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家霆在短短不到十天里,連續受到兩次目瞪口呆的「打擊」。生活似乎總是這樣無情,惟有堅強的人才能立定腳跟。
第一次,是他給銀娣打了個電話。那是同歐陽素心在「白拉拉卡」分別後的第三天夜晚,因為他不能見不到歐陽素心,他也不放心她。誰 知在電話中,銀娣說:「我也正要給你打電話告訴你呢!她突然到香港去了!」
家霆像當頭給潑了一盆涼水,問:「哪天走的?」
「今晨突然走的!」
「她怎麼去香港了呢?」
「弄不明白,事先她什麼也沒有說。」
「是她叫你要告訴我的嗎?」
銀娣回答,語氣裡帶著同情:「不,她臨走什麼也沒有說,只是顯得很傷心。」
啊!愛情!難道就這麼無聲地消失了?僅留下了一陣寂寥空曠的回聲使人想起就會心酸?
家霆大聲問:「怎麼回事?」
「弄不清楚。她說走就走了,聽說有個姑母在香港,她也許是去那裡繼續讀書。」
「有地址嗎?」
「有,我告訴你!地址是香港東區跑馬地東山台12號。」
家霆記下了歐陽素心的地址就想起:東山台是香港東區跑馬地直上的一座小山,由中環經過灣仔,通過灣仔夾道的岔路,沿著柏油路直上 ,便到了這風景優美的半山區。這裡後面是大山,正面對著九龍。大海就在不遠的眼前。近旁都是漂亮的洋房,一幢幢散落在山麓及半山問。 現在,歐陽素心去那裡了!她為什麼匆匆飄然而去了呢?
後來,大約是有人來了,銀娣突然匆匆掛斷了電話。家霆放下電話,心裡紛亂,險險大哭起來。他這才明白歐陽素心留下的那個紙條上寫 的「天涯海角毋相忘」是什麼意思。但,已經遲了!此時此刻,他不禁又想起了歐陽素心畫的那幅取名為《山在虛無縹緲間》的油畫來了。多 么朦朧變幻的神奇的畫呀!歐陽是用她精神中最朦朧的部分,用那變幻的色和光構成景物來比擬人生的吧?
想著這些,他更黯然神傷了。
深夜,他做了一個夢,夢見了歐陽素心畫的那幅美麗神奇的幻景。夢醒時,幻景消逝,眼前依然好像看到洶湧的海、花朵般的雲彩、縹緲 的山和飄忽的霧、隱約透露的陽光。心裡有一種沁涼、澄明、蔚藍、幽香的感覺,卻也帶來幾分淡淡的憂鬱。
第二次,是歐陽素心離滬一星期後的一天晚上,銀娣從霞飛路上借煙紙店的電話機給他打來了一個電話,急急地約他在「白拉拉卡」附近 會面。見面後,匆匆告訴他:「你舅舅讓我告訴你,香港的船不通了!他明天──七號,星期日,上午八點在外灘公園老地方同你見面。」
原來,上個月東條英機上台組織日本新閣後,因為他是個力主在亞洲排斥西方勢力建立「大東亞共榮圈」的軍人,日英、日美、日荷關係 都更加緊張。英國政府加派戰艦增援香港和新加坡等遠東殖民地,並派專輪來上海加速撤僑。十二月初,剛開到上海的荷蘭郵船「芝沙辣克號 」,突然接到香港急電,來不及在上海卸貨,又匆匆開回香港,駐滬英商太古、怡和兩輪船公司也停止發售客票,限所有在上海的輪船一律開 回香港。接著,往來上海、香港的英國「皇后號」郵船、美國「總統號」郵船和荷蘭的「芝沙連加」等郵船都不再開來上海。上海對外洋的交 通基本斷了!只有不定期航行的一艘法國輪船和懸掛巴拿馬旗的「雷夢那號」,「馬拉松號」,「鮑亞卡號」三艘貨船來維持了。
家霆如約在外灘公園準時見到了戴灰呢帽穿黑呢大衣的舅舅。柳忠華的神情有點緊張,把對港客運基本斷絕的情況扼要同家霆講了,說: 「去香港是困難了!局勢不妙,蹉跎不得,你們必須離開上海。現在只有一條路,我想馬上安排你們到新四軍地區去!」
家霆出乎意外,問:「那是在哪裡?」他問這話時,不禁想起了程心如,估計程心如是跟他父親到新四軍地區去的。當時,不好細問。
柳忠華說:「淮北或者蘇北。」
「路線呢?怎麼去法?」
「目前,蘇南敵偽仍在開展『清鄉』。路線未定。可以坐火車到鎮江,然後坐木船過江到儀征,進入新四軍駐地。也可以從上海坐去蘇北 的夜班火輪,到海門縣的青龍港登岸,走到二甲鎮,進入新四軍駐地。我們運貨去也是可以這麼走的。」
家霆聽了,不禁問:「這樣走,有危險嗎?」
柳忠華神情嚴肅地說:「危險當然總是有的,但『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不冒點險,怎麼飛出『孤島』去呢?就是坐船到香港,事實上 也是有危險的呀!過吳淞口,日寇就要上船檢查的。」
家霆心裡翻騰,說:「舅舅,我馬上回去把這些都告訴爸爸,看他怎麼說。他有了決定,我馬上告訴你。」
柳忠華點頭,臨分手時,嘆了口氣,說:「家霆,我估計,你爸爸可能是不會同意的。這樣吧,無論如何,你好好勸勸他。我看,去比不 去好。留在『孤島』總是在敵偽的魔爪中。他因為猶豫,已經吃足苦頭了,這次可不能再躊躇。今晚七點我等你的電話。你只說『好』或『不 好』。同意走,說『好』,否則就說『不好』。」
家霆心事重重,別了舅舅,匆匆趕回仁安里去。這幾天,儘管空氣里常飄溢著煎給童霜威喝的苦藥味,方家又開始熱鬧了。方麗清和方老 太太、「老虎頭」常打麻將,牌搭子有時是仁安里的鄰居,有時是江懷南。留日本式小鬍子的江懷南常常來看望童霜威。童霜威雖有點痴呆木 訥,態度是和藹的,聽覺也較正常。江懷南消息靈通,牢騷滿腹,看到童霜威成了廢人,他講話反倒沒有顧慮了,什麼話都肯說。家霆回到仁 安里時,急著想同爸爸談談,偏偏江懷南坐在童霜威床邊正在海闊天空。家霆只好在一邊坐下,聽著他閑聊。
「聽說,汪主席現在肝火旺,脾氣極壞!七月里,經過日本一再催促,德國和義大利宣布承認國民政府,但一面承認一面卻很冷淡。意大 利派的大使戴禮尼到了上海,遲遲不去南京遞交國書。後來,到了南京,又不正式出面接洽,汪主席只好在外交部寧遠樓設宴請他來吃飯。誰 知約好了時間,戴禮尼失約未來,氣得汪把滿屋子的茶具、花瓶、檯布都摔在地上。」
家霆想:當狗漢奸是沒人看得起的!也明白江懷南本是北洋餘孽漢奸梁鴻志的「前漢」──偽「維新政府」的官吏,現在雖努力鑽營成了 汪精衛「國民政府」的官吏,在這種「兩朝元老」的漢奸心裡,汪精衛這個「後漢」是篡了梁鴻志「前漢」的權和位!他對自己從「前漢」的 「江蘇省教育廳長」變為「後漢」的「江蘇錫箔局局長」看來是心懷不滿的。
見童霜威溫和、木訥地聽著,沒有說話。
江懷南手上捧只茶杯,說:「我聽梁鴻志私下說過:王克敏在北京組織臨時政府,日本人向他要十樣東西,他還價給五樣,結果日本人要 了八樣去。他在南京組織維新政府,日本人向他要十樣東西,他還價給八樣,結果十樣都被日本人要了去。汪精衛呢?日本人伸出手來還沒有 開價,他就主動拿出十樣東西來討好日本人,結果日本人馬上加碼要加五樣,要了十五樣去。可惜,儘管汪對日本人有求必應,日本人希望他 能拿出中日全面和平來,他卻拿不出來,日本人還是不高興。」
家霆想:漢奸也會貶漢奸!……見童霜威仍舊溫和地聽著,沒有說話。家霆站起來,給童霜威將床前茶几上的一隻小茶壺裡對滿了開水, 卻故意不給江懷南對水。
江懷南好像毫不介意,他似乎是在觀察童霜威的動態、表情,說:「秘書長,我是在想,陪你談談,講點什麼給你聽聽,可能有利於你的 恢復。養病之道,要不急不躁,哈哈,要心平氣和。我是天天祈禱你早日康復能鯤鵬展翅的啊!」說著,又朝童霜威臉上看,好像還想談些什 么。
但,那邊方麗清和方老太太在房裡叫喊了:「江局長呀!快來叉麻將吧!」「牌桌擺好了!」
自從方立蓀和「小翠紅」死後,方雨蓀經常在外邊租的小房子里同那個舞女過,很少回來。方老太太常說打打小麻將可以給方麗清解點寂 寞,方麗清常說打打小麻將可以給方老太太和「老虎頭」解解寂寞。這樣,又常常打牌了。她們確實一上麻將桌子,就忘掉一切煩擾了。此刻 ,方老太太的叫喊聲,充滿興奮。
江懷南站起身來,說:「啊啊啊,我去……啊啊……她們三缺一!」說著,起身帶著諂媚的笑容走了。
家霆輕輕罵了一聲:「討厭!漢奸!」見江懷南走了,心裡興奮,馬上去將門插上,坐在爸爸床邊上,輕聲將與舅舅柳忠華會面的全部情 況如實講了。
童霜威聽了,臉色變了。上海到香港的輪船客運基本停了!惟一剩下的一艘法國郵船是不定期的,怎麼辦?這一來,去香港的打算完全落 空了!他嘆了一口氣,頻頻搖頭,聲調悲戚地說:「唉,太糟糕了!」
等到聽家霆將柳忠華的建議一講,他又嘆了一口長氣,搖頭說:「啊,怎麼行呢?」
說這話時,他不禁回憶起抗戰爆發那年,在武漢因躲空襲警報初遇柳忠華時的情景來了。那次,柳忠華曾說:「以前,你自命中間,實際 是中間偏右!也許,現在,你可能算是一個國民黨里的中間派!」又說:「當然,我希望你能從明哲保身的那種思想情緒里跑出來,將來,能 不做中間派!做一個國民黨的左派!」童霜威心裡嘆息,紊亂如麻,想:現在,我不肯去淮北或蘇北,忠華一定又要說我確實不是國民黨里的 左派了吧?但他嘴上又重複咕嚕了一句:「怎麼行呢?」
「怎麼不行呢?」家霆雖然也覺得去淮北和蘇北不夠理想:那裡沒有熟人;不比大城市,是落後貧苦的地區;常發生戰鬥,不安定;去後 ,同歐陽素心可能就要斷絕音訊……但無論如何,首先是要逃離「孤島」,到那裡才是真正逃出了虎口,因此,說:「您是怕危險嗎?」
童霜威搖頭,目光獃滯地說:「危險,當然也是危險,更重要的是我去幹什麼?共產黨的地區,我沒有根基,難以安身立命。不但沒有根 基,我去那裡,是將我已有的根基也全部毀棄。這場戰爭我被毀掉的東西已經夠多的了!不能再毀掉更多的東西!不能飢不擇食啊!我是國民 黨人,如果離開上海,只有到大後方去!才是惟一正確的道路!」
家霆煩躁地說:「可是,現在香港去不成了啊!」
童霜威又嘆了一口氣:「是呀!但我總在琢磨,既然去蘇北、淮北能有路,去大後方也必然會有別的路的。有人就有路!還是要找你舅舅 ,請他設法。一樣是冒險,我寧可冒這個險也不去冒那個險。而且,我考慮的事很多!比如你,我是希望把你帶到大後方去的。到重慶你可以 上大學,將來還可以想法出國留洋。到蘇北、淮北,你就上不了大學。更何況,去重慶,是可以一勞永逸的。那裡遠離戰火,頂多是日機去轟 炸,還可以在防空洞里躲躲。在蘇北、淮北,敵偽的清鄉、掃蕩,是不會斷的。管仲輝上次在南京,談到過這些事。我希望冒險離開『孤島』 後能安定一些。如果冒險去了,又更不安定,天天聽槍炮聲,就非我所願了。」
聽爸爸周密思考地說了一大套,家霆忍不住把心頭蘊藏了很久的問題提了出來,天真地說:「爸爸,你說,共產黨同國民黨哪個好?」
童霜威搖頭嘆息,說:「怎麼說呢?家霆,這是信仰問題。一個人應該有信仰,也會有信仰。但這種信仰應當通過自己的認識來建立。老 實告訴你,對國民黨,我並不覺得好,甚至覺得它很不好,這也就是為什麼我雖是國民黨員卻並不積極的原因。但因為我已參加了國民黨,而 且它是執政的黨,我就不能不混在大家中間跑。」
家霆插嘴說:「就像我在慕爾堂里做禮拜、讀《聖經》、唱讚美詩似的,是嗎?」
童霜威沒有答理,只是無限感慨地繼續說:「共產黨,不合我的胃口,我也不喜歡。但嚴重的是國民黨正在腐化,共產黨卻在拚命上進。 不過,共產黨那種嚴密的組織,那種只顧黨的利益、不顧個人利益和個人自由的做法,那種不講或少講人情一切從階級鬥爭觀點出發的言行, 都使我望而卻步,使我無法去信奉。如果到他們的區域里去,我怕我是進去容易出來難啊!」
「媽媽為什麼會信仰並且為此獻身的呢?」
「那是她的選擇!辣椒我不愛吃,湖南人和雲、貴、川的人『不可一日無此君』!大蒜我不愛吃,山東人當寶貝!共產黨的理論不能說是 沒有吸引力的,何況它又有那麼多為民先鋒的黨人!唉,這種事很複雜,不談了吧!」
家霆只好默然了。
童霜威朝兒子看看,安慰地說:「你已經十九歲了。也長成了!信仰的問題,爸爸希望你慎重考慮,自己妥善選擇。但我最希望的是你能 不玩政治!你最好學點工業技術。我對政治是玩夠了!不希望你再像我一樣痛苦。」他的聲音里有寂寞和惘然。
見爸爸的態度堅決,說的話是深思熟慮過的,家霆明白:只有同舅舅再去商量。他去拔掉門上的插閂,聽到「啪」「啪」的牌聲中,江懷 南正在放肆地大笑。家霆既因歐陽素心的突然去到香港,感到內心空虛與不安,又因爸爸的一時無法脫逃而六神無主。看看五斗櫥上的座鐘, 已經十二點半了,對面方老太太房裡嘻嘻哈哈打麻將的人吃中飯看來還早。他等不及了,就去樓下盛飯和菜上樓來喂爸爸。安排好童霜威午睡 後,他就拿起課本做起數學習題來。
整個星期日的下午,都在無聊與心情忐忑中度過。晚上,他如約跑上街去,在石路上一家估衣店裡借了個電話打給柳忠華。
柳忠華一定正守候在電話機旁,鈴聲剛響,他就拿起了話筒,問:「怎麼樣?」
家霆回答:「談過了,他說:『不好』!」
「打算怎麼辦呢?」柳忠華問,語氣里有無可奈何又深深惋惜的味道。
「他說還得找您想法。他還是決定到老地方去!」家霆像打暗號似的說,「他說:有人就有路!這事還是要找您!」
柳忠華微喟地說:「好吧!我想想辦法再說。」他的語氣是誠懇果斷而又為難的。
家霆掛上了電話,回到仁安里二十一號。牌聲仍在嘩嘩響,他到房裡,輕聲將剛才打電話的經過講了。父子倆默默無言。童霜威獃獃睡著 。燈光下,家霆發現前幾天爸爸同他兩人在一起時臉上出現過的那種比較煥發和舒暢的容光消失了。童霜威似乎又陷入了幽居軟禁時的苦惱與 抑鬱中了。家霆找著話談,想給爸爸排遣點寂寥,談著閑話,最後將歐陽素心去香港的事告訴了爸爸。這件事,他放在心上好多天,一直沒有 同爸爸講,今晚終於講了。
只見童霜威悶悶地嘆了一口氣,眼睛看著放在茶几上的那隻歐陽素心送的奶油色無線電,悵悵地說:「我想,這孩子是為了不願在家裡住 才出走的!可惜我處境如此,不能對她有絲毫幫助,反倒得到了她不少好處。她獨自去了香港,叫人太不放心了。現在是亂世,戰爭總是使得 人無法支配自己的命運。她一走,恰巧滬港之間的客運就斷了,她怎麼辦呢?」
從童霜威的話里,家霆聽得出:爸爸對歐陽素心是關心的、喜歡的。童霜威講的這些話,他也都想過,越想越牽掛,卻只能讓愁悶與憂鬱 罩滿心頭,腦海中似有晦暗渾濁的迷霧在昏昏然地飄浮,只有用回憶來填補空虛、撫慰思念。
這一夜,父子倆睡得很早。睡在床上,都睡不熟,各自在想各自的心事。
童霜威聽著枕下葫蘆里的「蟈蟈」在振翅「口瞿口瞿口瞿」嗚叫,心事浩茫,輾轉反側。柳忠華建議他去蘇北或淮北,他由得想起了柳葦 。在蘇州、在南京,他都無數次地想起過柳葦。尤其是家霆同歐陽素心去雨花台憑弔回來後,家霆同他講起情況,他更在那夜整整一宿擺脫不 了對柳葦的思念。但今天這種思念是非常特殊的。老有一種幻覺,好像柳葦在面前對他皺著眉頭,一雙傲然昂起的嚮往的目光,芬芳、素雅、 清新的氣質,如黛多姿的黑髮,好像她在說:「我知道你是不會同我走一條路的!過去不會,今天仍然不會!」
童霜威記得,是遙遠的以前,兩人在上海發生齟齬的階段。有一次,他怪她說:「以你的環境和地位,你完全可以過得很舒適。可是偏要 破壞自己的安寧,脫離屬於你的社會,放棄幸福的家庭。你將無路。可走,這是何苦?」
柳葦用一種叛逆的眼光瞅著他說:「是的,你的所謂過得很舒適,就是要我成為一個太太小姐,把我關在家庭里、趕進廚房裡做一隻花瓶 !但你知道,我根本不想追求個人的安逸和虛榮!根本否認和鄙視這些!我只相信,我是在自救,盡我的社會責任,也在找人類的出路!」
想這些幹什麼呢?童霜威無從回答,但頭腦里總是纏繞著柳葦那雙美麗、深邃的黑眼睛,一雙永遠像在責怪他、譴責他的眼睛,使他感到 氣短,遺恨無窮。唉,生活真像一隻絲襪,斷了一根線頭,一連串的網眼就一起散光。他嘆著氣。現在,嘆氣成了家常便飯了。
家霆也是沒有睡著。心上那根激動的弦失了控制。眼睛已經酸疼疲乏,還在翻身,還在胡思亂想。一會兒,想的是如果爸爸耽誤了這次走 的機會,會不會忽然又再出事?一會兒想:像江懷南這種壞蛋有沒有害人之心?一會兒想:歐陽素心到了香港,什麼時候才能相見?她在香港 人地陌生將會怎樣?歐陽是在什麼心情之下去香港的呢?她對我以後會怎樣呢?
家霆當然想上大學,甚至出國留學,覺得能到大後方去將來上大學是比較好的。但對不能馬上離開「孤島」,總感到遺憾。何況,是舅舅 的建議,他總覺得舅舅的建議是不會錯的。矛盾糾結在心裡,他感到苦悶得要爆裂了。直到方老太太房裡的牌聲停歇,他無聲地在枕上數著數 字,從一數到了八百多,才迷迷糊糊睡熟。
昏昏的也不知睡了多久,天色仍還漆黑,家霆忽然被一聲「轟隆隆」的巨響震醒。他感到童霜威在用手推搖他,並且在說:「家霆,醒醒 !聽!什麼聲音?是炮聲嗎?」
家霆猛地坐起,聽了,驚訝地說:「晦!爸爸,像炮聲!」
炮聲又轟隆隆傳來,聲音也不太遠,彷彿來自東面黃浦江的方向。
童霜威警覺地輕聲說:「怪了,怎麼回事呢?」話聲剛落,聽到「軋軋」的聲音,他說:「聽!飛機!」一種戰爭的恐怖立刻攫住了他。
確確實實是飛機聲。家霆開了電燈看鐘,鐘上長短針正指著四點多。他說:「爸爸,會不會是蘿蔔頭在舉行演習?」他也陷入了戰爭降臨 的驚惶中了。
對面樓上一些窗口裡的燈盞,一個接一個地亮了。恐怕聽到這種聲音的人家都在阢隉不安吧?
童霜威沉吟著說:「有可能,但無事端端在這時候演習擾民幹什麼呢?」他聽到隆隆聲還在傳來。
家霆無法回答,覺得睏乏,「啪」地又關上了電燈,說:「爸爸,不去管它!睡吧,到早晨我去打聽打聽。」
童霜威聽著又傳來的飛機聲,打著哈欠,說:「睡也睡不著了,天也快亮了吧?」
家霆打著哈欠說:「還有一會兒呢!」他想睡,也被炮聲驚得心頭波瀾迭起睡不著了,一種風雲驟變的預感侵襲著他,使他惶惶然,心想 :怎麼回事呢?
隱約的飛機聲仍在遠處盤旋。童霜威突然說:「會不會是日本要向英美開戰來佔領上海租界了呢?」日美之間雖在進行談判,但日本同英 美之間的戰爭必將爆發,這一謠傳很久以來一直在街頭巷尾議論紛紛。此刻,童霜威不禁敏感地猜測到這上面去了。
家霆搖頭說:「蘿蔔頭敢嗎?不會幹這種蠢事吧?」
童霜威深沉地說:「軍國主義,有什麼不敢的?現在,日本在對華戰爭中,碰到一個苦悶,就是不能速戰速決。表面上看,它力量強,占 了許多地方。實際上,深陷在中國的泥淖中拔不出腳。它要轉移視線,想對英美作戰,藉此尋找戰爭的出路,也藉此配合德、意軸心。目前, 趁著英國無力東顧、美國的軍事實力還沒有增強,先下手為強,想實現它夢想已久的大東亞共榮圈。它完全會冒險的!」
家霆折服地聽著爸爸分析,不禁激動地點頭說:「爸爸,有可能呢!黃浦江里,有英國兵艦,也有美國兵艦,我看到過的。會不會是打起 來了?」
炮聲又傳來,但只是孤零零的一聲,響過就悠然了。天蒙蒙透出亮光,飛機聲也在遠處浮蕩消逝。曙色蒼茫,空氣里瀰漫著破曉時的寒氣 。家霆也不再睡了,起身穿衣穿鞋,說:「爸爸,我上街打聽打聽消息。」
童霜威不做聲,安息養神似的懶洋洋仰面望著雪白的天花板。他心裡懸著,當然希望兒子快去打聽一下。
家霆穿上大衣,梳梳頭上的黑髮,正打算開門出房走下樓去,誰知房門一開,見江懷南站在樓梯口。這個漢奸昨晚打牌到一點鐘光景才散 ,估計是給方老太太和方麗清留他住在方雨蓀的房間里了。「小翠紅」去世後,方雨蓀根本不回來,但房裡床鋪仍然整齊地放著。江懷南前幾 天打麻將就在這睡過一次。一見家霆開了門,江懷南雙手籠在綢緞絲綿袍子的袖子里就走上來了,問:「醒了嗎?」
這當然指的是童霜威,見家霆點頭「呣」了一聲,江懷南閃身走進童霜威房裡來了,說:「啊!打起來了!打起來了!」
家霆本來要上街去打聽消息的。聽江懷南這麼說,就不打算馬上走了,回身跟進房來。
只見江懷南對著躺在床上的童霜威說:「我聽著炮聲是在東面,像是黃浦江上的方向,剛才匆忙爬起來打電話,到報館的熟人處詢問,才 知真的是日本對英美下手了!停泊在黃浦江上的一隻英國炮艦已經被打沉,一隻美國炮艦升起白旗投降了!」
儘管童霜威有點懷疑可能發生日本向英美宣戰的事,聽了江懷南的報道,仍覺得猶如晴天霹靂。但童霜威捺下激動,平靜地看著江懷南。 江懷南臉上緊張。他卻毫無表情,只想:哼!誰想在戰爭里撈點什麼,誰也會在戰爭里斷送些什麼。
江懷南一邊說,一邊心裡震驚,白凈臉上,因為昨夜欠覺,流露出疲乏無力的神情。此刻眼裡布滿血絲,兩頰泛紅,興奮得聲音都有些顫 抖,說:「唉,日本在於蠢事啦!花旗美國是能亂碰亂打的嗎?今天日本對華戰爭還沒有解決的希望,為什麼又要去同擁有強大國力的美利堅 硬碰硬呢?真是薛剛大鬧花燈亂打一氣!很可能害了自己又害了我們這些主張和平主張中日親善的中國人了呢!」
家霆想:你算什麼中國人?不要臉的漢奸!見江懷南忐忑不安,心裡感到痛快,悄悄看爸爸時,只見童霜威依然平靜,帶著木訥,一個字 都沒有答。
江懷南獨自說得也無味了,覺得童霜威確實是傷了腦,反應遲鈍的人了。他坐在沙發上,雙手抱著頭,顯得倦乏,忽然自言自語地說:「 今天,我得回蘇州。離開不少天了,回去看看!……」
家霆不想聽他再多啰嗦。恰巧,江懷南起身到隔壁他昨夜住宿的房裡去了,家霆悄聲對童霜威說:「爸爸,我漱洗一下就出去看看,等一 會兒直接去學校了。早點,我讓『小娘娘』來喂你!」說完,提起了帆布書包帶捆住的一疊課本和練習本,去盥洗間匆匆洗漱了,就走下樓去 。
方老太太和方麗清、「老虎頭」等昨夜睡得遲都未起身,炮聲也驚不醒她們。戲迷表哥傳經通宵未歸,最近他們父子好像都一個樣,他也難得 回來住。娘姨阿金和廚師傅胖子阿福在廚房裡忙著將油氽果肉、炸黃豆、火腿片等裝在盤子里做早飯菜。「小娘娘」方麗明手拿一桿秤,正同 一個女的跑單幫的米販子講好了價錢,在收買米販子帶來的大米。米販子的米,比米店的平糶米①貴得多,只是不必去排隊,質地也好。米販 子都是從上海附近川沙、南匯、寶山等縣冒險越過日寇封鎖線偷運米糧進租界的。被日軍發現,有的剝光衣服跪在冬天的西北風中示眾,有的 還遭到槍殺。這個女販子滿面,霜,在內衣和外衣之間穿了一件特製的裝大米的衣服。衣服上縫成一根根管狀,塞滿了大米,又穿了一條肥大的 褲子,寬大的褲腳里也灌滿了大米。女販子脫下褲子,將塞在褲里的大米倒在一隻臉盆里準備過秤。家霆對「小娘娘」說:「『小娘娘』,我 要出去,爸爸的早飯拜託你了!」見「小娘娘」和善地點頭說好,他就出後門走到弄堂里去。
①平糶米:上海租界成為孤島後,由於內地糧食來源斷絕,工部局邀集紳商巨子、社會聞人組織平糶委員會,從越南採購西貢米進口,專 供平糶之用,稱為平糶米。
外邊,細雨蒙蒙,雨絲裹著寒意,襲進人的肌膚裡層,天氣陰霾,同人的心情一樣。空中像籠罩著一層灰色的煙幕,難道「孤島」上的人 命運要更加暗淡可悲?
弄堂里,東一簇人,西一撮人,互相在傳告、述說著拂曉前後炮聲、飛機聲的事。表情既興奮,又緊張,也有憂慮。有樂觀的,也有悲觀 的。談的不外是日本對英美宣戰了,黃浦江上打沉了一隻英國炮艦,另一隻美國炮艦投降了。有人在說:「公共汽車和電車都已經停駛,交通 只能靠『11號汽車』①了!」也有人在預測:「看來,蘿蔔頭今天要開進租界來了!」
①11號汽車:指步行,兩腳步行,好像在寫「11」兩個字。
弄堂里,有的人家在垃圾箱旁焚燒書籍,看來是怕日本人進租界後會抄家,將抗日的書籍趕快燒掉。
家霆聽了一會兒,沒有什麼值得再聽的新鮮事,立刻帶著阢隉不安的心情走到馬路上去。
馬路上也是東一堆人西一堆人在嘁嘁喳喳。男男女女都有。男的看樣子多數是去上班或特意出來打聽消息看看情況的。女的多數挽著空籃 子,一看而知是出來買菜的主婦。家霆找著人叢湊上前去聽聽情況,也同弄堂里的人談的大致相仿。沿街的南貨店、煙紙店、酒店都上著排門 ,人心惶惶。有雇黃包車在急急忙忙搬家的,是從公共租界搬到法租界去。法奸貝當投降德國後,組織了偽政權,法國本土已被德軍佔領,上 海法租界像個海外孤兒,由於日法之間沒有戰爭關係,法租界在有些人心目中,似乎比公共租界要安全得多。但馬路邊上有人在閑談,說法租 界當局已經派出大批安南巡捕沿愛多亞路架設了鐵絲網,禁止人擁進法租界了,又說法租界和南市毗連的鐵門也已全部關閉。
家霆心裡七上八下,沿石路朝北向南京路方向走,見一家出售平糶米的店家排門緊閉,好多人帶著空布袋在店門口排成了一字長蛇陣,等 待售米。一家賣煤球的店門口也有人搶著在買煤球。再往前走,經過浙江興業銀行的門口,見拉著鐵柵門,一些要提取存款的戶主正在銀行門 口大聲叫嚷、「砰砰」敲門,要銀行趕快開業付款。一家大南貨店,平時生意興隆,櫃檯里堆滿了五顏六色的罐頭、紙盒、瓶酒以及海味、紅 棗、桂圓之類的食品,今天未卸排門,貼了一張紙條,上寫:「今日本號盤貨,休業一天。」
街上行人腳步匆匆,臉色倉皇。家霆最關心的是日本兵進租界的問題了。一路上,卻沒有見到一個日本兵,向人打聽,也都說沒有看到日 本兵。家霆想:到嘴的肉日本人何必急著馬上吃。他嘆息著,心裡明白:無論如何,日本兵是一定要開進租界來了!以後,「孤島」淪亡,沉 沒在日本帝國主義的侵略潮水中,原來在上海租界上的中國人過的將是更加黑暗、悲慘的亡國奴歲月了。心裡充滿仇恨,涌塞了一種悲壯的情 緒。忽然覺得歐陽素心去到了香港,看不到、過不到這樣的生活,是一種幸福。為了這,他寧可她走。
家霆在一個賣粢飯糰的小攤上,買了一隻包油條和白糖的粢飯糰,拿在手裡一邊吃一邊向學校所在的慈淑大樓方向走去。
忽然聽見有些人在驚叫:「東洋兵!」「東洋兵!」只見一輛日本軍用卡車風馳電掣般開過來,「嗤」地停在路邊。軍用卡車上堆著許許 多多剛印好的日軍報道部編的《新申報》。日本軍車上的幾個穿黃軍衣的日本兵撒傳單似的散發報紙。有些路人在搶拾報紙。家霆凝望著那些 日本兵,心裡仇恨,為了好奇,也上前拾了一張報紙。邊走邊看,見報上有日本向英美兩國宣戰的消息,有日軍昨日用海空軍突然襲擊珍珠港 獲得輝煌大捷,擊毀擊傷美國許多軍艦和飛機的消息,也有日軍今日黎明在黃浦江中擊沉英國炮艦「彼得烈爾號」和美國炮艦「威克號」升起 白旗投降的消息。他看完了報上的消息,心裡發泄不出的憤怒更加強烈,將報紙揉成一團,扔在地上,甩起一腳,踢到了被雨水灑得濕漉漉的 路邊去。
他又向慈淑大樓走。當看見慈淑大樓灰色的七層樓房身影時,忽然又想起同程心如、余伯良一起等著歐陽素心從樓上將傳單撒下來的情景 了。那是多麼崢嶸豪放的舉動!可是現在,歐陽素心去香港了,心如跟他父親到抗日地區去了,上海公共租界形勢突變,日軍鐵蹄眼看馬上要 進來踐踏在中國人頭上了!真是不勝感慨啊!
濛濛細雨不知什麼時候停歇了。天仍陰沉沉。路上見到的人,臉也都陰沉沉。路面潮濕,天氣有些凍手凍腳。慈淑大樓南面是個公墓,上 海人通常叫它「外國墳山」。此刻,他也不知為什麼跑到那裡轉了一圈。是因為從公墓想到了為抗日而英勇犧牲了的楊秋水舅媽嗎?也許是的 。公墓里冷冷清清,有些十字架東歪西倒。往昔,過陰曆年時,這裡有花市,專賣紅色鮮艷的天竹子和黃色噴香的臘梅花。家霆記得剛回上海 那年,大舅媽「小翠紅」、方麗清、巧雲和他一起到這裡買了好些天竹子和臘梅花回仁安里插花瓶。那時候,方立蓀還沒有同日本人和漢奸盛 老三勾搭在一起,誰也料不到他後來會既發橫財又送了命。那時候大舅媽「小翠紅」風韻玲瓏,誰也想不到她會這麼快不在人世!那時候,當 然誰也想不到巧雲會又成為別人家的姨太太。……人事滄桑,死別生離,變化真是太大了啊!
家霆吃完了粢飯糰,在一種難以形容的紛亂情緒中走進光線幽暗、陰森森的慈淑大樓後門,踏上樓梯走到四樓自己的教室里去。大樓里人 異常地少,闃靜無聲。到了四樓,見來學校上課的人也十分稀少,多數人是害怕外出?還是忙著在馬路上張望?啊。不!公共汽車和電車全停 駛了,法租界和公共租界的路又截斷了,人當然不會來得很多了。寬大的教室里一共不過五個同班同學,全是男的,一個女的也沒有來。余伯 良也在,家霆閃身剛朝門口一站,余伯良馬上歡叫:「童家霆!我去約你來學校,『小娘娘』說你已經走了,怎麼現在剛到?」
家霆沒心回答,將手裡一疊用帆布帶捆住的課本和練習本往課桌上一放,對著余伯良嘆了一口氣,說:「唉,以後,不知道我們還能不能 像以前一樣地上課了呢!」說著,內心痛苦,戚然想掉淚。
聽他這樣說,同學們有的嘆氣,有的露出愁悶和氣惱。余伯良忽然用粉筆在黑板中央端端正正寫了四個大字:「最後一課」!
他一寫,家霆心裡更難過了。
過去,在國文課本上讀過法國作家都德的短篇小說《最後一課》,當時也感染到這篇文學名著中那種國土變色的凄涼心情。可是,今天, 此時此地再來回想這篇名作時,感受更親切更深沉了。眼看,日寇要來了!以後,也許一定要取締那些富有民族精神、愛國抗日、反對賣國和 楬櫫氣節和骨氣的課程內容,代之以奴化教育的吧?學校里一定會讓日本人或漢奸來教日文日語的吧?家霆雖然與《最後一課》中寫的主人公 完全不同,小時候並不逃課,從小學到高中功課一直很好,並沒有那種後悔過去未曾好好用功讀書的憾意,但仇恨敵人即將來到的思想,使他 內心像被刀刃刺傷流著鮮血。他看著「最後一課」四個大字,眼眶發熱,心裡發酸。余伯良寫的正是他心裡想的。今天,可能是來上最後一課 了呢!
啊!多麼悲痛、多麼屈辱、多麼令人留戀的最後一課啊!
有兩個同學也在黑板上跟余伯良一樣,用粉筆加寫了「最後一課」「最後一課」……將整塊黑板都寫滿了。然後,其中一個名叫黃玉書的 同學突然哭了起來,抽搐著趴在課桌上聳動著肩膀嗚嗚出聲。他是班上年齡最小的同學。
他出聲一哭,家霆淚水忍不住嘩嘩流下來了。他正想去安慰黃玉書,卻聽見站在窗口俯瞰下邊南京路的余伯良忽然高聲大叫:「來看呀! 蘿蔔頭來了!」
大家一起跑到窗口。四層樓的窗下是南京路。平日車水馬龍行駛著雙層公共汽車和有軌電車、小汽車的南京路,行人擁擠、商店集中十分 熱鬧的南京路,此刻,寬廣的馬路上空蕩蕩,店家都不開門。遠處從外灘方向列隊走過來一支人數眾多的日本海軍陸戰隊,當頭是一桿海軍太 陽旗,正在舉行聲威赫赫的入城式。
那些打著日本海軍太陽旗的日本海軍陸戰隊士兵,一色穿藍色海軍陸戰隊的制服,戴著鋼盔,全副武裝,奏著震懾人心的軍樂,正以分列 式的隊形,在寬闊平坦的南京路上耀武揚威地邁著八字步行進。
啊!日寇來了!進公共租界來了,「孤島」徹底淪陷在日本帝國主義者手中了,更黑暗嚴酷的歲月來臨了!
家霆同餘伯良肅立在一起,心上淌血,眼噙熱淚。余伯良忽然咬牙切齒輕輕對家霆說:「要是有一把傳單,我一定撒下去!」他一定是想 起了那天同歐陽素心一起來撒傳單的事。
家霆點頭,拭去淚水,想:要是有手榴彈,我也一定扔下去!剎那間,忽然腦際閃過尹二仇恨滿腔的面容。啊!發誓要殺死敵人報仇的尹 二他怎麼了?他和尹嫂在南京好嗎?此刻,家霆忽然感到對尹二那種怒火衝天的情緒更理解了。
日本海軍的軍樂聲,不知奏的是個什麼軍歌,節奏粗暴,似咆哮,似爆炸,聽來特別狂熱,野蠻。
家霆嘆息一聲,恨恨地說:「今後要在鐵蹄下生活了!」看著眼前的場景,他覺得國恥真是比個人的恥辱更叫人難受。國恥牽連四萬萬五 千萬同胞,國恥使子孫萬代蒙塵。他心底里不禁呼喊:中國!中國!你什麼時候能變得強盛起來收復國土不被帝國主義欺侮呢?你什麼時候能 使中國人在世界上揚眉吐氣呢?你什麼時候能使中國人在中國的土地上頂天立地做主人呢?啊,啊!看到日本帝國主義的士兵昂首闊步踐踏橫 行在「孤島」的土地上,「誇誇」的腳步,像踩在他的頭上和心上,他痛苦得簡直不想活了。
正沉浸在痛苦中,忽然,聽到教室門響,有人來了。
家霆回頭一看,不禁叫了一聲:「啊!戴老師!」
他一聲喊叫,余伯良、黃玉書等也都轉過身來,同聲叫道:「戴老師!」
戴老師是個頭髮花白鬍子也花白的老頭子,瘦削、矮小、戴副黑邊框眼鏡。眼鏡的黑邊框大,更襯得他的臉小、頭小。他家裡人口多,負 擔重,從穿著上也看得出來,總是穿的破布鞋,寒冬時節,仍穿著一件薄薄的古銅色駱駝絨袍。袍子邊沿和袖口全破損了,像被蟲咬過似的, 剝蝕著,丁丁掛掛。他平日為人古板,不苟言笑,嚴肅得過分,考試時批卷打分很緊,對學生在課堂上說笑或者背書時提示別人等一類事情, 都要厲聲教訓,同學們大都不喜歡他。但今天,戴老師來了,大家對他的感情完全不同,叫他「戴老師」時,聽得出每個學生對他都是十分尊 敬、十分親切的。
戴老師弓著背,嘴裡噓著熱氣,冷得搓著雙手,一本國文課本夾在脅下,進了教室,歉意地用一口浙江湖州口音的官話說:「我遲到了! 住得太遠,今天沒有電車也沒有公共汽車,從大西路那邊步行來的。我是從不遲到的!」
家霆想:戴老師啊!在今天這種情況下,誰會再計較你的遲到呢?家霆和同學們明白戴老師的脾氣,他來就要上課的。也不想再俯瞰耀武 揚威列隊進租界的日本侵略軍了,家霆和余伯良、黃玉書等都連忙離開玻璃窗前,回到自己的課桌後坐下來。
日本海軍陸戰隊的軍樂聲仍在急風暴雨般地傳來。戴老師依然那樣古板,似乎聽而不聞,在講台桌上攤開國文課本,用手扶扶眼鏡架,掃 視了一下坐在下邊的稀稀落落的學生,說:「人來得很少啊!」忽然,看見了黑板上寫的「最後一課」的字樣,他忽然背過身去,掏出一塊破 舊的白手帕來,用手扶住眼鏡架,擦拭起眼睛來。啊,戴老師哭了!稍停,他回過身來,無限感觸地說:「是啊!是最後一課了啊!」他用桌 上的粉筆擦將未寫「最後一課」的地方擦拭乾凈,卻不去擦掉那些「最後一課」的字跡。在擦拭乾凈了的地方,寫上了「新亭對泣」四個字, 說:「上課!大家翻到課本後邊第一百○三頁上,今天講《新亭對泣》這一課。」
老古板的戴老師,平時講課文一直是順著往下講的,今天怎麼跳過許多課選講後邊的這一課了呢?
家霆翻到一百。三頁,見課文一共選了兩則《世說新語》上的故事。《新亭對泣》是第一則。課文極短,全文不過一百多字:
過江諸人,每至美日,輒相邀新亭,藉卉飲宴。周侯中坐而嘆日:「風景不殊,正自有山河之異。」皆相視流淚。惟王丞相愀然變色日: 「當共戮力王室,克複神州,何至作楚囚相對。」
課堂里肅靜無聲,日本侵略軍的軍樂聲已隱約遠去。
又有七八個同學陸續來了。他們遲到了,但一來就安心地坐下聽講,都非常專心。教室秩序從來沒有這樣嚴肅、安靜過。
戴老師瘦黃蒼老的臉上特別莊重,黑邊眼鏡下兩隻眼睛在放光,聲音驀然也比平時洪亮了幾倍,說:「本文選自《世說新語》。新亭,又 叫勞勞亭,在今天南京市南面,三國時東吳所建。作者劉義慶,是南朝劉宋時彭城人。宋武帝永初元年襲封為臨川王,歷任多種軍政要職。現 在我來講講這篇短文的背景。」
他講課,平時家霆感到平淡。今天他的語氣卻抑揚頓挫,蒸騰著熱力;他眼睛注滿了興奮,吐出來的字像扔出來的石頭;用豐富的感情, 神采奕奕地感染著學生:「西晉愍帝建興四年,匈奴族劉曜攻破長安,愍帝投降,西晉覆亡。次年,琅琊王司馬睿,即晉元帝,在江南建康建 立東晉,開始了南北方對立的局面。當時,由北而南的士族官吏,一部分如聞雞起舞、中流擊楫的祖逖等是主張抗戰恢復中原的,但多數只想 偏安江南苟延殘喘。《新亭對泣》正反映了南下的士族官吏截然不同的兩種思想情況。周侯指周凱,襲父爵為武城侯,故又稱周侯,是屬於唉 聲嘆氣之輩的。王丞相指王導,是慷慨激昂有用抗戰光復中原之志的。對比鮮明!」
家霆明白戴老師為什麼今天要選講這樣一篇短課文了。他聽著講,看著課文,只覺得身上熱血進流,受到啟發,心裡痛快,有異乎尋常的 滿足。
戴老師慷慨激昂地說:「……要抗戰!要光復神州!決不作楚囚之對泣!眼淚應當吞在肚裡!把力量用到抗戰上去!」他講的是課文,又 好像在講今天的時局、今天的責任。
真奇怪,短短一百多字的一篇古文,此時在家霆身上竟會產生這麼神奇的力量。他感到戴老師講的正是他此刻十分需要聽的課文。聽著, 聽著,眼眶濕潤了,心上身上血液里都被注射進一種渴望同敵人拼一拚死活的激情。課文淺顯易懂,講完,也就可以背熟了。他見余伯良、黃 玉書等全部來上課的十幾個同學,都比平時十倍專心地聽講。從大家臉上的表情,他能看到他們的心在跳,血在進流。
家霆忽然心裡十分懺悔:過去,為什麼對戴老師不那麼熱愛呢?多麼好的一位愛國老師呀!他竟是這麼一位有感情的熱血充沛的老人,平 時可一點也不了解呀!在面臨敵人鐵蹄踐踏的關鍵時刻,他像一把稀世的寶劍光輝閃閃地露出了鋒刃!平時為什麼看不到老師有一顆金子般的 心呢?
戴老師講完課文,突然掏出那塊破舊的白手帕來,左手扶起眼鏡架,右手去拭面頰。家霆看到:兩行晶瑩的淚珠順著老師的鼻樑正流下來 。教室里靜得針尖落地也能聽清。戴老師在啜泣!一剎那間,家霆也淚流滿面了。同學們也都落淚,年紀最小的黃玉書,又傷心地趴在課桌上 哭泣起來了。家霆突然想起,聽說黃玉書的大哥是航空員,在杭州筧橋機場上空與日寇飛機空戰時流血陣亡的。
哭泣了短暫的一會兒,戴老師止住了流淚,忽然說:「作楚囚對泣容易,就是講完了這篇課文,懂得了應當去光復神州而不應當相視流淚 的道理後,我們也仍是不禁要泣下。但,哭沒有用!同學們,記住今天我這最後一課上講的話吧。也許,今後我不會再來教你們的國文了。誰 知道會不會派日本人或漢奸來給你們進行奴化教育呢?但你們只要記得曾經有一個五十八歲的國文老師給你們上過這樣一堂課,那我也算沒有 白教你們這些學生了。」
家霆心裡火辣辣地發熱,真想上去熱烈擁抱戴老師呀。他又有在南京見到尹二夫妻時的那種感情了:戰爭能毀滅許許多多東西,不能毀滅 美的思想,美的人和事!侵略者能用鐵蹄佔領中國的土地,但他們想征服中國人的心那是妄想!
戴老師要下課走了。他用粉筆擦拭去了他寫的「新亭對泣」四字,但仍保留著黑板上的所有「最後一課」的字樣,用一種依依不捨的聲調 說:「同學們,再見了!下課。」
平時,老師來上下課,總是由班長叫喊:「一──二──三!」「一」是學生起立,「二」是向老師鞠躬,「三」是老師還禮後學生坐下 。今天,班長沒有來。上課時,沒有人叫「一──二──三」,此刻,家霆忽然起立,代替了班長高叫:「一──二──三!」
所有學生,一同肅然起立,向戴老師恭敬地鞠躬,目送著戴老師飄然走出教室。
家霆見戴老師瘦削的背影已從教室門口消失,忽然想起了什麼似的,拿起課桌上的課本、練習本大步追了出去。
他在下樓梯的地方追上了衣衫襤褸的戴老師。高叫:「戴老師!」快步走上去。
戴老師慢慢回過身來,瞅著他立定了腳步,臉上似乎是問:「什麼事?」
家霆鞠了一躬,將一本練習本翻到空白處,遞了過去,懇求地說:「戴老師!請給我留幾句話作紀念吧!」他本想告訴戴老師,他將來可 能會離開「孤島」到大後方去的。但話到嘴邊,咽住沒說。
戴老師從長袍胸襟上取下他插著的一支黑色舊「新民」鋼筆,在家霆練習本上,用流利的鋼筆字寫了兩句話:「養天地正氣,法古今完人 !」然後,寫了「童家霆同學留念」,在下邊簽上了名,轉身下樓去了。
余伯良從後面走過來,追問:「家霆,你在幹什麼?」
家霆將手裡練習本上戴老師寫的兩句話給余伯良看了。
余伯良一跺腳說:「唉,我怎麼沒想到呢?我也要找戴老師寫幾句!」話音剛落,他已經「通通通」地下樓去追趕戴老師了。
家霆獨自下樓。走出慈淑大樓時,看到街口已有橫槍站立、面目猙獰、穿黃軍衣的日本陸軍在放哨。街頭上出現了剛張貼的「上海方面大日本 陸海軍最高指揮官」署名的鉛印中文布告。圍觀的人很多,家霆擠上前去看。布告上說日軍進駐公共租界,是為了「確保租界治安」。從語氣 上看,似乎日本是要「保護租界」而並不是要接收租界,而且,僅以公共租界為限,法租界不在其內。布告上要求公司、商店、遊樂場、影院 、戲院、舞廳、書場……一律照常營業,各項公用事業更不許中斷。對洋商所辦的工礦企業,要派人「保管」,懸掛的英、美國旗要卸下來。 除中央、中國、交通、農民四個銀行外,其餘各銀行和錢莊,一律開業。看來,日本侵略者是攥著殺人的刀槍、戴上不動聲色的假面具在攫取 「孤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