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家霆到了余伯良家裡。
余伯良見到家霆,高興得笑出聲來,一五一十問了家霆的遭遇。除了爸爸的真實病情外,其他家霆都如實告訴了好朋友。見到余伯良,家 霆才知道,學校初中部仍在慕爾堂,因為太擁擠,高中部已經全部遷到慈淑大樓四樓去上課了。家霆約余伯良同路去學校辦復學手續。幸虧歐 陽素心託人去學校里給家霆請了假說明了情況,教務處辦手續的老師都有愛國心,知道家霆家裡出了事,問了問緣由,家霆簡單地說了父親病 重癱瘓被釋放回家的經過,並且說明自己自學了課本,能跟得上班。他本來是個成績優秀的好學生,教務處的幾位老師都很同情,破格同意家 霆立刻來校跟班復學上課。
辦好復學手續,余伯良留校上課,家霆決定第二天開始入學。他同餘伯良分手,在街邊煙紙店裡借了個電話打到歐陽素心家去。他雖然一 早就將昨晚寫給歐陽素心的信貼上郵票投入了仁安里弄口馬路邊的郵筒,心裡仍禁不住想念,終於希望能同她通個電話。但電話通了,那邊接 電話的是個陌生的女用人,說:「小姐不在!」
家霆想:是呀!歐陽這時候該在學校里上課嘛!問:「銀娣在不在?」
對方說:「銀娣出去了!」
家霆不願多說什麼,只好掛上了電話。
天冷,有風,他在街邊站著,思索了一會兒,決定抽空獨自到萬壽殯儀館弔唁大舅媽。昨天,沒能見到大舅媽「小翠紅」的遺容,他心裡 悲戚抱憾,今天無論如何要去見這最後一面。他再也聽不見「小翠紅」那甜潤略帶沙音的聲音了,再也看不見她那可親的笑容了。他擠上了電 車去殯儀館。
他還清晰記得去年年初的一天,大舅媽頭疼,眉心掐出一道紅印,對他說過:「……只要將來我死了以後,你有時還能想起有這麼一個大 舅媽,給我這孤魂野鬼燒點紙錢……」曾幾何時,她果真生命消逝、魂歸九泉了。家霆心裡哀傷,他銘記住大舅媽「小翠紅」對他的好處。在 殯儀館附近,有家賣香燭、冥幣等的小店。他掏錢買了錫箔、元寶和一盒冥幣,走進殯儀館裡去。他不迷信,但這是大舅媽「小翠紅」生前的 要求,他要實踐諾言,不能失信;他也要表達心意,寄託哀思。人有時候是會做自己不願做而又覺得應該做的事情的。
他知道,大舅媽的遺體,一早由萬壽殯儀館派車子接到了殯儀館,也知道方雨蓀帶了方傳經蜻蜓點水似的到了一下殯儀館就會走的,方老 太太和方麗清、「老虎頭」都不打算到殯儀館來。遺體停放一天,聽說買的是一具紅檜木棺材,明天就人殮下葬了。啊,從此天上人間兩茫茫 !他怎麼能不留下她死後一瞬的印象保持到永遠?
家霆提著一盒冥幣和兩串錫箔、元寶,進了殯儀館,問清了靈堂在哪裡,正要繞過鄰廳一家全身縞素哭泣著的男女身邊,走向西邊那間放 著大舅媽遺體的小廳里去,忽然遠遠瞥見一個熟悉的身影在眼前掠過:是一個穿深灰色長袍的人!
殯儀館裡陰沉沉的,彷彿處處都吹拂著陰風,使人心裡涼絲絲。從天井裡望上去,天低雲重,有不知誰家痛徹心肺的哭聲,使人悲傷。死 者家屬的白色孝衣,藍綢金字的孝幛,黃色、白色的素花,死人肅穆的遺像,裊裊冒煙的高香,幽微通亮的長明燈,構成了殯喪的凄涼氣氛, 處處神秘,處處飄蕩著死氣。
家霆「呀」了一聲,仔細看時,一點不錯!是大舅洋行里原來的跑街沈鎮海呀!
沈鎮海正在那間小靈堂里向停放的屍體鞠躬。那兒冷冷清清,停放著大舅媽「小翠紅」的遺體,沒有親屬,沒有故友。也不知是在什麼微 妙的心情支配下,家霆突然決定迴避,向東邊一個靈堂走去,在那裡避一避。稍過了一會兒,見沈鎮海穿灰長袍的身影匆匆地又從眼前閃過, 沈鎮海走了。他凝望著沈鎮海的背影,直到看不見了,心頭還蕩漾著一種特殊的感情。是感動?是同情?說不清,只覺得大舅媽死了,人還來 悼念她,悼念這樣一個孤零零的弱者,這裡面就有高尚的情愫。
他懷著哀痛、惋惜、不安的心情,急急走到停放大舅媽遺體的小靈堂里,一顆心猛地縮緊了。只見玻璃罩里的停屍台上,大舅媽「小翠紅 」仰面睡著,寧靜安詳。她已經換上了藍色軟緞的壽衣。她本來苗條,現在死後身體收縮變得更短小,似乎是被生活中連續不斷的磨難耗盡了 她的體力。這是她今生最後一次化裝了!十分瘦削的臉上塗著脂粉,掩飾不了憔悴和痛苦;塗著唇膏的嘴唇微張,像有話說卻說不出。她沒有 了脈搏,沒有了聲音,沒有了眼淚,一點沒有生前的那種美麗和靈秀氣了。有一朵潔白的絹花,放在玻璃罩上。家霆意識到:一定是剛才沈鎮 海來獻奉的。
靈堂外的天井裡,放著用金銀紙和彩色蠟光紙紮成的洋房、轎車、男僕、女傭和各式家用冥器。洋房是三層樓的,樓廳里還扎了個麻將桌 ,桌上一副麻將牌,邊上幾個女的牌客。風,陰絲絲地吹,紙糊的冥器上的飄帶呼啦啦響。這難道就是方雨蓀他們對「小翠紅」表露的最後一 點心意?……
家霆似有千言萬語要對大舅媽說,有許多事情想替大舅媽做,已經來不及也談不到了!永遠用不著了!心裡的波濤翻盪著錯綜複雜的感情 。他在停放在屍體前面的一隻焚燒紙錢的鐵盆里擦火柴焚化了冥幣和錫箔元寶,輕聲在心裡說:「大舅媽!我來送您了!」說著,心裡更加難 過起來。
他心裡千頭萬緒,忽然從大舅媽的死,又想到了死去的楊秋水舅媽。啊!兩個不同的舅媽,他對她倆都懷有感情,可是她倆多麼不同啊! 這裡邊,可以思索、回味的東西太多太多了!
他不想多留,不願意在這裡萬一遇到方家的人。而且,他還急著想去找舅舅柳忠華,又急著想早點辦完了事回去侍奉爸爸,他又想同歐陽 素心見見面,同銀娣見見面,事情實在太多了。他心裡煩亂,在「小翠紅」靈前誠心誠意鞠了三個躬,匆匆離開。
人雖離開,頭腦里仍總縈繞著剛才見沈鎮海來殯儀館鞠躬的事,眼前總清晰地看到那朵潔白的絹花。想不清沈鎮海同大舅媽之間是什麼關 系。其實,又何必去多想呢!人同人之間的感情是神奇微妙的。就拿他對大舅媽「小翠紅」來說,他有一種對長輩的感情,有一種感激大舅媽 同情和關心他的心理,卻也好像混雜著一種不可捉摸的難以形容的異性之間的特殊感情。他總覺得大舅媽是很美很可愛的。當然,他對她絕無 非分的邪想。但他覺得所謂「愛」,本身就是一種特殊複雜的東西,也許用化學分解方法也是分解不出它有多麼複雜的。大舅媽「小翠紅」已 經流星似的殞落了!生前,她同沈鎮海之間也許有過什麼,也許並沒有什麼。在她死後,沈鎮海懷著情感來悼念她一下,獻上一朵潔白美麗的 絹花,這也合情合理,值得同情。追究,又何必呢?
家霆又走到熙熙攘攘的大街上來了。一家小照相館的櫥窗里,放著許多著了色的男女明星照。這些電影明星:周曼華、袁美雲、陳雲裳、 白雲、袁紹梅、王引、龔稼農、金焰、韓蘭根……一個個都笑著,笑得很高興。人的笑似乎只有停留在照片上才是永恆的吧?……他在一家賣 炸茨菰片、冰雪酥等零食的小店裡借打電話,撥了號碼,問:「是興茂貿易公司嗎?我找柳先生接電話。」
很順利,一會兒,柳忠華來接電話了。一聽是家霆的聲音,他就機警敏捷地說了:「哦哦,我知道了!我有客人!這樣好不好?晚上七點 你再打電話來!我們好好談談。」說完,「克』』地掛上了電話。
人生的事真難想像,舅舅本來東躲西藏似的十分神秘,曾幾何時,現在卻公開以大商人的面貌出現了。同舅舅柳忠華聯繫上了,家霆非常 高興。他猜:舅舅那裡一定有什麼人在,說話不方便,所以語氣平靜不帶感情,匆匆掛上了電話。同舅舅約定晚上七點再電話聯繫以後,他又 打電話到歐陽素心家去。
這次非常巧,是銀娣接的電話。聽到是家霆,她的聲音裡帶著驚喜,含蓄有所指地問:「你好嗎?」
家霆也有所指地回答:「還好!你好嗎?」
「好!」
「她呢?她好嗎?」
銀娣有分寸地說:「也還好!上學去了。」
「我想同她見見面。」
「不知為什麼,對我說,不想再見你。」
「是嗎?」家霆心裡煩惱,覺得難堪,似在探詢什麼。
「呣」語氣里飽含同情。
家霆明白了,不甘心地說:「那你把我的想法告訴她。見不見由她,好不好?」
銀娣又「呣」了一聲,說:「一定。」她的話聲信賴而友好。
「舅舅常來嗎?」家霆問。
「常來。」銀娣的話不卑不亢,簡潔得無懈可擊。
「他好?」
「好!」銀娣這更加簡單的回答,使家霆明白她旁邊可能有人,不便多說。又似告訴家霆,她知道的僅此而已。
別的似乎都不好深問了,家霆只得結束電話了,說:「好,再見吧!」
他掛上了電話,心裡按捺不住的「謎」又浮起在心頭:舅舅到底是怎麼回事?銀娣又到底是怎樣的一個人?若明若暗,家霆心裡有想法。 可惜想歸想,沒有聽舅舅親口說一說,總是不踏實的。他決定晚上如能見到舅舅的面,一定好好問一問,求個水落石出。
付了電話錢,從小店裡出來,家霆真想到歐陽素心的學校里去找她。終於克制住了,想:我已去了信,等她看了信再講吧。於是,他搭電 車回漢口路仁安里。
絕對想不到,剛下電車走到漢口路遠遠望見仁安里的時候,忽然發現歐陽素心圍一條淺灰圍巾,穿一件黑色駱駝絨旗袍,服飾簡樸潔凈, 手提一隻錢包,正站在街邊等候。她身姿柔韌嫵媚,又帶有青春朝氣。
家霆喜出望外,快步跑上前去,說:「是你?歐陽!你在等我?」
歐陽素心唇邊透出笑影,說:「不在等你,難道我愛吹西北風?」她目光無邪,風姿淡雅秀麗。
他愛歐陽素心,愛她會說這類幽默的話。見到歐陽素心這樣.他以為雙方之間的芥蒂完全消失了,高興地隨口問:「你沒有上課嗎?」他 知道她不愛缺課。
歐陽素心搖搖頭,說:「上了數學和英語,歷史老師生病請假,我就來了。你們出來了,回了家!天大的事,我能無動於衷嗎?」她講話 常常這樣合情合理。
「你接到我早上發的信了?」家霆奇怪地問。
「沒有啊!」歐陽素心睜大了眼睛,「早上發的,哪就能收到?我昨晚聽說老伯和你回來了。想了又想,不能不來。打電話給你,一次給 一個男的掛了,一次是個女的說你不在,出去了,我就決定來這裡痴等。」
「你過得好嗎?」
「怎麼說呢?如果不誠懇,我就告訴你很好;如果說真話,我應該說:不好!」
家霆聽了心裡難受。沒法約歐陽素心到仁安里二十一號方家坐,說:「歐陽,走吧!太想跟你長談了。我們到『白拉拉卡』吃中飯,到法 國公園去散步!」
歐陽素心點頭說:「公園就不去了。我們到『白拉拉卡』吧,那裡十點鐘開始營業。這時人少,我們談到中午正好。」她的話使家霆感到 有一種堅強果決隱藏在溫柔和平靜下面。
家霆從她的話里分辨不出她是忙呢還是不願去法國公園,點頭說好。在漢口路石路口上叫了一輛三輪車到「白拉拉卡」。一路上,家霆將 同歐陽素心在南京瀟湘路分別後的種種情況講給她聽,最後追究地問:「歐陽,你為什麼不告而別?」
歐陽素心笑笑。看得出她的心裡並不平靜,她的笑容帶著疲乏,說:「一樣要分別,說與不說也差不多。」她那深沉活潑的眼睛像會說話 ,潛台詞似是:啊,家霆,還用得著問嗎?你難道一點都不知道嗎?
家霆嘆氣說:「嗨,怎麼差不多呢?從那天你走開始,到今天,我心裡總像有了一個傷口,隨時想起就要疼痛流血。你難道想不到還是看 不出?」
歐陽素心努力平靜實際激動地說:「我只怨這場戰爭。如果不是戰爭,我的命運也許要好得多。對於我來說,這場戰爭是我父親的祖國和 我母親的祖國之間的戰爭。但是偏偏我父親又做了背叛他祖國的事,而我認識的你,卻又是一個愛國者。於是,一切更複雜了!複雜得像一個 解不開的死結了!」她的雙眸閃射出憂鬱沉思的光芒,「我不願意別人為我付出犧牲,我也不願意帶給人不幸。當我意識到我自己對人不祥的 時候,就只能選擇我認為較好的道路走了。」
家霆著急地說:「歐陽,我感到我不能沒有你!是的,坦率地說,你告訴我的關於你的一些情況確實使我吃驚過,但我……」他奕奕的眼 睛噴薄出十分坦率真誠的神情。
歐陽素心忽然任性地打斷他的話,揮著手說:「別談這些了,好嗎?我求求你!」
三輪車從喧鬧的石路穿出去通過四馬路到了八仙橋。靠近八仙橋附近,市聲繁囂,巡捕手持警棍在驅趕無照的小販,腳步聲、車輛聲和吼 叫聲沸沸揚揚。白底紅字的土耳其按摩浴的燈招,醒目地懸掛在馬路旁按摩院的上方,招徠顧客。《大世界》遊樂場前,擁擠著人的浪潮。
家霆用奇怪的眼光看著她,只見她臉色蒼白嚴峻。家霆純樸地說:「唉,你怎麼啦?」
歐陽素心一字一聲地說:「家霆,別以為我今天來找你,是為了要讓我們以前一起做過的五彩夢再續下去。不,不是的!夢已經醒了,碎 了,我不是為那來的。但我在南京時留給你的信上說過:『我們總是要好的老同學』,這點是不變的。我說過話是算數的。我今天,是以老同 學的身分來看望你的。至於別的,請忘了吧!」
家霆有點著急,又有點生氣,說:「歐陽!」
但歐陽素心十分任性的面容使家霆退讓了。歐陽素心阻止他說:「我本來是不來的。昨晚聽我父親說起老伯的情況,知道你們回家了,老 伯癱瘓了,我就不能不來看看你了。我設身處地為你想過,現在,你的處境很惡劣,當然更不是考慮什麼個人問題的時候。你需要清醒,需要 理智,這是我對你要說的心裡話。這話里不攙雜別的用意。我們應當像要好的老同學那樣好好談談,為你的處境想想辦法,你說是不是?」
家霆心裡非常激動。他倔強,現在感覺歐陽素心還要倔強。他愛她,就只好閉住嘴任憑一顆心激烈跳動。風迎面吹來,冷颼颼的。他心裡 也冷颼颼的,冷靜下來仔細想想歐陽素心的話,又覺得她是真誠的、善良的,說的話都在理。她在他與她的愛情中,注入了一種高尚的東西。 目前他需要的確實是清醒,是理智,不是感情用事。現在,處境很壞,前途艱難,要離開上海還有意料不到的險阻。這種時候,再沉湎在戀愛 之中,既不是時候,也無法妥善處理自己同歐陽素心的關係。歐陽講她說的是心裡話,不攙雜別的用意,是真的。這麼想著,他不但不氣惱, 反倒更覺得歐陽素心實在是太善良、太司愛了。
三輪車繞過有軌電車「噹噹」響的金陵東路口,又轉到電車「噹噹」、汽車銜接的霞飛路上來了。一家商店的無線電在播放陳雲裳唱的歌 曲:「……風光最好上林春,吉日良辰,桃花宮裡召承恩,宮娥引,今日叩天閽……」一家跳茶舞的小舞廳里正奏著配上爵士樂拍子的廣東音 樂《楊翠喜》,月琴的弦聲如泣如訴。
三輪車到了環龍路口的「白拉拉卡」,家霆同歐陽素心下了車,又看到了那張擺在櫥窗里的斯大林的大幅半身像了。斯大林翹著鬍子仍舊 在笑,笑得很開朗。站在路邊,斜睇過去,德籍猶太人開的照相館裡也仍陳列著飛揚跋扈的希特勒巨幅照片。自從六月下旬,希特勒德國進攻 蘇聯,蘇德戰爭爆發後,七月間英蘇訂立了共同對德作戰協定。只是德寇攻勢凌厲,在戰爭初期就佔領了蘇聯大片領土。德軍奪取了烏克蘭的 大部分,侵入了頓巴斯,圍攻列寧格勒,威脅了莫斯科。家霆和歐陽素心打算走進「白拉拉卡」吃羅宋大菜時,見那家照相館的翹鬍子德籍猶 太老闆,穿得很體面,挺著大肚子,滿面矜持地笑著,正站在門口得意地裝飾櫥窗,並高聲同一個胖外國女人嘻嘻哈哈地調情戲謔,兩人不禁 立定了腳步。
歐陽素心嫣然一笑,帶著輕蔑地說:「看到嗎?德國店的翹鬍子猶太老闆近些日子都是這樣高興。有一天,我還看到他到『白拉拉卡,門 口,往櫥窗上吐了一口唾沫。他是因為希特勒打了勝仗,存心趾高氣揚欺侮鄰居!」
家霆不禁感慨,說:「其實,誰勝誰敗還不一定呢!當年,拿破崙遠征俄國,一直打到莫斯科,托爾斯泰在《戰爭與和平》里都寫了,最 後仍是一敗塗地。」
歐陽素心也嘆了一口氣,說:「一個人跟一個國家的關係太大了!其實,猶太人並不被希特勒承認,白俄也並不被斯大林承認。他們都是 被驅趕出來流落在異國他鄉的可憐人。能在這場戰爭中撈到什麼好處呢?」
家霆思忖著說:「也許是一種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對祖先、對祖國、對誕生地和山河的嚮往和依戀?也許是無國籍的人也都想有個國籍找 個靠山?也許是荀子所說的『性惡』在人們頭腦里的反映?」
德籍猶太老闆翹著鬍子朗朗大笑,動手在摸胖外國女人的大腿,女的笑著逃進店裡,男的追了進去,就像一隻大公雞追逐母雞。歐陽素心 和家霆不想再看,一起推開塗著白漆的玻璃門,走進了「白拉拉卡」俄式西菜館。
店裡空蕩蕩的,每張桌上都整整齊齊放著作料瓶、菜單,鋪著雪白的檯布。時間早,他倆是第一對客人。空氣里仍熱烘烘地充滿了洋蔥、 奶油、牛肉、番茄醬等的混合香味。白俄老闆大約在廚房裡忙碌,胖老闆娘頭上扎著羊毛三角巾,穿著厚羊毛衫和格子羊毛裙,配著高統靴。 她是個忍氣吞聲的老女人。也許當年是個貴族小姐?年輕時一定曾經有過海水一樣的藍眼睛,挑逗人心的白皮膚,青春肉感的身材。但現在已 經臃腫肥碩,眉眼間全是粗糙的皺紋了。長期流落在異國異鄉的生活,使她落得了一副叫人憐憫的神色。她送上了菜單,家霆點了菜,就又同 歐陽素心談起來。
歐陽素心關心地問:「家霆,你現在打算怎麼辦?」
家霆躊躇而矛盾。他不準備對歐陽素心隱瞞任何事情,可是現在想起爸爸的叮囑,覺得不能將爸爸要逃走的事泄漏天機。這樣,就勢必要 對歐陽素心進行欺騙、隱瞞了,這使他痛苦。在躊躇、猶豫、矛盾的心理下,他說話也不流暢了,思路也混亂遲鈍了,說:「我……我已經復 學,明天就去學校上課。」
留聲機又在播放音樂唱片了,是貝多芬作曲的《歡樂頌》。一個女高音在唱,歌詞該是席勒的。家霆聽不懂德文,但知道歌詞有這樣的句 子:「歡樂女神,聖潔美麗……你的力量能把人類重新團結起……」啊,儘管德蘇在打仗,兩家毗鄰的店裡又各自在櫥窗里供著斯大林和希特 勒的半身巨像,可是白俄開的店裡卻播放的是德國人作的歌曲,又是怎麼一回事呢?難道是說明音樂本來該是人類的共同財富嗎?
歐陽素心聽著音樂,關切地問:「老伯的病有希望能好嗎?」
家霆又只能吞吞吐吐了:「誰知道……他能不能好呢?」他感到一個人並不想說謊,尤其不想向親愛、信任的人說謊,卻又不能不說謊, 是最痛苦的事了。
歐陽素心嘆一口氣,爽朗地說:「我為你想過,家霆,像你,還是離開上海的好。『孤島』目前的處境越來越壞,可能還要更壞。你住下 去不好。如果老伯病能有些好轉,你們該偷偷地想辦法冒險偷跑。如果他的病惡化了,有什麼不幸了,你就該自己一個人走。你後母的這個家 ,你是住不下去的。你一個人離開『孤島』,無牽無掛地到海闊天空里去遨遊,到大後方去上大學,青雲直上,做國家的棟樑,是惟一的康莊 大道。你認為我的話對嗎?」
看到歐陽素心坦誠關心的態度,家霆心裡感激,幾次想把心裡的秘密吐露出來,甚至想講:「歐陽,將來,我們一塊到大後方去吧!」但 他講不出口,走的事既要機密,又冒險。而且,只要想起落水了的歐陽筱月和歐陽素心的日本母親,他就氣短了,話到嘴邊,終於還是忍住了 ,只點頭說:「你為我想得很周到,我感激你。」
歐陽素心用手將一頭烏亮的長髮向後一攏,美麗的黑髮襯得她嫵媚的面容更可愛了。她嘆口氣說:「是啊,有趣的是,我能為你想得很周 到,卻不能為我自己想出一條路。」
家霆聽了,難過地說:「歐陽,我也想過:路是人走出來的。你就暫時還這樣生活著,讀你的書。只要我有一天闖出一條路來了,我立刻 告訴你,我們就一起去創造人生,創造幸福,你說好不好?」他的態度和語氣充滿了誠懇的同情和愛戀。
白俄老闆娘端著托盤送羅宋湯和炸牛肉餅上來了,還送來了麵包和果醬、白脫。
歐陽素心用匙喝著湯,說:「家霆,忘掉過去那些該忘掉的事吧!別管我了,你走你的路去,不要猶豫!」
家霆真誠地說:「歐陽,你應當了解,我少不了你。」
「我也不認為這是一件愉快的事。但,我們作為知心朋友,似乎更好。今天,我就是用知心朋友的資格來找你的。」
家霆默然了,一口一口喝著湯。湯淡而無味,鹽瓶放在面前,他連鹽也懶得去撒。
有一對中年男女客人推門進來了,坐在遠處角落裡,那女的臉給冷風吹得紅紅的,就像蘋果。
歐陽素心用刀叉切開牛肉餅,說:「家霆,我給你帶了些東西來,是我送你的一點小禮物。希望你收下。」
「什麼東西?」
「你不要打開!」她從手提包里取出一個日本式的長方形嵌螺甸的烏木小盒子,有大半塊磚頭大。木盒很精巧,拼湊起來,嚴絲合縫,像 鎖住了似的掰不開。只要懂得開啟的竅門,立刻可以很方便地拆開。她說:「我來教你怎麼打開。」她教了一下方法,說:「你收下,裡邊是 我的首飾。如果有一天,你決定要離開上海了,就打開它,賣掉!我是希望你備而有用,有備無患。」
不知什麼時候,留聲機上的唱片換了,換的一張是俄國的民歌曲子,粗獷、豪放、活潑,充滿生活氣息。
家霆想起了大舅媽「小翠紅」的綠色小綢包。他意會到,這是歐陽素心的寶貴心意。唉,目前確實需要!但是,怎麼能收呢?
家霆搖頭不接,說:「歐陽,我不能收!」
歐陽素心爽朗得像個男孩子,說:「這不就說明我們是泛泛之交了嗎?如果我們是知心的老同學,你有什麼理由不收呢?這裡邊有我的心 ,有我的祝福,也有我的期望。」她的聲音似流水汩汩,「人同人之間的感情和心意,如果僅僅能用這樣一種方式來表達,我已經覺得是值得 悲哀的了!你還怎麼能不收呢?你知道,也許,以後我們就不一定再有見面的機會了。」
「為什麼?」家霆吃驚地睜大了兩隻明亮的眼睛。他不願意聽她用這種悲戚的語調說話,聽了心裡哀傷。
「不為什麼。」歐陽素心用一種強行克制住的安詳的神態回答,「我厭惡我那個家!也許,我會離開我的家到天涯海角去漂泊的!」
「你打算到哪裡去?」家霆急切地問,內心充滿焦灼。也許,歐陽僅僅不過講的是年輕少女的遐想,但他隱約意識到這種遐想的分量和愛 情的黯淡前景了。
「是呀,到哪裡去呢?天下之大似乎沒有我的容身之處。我並不反對抗戰,誰叫日本侵略中國的呢?但我的一切都被戰爭毀了。本來我天 真地想望著和平,可是現在,我想,就是真有和平降臨,我也不會有什麼幸福了!」她的心在嘆息,「我自己現在也還不知道我會到哪裡去! 」歐陽素心臉上有夢幻中的表情。她的眼光里含著複雜的語言,說出來的似乎只是一點點。
「你不能消沉,歐陽!」家霆誠心誠意地親切勸慰著。他十分難受,心在胸膛里猛烈跳動,血液在血管里也突然流得更快。他說出來的只 是全部心意中的一點點。他不知怎樣才能安慰她、幫助她。
歐陽素心凝望著他的眼睛,點頭:「你放心吧!」她又把小盒子遞過來,交到家霆手上,說:「不要拒絕我!拒絕我,我是要傷心的。它 是乾淨的,多數是媽媽生前的東西,不是我父親現在給的。」她已垂下睫毛,將那對浸在水霧中的眸子深掩起來,又是似乎有許多話不曾說出 口。
她的話太令人感動,也太令人心碎了,家霆幾乎要流淚,聽她說得如此真誠,珍重她的感情和心意,只好接過小木盒,坦率地說:「是的 ,現在和未來,我確實需要錢用。但,這,將來是一定要還你的。……」他看到歐陽素心一種特殊的眼光,說不下去了。他心裡總是不放心剛 才歐陽素心說的那些情緒闌珊的話語,又問:「歐陽,你以後打算怎麼辦?」
歐陽素心放下刀叉,任性地搖搖頭,說:「別管我了吧,生逢亂世,誰知道生命之舟會將我載到哪裡去呢?儘可能忘了我吧!」說到這裡 ,她用一種激動的語氣又說:「啊,忘了告訴你了,你舅舅和銀娣都很好,這你放心!」
她的話是什麼意思呢?她為什麼用這種語氣和表情說話呢?家霆心裡一刺,他覺得歐陽素心在舅舅柳忠華和銀娣的事上,同自己一樣,確 是有所猜測和了解的,點頭說:「我感謝你對他們的幫助。」
歐陽素心苦笑了,說:「好朋友是不該說客氣話的。銀娣長得有點像我,她有本事使家裡人都喜歡她。」她說到這裡,忽然臉色嚴肅了, 「不過,我對他們有個要求,請你代我便中轉告──」
家霆莫名其妙地望著歐陽。
歐陽素心自顧自地說:「他們,如果要幹什麼,都可以,我不干涉!但如果可能,請他們對我的父親必要時能手下留情!我知道他是中華 民族的敗類,可是感情上,我受不了!……」說到這裡,她眼圈忽然紅了,長長的睫毛綴滿淚水,顯得格外晶瑩。
她的話像刀子一樣戳心,使家霆感到驚心動魄,一時也不知說什麼好了。只見歐陽素心忽然站起身說:「家霆,我──走了!」
她起身,向家霆伸出手來。
家霆沒有伸手去握。他不願她走,坐著不動,用懇求的聲音問:「難道就這樣走了?」他輕聲帶感情地說:「你應當知道,我十分珍重你 對我的情誼。我一直感到這種情誼像夜裡的篝火,周圍越黑,顯得越明亮。我不願這堆火熄滅。」
她那潔白的臉上泛著微笑,用手將淺灰的羊毛圍巾的一頭甩到肩上,瀟洒又豁達地說:「我們第一次在此相聚,最後一次也在此分手,這 就是有始有終了。你聽!」
他側耳聽到,是舒伯特的《小夜曲》,美得醉人,似是月白風清之夜,在吐露愛情、傾訴衷腸,沸騰著狂熱的等待,祈求著醉心的幸福… …是的,真巧!第一次在這裡聽到的也是這神奇的旋律。
他黯然了,看到她的表情,明白留不住她。他站起身,說:「讓我送送你!」他的聲音逐漸變得沙啞,喉頭像被一塊石頭堵住似的。
但歐陽素心搖搖頭,用剛強的聲音說:「不,家霆,不必了!」她又伸出手來,帶著感情地用英語說:「Keep—Well!」①
①Keep—Well:保重。
他同她緊緊握手,感到她的手在顫抖。他望著她那盈盈如夢的眼睛,心裡明白:「這個任性的少女作出了決定的事,是無可挽回的了。他 也用發自內心的聲音帶著哽咽回答她說:「保重!」
推開彈簧玻璃門出來,天,不知什麼時候已經開始下雨了。出了店門,她匆匆在人叢中鑽進雨幕,頭也不回。他望著她飛快遠去的背影, 淋著雨,罩在雨霧中,朦朦朧朧,逐漸消失。他突然想到她的那幅油畫,那幅朦朧、虛幻、迷離、充滿遐想的油畫。難道幸福真的像那雲霧中 虛無縹緲的遠山?
淋著雨,他眼裡蘊藏著悲傷,心碎片片。他覺得這世界陰沉,凄涼。他覺得他和她彼此之間常常不用多說就能互相了解;同時,彼此有時 卻又這樣難於互相了解。
晚上七點鐘,同舅舅柳忠華通過電話後,家霆在外灘公園臨江的一隻空連椅上坐著等待舅舅來到。
這裡,離舅舅的那家貿易公司不遠。貿易公司在沙遜大樓上租有寫字間,從那裡來到外灘公園,只需要一刻鐘到二十分鐘的時間。
天冷,中午又下過雨,地上還有點潮濕,外灘公園裡遊客寥寥。晚飯時間,人更加少。只看見一個醉了酒的花白頭髮的老年人,穿件駝色 破長袍,嘴裡哼著京戲:「未開言不由人淚流滿面……」籠著手縮著脖子在江邊看江水。一陣風來,枯葉毫不費力地到處沙沙響。花壇裡面, 花草早已凋盡,只剩下殘枝在風中戰抖。這個公園是上海最早建立的一所公園,建成於一八六八年,從前公園門口曾由英帝國主義主持豎立過 一塊「華人與狗不準入內」的牌子。在中國的土地上,由中國百姓出錢,用中國苦力建造的公園竟不讓中國人進去遊覽,還將中國人與狗相提 並論,進行侮辱,當然引起中國人的公憤。經過六十年的反對和鬥爭,才拆除了那塊辱華的牌子,准許中國人入園。現在,家霆坐在江邊,不 禁想起了上海這段幾乎盡人皆知的歷史。如今,公共租界的英軍已在八月撤走,美僑和美國海軍陸戰隊也已在十月、十一月基本撤走。風聞英 國正派專輪來上海加速撤僑。風雲險惡,過去在上海不可一世的英、美勢力走了!日本帝國主義卻要來填補空白!黃浦江上,靠近江水東去的 方向,可以看到深灰色的日本兵艦上猙獰的太陽旗在迎風獵獵飄飛。天在暗將下來,公園裡的路燈已經燦亮,黃浦江上水聲潺潺,霧氣正在升 起。看到江水東流,想到不久要跟爸爸坐船駛出吳淞口去到香港,家霆心裡充塞了豪情壯志。
他正張望著公園進口處,盼著舅舅來到。一會兒,就看到了柳忠華戴灰禮帽穿黑西裝大衣的矯健身影。他輕輕迎上前去,在凜冽的江風中 喜悅地招呼了一聲:「舅舅!」
柳忠華快步過來了。他衣履講究,人也顯得氣派,親熱地用力攥著家霆的手,說:「啊,家霆,經過嚴峻考驗了吧?見到你安然無恙,我 就放心了。」他指指江邊那張連椅,「走,坐著談。」他左手裡提了一包東西,現在把那包東西一揚,說:「我帶了麵包,還有熟牛肉。當晚 飯邊吃邊談吧!」他冷靜,可是情感充沛,使家霆深深感到可以信賴。
兩人面向江水坐下,天雖寒冷,特別安靜。柳忠華拆開紙袋,取出牛肉、麵包遞給家霆,兩人吃將起來。
家霆問:「舅舅,你好嗎?」問這話時,他不禁想起了長眠在公墓里的楊秋水舅媽。
柳忠華點頭說:「好!很好!」他十分精神,從神態氣色看,確實極好。他解釋說:「上午你來電話時,正好江懷南和方雨蓀都在我身邊 ,他們正在談你爸爸的情況。下午,我又有要緊事,只好約在晚上通電話見面了。」
「他們怎麼說?」家霆問。
「說你爸爸已經半癱瘓了。」柳忠華說,「家霆,你把詳細情況說說吧!我們要用最短的時問談最多的話。」
家霆一見舅舅,就感到舅舅親近、真摯、精明,仍給他一種平生曾經歷過許多危難卻處之泰然的印象。除了服飾,舅舅同以前絲毫沒有變 化。家霆把爸爸同自己的遭逢,甚至在南京雨花台找到媽媽柳葦墓碑的事都一五一十扼要講了。只留下爸爸現在半癱瘓意圖逃跑的事,打算第 二步說。
柳忠華嚼著麵包夾牛肉,靜靜聽完。最後,帶點興奮地說:「好了,你們父子都出了事,我一直掛心,卻又無法援手。一是擔心安全,二是擔 心你爸爸受不受得住折磨。現在,我放心了。他大節不虧,太好了!」他左手拿麵包吃著,右手挽著家霆的肩膀,說:「我講件真事你聽:江 蘇泰縣海安鎮有個八十多歲的老人韓國鈞①,民國十一年起當過江蘇省長,德高望重。前不久,日寇佔領海安,他逃避不及身陷敵手,日寇要 他出山做漢奸。他停放了一具空棺材在家,表示決不變節。日寇用軍刀指著他威脅,他神色不變,被囚禁著,寧死不屈。此人你爸爸認識,你 可以把這件事告訴他。」
①韓國鈞(1857–1942):字紫石,力主抗戰。一九四一年九月在江蘇海安陷敵。敵偽逼他出任偽江蘇省長,他拒絕。日寇東台司令達馬指 責他:「和共產黨關係密切,和國民黨亦有來往,為什麼不受日軍之請?」他答:「老朽是中國人,寧死也不當一天亡國奴!」達馬用指揮刀 和手槍威脅,他怒斥道:「吾八十餘老翁,死何足畏,陷敵圖生,誓不為也,請即槍斃!」日偽無可奈何。敵退,他抑鬱成疾,一九四二年一 月逝世。陳毅為他輓聯:「賢哲雲亡念江淮危局藐藐吾懷若有失;民心未死憶商山故跡悠悠君恨不難平。」
家霆被舅舅講的事吸引,點頭說好。
柳忠華繼續說:「你爸爸反對漢奸的和運,堅持氣節,同韓國鈞是一樣的。和平,當然可愛!但對付侵略者,只有堅持抗戰,用戰爭來消 滅戰爭然後取得和平。別的路是沒有的!經過這次考驗,在這個問題上,你們父子的認識一定更堅定了吧?」
家霆體味著舅舅的話,感到舅舅說得真對、真好。舅舅說的同尹二、庄嫂他們的感受,並無不同。對這場戰爭,擁護抗戰的都會同意這種 看法。漢奸大叫和平,實際是為日本的侵略服務,反對抗戰。但歐陽素心她的看法是怎麼回事呢?她並不反對抗戰,她是反感日本侵略的。由 於她有過一個日本母親,又有了一個落水的父親,她感情就變得十分複雜了。她哀自己的不幸,認為戰爭毀了她的幸福,所以她特別渴望一種 沒有戰爭的生活。不能說她的這種渴望不對,人應該有這種渴望。但只有渴望,沒有行動,理想實現不了;面對侵略,不追求用戰爭消滅戰爭 ,只嚮往和平,是會迷惘消極的。可惜我以前同她在一起,我缺乏舅舅這種深刻簡明的表達、啟發能力。如果那時我能這樣同她探討,我相信 她是會在思想和心靈上得到撫慰和解脫的。想到這些,家霆感到遺憾,望著面前奔騰流逝的黃浦江水蕩漾著寒意在夜色中喘息,他也心潮起伏 。
家霆正在沉思,聽到柳忠華在問:「你爸爸的身體折磨成這樣了,怎麼辦呢?我認為,日偽是因為見他是廢人了,才釋放他的。他身體如 果好了,還會又生枝節的。你們既脫出了虎口,也仍在魔爪中。他處境仍很危險,千萬不可大意。」
聽舅舅說得這樣中肯,家霆已經聽出舅舅是個什麼樣的人了,禁不住問:「舅舅,你同歐陽筱月和江懷南、方雨蓀這些人都裹在一起,到 底是怎麼回事啊?」
江上的船舶都像憧憧的黑影,有汽笛和哨子聲在響,江水拍打著防波堤發出迴音。冷風凜冽,柳忠華翻起了大衣領子,看著家霆說:「家 霆,這些事別問!你不要為舅舅擔心,懂嗎?」
家霆默默點頭。有時候,沒有回答的本身也是回答。家霆決定抓緊時間,他將爸爸的情況和打算要走讓他找舅舅的真實過程全部告訴了柳 忠華。
柳忠華大口吃完了夾著牛肉的麵包,興奮地說:「這我才真正放心了。他要走,我當然出力。他帶著你離開『孤島』才算脫險。現在風雲 變幻,像把頭埋在沙漠里的鴕鳥是不行的。風傳港滬之間的航路客運可能要斷,你們想在十二月十號左右走,我看宜早不宜遲。再提前幾天吧 !我估計,那時他傷口也該好了。我來購票,作好安排,讓銀娣同你聯繫,好不好?」
家霆從口袋裡取出一隻鑽戒交到柳忠華手裡,說:「舅舅,把這賣掉買票!」
傍晚,因為要來見舅舅,他打開了歐陽的小木盒,發現那些金飾、鑽石、珠寶光華奪目,熠熠生輝,裡邊竟有五隻金戒,一隻鑽戒,一副 珍珠項鏈,一對翡翠鑲金耳環和一隻金鎖片、一對金鐲。另外,盒底有一張紙條,上邊寫著七個娟秀挺拔的鋼筆字:「天涯海角毋相忘」。家 霆將這件事告訴了童霜威,童霜威沒有說話,但家霆看得出爸爸心裡是很感動的。
現在,柳忠華接過鑽戒,鑽戒很大,足足有半個克拉。沒等舅舅問什麼,家霆便把同歐陽素心之間的事告訴了柳忠華。
柳忠華默默聽完,也不知是安慰還是怎麼,說:「她是個好姑娘。但你們不談戀愛,我也贊成。保持住你們的友誼吧!到底年歲還小。」 見家霆表情有些懊喪,又說:「家霆,當前最重要的是『走』,一切服從這一點,暫時就不要為別的事分心了。」忽然又說:「她出生在這樣 一個家庭,並不是她本人的意願,不應由她負責。她只對她自己的為人與行動負責。在淪陷區的並不都是順民;在大後方的並不都是抗日人士 ;日本的軍閥同日本人民要區分開。正如,同漢奸混在一起的人,有的是為了抗日卻不是為了賣國。你以後還是應當關心她。」
舅舅這番話,家霆覺得開竅,不禁又將歐陽素心在「白拉拉卡」提出的那個要求轉告了柳忠華。
柳忠華聽了,沒有做聲,稍停,沉重地吁了一口氣。
江上風大,霧氣氤氳。天完全黑了,江水上泛著一些船隻的蒼黃燈光,對岸霧氣與夜色中的浦東模糊一片,點綴著星星似的燈火。遠處楊 樹浦江邊碼頭一帶,有日本軍艦的黑色身影。家霆心頭惆悵。歐陽素心給他的初戀的甜蜜,曾使他感到幸福;同她分手,又使他感到不幸。但 他懂得:此時此地,為了和爸爸逃離上海,一切要服從於「走」,不為別的事分心是十分重要的。他用理性的堤壩攔住了感情泛濫的潮水。
他翻上大衣領,接近舅舅,挽著舅舅的胳臂,同舅舅一邊走一邊繼續剛才未了的談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