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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 戰雲迷漫,遮斷望海路 五

所屬書籍: 中 山在虛無縹緲間

十二月八日珍珠港事件發生後,報上不斷陸續登出一條條觸目驚心的消息:日本海軍在十二月九日將英國遠東艦隊的旗艦「威爾斯親王號」擊 沉於南中國海;十二月九日,日軍佔領九龍炮擊香港,同時又在馬來亞登陸;十二月十九日,日本兵艦駛入馬尼拉灣,佔領關島,在婆羅洲登 陸,佔領檳榔嶼;十二月二十三日,日軍佔領了威克島……敵偽報紙上每天都興高采烈地登載著「皇軍」的「捷報」。跑馬廳里,日本特製的 巨大宣傳氣球,經常懸掛著醒目的巨幅標語:「慶祝九龍陷落」①「皇軍赫赫戰果關島陷落」「熱烈歡呼威克島陷落」……看到這些捷報,家 霆心裡總是泛起仇恨和不安。仇恨日寇的猖狂,不安於日本為什麼在軍事上如此得利。太平洋戰爭爆發後,家霆和許許多多在「孤島」上的人 一樣,始終在惶惶然的心情下生活著。
①陷落:「陷落」本是一個貶義詞,但當時日軍所有
標語均用「陷落」而不用「進佔」。
想同爸爸一起離開上海去大後方的事擱淺了。童霜威既然不肯冒險去淮北或蘇北,未經妥善安排,就妄想冒冒失失去大後方當然不行。日 本襲擊珍珠港之前,柳忠華本想通過滬港之間的貨船上的海員,將童霜威和家霆帶往香港。誰知事未辦成,日本已向英美宣戰。在這同時,日 軍已在十二月八日進攻港九,去香港的設想立刻成了泡影。
童霜威既然一時無法離開「孤島」,只好繼續裝病。珍珠港事件發生,世界上壁壘分明,中國已與英美蘇等國站在一邊,孤立的狀態有了 改變,童霜威心裡興奮。雖然那些日本得勝的消息使他泄氣,但他總抱有一種日本將來一定會失敗的希望。
每隔一些日子,家霆總是雇一輛出租汽車或三輪陪童霜威到仁濟醫院看病。童霜威行走不便,靠家霆扶,又靠手杖,連拖帶拽,在人心目 中簡直是一個半死的廢人,復原似已毫無希望。其實他心裡想的是:「翻手作雲覆手雨,當面輸心背後笑」。有時,聽對面房間戲迷方傳經在 放譚富英的京戲唱片《擊鼓罵曹》,那唱詞中有這樣的句子:「……似蛟龍困在淺水中,有朝一日春雷動,會衝風雲上九重……」就引起無限 遐想,受到了鼓勵,覺得在漆黑的暗夜中遠處有燦燦的燈光,韜晦的耐心更充足了。
柳忠華很忙,家霆在太平洋戰爭爆發後半個月的時候,通過銀娣安排,才同舅舅在法國公園裡見了一次面。
那天,下著霏霏小雨。下午五點半鐘,家霆來到公園,在約定的那棵亭亭的大雪松旁同舅舅見面,不由又想起了同歐陽素心在這裡漫步、 交談、相聚的情景。往事歷歷,舊情悠悠。香港正戰火漫天,日寇同英國守軍包括英軍和印度兵正在激戰。從敵偽報紙上看到:佔領九龍的是 日本第二十八軍第三十八師團和海空軍及輔助部隊,香港整個被包圍了,居民沒有食物,沒有飲用水,香港總督楊慕琦爵士拒絕投降,銅鑼灣 汽油庫發生大火,日軍正擬向筲箕灣一帶過海登陸,中環、灣仔一帶已經落下炮彈。
家霆彷彿可以想見,本來應是香港熱鬧狂歡的聖誕節快到了,現在卻是死亡、哀號、警報、火焚和槍炮聲布滿人間。他彷彿看到:夜晚的 香港,一閃閃的火花不斷在山間出現,一朵朵火花不斷落在海的對面,火焰遮滿了半天,探照燈的白光像長蛇一樣在空中搖擺。
歐陽素心在香港怎麼樣了呢?還有,黃祁先生怎麼樣了呢?殘酷無情的戰火會波及到她和黃祁先生的安危嗎?歐陽素心送給童霜威的那隻 蟈蟈,童霜威一直非常喜愛。前幾天,一個晚上,蟈蟈突然死了。家霆看到爸爸手裡攥著葫蘆,在燈光下看著已經僵硬了的蟈蟈,悵然久之。 後來,將葫蘆交給家霆,懷念地說:「好好給我留著吧,作個紀念。香港炮火連天,不知她怎麼樣了?」
家霆覺得,每個人的一生也像一場戰爭──多災多難的漫長戰爭,無盡無休的痛苦戰爭。他心頭沉重,思緒綿綿。原先,曾慶幸過歐陽素 心離開了上海;現在,又怨怪自己為什麼事先沒有察覺到歐陽要去香港而阻攔她成行。「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唐詩上李商隱 《錦瑟》中的兩句,他覺得能恰如其分地表達自己的感情。
有一些使家霆大惑不解的事正在發生。比如,日軍開入公共租界後,突然又全部撤退了,並且立刻開放交通、恢復生產和市面,讓上海公 共租界基本保持了日軍佔領前的狀態,連學校里上課也可以同從前一樣,是怎麼一回事?
比如,日軍控制租界後,立即下令嚴禁滬西極司斐爾路七十六號特工總部擅自在租界上殺人捕人,並說「違者重懲不貸」,又是怎麼回事 ?
再比如,汪偽辦的《中華日報》在十二月十三日竟刊登了汪精衛通緝七十六號特工總部警衛總隊長吳四寶的「命令」,上面說:「吳四寶 肆行不法,作惡多端,著即通緝訊辦」。外邊紛紛傳說:吳四寶已經抓到,被押在虹口北四川路日本憲兵隊本部了,又是怎麼一回事?
公園裡遊客稀少,家霆打了一把黑布洋傘,在約定的那棵大雪松旁,看見柳忠華沒戴帽子,西裝大衣外罩著米黃色的風雨衣,急匆匆地冒 著小雨來了。這裡,是家霆同歐陽素心曾經表白永遠相愛的地方,觸動了他許多美麗而哀愁、傷感又甜蜜的記憶。現在,往事如煙,不堪回首 。但悵悵的情緒很快被同舅舅見面的快樂和興奮遮蓋了。家霆心裡有一連串的問題要問舅舅。雨,轉眼忽然停歇。家霆收起洋傘,同柳忠華踩 著濕潤的地面,在一條冷僻無人的小徑上漫步,親密地談起來。
天空中有低沉的烏雲,風將雲塊拉長、勻開、擴大。刺骨的寒風掠過,法國梧桐光禿禿的枝條似乎因畏懼寒冷瑟瑟抖動。噴水池周圍的水 面上結著透明薄冰。氣候這樣惡劣,卻因環境幽靜、舅甥相聚帶來了美好時光。
家霆急切地說:「舅舅,爸爸要我問問您,我們離開上海有沒有希望?爸爸和我都憋壞了!時間彷彿被拽住了,凝固了,一分一秒都難熬 ,天天都想能見到您,問一問。」他年輕俊秀的面孔即使焦灼也散發著青春氣息。
柳忠華新理過發,一頭乾燥、粗硬的黑髮熨帖地在左側分縫向兩側後邊梳去,人顯得很精神,不急不慌地安慰家霆說:「希望當然有!不 要急,告訴你爸爸,聽說由於上海市區人口在三百萬以上,日本認為租界人口過度集中,市民的生活物資供應給他們帶來了很大困難,想疏散 人口。大約不久要發表公告:凡是中國人要由上海警戒線外遷居界內的,要日本憲兵隊許可。由界內遷出的也要日本憲兵隊許可。但是回籍的 人不受這項限制。你懂得我說這個的意思嗎?」
家霆想了想,搖搖頭,說:「還不太明白。」
柳忠華揚揚眉毛,摸出香煙來吸,說:「就是說,以後,可以利用敵人要疏散人口的心理,用回籍的名義離開上海。懂嗎?」
他輕輕一點,家霆笑起來,說:「啊,啊,我明白了!」
柳忠華兩隻深邃透徹的眼睛袒露著真誠,說:「也不要急三天五天十天八天了!反正,我時刻關心著你們的。只要機會成熟,安排妥當, 就可以飛!安心等待。而且,我也有可能要走,倘若一起走,豈不是更好?」
聽說舅舅也有可能要走,家霆十分高興,眼裡流著火樣的熱情,說:「舅舅,您如果同我們一起走,多好啊!您是說,有可能一起去重慶 ?」
柳忠華吸著煙笑笑,攬攬家霆肩膀,說:「呣!」
「為什麼?」
「又要問為什麼了?」柳忠華搖搖頭,「需要去嘛!那裡也有生意可做的嘛!」
家霆只好不談這個問題,但問:「舅舅,日本發動太平洋戰爭,怎麼這麼厲害呀?這樣打法,日本在東方,德國在西方,會不會平分天下 了呢?我們的抗戰能勝利嗎?」
柳忠華看看家霆帶著焦慮的眼睛,說:「舅舅不是星相家,但舅舅的看法是:我們必須有信心和決心。只要有信心和決心,一定能打敗日 本。日本這次先發制人,開始當然會佔便宜。但日本陸軍的主力百分之八十仍被牽制在中國戰場上,是它的致命傷。在華北,日寇華北方面軍 總司令岡村寧次用十幾萬兵力掃蕩,失敗了,承認肅清八路軍非短時期所能奏效。在山東,煙俊六率部五萬圍攻魯南抗日根據地損失很大。這 些天,湖南長沙正在激戰。日本首相東條發表談話,說:『重慶如能改變其意志,則日方極願接受其任何和平建議。日本雖與重慶交戰五年, 但仍視中國為姊妹國而未改變其與重慶言和之心情。』你知道他這番話的意思嗎?」
家霆和舅舅走著的柏油路上,有些低洼處積儲著雨水。附近的花壇上有枯萎了的菊花殘枝。光禿禿的法桐上飛來一隻白頭翁,響亮婉轉地 嗚叫,叫得枯寂的四周都有了生氣。
家霆說:「是想引誘重慶投降?」
柳忠華寬寬的前額使人感到他的智慧和淵博,笑笑說:「對,他們知道共產黨是不會和平投降的。汪精衛老早就不斷在發出『寧渝合作共 同反共「中日全面和平』的叫囂了,是日本主子叫他這麼喊叫的。日本想在中國把陷在泥淖中的兩條腿拔出來。我們偏不讓他拔,要他沒頂、 淹死!西方有些人有偏見,中國也有些人有偏見,看不到中國抗戰對世界的貢獻,好像仗要全靠人家打。其實,中國人挑著重擔,是最早起來 反侵略反法西斯的。不要自己看不起自己,你說是嗎?」
每次同舅舅談心,家霆都能像呼吸到新鮮空氣似的感到興奮和舒暢。舅舅的話富有力量,家霆點頭說:「舅舅,您說得對!」又問:「最 近,我有好些問題還想不出道理來。舅舅,您說:為什麼軍進了租界又撤走,一切都仍讓工部局出面,仍讓租界上基本維持過去的狀態?」
他們經過一排禦寒的玻璃花房,花房裡儲放著怕被嚴寒凍壞的珍貴樹木和花卉。隔著灰暗的玻璃,可以看到還有鮮花在暖房裡開放,使人 想到春天,想到溫暖的季節里五彩繽紛、綠樹成蔭的公園。
柳忠華解釋說:「日軍崗哨林立,租界人心惶惶,生產凋敝,市面衰落,他們要一個死城一樣的上海背上大包袱幹什麼?維持原狀,保持 上海『國際都市』的外貌,對日本有利,何樂而不為呢!這是鬼子聰明的辦法,可以用『王道樂土』的精神來麻醉上海人,免得以侵略者自居 引起上海市民的反抗和反感呢!」
「這是一套假把戲?」
「當然!日軍司令部張貼布告說,如有政治恐怖事件發生,日本可以進行封鎖,可以拘禁人質。日本又查封了商務、中華、開明、世界、 大東五大書店;派出大批鷹犬檢查各級學校教科書,汪偽正在根據敵偽需要重編教科書。為了節電,商店霓虹燈取消了,馬路上的紅綠燈取消 了,公共汽車和電車傍晚六點就停駛了。你看吧,一步一步會緊起來的,假把戲是要露出真原形來的。」
「他們對『七十六號』下的命令以及逮捕吳四寶是為了什麼呢?」
「『狡兔死,走狗烹』的道理你是知道的吧?」柳忠華剛強下撇的嘴角咂了一聲,說,「以前日本人利用『七十六號』破壞租界秩序殺害 抗日分子,現在租界落到他們手裡,自然反過來要維持租界秩序了。對抗日分子,日本憲兵特務可以直接採取行動。『七十六號』壞事做盡人 人痛恨,禁止他們亂來可以收買人心。吳四寶這條惡狗,名聲太壞,日本又不願意讓他權力太大,該殺時殺了就是。連李士群這條豺狼,聽說 同日本憲兵和周佛海都有矛盾,到有朝一日他無足輕重的時候,步吳四寶後塵也是可能的。」
公園中央那片草坪,平坦廣闊,現在是蒼黃一片。草坪在春天來到時,就會返青瘋長,變得滿眼蔥綠。草坪西側,圍繞著一叢叢小樹林, 春天以後,也會綠蔭沉沉。但現在是凋零孤寂的,因為沒有可愛的綠葉。只有一棵碩大無朋的老樅樹,它得天獨厚,像披著青銅的鎧甲,充滿 生氣,傲對嚴冬,似乎不畏風霜雨雪,既嚮往陽光和春日,但也不祈求恩賜,它有一種充滿自信力的不屈姿態。
家霆被那棵老樅樹吸引,凝望著大樹,聽著舅舅解釋,心裡的一些疑問都得到了圓滿的回答,不禁說:「舅舅,您知道,爸爸老是催我設 法找找您,問問您何時能走。他對您非常信任。每次您對我談的,我回去後都一字一句告訴他聽。他聽了,總還要問:『他還說些什麼?』好 像聽不夠似的。爸爸現在白天總不說話,到了半夜裡我們就輕輕談心,什麼都談。每天也只有在半夜談心的時候,使他和我感到快樂。今天回 去,半夜裡我們又有的談了。」
柳忠華溫和地笑了,說:「是呀,他是夠寂寞的。但你說他對我非常信任,他在政治上卻總有自己的定見。我勸他去淮北或蘇北不過是為 了脫離虎口,他也並不肯去。現在,你們哪天才能離開上海,還難以預定,得等待機會。但反正只要有岸,就能靠船,只要靠船,就能上岸。 他總能走得掉的。他真是要像孟子說的要繼續『苦其心志』了!可惜我雖然現在以公開的商人身分在活動,仍不能到仁安里去看他。方雨蓀、 江懷南他們不知道我們之間的關係。再說,我也要警惕敵偽的鷹犬。以後有事,銀娣會找你。但你盡量不要找我和她。謹慎無害,你說是嗎? 」
陰沉沉的天空,似乎還要下雨。家霆點頭說:「舅舅,我照辦。」同舅舅見了一面,爸爸讓打聽離開上海有沒有希望的事已經問過舅舅了 ,自己心中的一些問題也得到解答了。家霆知道舅舅不但非常忙,而且不願意被人知道他們是舅甥關係,久同舅舅在一起不好,他說:「舅舅 ,您快走吧!」
柳忠華點點頭,忽然從口袋中掏出一本小冊子來,說:「帶給你爸爸,說是我給他的。」
家霆接過小冊子來一看,原來是一本《達摩氣功和五禽健身法》,他說:「幹什麼?」
「四馬路上舊書店裡買的。」柳忠華笑著說,「你爸爸整天卧床,身體會虛弱的。最好半夜裡鎖上房門,讓他每天練上三十分鐘。這也是 為走做準備,免得將來要走的時候,路都走不動。」
跟舅舅在一起,即使在這樣陰冷潮濕的天氣,也像身邊有一片陽光似的叫人感到溫暖、明亮。家霆笑了,說:「忘了告訴您,其實,這一 向,鎖上門睡了,半夜裡他是幾乎天天起床伸腿抬胳臂的。他也說:『整天睡著別把我真的給睡毀了!』」
「那我就放心了。」柳忠華說,「好,家霆,天下事,彎路總比直路長,叫你爸爸繼續韜光養晦吧!我走了。」他親切地用手拍拍家霆的 肩膀,拍得那麼用力,似乎不這樣用力表達不出他的感情似的。
家霆在一瞬間,忽然又感到舅舅的眼睛跟媽媽柳葦太相似了。他很氣憤地想把媽媽的照片被方麗清毀去的事講給舅舅聽,可是舅舅已經邁 步,他又怕引起舅舅對楊秋水舅媽的懷念與傷感,就把話吞住未說,看著舅舅穿風雨衣的身影匆匆向法國公園的邊門走去,走去,直到被大樹 、假山石整個遮擋住。然後,他悵然地又踱到那背後有個噴泉的常青樹──雪松背後來了。
天因為陰霾,已有向晚的意思。突然,又蒙蒙下起蛛絲般的冬雨。他又來到這地方了!宛若當天,這天氣,這地點,這氛圍,這一切,都 使他不能不記起那天他在這裡擁抱歐陽親吻她的情景。
那天,她那淋滿雨水的臉上流著眼淚,他能感覺到她的體溫和鬢髮的香氣。
他彷彿又聽到了歐陽素心的聲音:「難道你還不相信我會永遠愛你嗎?」
「啊!家霆,這不會是在夢中吧?」
啊,啊!歐陽!現在,你在炮火橫飛的香港怎麼樣了呢?你安全嗎?你好嗎?
心,帶著傷感。腳下的草地一片枯黃,令人想到冬夜凄凄的寒霜,離春天還很遙遠很遙遠,小北風颼颼吹來,他打了一個寒噤。香港的陷 落似乎就是日內會發生的事。陷落以後,殘酷的日寇能不燒殺姦淫嗎?誰能說,誰知道啊!戰爭,早使那些侵略者的士兵變成野獸了!在獸性 驅使下,他們什麼卑鄙可怕的事做不出來呢?家霆不能多想,也不願多想,他只是有一種負疚的心理。他愛她愛得這樣深沉,曾向她信誓旦旦 地宣稱過「我會永遠愛你!」可是,他卻向她隱瞞了要陪爸爸離開上海去大後方的打算。最後一次分別時,如果他向她透露了這一點,並且對 她說:「歐陽,讓我們一起走吧!」那,也許她就不會去香港了吧?可是竟沒有說,怎麼對得起她呢?現在,她陷身在可怕的戰火中,怎麼對 得起她呢?他清楚自己已經陷入一個糟糕的情感死角,但是怎樣才能解脫?
有一個戴鴨舌帽、穿舊西裝邋裡邋遢不修邊幅的中年男人在附近閑逛,模樣像是個無家可歸的流浪漢。看他臉上愁苦的表情,使人想到生 活的艱難。這人不知想幹什麼,彳亍著,無所適從。法國公園裡有時是有人來自殺的,難道這人是來找個這樣的歸宿?有一對年輕的情侶挽著 臂走過,女的一身素凈打扮,男的一身深色裝束。他們笑著,笑得十分高興。一樣的人間,有苦有樂,各不相同。
家霆離開了雪松背後,向法國公園通向環龍路的出口走去。在這裡,每走一步路都會想起歐陽素心,會想起同她在這裡漫步的情景。他不 禁想起念過的莎士比亞的十四行詩中的幾句:
和你離別,多麼像嚴冬的天氣,
離開你這飛逝歲月的歡樂!
我看到日月無光,我覺得冷冰冰的!
到處是殘冬一片荒涼蕭索!
他在嘴裡無聲地吟著詩句,傷心地深切感受到她的善良:當他比她更不幸時,她會為了安慰他帶著笑容出現在他身旁,即使是在南京被軟 禁時,她也毅然設法去了。當她比他更不幸時,她卻怕有損於他而違心地離開了他。她的哲學也許是:假如幸福必須要你付出犧牲,就讓我先 去犧牲吧!可是,這種「善良」徒然造成了雙方的痛苦,她何苦如此、何苦如此呢!
走著,走著,經過環龍路,遠遠可以看到歐陽素心家的那幢花園洋房了。……又走著,走著,走到霞飛路環龍路口了。他忽然下意識地想 去看看「白拉拉卡」。
彷彿聽到歐陽素心好聽的聲音在耳邊說:「……你知道,我有時很寂寞,非常寂寞!但以後,也許我不會再那麼寂寞了!」
「白拉拉卡」仍在眼前,正在吃晚飯的時候,有些顧客進出。玻璃門開時,聞得到裡面散發出來熟悉的洋蔥、蕃茄牛肉湯的香味,隱隱傳 出留聲機播放的舒伯特《小夜曲》的樂聲,勾起了他新鮮的回憶。那充滿音樂、燭光的美好日子逝去了,她已經隨雲霞和清風而遠去。
「白拉拉卡」的玻璃櫥窗里仍放著斯大林穿元帥服的大畫像,微笑里含著嚴厲。家霆站在那裡,凝望著大畫像出神。斜著看過去,德國籍 猶太人開的照相館櫥窗里,也仍供著希特勒小丑似的大照片。希特勒兩眼凶光畢露,神態歇斯底里。家霆不禁想:出了希特勒這樣一個好戰而 又專制的法西斯魔王,悲劇的日爾曼民族又把這個瘋子奉為「天王聖明」,使本國和他國的人民受到多大的災難呀!如果讓希特勒贏得戰爭, 也就是讓屠殺南京的日本劊子手勝利,世界文明將會倒退到黑暗的世紀中去。戰爭殘酷,但阻止侵略者發動戰爭已經失敗,侵略和反侵略的大 戰正在搏鬥,空談和平有什麼用!只有打贏敵人才是惟一出路了。戰爭的發展已使世界上形成德、日、意軸心與美、英、蘇、中之間的大戰。 中國抗戰的命運已同盟國的命運綁在一起。由於日本同蘇聯之間沒有宣戰,而且有中立條約,斯大林的大畫像還可以放在這櫥窗里同希特勒的 巨照對壘著。將來呢?將來總不會永遠這樣的吧?你死我活的戰爭正在進行。人類在大流血,蘇聯現在丟失了大批城市和土地,但德國這條毒 蛇能吞掉蘇聯這頭大象嗎?吞不掉的!如果哪一天德國照相館櫥窗里的希特勒像突然消失了,也許就是世界人民的幸運了吧?家霆對斯大林並 沒有特殊的好感。此時此地,卻希望斯大林的大畫像就這麼放在櫥窗里,永遠放在那裡。
家霆離開了「白拉拉卡」,由法租界通過重慶路繞道進入公共租界回漢口路仁安里去。天,已經黑下來了。公共汽車和電車停駛。由於汽 油要供日本軍用,出租汽車停駛了,私人汽車減少了,馬路上只有三輪車和黃包車,空蕩蕩的。由於通知「節約電流」,商店沒有霓虹燈了, 五色閃爍的霓虹燈廣告和招牌黯然無光,十字路口的紅綠燈也瞎了眼。店家早早打烊了,住戶的燈泡都換小了,本來被稱為「不夜城」的上海 ,在這夜色濃黑的時候,變成了陰間。家霆忽然想起了魯迅雜文集《准風月談》中的那篇《夜頌》,彷彿自己是在用「看夜的眼睛」發現了「 驚人的真的大黑暗」。他看見一家舞廳裡邊還在傳出靡靡的樂聲和「崩嚓嚓」的鼓聲,彩色的燈光十分幽暗,門口有招貼寫著「奉諭本廳晚舞 於十時前結束」。他突然覺得這正是魯迅所說的「人肉醬缸上的金蓋」「鬼臉上的雪花膏」。他心裡更加憎惡這種真正的黑暗,更有一種強烈 地追求真正光明的願望了。
家霆走著,過了八仙橋到了雲南路口附近,想趕快回到仁安里吃晚飯,也免得爸爸不放心。正腳下生風,經過一家賣生煎饅頭的小店,忽 然聽到警笛「噓──噓──」吹響了,遠處出現了黑色的警車和大批軍警。仔細一看,黃軍衣的都是日本兵。一看而知是發生什麼「恐怖案」 了!家霆心裡著急,正想拔腳飛奔離開是非之地,看見一些黃包車和三輪車都停下了,街上的行人也站住不動了。想到日軍貼出的通告上說: 凡一個地段發生「恐怖案」,行人、車輛必須立即停止不動,就只得在路邊一家煙紙店門口站住了腳,心裡急得打鼓,想:萬一日寇封鎖起這 個地區來我回不了家怎麼辦呢?正著急,見一個左臂纏個紅色臂章的人飛跑而過,後邊跟著幾個人上來吆喝著追捕。一會兒,卡車開來了,車 上下來一些巡捕卸下鐵刺、沙包將路口堵封起來。一些日本憲兵牽著兇惡的狼狗出現在附近。家霆心裡嘆息:糟了!被封鎖在裡面了!記得日軍 司令部張貼的布告曾說:「接近案件發生地點,得施以長期封鎖,直至破案之日為止。」家霆更加焦灼,假如封鎖在這裡,一天兩天還能支撐 ,時日長了,怎麼忍受?想到爸爸,更不放心。站在那裡,心亂如麻,繼續張望。
幸好,是一場虛驚,並不是真的發生了「恐怖案」,是日軍舉行的封鎖演習。一會兒,只見漢奸扮的戴紅臂章的假兇犯已被「逮獲」,鳴 笛撤銷封鎖,卡車、軍車等等都駛走了,交通恢復,前後不過一小時。家霆如逢大赦,慶幸徼倬,連忙急急匆匆趕回仁安里去。
他到了仁安里,進了二十一號後門廚房裡,聽見樓上仍有噼噼啪啪的麻將聲。廚房裡胖子阿福在埋怨:「這頓夜飯要啥時候吃?菜熱了冷 ,冷了又熱,一隻只都成了糨糊了!」
「小娘娘」方麗明在爐子旁邊站著,不聲也不響。見家霆回來了,說:「樓上有個客人在你房裡,坐了快一個鐘頭了,拚命抽香煙,也不 走。剛剛在叉麻將的阿姐來關照:客人不走,不開夜飯!」
家霆問:「客人是誰?」這麼長的時間,從來沒有爸爸的客人,也不會有爸爸的客人。難道又是「七十六號」有關的人來找麻煩?聽說有 客人,驀然使家霆有一種「黃鼠狼來給雞拜年」的恐怖感。
「小娘娘」搖搖頭,說:「弄不清。穿的西裝,面孔蠻凶的。阿姐見了他,他非要見你爸爸。」
家霆聽了,更不放心,快步上樓,直朝爸爸房裡去。一進房,立刻一驚,倒抽了一口冷氣:呀,是張洪池呀!
張洪池,在「七十六號」里同童霜威見面的事,童霜威原原本本全告訴過家霆。家霆感到這人像只蠍子,像條蜈蚣,是條毒蟲。許久許久 ,不見他,也未聽說過他,早將他忘了。現在,他又突然出現了,來幹什麼?他吸的香煙真多,房裡煙霧騰騰,煙味嗆人。
張洪池西裝外穿的是件新花呢大衣,皮鞋雪亮,似乎並不落魄。兩隻老像生氣的眼睛始終未變,叫人看了總是心裡麻辣辣、涼絲絲的。
家霆心裡對方麗清十分不滿:你只顧打牌,就將爸爸獨自留在這裡躺著,就讓張洪池這樣的壞蛋在這坐著,也不來陪伴照看一下,真是豈 有此理!走進房後,張洪池一雙兇惡的老像在生氣的眼睛骨碌碌朝著家霆射來。家霆儘力克制自己,平靜地點了點頭,就去照看爸爸,給童霜 威往床前小几上的小茶壺裡斟開水,喂童霜威喝了兩口。
張洪池想起這是誰了,說:「啊,霜老,這是你的公子呀!對了,過去見過面的!在從安慶到漢口的輪船《大貞丸》上,在香港也見過面 。不過,現在長大了,真是一表人材了!」
童霜威木訥地躺在那裡,沒有做聲,臉上痴呆。看來,張洪池來後,童霜威用的是裝呆裝傻的靜默戰術在應付。
家霆憂心忡忡地說:「家父身體不好,腦部受傷,走動不便,也不大能說話,半癱瘓了!」說話的目的是想下逐客令。
張洪池大口吸著香煙,噴著煙點頭說:「是呀!剛才見到霜老時,我嚇了一跳,怎麼鬍子頭髮這麼長!而且,頭上纏著繃帶……」他做著手 勢,似乎是說童霜威有點麻木痴呆的意思。
家霆暗想:爸爸頭上的傷本來也是可以不纏繃帶了,但他還要纏著,這倒好,能增加些病情。朝著張洪池嘆口氣說:「家父血壓、心臟都 不好,又受了傷,從樓梯高處一跤摔下去,就成了這樣子。」
「聽說了!聽說了!」張洪池咂嘴說,「很可惜啊!但,令尊病得這樣,令堂怎麼還打麻將?倒是丟得開、放得下呢。」
家霆明白張洪池詢問的話意,搖搖頭恨恨地說:「她是我的繼母。此一時也,彼一時也!她這種人,是不會心疼的!現在是我在照顧家父 。」說著,問:「張先生有什麼事嗎?家父醫囑需要靜養!他腦部不好,聽話說話都還不行。」
「我是來看看的!」張洪池大口吸煙,貪婪得很,「沒有事。本來想談談的,霜老不能談,只好不談了。」忽然兩道煙氣從鼻孔里冒出來 ,說:「對了,有件事,問問你也行。想跟你打聽一個人,你記得的吧?在香港時,一次我到灣仔你們住處去,碰見過一個人,年紀比我大幾 歲,前額很寬,兩隻眼很有精神,頭髮粗硬。是香港《港聲報》的記者。此人現在不知在哪裡?」
家霆吃驚,格外警覺起來:好呀!張洪池難道是在給日本人和汪偽特工總部當鷹犬?好端端打聽舅舅幹什麼?難道舅舅已經引起了敵人的 注意?心裡著急,也有些慌亂,機敏地掩飾住了,睜大眼似在思索地說:「誰呀?我怎麼記不得了?」
「不,好好想想,會記得的。那天,很熱,他穿的短袖白襯衫、黃咔嘰短褲,同你們一起吃飯。此人那時到過上海,回港後寫過不少文章 報道上海的情況。」
「啊,我有點想起來了!」家霆皺眉思索著說,「好像是有過這麼一個客人。我想,總一定還在香港啰!」
「不!」張洪池捏著煙屁股吸了一口,搖頭說,「他在上海!有一天,我偶然見到他坐在一輛小汽車裡,穿得很闊氣!水獺領的皮大衣… …」
家霆搖頭:「自從家父病倒後,沒有人來看他了!世態炎涼,像你,還來看他,是少有的。」
張洪池把煙蒂丟進痰盂,火熱的煙蒂接觸到水「噝」的一聲熄滅了。他似乎覺得面對一個病人、一個毫不知情的年輕人,只好走了,站起 身來,說:「好吧,我走了。」
童霜威一直平靜地躺在床上,像段木頭。這時仍舊動也不動,像段木頭。
家霆擺出送客的姿態送張洪池,一直將張洪池送到後門外,才像送走了瘟神似的心裡輕鬆了一點。匆匆回到樓上,準備侍候爸爸吃晚飯。 感到香煙味太濃,「砰」地打開了一扇窗透換新鮮空氣。
忽然,見童霜威向他作眼色。家霆走到床前屈膝伏在爸爸床前,只聽童霜威輕聲地說:「這個王八蛋!不安好心!但他一事無成。你要想 法早點秘密告訴你舅舅,叫他謹慎小心!看來,是不是敵偽在注意他了?」
轉眼,過了新年,到了一月下旬。
走,依然渺渺無訊。好難熬的時日啊!
隔天夜裡,方老太太找到家霆,用兩隻精明的眼睛瞅著家霆,說:「要吃飯,就要半夜排隊買米。你年輕力壯身體好,排隊也要去一個。 明早五點起來,到廣西路南京路口的米店接阿金的班。」
家霆明白:方麗清不願自己出面來講,讓方老太太出面。自己要吃飯,去排隊也應該,應了一聲:「好,我去.!」
那天,是一月二十四號。清晨很冷,窗戶上結著冰花。家霆四點半鐘起身,夾起幾本上課要用的課本,打算去廣西路南京路口米店門口排 隊。天還墨黑,衡堂里冷冷清清,看衡堂的阿三在掃地,這個有鴉片煙和白面癮的老頭子,弓著腰,咳著嗽,掃一下,咳幾聲,吐口濃痰,形 成一種凄然而又令人噁心的韻律。
家霆出仁安里,借著遠處路燈光,看見一輛漆著「普善山莊」字樣的大卡車裝滿了凍餓路斃的十幾具乞丐屍體,正好駛過停在對面馬路邊 。幾個收屍的漢子,跳下車來,將路邊一個凍死的破衣爛衫蓋著麻袋的男屍,拎腳拽臂地拉起甩上卡車去。屍體早已凍僵,「砰」地掉在車上 發出震響。幾個漢子爬上車去,卡車「嗚」地又開走到別處收屍去了。這種情況,入冬以後常常見到,但最近更多,天天都有。
家霆急急走到那家米店門口,遠遠看到黑壓壓一大條長蛇陣。半夜就在排隊的男女老少,站在凜冽寒風中,已經好幾個小時了。熹微的晨 光和昏黃的路燈光下,見米店門口掛著的一塊小黑板上,寫著平價米的價格和限購數量。家霆發現娘姨阿金正擠在隊伍里,大約排在第十多名 的位置上,頭髮蓬鬆,滿面疲乏。
家霆上前,說:「阿金,快回去睡吧,我來替你。」他接過阿金手裡的空米袋和鈔票。
阿金把位置讓給家霆,從人龍里擠出來,說:「謝天謝地,你來了!我真是腰酸背疼吃不消了!」她對家霆提早前來,很滿意,臨走說: 「我回去,七點半鐘,叫『小娘娘』來接你的班。」
米店要九點才開門,一些半夜裡就來「燒頭香」的男女老少,愁眉苦臉的、嘆息的、罵罵咧咧的、凍得籠起手縮著脖子跺腳的、悶聲不響 抽煙的都有。家霆本來排在十幾號。到六點鐘光景,天色亮了,陸陸續續又來了許許多多人。不知怎的,推推搡搡、拉拉扯扯,人群像個大漩 渦似的攪在一起,漩渦中的人叫喊的、詬罵的、揮動臂膀扭動身子的都有,像一群地獄裡的冤鬼在爭吵叫嚷。家霆前面的人逐漸多起來,好不 容易他緊緊抱住了身前的一個瘦子,他身後的一個老頭又緊緊抱住了他,約略數一數,自己變成三十多號了!只好心裡嘆氣。
又一會兒,前邊一個排隊的花白頭髮老頭子,模樣像個小學教員,來了個十五六歲的小姑娘,像是他女兒,來給父親送兩根油條吃。油條 剛遞到老頭手上,忽然斜刺里鑽出了一個披麻袋的蓬首垢面的小癟三,出其不意一把將兩根油條搶過去,一根塞在嘴裡、一根捏在手上遠遠跑 開了。小姑娘氣得大罵:「癟三!」老頭子苦笑笑,說:「算了!算了!回去吧,我不餓!……」
這一向,在馬路上搶東西吃的事一天到晚都有。巡捕沒法管,路人也不想管。人要有吃的才能活命,搶吃的「癟三」不是在死亡線上掙扎 也不至於公開動手干。被搶的人總比搶吃的人似乎境況好一點。這樣,被搶的人只好自認倒霉,搶吃的人也不覺得不應該搶,碰到誰真要打幾 下就挨幾下也可以。但這種情景卻使家霆感到一種世紀末的狀況,有一種在讀《聖經》最後一卷《啟示錄》中以象徵性語言描述世界末日時的 難以形容的心態。
一會兒,兩個手裡拿著篾片的巡捕來維持秩序了。來買平價米的人也更多了。因為來遲了,有的就要加進長蛇陣里來,這就亂成一鍋粥了 。排隊的人都一個個死命地你抱緊我、我抱緊你。巡捕凶神惡煞般地用篾片沒頭沒腦地揮打維持秩序。亂一陣,平歇一陣;又亂一陣,再平歇 一陣。然後,一個巡捕掏出粉筆在每個排隊的人左肩上挨次寫上號碼。家霆肩上寫的是「53」號。
前面那個瘦子手上的表七點半鐘了,「小娘娘」沒有來,八點半鐘,「小娘娘」還沒有來。快到九點鐘的時候,「小娘娘」方麗明來了! 她抑鬱的面容上眼睛周圍有淡藍的暈圈,一定是走得急,臉上泛著紅暈,用手拭著唇上的汗。家霆心裡早急得要命,上課遲到了,但明白方麗 明來得遲總有道理。她本人是不會故意遲來的。
家霆說:「『小娘娘』,你來了!我去上課了!」
方麗明接過他手裡的空布袋和鈔票,擠到隊伍里代替了他,說:「家裡出事了!她們叫我不要來。我想,你要上課,還是來了。」
家霆見「小娘娘」臉色緊張,連忙心裡不安地問:「什麼事?」
「小娘娘」皺眉輕聲地說:「你不知道嗎?傳經除了賭錢玩女人,早就偷偷抽鴉片有了癮了!這事一直瞞著,現在戳穿了,家裡一早鬧得 一塌糊塗。他爺打了他兩個耳光,他竟一皮鞋踢得他爺腿上出血。你外婆哭得死去活來。方家氣數是盡了!」說著,她揮手:「快去上課吧! 」
聽了這些話,家霆才懂得為什麼大舅媽「小翠紅」死前說過:「我不能讓人拿我的血汗錢去玩女人、抽鴉片、上賭場!……」當時,還以 為指的是大舅。看來,大舅媽早知道傳經的事了。
家霆明白「小娘娘」方麗明趕來讓他去上學,完全是一片好心。他用感激的眼光望著她,說什麼好呢?只好什麼也不說。家霆聽說方家已 經決定:過些日子就要把「小娘娘」嫁給鄭金山做填房去了。方立蓀死後,鄭金山在綢緞莊當家,更加走紅,拜了方老太太做寄媽①,是方家 的貼心支柱。他年歲可以做「小娘娘」的父親,聽說渾身有牛皮癬。最近,一再催著要「小娘娘」結婚過門,「小娘娘」哭過好多次,不願意 ,卻又不能不嫁。「小娘娘」長得不算標緻,但善良得美在骨頭裡,「小娘娘」是個可憐人呀!為什麼善良的人總常這麼可憐呢?
①寄媽:即乾媽。
家霆夾著書悶悶地匆匆向慈淑大樓方向跑。肚子餓了,但不想脫課。見一家大餅油條鋪在炸油條,有不少人在等候,他就不想買了,急急 帶著小跑趕路彎到南京路上,順著南京路向東走。奇怪,平時南京路上這時已經車輛很多,行人也熙熙攘攘了,今天卻不見車輛,行人也擁在 前邊。
忽然,發現前邊路兩邊站著的人都立定腳步在引頸張望。有的在說:「來了!來了!」有的在說:「是從北四川路那邊來的!」有的點點 戳戳,有的踮腳伸頭。
家霆昂首張望,他個子高,看見前邊南京路上兩邊人行道已經擠得水泄不通了,人頭攢動,亂亂騰騰。兩邊兩條人流中間,空蕩蕩的寬闊 馬路上,正有許許多多人走過來。這些人麇集著,浪潮似的在慢慢地淌過來。隱隱約約看到有日本海軍陸戰隊那種太陽旗在飄拂,也隱隱約約 聽到有軍樂聲,仍舊是那天日本海軍陸戰隊舉行人城式時吹奏的一種粗獷、蠻橫、刺激人神經的軍樂聲。接著,看清了,有手攥步槍刺刀上膛 的日本海軍陸戰隊分列兩旁,刺刀亮得耀眼。更看清了,在馬路中間走的是在日軍刺刀逼迫脅壓下遊行的一大批外國人:多數是黃頭髮、白皮 膚、藍眼睛的白種士兵,也夾雜著一些身材高大的黑人士兵。像溶岩流瀉似的,過來了。
家霆匆匆擠向前邊,順路向擁擠著的人們打聽:「是怎麼回事?」
一個路人搖搖頭,似乎是知道而不想說。另一個路人說:「出布告了:美國俘虜,遊行示眾!」
「這麼多美國俘虜?」
「是啊!」邊上一個尖鼻子男人說,「是日本兵艦從太平洋上運來的。有一千多俘虜呢!全是美國兵。聽說是在威克島俘虜的。東洋人要 宣傳打了大勝仗,押著俘虜遊行給大家看。已經兜了一圈了!我剛才在北四川路那邊碰到過,現在兜到這裡來了。」
正說著,被刺刀押解著遊街的美軍俘虜快到面前了。密密麻麻,隊伍既想保持著整齊,卻又零亂。隊伍在挪動,越來越看得清楚了。這是 一長列戰敗、憔悴的隊伍。即使有鼓聲咚咚的日本軍樂伴奏,也像一支送葬的隊伍,看上去凄涼、落魄。大多數白種士兵都態度嚴肅、面容污 濁、滿腮鬍髭。有不少士兵臉上還帶著稚氣。他們有的很頹喪,有的眼神露出驚恐、惶惑與不安。有的負了傷,身上有斑斑發黑的血污,綁著 、吊著繃帶,由同伴用肩膀搭扶著在邁步。有的垂著頭眼露仇恨;有的在冷冷地東張西望,好奇地看著馬路兩邊的店號、樓房;也有極少數在 隊伍里昂首闊步,抱著一種聽天由命的姿態……肅穆、悲慘,使人憐憫。
押解的日本兵全副武裝,殘忍無情,鐵青著臉,猙獰地做著手勢,晃動刺刀,命令俘虜走,快走。
這是一支沉默、疲勞、狼狽,在遭受凌辱、虐待的俘虜隊伍。看到這樣一支恥辱蒙塵的隊伍,有一種深沉難耐的刺激在叩擊著人們的心。 啊,戰敗了就要遭受到這樣醜惡的作弄嗎?他們是不該戰敗的!他們該光榮地在彈火殷紅、硝煙瀰漫中流盡最後一滴血死去的!他們不該被俘 ,落到凶暴的敵人手中。
邊上有些人跟在日本兵後面在呼叫口號。這些是穿便衣的日本人呢,還是花錢雇來的漢奸?只聽得呼叫的口號是:
「打倒英美帝國主義!」
「亞洲是亞洲人的亞洲!」
「白種人滾出亞洲去!」
啊,天下事就是如此奇妙而難以預測。英國的綏靖主義與美國的門羅主義政策造成的惡果,由他們自己的孩子在歐洲和亞洲各地的戰場上 承受吞食了。
口號聲繼續在叫嚷:
「建立東亞新秩序!」
「慶祝威克島陷落的赫赫戰果!」……
馬路兩邊擁擠著觀看戰俘遊街的人那麼多,但沒有誰跟著喊的。這是一種難耐的沉默。是同情弱者?是悲天憫人的人道主義的體現?是抗 日的情緒在支援?是對美國人的好感?……家霆覺得自己的心裡很矛盾、很複雜。他從小就仇恨帝國主義對中國的侵略,這裡面當然也包括美 國。但在程度上,似乎覺得美國比英國還要好一些,而日本是最壞的。日本帝國主義,從「九?一八」「一?二八」到「七七」「八?一三」積累 下的仇恨更多更深了。正因為這樣,當日本人用這種挑撥中國人起來仇恨白種人的手法來達到他們侵略中國和亞洲的目的,就看得更透,心裡 更不以為然了。何況今天,中國正與美英又站在同一個與日本作戰的戰線上,這種感情當然更複雜了。在這種時刻,叫他來興高采烈地站在日 本兵一邊,仇恨、羞辱美國戰俘,作為一個中國人,他是不肯也不願做的。更何況,他心底里有一種對戰俘的同情。這些年輕的美國兵,突然 爆發的戰爭,將他們推到了死亡的邊緣。他們離開父母親人,遠戍海外,逃過了戰火中的死亡,有的還流過鮮血,卻落入了兇殘的日本武士道 軍人手中。家霆為他們的生命擔憂,對他們的不幸有一種深切的同情。這些已被繳械放下武器聽人宰割的美國戰俘,拖著疲乏的腳步,流露出 恐懼絕望的情緒,身上污垢,有的帶傷。這些美國父母的兒子,正在他的眼前作死亡的遊行。這些孩子曾為他們的祖國而戰,曾為打擊日寇的 突然襲擊而戰,不幸戰敗了,也許是在彈盡糧絕情形下被俘了。他們無罪!但在毫無人道充滿獸性的日本法西斯軍人手中,他們將會怎樣?
家霆自然而然地聯想到了在膠州路孤軍營里的八百壯士。太平洋戰爭爆發後,日軍就接收了孤軍營,處死了一些人,將一些人送去南京囚 禁,又將一些人運到日本去做勞工。想起了這,他心上那種神聖的同情心和愛國心揉攪在一起,變得更強烈了。
美國戰俘在槍刺下的遊行示眾在繼續。給家霆留下了深刻難忘的印象,驚心動魄。他注意到:馬路邊那麼多看熱鬧的中國人,神色嚴峻, 眼裡都流露著不忍的光芒。
有一個一步一步在隊伍中逐漸走近來的美國戰俘,與眾不同。他大約不滿二十歲,唇上的鬍鬚還是金黃的茸毛,昂著頭抬著臉,東張西望 。他的目光與家霆正好相對。他忽然微微友好地對家霆笑笑,這笑容只是在一瞬間就像火焰熄滅似的消逝了。也許這根本不是笑,但家霆當時 感到這是友好的笑。啊,這樣年輕的士兵,他的媽媽呢?他的爸爸呢?他有愛人嗎?有兄弟姐妹嗎?在這種時候,他還在善意地笑。他是意識 到現在美國與中國已經有了共同的命運?共同在一起戰鬥?並肩站在一邊?他是認為美國人與抗日的中國人是應當互相理解互相同情的?會不 會他的父母曾經結識過中國的朋友,所以他從小對中國有過美好的感情?……說不清!但也許是這樣,也許是這樣。
家霆忽然感到同這個年輕的美國戰俘有了共同的歡樂與痛苦。家霆望著這坦率得帶點天真的美國人,想回報他一個同情、友好的微笑,可 是笑不出來。但他的眼神和表情顯然使美國戰俘明白他的心意了。美國戰俘突然右手伸出食指與中指,組成了一個「V」字放在唇上,瞬即又放 下了。
這是什麼意思?
家霆立刻就懂了!這是「Victory」的「V」字呀!這是說:勝利!我們遲早終於會勝利的呀!
啊,啊!勝利!勝利!我們的勝利!
押解戰俘的日本兵沒有注意。像傳電似的,家霆不被人知地用手指做了一個「V」字在唇上放了一放,還給那年輕的美國兵溫和深情的一瞥 。
他看到那美國兵又微笑了,淡淡的笑容像綻開了一朵不會凋落、不會消失的花。於是,家霆也還給他一個同情友好和鼓勵的微笑。
人同人之間的感情,有時只要互相看上一眼,笑上一笑,用一個簡單的手勢,就會默然無聲地交流的。哪怕是國籍不同的人也是一樣。
長長的美國戰俘的隊伍流水似的在日軍刺刀的寒光下押解著向前。
這一天,特別冷,天上有濃密昏暗的雲團,還有刺骨的風。

無憂書城 > 現代文學 > 戰爭和人 > 中 山在虛無縹緲間 > 第六卷 戰雲迷漫,遮斷望海路 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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