威成了個半癱瘓,不由得產生同情,難過起來。
方雨蓀在外邊忙碌,又租了小房子,「小翠紅」雖病,方雨蓀仍很少回仁安里住。「小翠紅」全靠「小娘娘」方麗明送葯送水和送飯照顧 。方老太太和方麗清、「老虎頭」只是偶爾來看望一下或者虛情假意地來問問病情。戲迷方傳經,名義上是「小翠紅」的兒子,平時本來就不 答理「小翠紅」,「小翠紅」病了,他更不來看望了。方傳經整天在外邊胡調,常常傳來不少「閑說」。但方老太太在方立蓀死後更疼愛長房 長孫,認為方家今後傳宗接代、榮宗耀祖全靠傳經了。明知他在外邊不幹好事,也不準人講。方傳經對「小翠紅」冷淡,方老太太認為是天經 地義。方傳經已經「過繼」給方麗清當兒子了!童霜威和家霆都不知道。由於這關係,家霆回到仁安里方家以後,立刻感到了人情冷暖和世態 炎涼,像掉進了冰窖似的,覺得難以容身。家霆明白:在方家,最關心同情我的只有大舅媽「小翠紅」。
當晚,飯後,家霆見方雨蓀不在家,覷便就到大舅媽「小翠紅」的房裡看望她。
家霆進了大舅媽亮著電燈的房間,見那隻美麗的波斯種白貓在床邊「喵喵」叫喚,露出一種十分寂寞孤獨無主的樣子。
家霆絕未想到:孤零零躺在床上的大舅媽,已經變成這般模樣。她兩眼大而失神,原來自皙細嫩的面孔現在蒼白髮青,顴骨高聳,頭髮蓬 亂,一床刺繡軟緞面子的被絮下,是一個十分瘦弱的身子。耳上兩隻碧綠的翡翠耳環也卸掉不戴了。過去她戴著這副漂亮的耳環,臉色自得滋 潤,眼珠也襯得黑亮,人都誇她可愛。
家霆過去在方家,一直有那種呼吸不暢、人要萎黃的感覺。他覺得大舅媽過去也是這種感覺。現在,大舅媽真是被毀掉了!家霆幾乎要哭 出來,這裡有他對大舅媽的感情和同情,也有他對自己的遭遇的悲哀。
家霆克制住悲傷,說:「大舅媽,您病了?」
「小翠紅」勉強想對他笑,笑不出來,嘴角牽動,眼眶裡反而湧出了眼淚,說:「家霆,你們回來了,我總算放心了!」說完,嗚咽抽搐 起來,淚水滴滴答答落在枕上,「謝謝你還記得大舅媽,還來看我!」
「我在南京和虹口時也常念著您,但不知道您病了。」家霆為了要安慰大舅媽,轉變話題,將在南京和被轉移到虹口的經過簡略講了。
「小翠紅」聽了,點頭,家霆講完,她突然問:「家霆,如果我死了,你回來了,會到我墳上給我行禮化點紙錢給我的嗎?」燈影下,她 臉上的表情凄涼,氣息微細。
「大舅媽!」家霆難過地說,「您不是好好的在這裡嗎?您不會的!」
「小翠紅」傷感地搖搖頭:「不,你記得我以前對你談過的話嗎?我對你,也就這麼一個指望。」
「記得!」
「那麼,一言為定!」她的眼光似乎將要被來臨的死亡遮蔽住了。
家霆落淚了,執拗地說:「不!您的病一定會好的!」
「不會好的了!」大舅媽「小翠紅」說,「其實,死的人不見得比活的人苦!我死了,也只是像一盆洗腳水給潑了就是了!他們方家不會 可憐我的。」她面容痛苦,額上有冷汗。
房裡靜得很,只有桌上的自鳴鐘的滴答聲在響,只有波斯貓偶爾在寂寞地叫,只有「小翠紅」的啜泣聲。
家霆關切地問:「大舅媽,您生的什麼病?」他望著「小翠紅」蒼白的臉和瀰漫著陰霾的眼睛,覺得「小翠紅」對生活存在的那點熱望, 全部都已化為冰水了。
「小翠紅」衰弱地搖搖頭:「我是個苦命!過去算命的早說我是短壽,活不到老的。本來,我常想起你,希望我病了你能來!可憐人見到 可憐人總是親三分的。後來,我怕在我死之前你來不了,現在好了,你終於來了!死之前能見到你,太高興了!」
「您會漸漸好起來的!」家霆安慰她說,「不要相信算命的瞎說。」他說了一些勸解鼓勵的話,但看著「小翠紅」的病容,覺得大舅媽的 病真是重了。
「小翠紅」反倒關切地問起童霜威的病來:「你爸爸半癱了,我也不能起床去看他,你給我問問他好。菩薩保佑他!我真希望他能復原。 他同我不一樣,他是個能當官的人,又有學問又不肯做漢奸,是個好人。再說,大舅媽不放心的是你。你爸爸倒了霉,你就可憐了。大舅媽懂 得這一點。這家姓方的,我早看穿了!」她頭腦清楚,但面無血色。
家霆給她一說,心酸了,說:「我就怕爸爸永遠這樣,我真是急死了!」
「小翠紅」點頭,深深嘆了一口氣。她那雙少了神採的眼瞳上有一層光亮的淚水迎著電燈射來的光線熠耀。她說:「是啊,我在床上胡思 亂想,也為你這苦命的孩子擔心。我是在想你該怎麼辦?我知道,如果你父親萬一有三長兩短,你在方家是住不下去的。他們是容不下你的。 你還沒有自立,那時你就難辦了。所以,我想過,我以前說的話是算數的。我可以幫助你。」
家霆奇怪地看著大舅媽,不太明白她指的「幫助」是什麼。但覺得大舅媽善良、心地好。這種善良使她在病重得這樣的時候,仍閃耀出一 種母性的美。
「小翠紅」喘息著說:「家霆,我有私房,主要是首飾,還有一筆錢,是很早就藏下的。沒有別人知道的。我已經把它放在我身上了。我 在想:如今是金錢世界,沒有錢不行。我死了,也沒有別的人可以給。我不能讓紈禱子弟拿我的血汗錢去玩女人抽鴉片上賭場。我把它趁早拿 給你,全都給你。你拿去好好放著,只要用在正道上,怎麼用都行。有了錢,方家對你不好,你就可以不在乎了,我也可以放心了。」說著, 她從被窩裡摸出一個縫得很精緻的綠綢小包來。小包有拳頭那麼大。她說:「家霆,快拿著!」
家霆不肯。錢,他確實是需要的。爸爸的錢全被方麗清掌握在手上,爸爸以前就是因為考慮到錢才沒有去香港的。現在,爸爸需要治病, 方麗清會不會又吝嗇得不肯多掏錢呢?自己同爸爸住在方家,身邊無錢,日子實在難過呀!但大舅媽的私房錢。怎麼平平白白地可以拿呢?何 況,她又病成了這樣!家霆感動地說:「大舅媽,我不能拿!你放著,你的病很快會好的。」
「不,錢是不能帶到土裡去的!」大舅媽凄然地搖頭,「家霆,賣命錢來得可憐,但不是偷來搶來的。你是看不起我,認為我下賤,是嗎 ?」
「不!」家霆趕快辯白,「不是的!我覺得您對我的好,比錢更寶貴。您對我的關心,我早感激不盡了!我現在,不需要錢,您應當放著 !」
「那你先代我放著!我好了你再還我。」「小翠紅」呻吟著說,「你接著!聽話!」她說話吃力,十分衰弱。
家霆仍在搖頭,偏偏在這時,聽到皮鞋聲「橐橐」響了,有人上了樓好像是就要走進房來。這是大舅方雨蓀那熟悉的皮鞋聲,家霆瞬即警 惕起來。
「小翠紅」將綠色小綢包連同消瘦的手臂一起縮藏進被窩裡去。家霆站在那裡看到,方雨蓀陰沉著臉,陪著一個銀絲頭髮微紅皮膚的英國 醫生進房來了。
家霆叫了一聲:「大娘舅!」
方雨蓀似理非理似應非應,用一種冷冷的聲調應酬般地哼了一聲,側臉對床上的「小翠紅」說:「今天我不放心,又把卡爾遜請來了。」 他用英文請西裝筆挺提著一隻牛皮藥箱的英國醫生坐。
「小翠紅」先是沉默,接著說:「不必再請醫生了!我的病不會好的。」她閉上了眼,似乎想擺脫一切。
家霆看到自己站在那裡很尷尬,只好退出房去。走出房,恰好碰到方老太太,見家霆從「小翠紅」房裡出來,老太婆冷著臉,用兩隻精明 的眼睛掃著家霆,關照說:「家霆,以後不要隨便進去!你大舅不喜歡別人進他的房!」
家霆明白方家的人有意冷落大舅媽,也明白方老太太嫌棄他,沒有做聲,邁步回到自己房裡。
他進房時,見燈光下,方麗清正坐在小沙發上,一臉古怪。童霜威仰面躺在床上,帶點木訥。兩人都不聲不響,只聽到對面人家二樓房間 里的麻將聲海潮般地傳來。房裡的氣氛很不和諧,童霜威倒還平靜,方麗清那張漂亮的臉上卻有殺氣。家霆進房以後,方麗清不言不語地站起 身來,像陣青煙似的忽然走了。
家霆走到爸爸床前,輕聲關切地問:「她怎麼了?」
童霜威聲調嘶啞,輕聲吐了一個字:「錢!」
家霆心裡像有荊棘在戳刺,心裡明白:方麗清的事多半同錢有關,一定是又為錢的事同爸爸在嘀嘀咕咕。不由得「唉」地嘆了一口氣,想 :大舅媽「小翠紅」要將私房錢全部給我,說「錢是不能帶到土裡去的」;方麗清卻為錢的事老是斤斤計較。爸爸病傷成這樣子,她還為錢的 事喋喋不休折磨他,真是毫無心肝!想著這些,心裡煩透了。
對面方傳經房裡輕輕傳來留聲機的唱片聲。方傳經整天在外邊「忙」,很少在家裡露面。只要在家,留聲機一定在放京戲唱片,對童霜威 和家霆回來,他不管不問,似乎是方家惟一的一個不聞不問不表態的人。現在,戲迷表哥傳經回來了,大聲打著哈欠,又在關門放京戲唱片了 。鑼鼓胡琴響成一片,放的是露蘭春唱的《天霸拜山》:
鏢客路遇馬蘭關,
一見此馬喜心間,
無有大膽的英雄漢.
不能到手也枉然。……
家霆那時同戲迷表哥一房住的時候,聽這張唱片聽熟了。露蘭春是有名的坤角,擅長演時裝戲,唱黃天霸的武生戲人都叫絕。大流氓黃金 榮開設共舞台,長期聘露蘭春掛正牌,她遂被黃金榮用暴力霸佔為妾。但露蘭春厭惡黃金榮,千方百計下堂求去,離開黃金榮,寧可嫁給了一 個不太出名的唱老生的安舒元走了。大舅媽「小翠紅」對京戲是熟悉的,過去她就愛聽露蘭春的唱片,講起露蘭春的遭遇來也津津有味。現在 ,病倒在床上,聽到這唱片,她會有什麼感觸?
家霆忍不住把剛才去看大舅媽「小翠紅」的事輕輕講給童霜威聽。他覺得死神已在敲響大舅媽的房門,講著大舅媽的事,心裡傷感起來。
童霜威靜靜聽著,臉上有同情的神色,只是什麼也沒有說,似乎疲勞了,閉上了眼,像老僧入定的模樣。
家霆心裡很不踏實,頭緒紛繁:他擔心爸爸的病,也不知下一步該怎麼辦;他想念歐陽素心,渴望同她見一面;他記掛著學校的課業,自 己脫課這麼久了,復不復學?想到老朋友余伯良家裡去一次,見見老朋友談談別後情況,問問學校情形;又想到大舅媽的病如此沉重,不知能 不能痊癒?他感到像坐了一隻小船,在大海洋上飄來盪去,四面望不到邊,天際布滿烏雲,好像要來暴風雨,也不知會不會翻船。
見爸爸閉眼睡了,家霆在燈下拿出紙來,寫了一封非常深情的信給歐陽素心,告訴她情況,說希望同她約定時間見面好好談談。然後,他 也有一種心力交瘁的感覺,熄了電燈,在爸爸身邊輕輕睡下了。
對面打牌的那家人家的燈光,雪亮地照耀過來,雖熄了燈,房裡仍明亮得可以看清人的面目,看清床、櫥、椅、沙發。睡到半夜,家霆正 熟睡著忽然被爸爸用手推醒了。
家霆醒來,睜開了眼,借著對面人家照耀來的燈光,看見童霜威睜著兩隻大眼正瞅著他。聽見蟈蟈叫:「口瞿口瞿口瞿!」那是歐陽素心 送爸爸解除寂寞的蟈蟈葫蘆放在爸爸枕邊。蟈蟈正在歡叫。家霆看著爸爸的眼睛。真奇怪!爸爸兩隻眼很精神,與那天摔傷前不一樣,與摔傷 後更完全不同。他清晰地聽到爸爸的聲音,親切而機警地說:「家霆!醒醒!到我這頭來睡,我們談談。」
家霆一唿嚕坐了起來,壓著嗓門驚奇地說:「爸爸,怎麼?」
對面人家打通宵麻將,搓牌的聲音像海潮喧囂激蕩。
童霜威神秘地把食指朝嘴上一放,示意家霆禁聲,說:「兒子,告訴你!我那一跤是故意跌的!」
「這我猜到了!爸爸。」家霆不禁把岡田說的話也講了。
「我摔得不輕,但並沒有傷到腦子,只是外邊皮肉有點硬傷。我也沒有癱瘓,也能順暢地講話。你放心吧!不要著急!」說這些話時,童 霜威臉上的痴呆、木訥全不存在了。
「那您?」
「我是假裝的!不然怎麼能回來呢?你,還是要繼續裝作著急,懂嗎?千萬別露馬腳!西洋鏡拆穿不得了!」
「啊!──」家霆完全明白了,真是又喜又驚呀,說:「爸爸,我真太高興了!」但,不禁又問:「下一步我們怎麼辦呢?」在他面前原 來籠罩在頭上的烏雲忽然消散,露出了陽光。
「是呀!事不宜遲,我們應當逃!趕快坐海船去香港!」
爸爸提起了海船,提起了去香港,家霆眼面前彷彿出現了碧藍碧藍無邊無際波濤洶湧的大海,彷彿看到發怒咆哮的大海,撞擊、跳躍、激 盪、搖晃,幾萬噸的郵船,在海中顯得特別微小,費力地在狂亂的海浪中掙扎前進。
「怎麼走呢?」家霆有點遲疑了,他想起了錢的問題,「嚴重的是現在沒有錢呀!」
本來,方麗清將首飾藏在一隻皮箱中的首飾盒子里的。童霜威曾想配把鑰匙把首飾取點放在手裡。可是方麗清早把首飾存到銀行保險箱里 去了。她是只「鐵公雞」,一根毛也拔不下來的。
「你大舅媽如果再把她的私房錢和首飾給你,你就收下,告訴她:算是我借她的,將來一定加倍奉還。她是個善心人。當然,走的事和我 假病的事千萬不能告訴她,但可以告訴她,我們需要錢用,比如治病。而且,可以對她說,你想一個人到內地去,到大後方去讀書,要她幫助 ,叫她別對人說。」童霜威的話是經過深思熟慮的。
家霆默默點頭,覺得可行,說:「但,要走,不簡單,許多事都要張羅,也不能給他們姓方的人知道。」
「當然不能!包括你的繼母!她是個利欲熏心的人,只知錢錢錢。昨天一回來,別的不說,除了埋怨我,就是哭窮,說什麼金價兩千多一 兩了,大米黑市價兩百塊一石了,要問她拿錢是一文也拿不到的!讓他們把我看作廢人吧!從明天起,你先去學校復學上課,課餘的時間侍候 我,多給人家一點假象。每隔幾天陪我去醫院找一次醫生。將來,我們走的時候,就利用看病來脫逃。」
家霆心裡幾乎要叫絕了,說:「啊,爸爸,太好了!」又說:「我就不復學了吧!許多事都要辦,我在家裡照顧你,我們可以儘快走!」
「不,正因為要走,你必須去復學,懂嗎?給人一個你我絕不會走的印象才行呀!」
家霆點頭,體味領會爸爸的心計,明白了,問:「爸爸,你打算怎麼辦呢?」
在對面打牌人家那一百支光大燈泡的照耀下,童霜威兩眼發亮,興奮地壓低了聲音說:「所以,我急著今夜要同你談呀!你必須趕快設法 了解到你舅舅柳忠華的真實情況,我看他做生意要認識歐陽筱月,是有他的某種抗日的目的的。那麼,你就告訴他:我決定走,請他幫助我們 。你把全部情況都可以告訴他,我對他是有了解的,我相信他!把我們逃離『孤島』託付給他,就有了依靠,懂嗎?」
家霆點頭,衝動地說:「我發現樓下電話機旁方雨蓀貼著的一張表上,有個興茂貿易公司的電話號碼,後邊寫著『柳明』的名字,電話號 碼是97342。一定是舅舅同他們合辦的公司現在改名叫興茂貿易公司了。我明天就打電話找舅舅!」但又憂心忡忡,「總要等到你額上和面部的 傷好了才能走吧?不然,一認就會被人認出來的。」
童霜威思索著眨動眼睛,點頭說:「對,你的想法很好。這樣吧,定在十二月十號光景,我們走,你看好不好?那時,我額上、面上的傷 一定都痊癒了。帶把剃刀去看病,預先在小旅館裡開個房間。到小旅館裡,剃去鬍子長發,換上衣服,戴上眼鏡,化了裝就上船。神不知鬼不 覺!讓你舅舅照這時間安排我們走。神仙也想不到的!」
家霆盡量想把困難和問題想足,說:「如果看病不回來了,方家不是立刻就知道了嗎?」
童霜威笑笑,說:「我也想過了。預先寫好一封信寄發給你繼母,佯作是綁票的人的口氣,要她籌款十萬元到滬西靜安寺贖票,讓他們當 作我像方立蓀一樣遭到了綁票,就萬事大吉了!一布迷魂陣,包括『七十六號』在內,誰也搞不清是怎麼回事。只要外國輪船出了吳淞口,又 過了廈門鼓浪嶼,我們就自由了。等從香港去重慶時,再寫信同他們打招呼。」他說著,話聲里有十分得意。
家霆一切都出乎意外,爸爸把一切都想得非常熨帖了。今夜從睡夢中被叫醒,想不到竟有這樣的奇遇。他真像在「山窮水盡疑無路」的時 刻,忽然「柳暗花明又一村」了!讚歎地笑著,說:「太好了!太好了!爸爸,我這些天來,從沒有現在這樣高興過。」說著,也不知為什麼 ,一邊笑,一邊眼眶酸澀地流下淚來。終於在枕上抱著頭啜泣起來。
童霜威用手撫摸著兒子的頭髮,說:「不要哭!不要哭!我們現在還處於危險中,既不能哭泣,也不能高興。你明天趕快找你舅舅。最重 要的是聽聽他的意見,一切都想得周到些,就會走得更順利些。唉!」他深深嘆了一口氣,「人生的事,難以逆料。抗戰爆發,我何嘗想到會 有這麼多的坎坷艱險?現在,我老是想著兩句詩:『萬里飛騰仍有路,莫愁四海正風塵』①。鋒鏑牢囚都經歷過了,膽子反倒似乎變大了!」
①這是明末抗清愛國志士夏完淳的一首詩中的兩句。
這一夜,父子倆都非常興奮,睡得都不好。
第二天黎明,家霆剛睡熟不久,忽然感到童霜威又用手在搖動他,將他搖醒,輕輕對他說:「家霆,你聽!」
家霆側耳聽時,隔壁大舅媽房裡有人聲,門外邊樓梯口也有人聲嗡嗡,似乎發生了什麼緊張的事情。
家霆腦里火花一閃,覺得有事,不放心大舅媽「小翠紅」了:難道她病情惡化了?掀被起床,穿衣趿鞋,說:「爸爸,我去看看!」
他急匆匆跑出房去看望,只見方麗清、「老虎頭」都起來了,頭髮蓬亂,睡眼惺忪,臉上嚴肅、緊張,站在「小翠紅」房門口嘁嘁喳喳。 戲迷表哥方傳經打著哈欠,扣著長衫衣鈕,走出房來去盥洗間漱洗,姨娘阿金和「小娘娘」,也在樓梯口死氣沉沉地站著。大舅方雨蓀正從樓 下上來。那隻不識相的波斯種白貓正巧「喵喵」叫著走過來想往方雨蓀腿上擦身子,沒料到方雨蓀兇狠厭煩地甩起一腳將白貓骨碌碌踢下樓去 。白貓「喵!」的一聲慘叫,跌到樓下去了。
方雨蓀恨恨地說:「晦氣貓!送掉它!不養了!」他陰沉著臉,滿面黑氣,說:「給殯儀館打了電話了!」看樣子,是打完電話從樓下上 來的。
家霆驚呆了。悲傷猛烈地震撼著他:難道大舅媽真的死了?真的就這樣去了?真是不願信不能信又不能不信!何曾想到回來就遇到這樣不 幸的事?心裡難過,想進房去看看,見方老太太從房裡出來堵在門口,當然不能進去,只好猶猶豫豫站在那裡。這時才發現:方雨蓀手裡攥著 個綠色小綢包。家霆心裡一怔:不是大舅媽貯藏私房首飾和錢鈔的那個小包嗎?昨天晚上大舅媽誠心誠意要交給他,他沒有接。現在,落在方 雨蓀手裡了!估計,大舅媽昨晚是預感到自己病入膏肓了,所以急於要將綠色小綢包交出來的呀。可是,一切都晚了!大舅媽不在了!綠色小 綢包也落在方雨蓀手裡了!說不定方雨蓀會把這些首飾送給他在外面租了小房子寵愛著的女人呢!大舅媽「小翠紅」死後能瞑目嗎?看來,綠 色小綢包里的首飾什麼的,大多不是她嫁給方雨蓀後方家給的,很可能是她從前私藏了帶來的。因此昨晚大舅媽說:「你是看不起我,是嗎? 」昨天沒有收大舅媽的綠色小綢包,結果,反倒傷了她的心了,真太不應該呀!現在,為了去香港,正需錢用。原來計劃想今天收下來,作為 向大舅媽借用以後由爸爸加倍歸還的,現在也成泡影了。人世間的事為什麼每每總有盈缺,總有蹊蹺,總有遺憾?總是常常只差那麼一小步? 家霆心裡懊喪極了,站在一邊,喪魂落魄。
聽到方雨蓀氣呼呼地在對方麗清和「老虎頭」們說:「賤貨!自己作死!我花了這麼多鈔票請了英國醫生,卡爾遜開的葯她都沒有吃!你 們進去看看,葯,她全藏在枕頭裡!她等於是自殺!有心叫我火燒眉毛破財死人觸霉頭!」
方老太太剛才從房裡站到門口來,此刻又轉身進房捧出一堆進口貨的藥瓶、藥盒和藥片,搖著頭,嘴唇發抖。看樣子,她是去給死了的大 舅媽搜身的,罵著說:「看看吧,這個死人!作不作孽?這麼多外國葯白白浪費掉,一顆也不吃!真是白虎星!」看見「小娘娘」方麗明在樓 梯口站著,又喝罵「小娘娘」:「你,你瞎了眼嗎?叫你服侍她,她不吃藥你怎麼不知道?」
「小娘娘」嚇得臉孔發灰,結結巴巴,說不出話來,只是用小手絹拭眼淚。
家霆嘆氣,不能在大舅媽死去後到她房裡見她一面,實在抱歉。他心上流著淚,決定回爸爸房裡去,心裡也說不出滋味有多複雜。大舅媽 這種自殺方法也是完全出乎他意料的。她為什麼要這樣自殺呢?看來,死亡雖是一件可怕的事,但大舅媽一定覺得她過的生活比死亡更難受, 她就不想活了。她缺少的是什麼呢?她難受的是什麼呢?爸爸的假自殺是因為陷身在敵人手中需要自由。大舅媽呢?她生活在方家這樣一個大 家庭中,沒有她需要的東西,卻有使她不想活下去的東西。於是,這個美麗、善良有過悲慘身世的纖弱女人,永遠地走了,選擇了一條永遠長 眠的路,像一陣輕風似的逝去了。
想著這些,家霆心裡酸酸的,自己好像大病了一場,提步走回房去。
這時,他看見童霜威不聲不響,又像痴痴獃獃地躺在那裡了。他就也警惕起來,提醒自己:小心!決不能露出破綻來!人世複雜,布滿鬥爭。 要生存,就不能單純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