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界首休息了五六天。離開界首,童霜威、柳忠華和家霆三人,仍雇了輛高架車拉物件,起早步行,千辛萬苦,一個多星期後,終於在夜 晚到達離洛、陽七十里的彭婆鎮,住進了一個兼賣甜麵條和咸麵條的小客店。
所謂甜麵條,是白水煮麵條;所謂咸麵條,是白水麵條里加點鹽加幾滴油。
彭婆鎮是個窮苦落後的小鎮。一條破舊的街道又窄又小,房屋破舊,沒有什麼市面。夜裡黑燈瞎火,有些人家點的油燈像鬼火。小客店是 一對黑瘦的中年夫婦開的,前邊半間搭個小席棚賣面,後面有幾間用高粱秸子隔開的小屋,供人住宿。也沒有個床,只在地上鋪上篾席給人睡 。小木窗欞上糊的報紙黃舊破爛,高梁秸的頂篷上掛著黑色的蛛網塵串,牆角磚縫裡有時還出現可怕的翹起尾巴的蠍子。
三個人都累得腿酸背疼。童霜威上了年歲,身體又不好,格外覺得勞累。在彭婆鎮找到這家小店住下以後,吃了一碗咸麵條,覺得渾身像 散了骨架,弄點水洗一洗,就躺在高粱席上休息了。柳忠華走過來摸摸他的額頭,覺得沒有熱度,才放心了,坐著陪童霜威,讓童霜威好好睡 一覺。家霆在外邊同架子車夫算賬:本來講好是到洛陽的,聽說洛陽常有日機空襲,不準備進城住。童霜威累了,打算在彭婆鎮住兩天休息休 息再趕路。家霆為人厚道,雖然不去洛陽了,仍照原來講定的價錢付給了架子車夫。車夫當然滿意。
這一個多星期步行起早,走爛了好幾雙草鞋,有想像不到的艱難困苦,也有想像不到的危險。不走不知道,走了這一程才知褚之班的勸告 確有道理。童霜威無論如何想像不到「水、旱、蝗、湯」四災竟會將這本來古今聞名的中原大地糟踏成這樣可怕的人間地獄,以致到了離洛陽 不遠的彭婆鎮,想起一個多星期來的經歷,心頭仍感到戰顫,疼痛。
他們離開界首後,向西北走。雇著一輛高架車拉著行李物件。架子車夫,是個慓悍的漢子,黑臉上皺起核桃殼似的皮。他套著車袢,用兩 只紫銅般的胳膊拉著高架車。他光著脊樑,只穿一條髒得發了黑的白短褲,汗流浹背地邁著大步。他們由架子車夫帶路,步行到周家口,又由 周家口向西到漯河市。從漯河市過鐵路線到郾城,然後向西北經安溝、襄城、郟縣到臨汝,由臨汝又來到彭婆鎮。
烈日當空,火辣辣的,地皮像給燒灼著。
在從界首到周家口的路上,行人不少,多數是逃荒要飯的和商販。日寇打到了河南,燒殺姦淫,離戰區近的地方,田地早已荒蕪,百姓都 向河南西南流亡逃難。去年河南大旱,今年旱情更重,農夫已經無法生存,大批逃荒出外。逃荒的人攜家帶口,男的頭扎黑污羊肚巾,挑著些 破爛物件或挑著小孩,衣衫襤褸地離開家鄉,盲目地流浪,一戶戶聚著、蹲著,端著黑碗,一路乞討。看到災民飢餓飄零的可憐景象,叫人心 酸。
正逢最炎熱的暑天,日頭毒辣辣,公路上灼熱的塵土飛揚,公路兩邊種的高粱、玉米和粟子缺水,都卷著葉片,稀稀疏疏,萎癟矮小,長 得像癩痢頭似的。原來該是青紗帳起滿目碧綠的景色,如今,高梁和玉米連不了片成不了「帳」,只看到迷漫渾黃的土地上,疏落地點綴著綠 色。
童霜威問一個挑著破棉絮、鐵鍋和小孩又帶著女人逃荒的青年農夫:「是哪裡的?」
「杞縣的。」
「家鄉不能呆嗎?」
他搖頭:「地老天荒,要有一點活路也不能出來逃荒啊!」
「打算去哪裡?」
那青年骨架大肌肉瘦,一看是餓成這樣的,瓮聲瓮氣地回答:「哪裡能活命就去哪裡!」
「家有老人嗎?」
「有!年歲大了,沒法出來逃荒,少鍋斷頓的,只能留下等死了。」
血淚的話,童霜威心酸,只能讓家霆掏些錢給他。
烈日當空,白熱的太陽太熾烈了,反而顯得混濁不清。公路和大車路上也沒個遮蔭的地方。偶爾有搭著草棚賣小米稀飯和大米稀飯的攤子 。蒼蠅嗡嗡地亂打轉。所謂稀飯,只是稀薄的糊塗湯,很少米粒,價錢還貴得很。童霜威和柳忠華、家霆帶著架子車夫就靠喝點這種稀飯充饑 解渴。
日行夜宿,第二天到達周家口附近,忽然聽見一片窸窸窣窣的怪聲。張眼看時,三個人都驚呆了,只見公路上黑壓壓擁過來無邊無際海浪 似的大片蝗蝻。這種飛蝗的幼蟲,青黃色,有淡黑的花紋,還沒長成翅膀,會爬會跳,傾軋擁擠著,有三四寸厚,漫地都是,足足有二三里地 面積,流水一般向東北面爬行,看了叫人汗毛直豎。可怕的情景,真是見所未見。
童霜威嘆息了:「日寇還在肆虐,再加上這樣的天災如何得了?」
蝗蝻佔了公路,童霜威等三人和架子車夫避也避不開了,只好迎著蝗蝻在公路上向前走。柳忠華和家霆走在公路上有意拚命用腳去踩蝗蝻 ,一腳下去,起碼踩死十幾隻,但你踩你的,它爬它的。踩不盡殺不完。約摸十幾分鐘,那群黑壓壓綠浪似的蝗蝻,一起過了公路到兩側地里 去了。只聽到「窸窸窣窣」的聲音,蝗蝻都在嚼食莊稼,地里種的那點本來萎癟矮小的高粱、玉米和小米,轉眼間七歪八倒,綠葉都被啃得精 光。蝗蝻雖小,吃不飽似的蜂擁著又邊吃邊向前蔓延過去了。迎著蝗蝻剛才來的方向朝前走,只見路的兩側,莊稼像收割過似的一片精光。
家霆扶著心在戰慄的童霜威向前走。柳忠華同那架子車夫正在邊走邊談。架子車夫平時看上去不聲不響,似乎對什麼都不關心。其實不然 。他說:「去年,就大旱了,也鬧蝗蟲。飛蝗成片飛來時,天都被遮黑了,聲音嘶嘶嘶嘩嘩嘩,像落大雨似的,可駭人了!莊稼被蝗蟲啃光了 ,許多人家都逮了蝗蟲放在鍋里炒熟了充饑。可是軍糧還是照樣徵收。當兵的也吃不飽,有些兵像匪一樣。上頭還讓百姓自帶糧食工具去周家 口到開封之間挖深溝工程提防鬼子來。為挖深溝,民房拆了好多,祖墳也給扒了!其實那深溝並沒什麼用,百姓心裡的怨恨呀,就沒法說了! 今年又旱,春天從周家口到漯河的大道兩邊,隔不了多遠,就能看到幾具屍首,都是餓死的,也沒人收斂,全叫野狗啃了!那個慘呀!說了也 叫人掉淚,死了多少人誰也說不清。」說著,他顯得很生氣,額上凸起青筋,黑臉都漲紅了。
童霜威聽了,悶悶無言,渾身是汗,腳下邁著步,心裡因感慨想賦首詩。情緒不對,搜索枯腸,怎麼也做不出詩,只是反覆邊走邊吟起唐 詩來:「世亂同南去,時清獨北還。他鄉生白髮,舊國見青山。曉月過殘壘,繁星宿故關。寒禽與衰草,處處伴愁顏。」
唐代詩人司空曙的這首五律,雖然寫的是寒冬,現在正是酷暑盛夏,但童霜威覺得心情與感觸以及心境都與詩中相似。只有吟著詩時,他 覺得還能發泄心中的痛苦。
鐵路線上的漯河,在河南省大災之年,依然燈火輝煌一片昇平。路燈光線黯淡,如蒙雲罩霧,但酒樓上電燈明亮,猜拳敬酒,胡琴聲嘹亮 ,女招待、歌女,紅綠滿眼,梳妝打扮;旅館裡牌九、麻將聚賭,妓女進出,數量驚人。漯河是個市,比界首更繁華。找家小客店住了,茶房 馬上來問:「要不要女人過夜,最漂亮的大姑娘一夜只要八十元。」柳忠華回絕了他。童霜威等三人帶那架子車夫一起上街,到小館店裡炒菜 吃了一頓饃饃。
架子車夫提醒說:「從這再往西北去,災情重,一路上可能買不到吃的,要買些饃帶著上路當乾糧吃。」
柳忠華問:「火一樣熱的天,買了饃就餿了,怎麼帶呢?」
架子車夫笑了,說:「買點麻繩,把饃一個個串上,斜背在身上起早,不容易餿,路上要吃掰一個下來就是。」
家霆依他的話,同柳忠華一起在館店裡買了六十多個饃。館店門口賣饃的地方,防備災民搶食,饃上都罩著網子。兩人將饃饃用細麻繩分 串成三串。三人各背了二十多個饃,很像《西遊記》里沙和尚掛的那串骷髏念珠。
小客店隔壁是家小鐵匠店,一盤爐子,一台鐵砧,一個白鬍子老漢帶著個十四五歲的瘦弱徒工給人家的馬掛掌,叮叮噹噹敲打,夜裡敲到 半宿,黎明又敲打起來。聽到鐵鎚打在砧上的聲音,叫人心情,情沉重。加上蚊蟲太多,客店裡牌聲和人聲嘈雜,大家一夜都沒睡好。
第二天一早,出發向西北行。太陽還未升起,三人同架子車夫一起,走出漯河市郊。見路邊掛著個「軍警督察處」的牌子,有張辦公桌, 兩個當兵的坐著收錢,十幾個荷槍的士兵站在一旁。一群客商和起早的行人,正擁在桌前交錢辦手續。
架子車夫指指擁著人的地方說:「去繳錢吧!繳錢他們可以派兵護送。這一路,我不熟,聽說不甚太平,常有打悶棍和搶劫的。」
童霜威聽了,倒有點擔心了,說:「忠華,去繳錢吧!有兵護送總好一些。」
家霆拔腿說:「我去辦!」他徑直跑到桌前,付了四個人的保護費。大家就在一邊同那伙等候的人一起等待。
大約過了半個多鐘點。火辣辣的太陽升起了,乾旱的地面上沐著紅光像著了火。懶洋洋走來六個軍衣不整懶懶散散荷槍的士兵,由一個班 長似的人帶領,大聲吆喝:「走啰!走啰!」說著,大批等著護送的男男女女約摸有五六十人,一窩蜂地跟著動身了。六個荷槍的士兵開路先 鋒似的同大夥一起走著,倒真有個護送的模樣。
漯河往西北,大道兩側樹上的樹皮早被剝光。樹多數全枯死了,枝桿有的也都砍斷了。遠處的垂楊柳,也被攀光了新枝,只剩下了粗脖子 的禿樹榦。高梁、玉米長得雖不好,倒已形成了稀稀疏疏的青紗帳,這是由於邊上有條剛乾涸的小河的原因吧?在青紗帳中的大車道上行走了 不過十幾分鐘,被護送的五六十人,走得快的在前邊,走得慢的已經落後很遠。童霜威父子和柳忠華帶著架子車夫走得不快也不慢,發現那護 送的六個兵士已經不見蹤影。估計是鑽進青紗帳里打回票了!護送實際是個騙局,各人仍舊只好各走各的。
天上烈日熏人,一絲風也沒有,空氣像要燃燒,人熱得難受。公路上塵土飛揚,印滿車軲轆印,路邊的高梁、玉米葉子,有的卷著,有的 垂著頭。人在陽光下走,頭裡昏昏沉沉。忽然,前邊遠處聽到有一個女人的聲音在撕肝裂肺地哀嚎:「救命!救命!」
童霜威一驚,立定了腳步。
家霆上前站到爸爸身邊,說:「有人叫救命!」
柳忠華和架子車夫也停下腳步,側耳細聽,叫救命的呼喊聲消失了。後邊有些步行的人也聽到了救命聲,匆匆走上來了。大家合計著往不 往前走?走,有危險;不走,怎麼辦?終於,還是往前走了,心裡是戰戰兢兢的。剛才,一聲女人凄厲的求救聲太可怕了!
走著走著,在青紗帳里繞了大約一刻鐘,見路邊歪倒著一輛空獨輪車,車旁兩攤鮮血,雖然太陽暴晒,血跡還很新鮮,但邊上沒有屍體。
架子車夫齜著牙說:「有人打悶棍!屍體准拖進青紗帳里去了。」
天雖熱,聽到他的話,看到兩攤鮮血,使人心裡發寒。大家只有快步趕路,想早點離開這種地段。
滿天看不見雲彩,太陽曬得草打蔫,樹上殘剩的一點葉子打著卷。又走了約摸一會兒,道路兩旁的青紗帳沒有了。一片嚴重的旱災情景。 土地龜裂,裂紋有一指寬,水溝、土井都乾涸著。路邊,陸續看到死屍:一個是白髮老太婆,裸著身子臉朝下伏倒在地,乾癟枯瘦;一個是男 人,破衣爛衫,有隻紅了眼的瘦黑狗正在嚙食屍體的胸脯。蒼蠅嗡嗡亂飛。
整個空間悶熱得像剛燒過一場天火,汗流浹背,嗓眼裡冒火,嘴唇綻血。天太熱,斜掛在身上的饃,貼近胸背的部分都被汗浸濕了,要經 常將饃轉動著換換方向,外邊的朝里,裡邊的朝外。早飯、中飯都是將饃從麻繩上掰下,一邊走一邊啃。在漯河裝的水壺,到下午水就喝光了 ,口乾舌燥,四肢酸懶。一路上,既沒有賣水的也沒有賣吃的。原野死寂,被旱魔摧殘得毫無生氣。烈日暴晒,四外荒涼。大地好像一具躺卧 著的骷髏,用哀戚的神態,敞著焦乾的胸骨,向殘酷無情的天空哀訴,祈求降下甘霖。
家霆見爸爸嘴渴得厲害,瞥見路邊不遠處有些農舍,像個小村莊。拿了水壺想去討點水喝。跑進村裡,不見狗吠,不聞雞啼,看不到牲畜 ,只見人去屋空,一盤大石磨傾斜在地,亂石壘的牆崩坍龜裂,麥秸苫的門樓斑駁脫落。戶戶的門和窗洞都用土坯封住,一片死寂,一個人影 也沒有。估計人早逃荒走了。一棵老榆樹剝光了樹皮,樹下,隆起無數新墳,有的已被野狗扒開,露出了破衣襟和人發。還有白磣磣的骨骼, 叮滿了蒼蠅。村莊像被一隻無形的巨掌、被一場未放槍炮的戰爭毀滅了,像一片不生草木的沙漠和廢墟。
屋左有個土井,家霆跑過去趴在井沿上張望,水已干到井底,只得空手回來。
走在烈日下,看到旱魔肆虐,家霆心裡煩躁,真希望天能亮起閃電,劈開晴空,突降暴雨。當然是妄想,天上一絲風也沒有,熱得隨時能 叫人窒息。童霜威由家霆和柳忠華攙扶,忍著乾渴和疲勞,堅持趕路,好不容易,傍晚到了一個名叫茨溝的小地方,找店住宿。
茨溝的街上有人在賣吃的。一個小攤,賣的是榆皮面蒸饃,每斤十五元;柿糠面蒸饃,每斤十元;蘭草根蒸饃,每斤九元;麻糝餅,每斤 八元;棉子餅,每斤七元。另外,還羅列著韭菜根、花生殼、柿蒂、蔗皮、棗核、紅薯秧……另一個小攤賣的是肉凍、涼粉塊一樣的東西。家 霆上去看看,架子車夫輕輕用手拽了他一把,家霆就不再看了。離開那攤子後,架子車夫說:「可吃不得!如今,聽人說,這一帶人肉也吃了 !這種肉凍裡邊就有人吃出帶指甲和陰毛的肉丁!」
家霆不敢相信地瞪大眼睛:「吃人肉?」
「是啊!」架子車夫嘆口氣說,「發生不少了啊!連殺親生女兒吃的都有了啊!」
家霆不禁感到眼面前看到的真是一幅人間地獄的慘景!一時什麼話也說不出來了。
茨溝有許多鳩形鵠面逃荒的難民,正在村口賣兒鬻女。一個這麼熱的天還帶著破棉襖的挑擔男人,將個脫得精光瘦得像乾柴的五六歲小男 孩,頭上插著稻草放在筐里,用手背拭著淚叫賣:「行行好吧,積個德!買個男孩吧!」一對中年夫婦浮腫得眼睛成了一條線,帶著個十多歲 的打辮子的黃瘦姑娘跪在道旁。姑娘閉眼蜷蜷著,頭上插著草,見到家霆、柳忠華和童霜威斜背著一串饃,那男的高叫:「十二個饃換個大姑 娘!……」還有一個男的,瘦枯得也分不清他是中年還是青年了,抱著個三四歲的女孩,頭上也插著草,伸出一雙枯枝一樣的手,哽咽著竟爭 似的高叫:「十個饃!俺這個只要十個饃!老天爺要收人!沒法活命,只好賣親生骨肉啦!」叫著,淚水從乾枯的眼眶裡流出來。這些賣兒賣 女的人都穿得破破爛爛,衣服落滿塵土,灰黑色的臉上布滿凄苦,眼裡洋溢乞求哀告的神色。
童霜威看著那些耷拉著頭蹲在牆角衣衫襤褸賣兒賣女的災民,不禁泣下,連連搖頭說:「我沒有想到!我沒有想到!」嘆氣說:「唉,日 寇封鎖了海口,切斷了鐵路,不然,救濟糧總會快些運到的!可嘆的是一個四萬萬五千萬人口的大國,有自己的政府,可是政府給百姓乾的事 也太少了!如果不是親眼見到,怎麼能夠想像?這還怎麼抗戰?」
柳忠華和家霆將身上的饃取了一些下來,分給三處賣兒女的一處兩個。童霜威也取下身上的饃給每一處加上一個,說:「能不賣就盡量別 把兒女賣了吧!」
那些賣兒賣女的雖然千恩萬謝,但這點饃饃能解決什麼問題呢?
家霆心裡難過,說:「早知此地這樣,多帶些饃來就好了!」說這話時,他不禁想到了歐陽素心。歐陽在上海時,常帶了零錢在霞飛路上 走。一路遇到乞丐就施捨,直到把錢給完才獨自踽踽走回家來。倘若在這裡,見到這麼多災民,她怎麼辦?想到這些,家霆心裡酸楚,覺得自 己不像這些在飢餓水火中的災民,固然幸運。但光是幸運不能救他們一救有什麼用呢?這種幸運有什麼意思呢?
他正在想,聽到舅舅柳忠華用一種少有的激動語氣在回答他剛才的話,說:「靠你一個人的力量救不了他們!靠給他們一點饃吃也救不了 他們。」
家霆真誠地看著舅舅說:「是呀,我也懂。人,太不平等了!但怎麼辦呢?」
柳忠華輕聲地抑制住激動:「當然不反對做好事。但根本的辦法是讓廣大老百姓有飯吃。讓廣大老百姓有力量來救災,來抗戰!抗住天災 !消滅人禍!」他對著家霆雄辯地說:「在共產黨領導的區域里,也不是沒有天災,但那裡沒有人禍,天災不會嚴重到這種地步。這裡的問題 完全是由於既有天災,更有人禍造成的。歸根結底,政治太腐敗了,處處使人感到它不是好好在抗戰,它是在踐踏百姓!天災人禍使人民活不 下去,抗戰也只能大受損失。」他是很少有過這麼激動的。說這番話時,兩眼像要冒火。
他話聲雖輕,童霜威還是聽清了,長嘆了一聲。
家霆引起了思索。其實這些日子路上的見聞,他自己是應當得出同樣結論來的。現在舅舅挑明了,就更感到確實是這樣。他十分泄氣,看 看爸爸,見童霜威也皺著眉頭。他不禁想:歷盡艱險,千里迢迢,跑到大後方,一片熱心熱情換得的卻是看到了這些不能忍受的慘絕人寰的黑 暗景象。如果當初聽了舅舅的勸告到淮北、蘇北去,一定不會見到這種情況的。可是,現在,想這些多不現實,到四川還很遠,只好再走著往 下瞧了。
夜裡,在一家骯髒的小客棧里過夜。客棧門口,有幾個面黃肌瘦的人,臉像骷髏,手捧飯碗,裝的是花生殼,一面不斷咀嚼一面艱難地伸 頸下咽。一雙雙像從地獄裡出來的鬼魂的眼睛,發出滲淡的綠光,好像生命之燈行將熄滅。童霜威讓家霆和柳忠華拿些錢給這幾個人要他們去 買些柿糠面蒸饃一類的東西吃。客棧里的牆是紙糊的竹桶子。隔房住的是兩個奸商模樣的胖子。夜裡,招了兩個用紅綠頭繩拴大長辮子的姑娘 陪睡,什麼聲音都聽得清清楚楚。月光極好,從紙糊窗格扇上灑落進房裡來,斑斑駁駁,正如家霆煩亂傷痛的心。他發現,不但自己一夜未睡 好,連爸爸和舅舅也是一樣沒能睡好。太像生活在十八層地獄中了。
第二天一早,又繼續趕路,人困頓得懶洋洋的。一路上,始終沒有見到過那種「哞哞」牛叫、「喔喔」雞啼、炊煙升起的農村景象。赤地 千里,一片荒原。大地上到處呈現著傷痕。賣災民吃的那種「糧食」的小商販不少,賣兒賣女和乞討的難民極多。童霜威叫家霆將各種「糧食 」都買一點做樣品帶著,說:「唉,我一到重慶,就要向中樞反映,為災區難民呼籲,讓中央知道這裡災情的嚴重。」
太陽如火,空氣灼人。道路兩旁,稀疏矮小的莊稼又出現了,但大片經過飛蝗嚙食,只留下了莖稈。有的莖稈上還爬著未曾飛走的蝗蟲, 一片凄涼景象。
以後,一連兩三天,在途中都見到過赤身裸體的死人,也弄不清是餓死後被人剝去衣服的,還是打悶棍打死後被人搶得精光的。童霜威、 柳忠華和家霆帶著架子車夫清晨不敢早走,傍晚早早找地方住下,以免出事。掛在身上的饃饃,早已乾裂發酸,但一路上無處可以買到吃的, 大家就湊合著啃干饃起早穿過死亡區,精疲力盡地,一天又一天地走到了離洛陽六十里的彭婆鎮。
在彭婆鎮睡了一夜,架子車夫一早就走了。童霜威感到消除了一些疲乏,柳忠華和家霆覺得彭婆鎮的情況尚好,吃的不成問題,勸他再休 息兩天,多睡睡。三人商量了一下,決定由柳忠華和家霆去洛陽城裡走一次。柳忠華是想去看看情況、找找熟人,打聽一下從洛陽到西安怎麼 走法。家霆主要是去洛陽找銀樓店出賣一些金首飾,換些現鈔用,順便也到洛陽看看。他們三人從合肥大安集過封鎖線到達上派河後,在上派 河的旅店裡,柳忠華找做生意的人用偽鈔兌到了一些法幣,又出賣了一隻五錢重的金戒指。到阜陽時,家霆也給一路同行的商販買去過一隻四 錢重的金戒指。但一路上,錢已快用完了,估計洛陽一定有銀樓,所以家霆帶上歐陽素心的一對金鐲和一個金鎖片,同舅舅一起去洛陽。
兩人換上了體面的衣服。柳忠華穿了條派力司西褲,白襯衫;家霆穿了嗶嘰藏青西褲,天藍府綢襯衫。通過客店老闆向人借了一輛自行車 ,付了押金和租費,柳忠華騎著車帶著家霆上了路。
從彭婆鎮向北沿公路走了約摸十幾里,沿著淙淙南去的伊水走,看到了龍門,看到了公路邊上出名的龍門石窟。雖然天旱,占著在水邊的 光,公路邊上高大的合歡樹正開著鮮艷的須狀紅花。這裡山清水秀,伊水波光粼粼,滔滔流淌在兩山之間。抬頭西望,密密麻麻大大小小的洞 窟和佛像、雕像布滿山崖,還有寶塔,壯觀極了。
多麼巨大的石窟群呀!上千的洞窟,幾萬尊佛像,洋洋大觀,家霆何曾見過,不禁唏噓地「啊」了一聲。
柳忠華停下自行車,家霆從后座上跳了下來,一起抬臉欣賞。
柳忠華拭著汗說:「家霆,這就是北魏到唐朝用了四百多年才雕成的龍門石窟藝術珍寶。不能不看一看!爬上去太費時間,向前走一走站 著遠遠地瀏覽一下吧。」
家霆十分興奮:「好,舅舅,我真想看一看呢!」
陽光白花花的,汗出得不停,熱風吹到臉上、手臂上、皮膚上火辣辣地疼痛。他們離開公路走了一段仰首觀望,彷彿看到了光怪陸離的古 代社會。一尊高大的盧舍那,比一層樓還高,目光愛撫,溫雅敦厚,微微含笑,莊嚴而又智慧;一尊托塔天王的石像,威武持重,腳下踏了一 個醜態百出的小鬼;一個剛強勇猛的力士像,怒目橫生,握拳推掌,似要搏鬥;一個釋迦牟尼的座像,長耳垂肩,高髻俊鼻,華麗端莊,左手 屈著三個指頭,食指朝下,右手併攏五指,若有所思。但有的佛像已經殘缺不全,有的缺了腦袋,有的只剩底盤。
家霆不禁說:「破壞得太厲害了!真可惜!」
柳忠華說:「從很早開始,有些外國冒險家就勾結中國奸商盜竊中國的文化珍寶了。英國、美國的博物館裡都有不少中國的瑰寶。這裡看 得出也是被偷盜過的。中國人自己保管不住自己的珍寶,這是為什麼?你想過沒有?」
家霆眼光嚴峻,說:「敗家子當了家,家也就敗了!」說這話時,他不但覺得這個國家當政的是些敗家子,而且忽然想起了仁安里方家的 那個戲迷表哥方傳經了。
柳忠華語氣變得深沉,說:「你現在應當有所了解了!你的媽媽柳葦,就是因為看到這個國家是被敗家子當家,所以她才要革命的。甚至 為此獻出了她的生命。現在,國共是在合作抗日,只是他們無時無刻不在算計共產黨。這河南,反共就很厲害。因為中原地帶處於四戰之區, 豫北、魯西、魯南是八路軍的根據地,淮南、蘇北、豫南、鄂東是新四軍的根據地。共產黨抗日的地區正在發展,不好好抗日的頑固派反倒一 心想對共產黨下毒手。據我所知,八路軍駐洛陽辦事處已被蔣鼎文、湯恩伯之流查封,他們還逮捕了不少共產黨人和進步人士。這樣做,當然 是秉承上邊的旨意。這對抗日有利嗎?他們在幹些什麼?你現在可以得到答案了吧?」
家霆思索著,看著龍門石窟的那些石佛,嘆息說:「我看,就是爸爸,他也得到答案了!我覺得他感到疲勞,主要是精神、思想上的疲勞 。」
柳忠華點點頭,表示同意家霆說的,指著那尊大釋迦牟尼像問:「家霆,你知道那個釋迦牟尼佛兩隻手的姿勢是什麼意思嗎?」
家霆搖頭,說:「不知道。」
柳忠華閃爍著充滿智慧的眼睛,說:「左手食指朝下,是指著十八層地獄警誡世人,右手五指併攏,是要普渡眾生,把信徒送入九重天堂 。」又說:「佛教徒把這些石像看成佛,我們這些不信仰宗教的人,卻可以把它當成古代文化和古代生活的再現。你不覺得嗎?許多石像都像 善良的長者,天王和力士多像抗侮除暴的將軍和士兵,妖魔小鬼,不就是大大小小的污吏國賊嗎?」
家霆看著舅舅一雙富有經驗、洞察人生的眼睛,覺得有啟發,點頭說:「是呀!只是把揚善抑惡的希望寄托在菩薩身上,太渺茫了!」
柳忠華點頭說:「是的,家霆,一路上,我們吃了很多苦,但對我們包括你爸爸來說,是值得的。行萬里路,讀萬卷書,萬里路上的所見 所聞,是一本活書,死書上讀不到的。我在想,也許,這一段長長的艱難的路程,會影響你爸爸的後半生,也會影響你的將來。這種好處,今 天也許還看不到,將來是一定能看得到的。」
家霆不禁點頭。他覺得自己從小養尊處優,生長在南京、上海這樣的大城市,抗戰爆發後,從南京去到安徽,後來從安徽南陵到武漢,又 從武漢到廣州、香港,路上吃過些苦。到上海後,寄居在繼母家,又因爸爸被綁架軟禁,使自己在許多事上都有了一些解悟。但是自己究竟同 百姓接觸太少,對社會下層情況了解太少。是這次到內地,才算真正看到了中國的許多嚴重弊病,看到了中國農村的貧窮和農民的痛苦。家霆 說:「舅舅,我相信您的話。站在這裡,看了一下龍門石窟,我心裡潛藏著一股自豪的情感,感到對祖國更熱愛了。我們確實是個偉大的文明 古國。你看,古代的人,用錘,用鑿,面對著大自然,能在山岩石壁上一錘一鑿地雕刻出這麼大、這麼多、這麼精美的石像。這種耐心、信心 和恆心,這種技藝,豈不驚人?抗戰依賴的不也正是這種精神嗎?我們做子孫後代的,應該無愧於祖先,勝過前人。這使我有一種強烈的責任 感。剛才你提到了媽媽,我這種責任感更強烈了。舅舅,雖然我肯定你是共產黨,但我一直沒有真正問過你。你也一直沒真正告訴過我。你是 共產黨員嗎?」
伊水靜靜地流,聽得見流水撫摸沙灘的細語聲。
柳忠華笑笑,露出一排整齊的牙齒,誠懇地看著家霆,沒有回答。七月強烈的陽光透過草帽照耀著他那被晒黑了的臉龐。臉上的皺紋如同 刀刻似的剛健有力,風塵之色平添了他神情中的剛毅。
他沒有回答。稍停,說:「走吧,家霆,我們趕路,上洛陽!」
家霆要踏一程,由他騎車帶著柳忠華走。柳忠華就一躍上車斜坐在后座上。
由於開封陷敵,黃河改道,在黃河新道西岸的邙山陵上,日寇已建立了橋頭堡。河南半壁河山,都化作了饑饉和戰火交逼的地區。無數災 民,都從四面八方向洛陽匯聚。一路上,常看到挑擔的、推車的、扶老攜幼的難民在踉踉蹌蹌前行。公路上塵土滾滾。
家霆騎著自行車,騎呀騎呀,約摸一個多鐘點,到了洛陽南郊的「關帝冢」來了。關帝冢,相傳是埋葬三國時蜀漢五虎上將關羽首級的地 方。有一座古廟,古柏成林,鬱鬱蔥蔥,一些燒香的遊客正在進出。
家霆過去看《三國演義》時,就知道關羽首級由曹操葬在洛陽郊外的事。這時說:「舅舅,看看關帝冢,好嗎?」
柳忠華贊成,說:「好,停車,進去看看。」
兩人將車鎖在廟門口,向廟裡走去。進了廟門,有一條石板甬道在柏樹林中通向大殿。只見廟裡駐著軍隊,養著馬,馬糞遍地,軍隊士兵 曬的衣褲拴繩晾在古柏上。有的大兵赤膊脫下軍衣正在逮虱。大殿左邊,架起大鐵鍋在燒飯,柴火黑煙瀰漫殿前。
兩人到大殿里看,大殿已很破舊,灰塵蛛網到處可見。少數來燒香的人只是叩頭插香後就匆匆離去。一些麻雀蹦蹦跳跳在地上啄食,被人 一驚,又都「呼」地飛走了。只見殿中央供的是頭戴旒冕的攝天大帝關羽塑像,一邊周倉,一邊關平。關羽像並不是「面如重棗」的紅臉,而 是敷了金色。有趣的是關平的塑像,有須。同往常見到的畫像上的關平完全不同。畫像上的關平,年輕俊美,白面無須。
家霆驚訝地說:「奇怪!怎麼關平的像是這樣的?有鬍鬚!」
柳忠華用草帽扇風,笑著說:「其實,那些畫像可能是源於京劇舞台或者是根據想像繪的。真正按歷史說,這個塑像倒可能逼真些。按關 平死時的年歲,按當時的習俗,關平是該有鬍鬚的,絕不會是一個雪白粉嫩的小夥子。」
兩人到殿後看關帝冢,冢像一座小山,冢前矗立著一塊刻有康熙五年敕封號的大石碑。碑上鐫著「忠義神武靈佑仁勇威顯關聖大帝林」十 五個大字。周圍,被軍隊糟踏得臭氣熏天,不但髒亂,馬糞馬尿和人糞人尿更多。一些古柏,有的已遭斧砍刀伐,好像是劈作柴燒了,凋零破 落。幾個面有菜色的火頭軍正在煮飯。米是霉爛的,冒出一股難聞的氣味。另一邊火上架柴用鐵桶在熬的是發了黃的老韭菜。韭菜老得像枯草 ,熬爛了發出怪臭味,令人掩鼻。
柳忠華皺眉說:「走吧,沒什麼好看的了。」
兩人走出關帝冢的廟門,上了自行車。柳忠華帶著家霆騎,曬著太陽,冒著熱汗。大約十一點鐘光景,到了洛河北岸著名的九朝故都①洛陽。
①九朝故都:洛陽建過都的王朝,有東周、東漢、曹魏、西晉、北魏、隋、唐、後梁、後唐、後晉,其實是十個朝代。但人們常不把一個 很短促的後晉王朝包括在內,故說「九朝故都」。
洛陽在家霆的想像中應當是繁榮、華麗的,實際不然。房屋古老,街道窄小,街上行人雖熙熙攘攘,市面並不繁榮。大約由於轟炸,市裡 蕭條。柳忠華和家霆在南門附近一家飯館旁約定:柳忠華騎著自行車去尋找兩個熟人,家霆去找銀樓兌換金子。兩人約定下午兩點鐘再到原地 會面。
分手後,家霆朝大街上走去,遇到賣報的,順手買了張報紙。報上有北非英軍與德軍作戰的戰訊,也有汝南田賦管理處科長李東光貪污庫 糧被扣押的案情報道等。他也來不及細看,將報紙摺疊了塞在袋裡,打算帶回去給爸爸看。正走著,忽然聽到汽笛「嗚嗚──」響了。一聽是 緊急警報聲,街上行人立刻紛紛逃跑。家霆人生地不熟,不知往何處去,一會兒,街上憲兵出現戒嚴。無處下防空洞躲避的人都只能站在街兩 邊屋檐下縮著身子。家霆站在一家糕餅店的屋檐下,心裡焦急,不知警報要延長到什麼時候,只怕誤了事。天上也不見有空軍起飛應戰,不知 敵機來會轟炸成什麼樣子。既擔心舅舅,又擔心自己。他問站在身旁的一個挽籃賣公雞的鄉下人:「老鄉,這裡常轟炸嗎?」
老鄉是個乾癟的瘦子,三十多歲模樣,籃里的一隻黑公雞又瘦又老,點頭「呣」了一聲,說:「聽說日本飛機來下過蛋!弄不清,俺是從 谷水來賣雞的。」
家霆向他打聽有沒有銀樓,老鄉也弄不清。家霆只有耐心站著等待。還好,不過半個時辰,放解除警報了,日機沒露臉也沒來轟炸。警報 一解除,家霆拔腿就走,向人打聽銀樓在哪裡。
誰知,大街上正在貼告示,迎面擁來一些士兵押著兩個人去槍斃。四面圍過來許多看熱鬧的人,後邊也跟著許多看熱鬧的人。兩個死囚, 年齡都在三十左右,被剝光了上衣,其中一個淚漣漣的,兩人嘴裡都勒著鉛絲,是怕他們喊叫。五花大綁,插著用紅筆打了√的死標,被連拖 帶拽地拉著在大街上向南走,去執行死刑。
有拎糨糊桶貼告示的士兵走過。家霆跑到街邊有人圍觀的糨糊未乾告示前看時,見告示上披露槍決的兩人,一個是「糾眾哄搶糧食犯」, 另一個是「違令黑市買賣黃金犯」。看到「違令黑市買賣黃金犯」,家霆心裡一沉,感到天更熱了。他根本沒想到黃金在此地會嚴禁買賣,而 且要槍斃。今天來洛陽,是為的賣金子!賣金子的事辦不成了,路費怎麼辦呢?
他拭著大汗,戴著草帽,離開貼告示的地方,也不擬向人打聽銀樓在哪裡了。自己尋思:如果有銀樓必定在這條大街上。順著大街東張西 望朝前走,一路走一路尋找。果然,走出去百把米,看到一家銀樓店在路邊。銀樓店的門面,在全國似乎都差不多:高高的砌花的樓面,一個 陰森而又堂皇的大玻璃門,大門兩邊的寬大玻璃櫥窗里,陳列著銀盾、銀杯、銀盤等各色銀器和首飾。家霆走到跟前,看見門口掛著牌子,上 寫金價按官價收購,每兩一百元,飾金每兩一百二十元。
家霆一看,倒吸一口冷氣。離開上海時,上海金價黑市較戰前漲了十五至二十倍。這裡的金子官價卻這麼便宜。這種官價誰會把金子賣出 來呢?更重要的是自己今天來賣金鐲和金鎖片,是為了做路費。如果按「官價」將金飾賣給銀樓,得到的錢根本不夠路上花的。而且,又怎麼 忍心用這樣低的價錢將歐陽素心的金飾胡亂賣掉呢?他心裡發憷,一頭走進了銀樓店。
銀樓店裡面冷冷清清,高高的櫃檯上放著一把黑算盤,一個胖圓臉的人穿件舊夏布背心在扇扇子。看來是銀樓店的老闆,臉相有點狡猾, 眼光冷靜,正在無聊地坐著想心思。
家霆走近櫃檯,老闆頭也不抬。
家霆低聲用商量的口吻說:「老闆,我是淪陷區的學生從上海來去四川讀書的。盤纏沒有了,帶得有點金飾,你們收不收?」
胖老闆硬聲硬氣沒好臉色地說:「照官價就收,不照官價是我祖宗的也不收!你沒看到?正在槍斃人呢!他們自己在界首、漯河、洛陽套 購黃金,愛賣多少價就賣多少,都合法!小民百姓做點生意就是犯法!這不,今天殺人了!算什麼世道?」
胖老闆火氣大得很。家霆聽他的口氣,倒覺得還不是毫無希望。家霆說:「老闆,我實在是需要錢用,一點首飾你收下,沒人知道的。」
老闆昂起大闊臉,把頭直搖,扇起扇子說:「好鞋不踩臭狗屎,我可不願嗑瓜子嗑出個虱子來。我看得出你說的是實話,可現在人心不古 。稽查處的特務老爺,設過圈套來讓人上當:他揣著金子來,說讓用黑市收買,你說不行,他跟你磨牙,磨來磨去,你若答應了,他就把證件 往外一掏:『對不起,跟我走!』要是不想下大牢,就敲你個昏天黑地的大竹杠!」
家霆著急了,說:「老闆,我可不是這種人!」
老闆本來還想說什麼,突然不說了。原來,玻璃門開,閃身進來兩個人:一高一矮,高的頭髮中間分線,鑲著金牙,灰布襯衫,草綠軍褲 ;矮的臉色紅潤,粗眉大眼,藍褲子,白布衫。他們似乎是有目的來的。進來後,大聲問老闆:「怎麼?在做黑市買賣?」
老闆急得臉發白,額上冒汗,搖頭擺手,說:「沒……沒……」
兩人瞅瞅家霆,個兒高的咄咄地問:「你要賣金子給老闆?」
家霆心裡一怔,預感到有些麻煩了,說:「什麼也沒賣!」
「你是哪裡來的?」粗眉大眼的矮子問。
家霆不願回答,回身想走。矮子一把拽住,說:「問你呀!哪來的?」
家霆甩脫了他手,悻悻地說:「你管得著嗎?」又要走。
鑲金牙的高個兒一把攔住,氣勢逼人:「看你到銀樓來,就明白想幹什麼。快說,是從哪裡來的?」
家霆如實地答:「上海!」
「好呀,從淪陷區來的!」矮子像條水蛭緊緊叮住不放,「你是幹什麼的?」
「學生!到重慶上學的!」
「要檢查檢查!」鑲金牙的高個兒話鋒銳利,「誰知道你是不是日本鬼子派來的漢奸。」說著,要上來搜身。
家霆冒火了,心裡憋堵得像塞了一大塊黑淤泥,回了一句嘴:「你們才是漢奸呢!」話音剛落,卻被高個兒「啪」地重重甩了一個耳光。
家霆臉氣得通紅,太陽穴上青筋突突直跳。他不能忍受這種侮辱,他性格倔強,掄起拳來,一拳向高個兒頭上打過去。他長得體格勻稱、 結實,矯健、靈活,高個兒出乎意外,挨了狠狠的一拳,跌跌絆絆倒退了好幾步,險險仰面跌倒在地上,馬上掏出了手槍。這下,矮子也動手 了,同家霆打成一團,高個兒上來也用槍管戳打家霆。
兩打一,在銀樓里幹了起來。如果一打一,家霆不在乎,一打二,就吃力了。不一會兒,家霆鼻子上挨了一拳,淌下血來,腹部、胸部、 腿部都挨了踢打。最後,被高個兒和矮子死命揪住,手像鐵鉗一樣,將他掀翻在地。打架聲引得銀樓店後面老闆的家眷老老少少都跑到前邊來 了。但只敢看不敢做聲。兩個特務掏出繩子將家霆雙手反綁起來,搜索家霆全身。結果,在家霆口袋的手絹包里,摸出了一隻金鎖片和一對金 鐲。
鑲金牙的高個兒得意地說:「怎麼?賴得了嗎?人贓俱獲!」他轉臉吆喝那個愁眉苦驗一直躲在櫃檯後的胖老闆:「快!跟老子走!上稽 查處!不老實招供,叫你皮開肉綻!」
擁在大門口看熱鬧的人不少。
家霆和銀樓店的胖老闆被兩個稽查處的便衣押出銀樓店時,胖老闆的女人跟在後邊哭號:「冤枉呀!你們不能胡亂抓人呀!」
家霆被反綁著雙手,鼻血仍在淌,渾身傷疼。他憤怒得簡直能把牙齒咬碎,卻無法擺脫厄運。他心裡著急:舅舅不知在哪裡?等一會我不 能按約定的時間地點去會面,怎麼辦?他真意想不到自己來到洛陽,竟會成了犯人被反綁著通過大街讓押到稽查處去。
他在思索著怎麼辦?怎麼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