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2年8月一1942年9月)
抗戰時期的陪都重慶,一方面有莊嚴的戰鬥,一方面有可恥的腐化。
有人形容當時重慶的政治空氣:「是一溝骯髒的死水,春風吹不起半點漣漪……」
──摘自創作手記
一
漆黑、潮濕、溫暖,夜裡下著四川常有的那種淅瀝小雨,清晰地敲打著屋脊屋瓦。
有蚊蟲像轟炸機嗡嗡地在飛。住在重慶上清寺一家中等旅店樓上的客房裡,到處有嘁嘁喳喳的人聲。家霆內心無限寂寞。重慶夏天酷熱早 有所聞,沒想到八月上旬的天氣竟會熱得使人窒息。先一會兒,用木盆打了溫水洗了個澡。現在,渾身衣褲又都已汗濕。旅店是去年經歷大轟 炸後重新修建過的。簡易樓房,搭在斜坡上,從前面看,是比較整齊的店房,從後面看,卻是個用粗毛竹搭起來的危樓。樓梯上非常齷齪,痰 漬、煙頭、碎紙、積垢都有。二層樓的「國難房子」——竹片和黃泥夾的牆壁,刷上了白石灰。竹片夾壁上開著大窗戶。窗戶外邊是寬闊的走 廊。走廊上,可以看到青幽幽濕淋淋的竹枝「噼噼噗噗」地響著雨聲。有不知名的蟲子在竹根附近哼哼唧唧。向遠處張望,可以望見山城一角 夜景。點點繁星似的燈盞。附近的路燈因為供電不足,只看到紅色的鎢絲在暗夜中閃著微光。白天看到的重慶市區髒亂無序的情景,在夜晚, 不見了。夜重慶倒是有點迷人的。
桌上,點著陶器菜油燈,油碟子里放著三根燈草芯。家霆坐在一把竹製的舊式太師椅上,倚著臨窗的一張竹製三屜小桌,正給歐陽素心寫 信。
童霜威早早的已經放下蚊帳睡了。他疲乏了。坐私商的長徐汽車來重慶,一路拋錨,一路修車。好幾次,車子險險從深谷陡岩上翻下去。 一路顛簸,一路風塵,使他今天在中午抵達重慶住進旅店後,就感到精疲力竭,血壓、心臟都不適了。下午,買了幾份報紙閱讀,又服了些降 壓葯和心臟葯,在旅店裡休息。家霆按照馮村的住址去到都郵街找馮村。原來,那地點是個書店──「渝光書店」。馮村是渝光書店的經理兼 總編輯。他恰好外出,不在家。家霆等了一會兒,見馮村不知什麼時候才能回來,給馮村留了一張條子就回來了。
回來時,經過上清寺郵局,打聽了一下,聽說同淪陷區通郵。在皖豫兩省交界的界首,皖浙兩省交界的屯溪等地,本來都有郵政員工設立 的轉運站或轉運所,即使有戰事,也能設法繞過中日兩軍的對峙地點,將內地郵件運進淪陷區,並將淪陷區郵件運回內地。郵局的人說:「由 重慶寄往香港的信也可以試寄,只是有時信件會遺失,不保險。」
家霆覺得這是喜訊。他見上清寺街道上,有家「三六九」湯糰鋪比較潔靜。天快黑時,他帶了碗去買了些甜鹹湯團,給童霜威和自己當作 晚飯。江南風味,吃湯糰引起他對上海的一些思念。他決心要給歐陽素心寫封信。雖然他不知她的生死存亡。現在,聽著爸爸平靜的鼾聲,又 聽著輕細的雨聲,取出藏在身邊帶著的歐陽素心留下的「天涯海角毋相忘」七個字的紙條看看,他心潮翻滾,忍不住攤開信紙就提起筆來了。
他覺得好像是在同歐陽素心面對面地親切談心。當他寫信時,歐陽素心兩隻好像老是跳動著希望火苗的眼睛,象牙一般光潔的雪膚,黛雲 一般烏黑的長髮,善良靈巧而脫俗的容貌以及慧心紈質、感情豐富的動態,都頓時出現在他眼前。他忍不住要把分別後的一切思念與一切遭逢 都用含蓄而使她能了解的語言告訴她。
信,他打算寄到上海環龍路去給銀娣,讓銀娣轉給在淪陷了的香港的歐陽素心。他顧不得信是否一定能到達歐陽素心的手上。只要有一點 希望,他就渴望把自己的行蹤送去,也想通過信件得到她的消息。他更決定一式再抄一封,直接寄往在日寇鐵蹄下的香港。雙管齊下,也許總 能使信到達吧?
信寫得這樣的長,長得像他這一向走過的崎嶇行程。信寫得這樣的亂,亂得正如同他此刻的紛紜思緒。他在將別後的思念和從離開上海的 一路艱辛,過封鎖線,跋涉災區,過潼關,越秦嶺到達「天府之國」的情況作了敘述。寫得雖亂,感情真實。
他繼續寫道:
……忠華舅舅同路,到蓉城的第二天晚上,突然提出:「我要走了!……」走前對我說:「到目的地,定會像一路見到的那樣,會看到許 多痛心事,但也要看到希望在前。戰爭使該腐朽的東西更腐朽,也引發、刺激了新的生機。能看到這點,就不會消極悲觀。」他與我們分別, 飄然而去,說:「終有一別,同路到此,我已放心了,就分手吧!」離開舅舅時,我淚雨紛紛,他在潛移默化中使我懂得的事太多!他說:「 別哭,以後再見,希望你又有了長進!」爸爸問他去哪裡,他沒有說。我明白他有自己的事要忙,只好互道珍重。看著他的背影在夜色中消失 ,我不禁想起了葬在上海的舅媽。爸爸對他的評價是:「有遠見,有真知,有道德修養,講起話來令人信服。作風正派,與人交往,值得信賴 。」爸爸是很少對人有這麼高的評價的。少了你,又少了他,我心裡又多了一塊空虛。我像面對浩渺無邊的大海,諦聽著驚濤拍岸的聲音,有 一種強烈的失落感,不知哪天才能填補心上的空白。
歐陽,我們互相理解,互相重感情,互相都懂得尊重別人。在一起時,我們心上都閃耀著歡樂之光。美麗的東西,戰爭能毀掉不少,但它 永遠不能全部將美麗的東西毀光!要有這種信心。我們的幸福並不縹緲悠遠,你在油畫上希冀的東西,我們完全可以靠自己去爭取。我不能沒 有你,不能失去你。舅舅勸過我,要我在大時代中,不要沉浸在個人的悲喜中不能自拔,應當使自己的思想感情找到依託,變一人的呻吟為大 眾的呼聲。但我辦不到。總是想念你,想得要死。我已經理解到什麼叫失去,後悔在過去沒有及時留住那不應錯過而應留住的幸福時光。我想 ,惟一正確的道路和辦法,是使我倆重新又在一起。現在剛來,一切未定。只要安頓下來,你就來!爸爸也是這意思。那時,我立刻給你寫信 ,我們猶如兩條斜線,應當匯在一個相交點上。你一定要答應我這要求……
寫到這裡,有兩隻耗子在陰暗的牆角里吱吱打架,攪斷了他的情思。家霆「噓噓」趕走了老鼠,凝望窗外,煙雨濃密,夜色漆黑,細雨的 沙沙聲與屋檐的滴漏聲同童霜威的鼾聲起落跌宕。他心裡凄惻,坐在燈前,想起了許多傷心的往事。他用放在油碟子里的一根小竹片兒,剔剔 燈芯,使燈火旺起來。剛想動手再往下寫信,先是聽見下邊似乎有人說話,話聲里有個熟悉的口音。接著,聽見走廊上有皮鞋「橐橐」響,他 心裡一動:難道是馮村舅舅來了?
站起身來,掩上信紙,走到房門口。果然,看見一個熟悉的身影正在狹窄的竹廊上迎面走來。一點不錯,這熟悉而使他感到十分親切的身 影正是馮村!家霆興奮得心裡像打鼓。他下午去找馮村時,那麼渴望能見到馮村,結果失望了。回來以後,又是多麼希望馮村快來。分別快五 年,多少次夢裡相逢,現在,馮村終於出現在面前了!家霆激動得眼眶濕潤了,顫聲叫了一聲:「馮村舅舅!」
馮村也認出家霆了,用一種喜悅、熱情的聲音叫喚他:「啊!家霆!我的小家霆!」他疾步上來,用手拍著家霆的背,瞧著家霆興奮地說 :「你長得這麼高大了!街上遇見,真不敢認了呢!」
兩人擁抱在一起。在油燈的光輝下,家霆看到:馮村老了不少,眼角多了些魚尾紋,似乎也胖了一些。臉色黝黑,兩隻好思索的眼睛也依 然光芒閃閃。他穿一條灰色西褲,一件白府綢襯衫,手裡提著濕淋淋的雨傘和一隻公事皮包。家霆欣喜若狂地朝床上睡熟的童霜威高叫:「爸 爸,爸爸!馮村舅舅來了!快醒醒!」
毛竹片編成的竹床下支撐的兩隻馬架「咯吱咯吱」響了。帳子一掀,露出了坐起身來的童霜威的臉。
馮村熱情叫了一聲:「秘書長!」他放下手中的雨傘和公事包,上前去握童霜威的雙手。
在這同時,童霜威也叫了一聲:「啊,馮村,你來了!」聲音嘶啞,疲勞加上激動,都在嘶啞的聲音里表達出來了。他握緊馮村雙手,然 後,下床來趿上了鞋,取一條毛巾拭著汗說:「唉,『還作江南會,翻疑夢裡逢』(①唐朝詩人戴叔倫五律《江鄉故人偶集客舍》中的兩句) !武漢一別,流水數年,國家離亂,人事代謝,何曾想到今日在此重相見?」說畢,眼眶發澀,竟落下淚來。馮村也動了感情,說:「秘書長 ,古人說:『三年不見,東山猶嘆其遠,況乃過之,思何可支?』(②曹丕《又與吳質書》中的句子。)長期以來,山川相隔,『孤島』形勢 險惡,一直擔心您的安全。現在您和家霆萬里迢迢,平安抵達,可喜可賀。但中途如果給我來一電報,我無論如何也要啟程去迎接的。現在, 我已將書店樓上一間房打掃乾淨,請秘書長和家霆就搬去居住。那裡比這裡潔凈些,生活上也還方便。」
童霜威見馮村的語氣態度十分誠懇,同在南京、武漢時一樣,點頭說:「那好,那好!只是下雨,又已住下了。今晚我們就在此敘敘離情 別愫,談談各自的遭遇。我也要聽你講講重慶的情況。明天白天再搬去吧!你看如何?」
馮村點頭說:「那也好!巴山夜雨,就在這裡挑燈夜談吧!」
家霆臉上一直在笑,面容舒展,說:「我來泡茶,聽你們說!」說完,忙著去洗茶杯、拿茶葉,用開水沏茶。
童霜威坐在床上搔癢,那坦克車似的臭蟲剛才叮得他大腿上全是皰塊。他端詳著馮村,問:「你到現在仍然獨身?」
馮村在對面一張竹椅上坐著,笑笑說:「日寇未滅,何以家為?既無合適的人,重慶居也大不易啊!」
童霜威點頭又問:「兩位老人都好?」
馮村搖頭:「都先後在武漢去世了。武漢淪陷,當時我在前方採訪,他們也未逃來四川。現在妹妹一家也仍在武漢。」見童霜威聽了似乎 有些傷感。馮村看著家霆感慨地說:「啊,家霆真的長大了!身材挺拔,氣度恢宏,真叫人高興!」他接過家霆遞來的茶杯,對童霜威說:「 秘書長!我真想知道你在上海的經歷呢!三年前的這個時候,汪逆在上海開偽『六大』,重慶報上登過偽中委名單,其中有您,我就不信。後 來,果然不見再有您在這方面的消息。收到過您的一封信,內附抄錄的《正氣歌》,我知道您的心意,當即按您囑咐送給於右任院長並請他轉 給中央黨部了。一次,偶然見到葉秋萍。我問起他您的情況,他倒說:『附逆不確,綁架是真。』以後,謝元嵩擺脫敵偽羈絆逃出『孤島』從 香港來到重慶,我特去看望打聽您的消息。但他說久未見面不知情況。」
童霜威聽到這裡不禁想起在洛陽見到畢鼎山的情景,氣憤地問:「謝元嵩現在怎樣了?這個王八蛋!我要找他算賬呢!」簡單講了上謝元 嵩當的種種。
馮村大為吃驚,說:「啊,原來如此!他被打發走了,名義上是奉派去美考察。」
童霜威恨得咬牙,嘆了口氣,搖了搖頭。他記得管仲輝在南京時是告訴過他的。管仲輝的消息不假。
馮村接著說:「我一直挂念你們,知道『孤島』情況特殊,您滯留租界十分危險,看到那裡暗殺綁架層出不窮,時刻擔憂,一心希望您早 日離開。現在,終於見到了,真是高興!」
童霜威將在上海的遭遇前前後後枝枝葉葉如實講了,真像一篇冒險故事,講得激奮時,面紅耳熱,講得悲慟時,壯懷激烈。家霆在一邊坐 著,有時給爸爸遞茶,有時也補充情況。
終於,喝著茶,聽著雨,促膝拊掌,將上海時那段曲折離奇但是合情合理的經歷全部講完。接著,在馮村的唏噓聲中,又簡略講了一路上 的艱難困厄與河南人間地獄的真貌。
聽罷,馮村被一種深沉、博大的愛國熱情和匹夫的忠貞撼動了。馮村覺得在童霜威身上,有了大量的與戰前同他所接觸時未曾發現的東西 。是戰爭給了他變化?他平靜地敘述逝去的時光,敘述生與死的搏鬥,沒有渲染在被敵偽特工總部綁架後面臨死亡的過程如何殘酷與艱難,但 已經足以使聽者從他的敘述中看到這種血淋淋的處境而感到痛苦,感到晦暗得透不過氣來。戰爭造成的人生苦難,給了他強刺激,卻激發出了 他身上蘊藏著的很少暴露的閃光品質。經歷過死亡的威脅,他對死似乎已失去了畏懼。他心上似乎湧出了一種要以戰勝苦難來取得安寧的姿態 來對待和迎接一切不幸。儘管肩負沉重,心情也沉重,他卻在用脊樑頂著重負。終於,從淪陷的「孤島」千山萬水踏破險阻來到大後方了。
馮村感動地說:「啊!脫離了虎口,迢迢萬里跋涉顛簸來到重慶,真不容易啊!我真想不到今天會突然坐在面前聽著您談這幾年的曲折經 歷呢!秘書長講的事,太使我激動了!」馮村對柳忠華的情況也極關心,知道柳忠華在成都飄然告別,遺憾地說:「啊,他如果也來重慶了, 該多好啊!民國二十六年冬在武漢分手,瞬忽快五年了,很想念他啊!」
濛濛細雨,用嘆息和呻吟似的凄涼音樂打破了夏夜悶熱、抑鬱的沉靜。
童霜威問:「馮村,你這幾年是怎麼過來的?還好嗎?」
夜深沉,雨忽然下大了。雨聲淅瀝響,黑暗的夜空里,煙水霧氣中布滿了刷刷的雨箭。
馮村音調裡帶著回憶,說:「當年武漢分別後,我改行從事新聞事業了,在幾個報館裡做過記者和編輯。武漢會戰時,到過鄂東前線,到 過長沙。後來又到過鄂北老河口五戰區,到過山西戰場。反正看到光明,也看到黑暗,轟炸、犧牲、傷兵、擔架、屍體、血污、潰敗,與不屈 不撓、視死如歸,都攪和在一起。」
童霜威想:怪不得那時馮村有很長一段時間沒有消息,聽到這裡,問:「有人說八路軍在華北游而不擊,事實是否這樣?」
馮村笑笑,喝著茶說:「置身於華北敵後戰場,周圍都受敵人的包圍封鎖,即使想『游而不擊』,事實上也辦不到。日軍的主要打擊對象 ,早就移到八路軍身上了。新四軍當然也是一樣。他們是堅決抗戰的部隊。能在敵後站住腳擴大地盤擴大力量不靠抗戰怎麼行?可歌可泣動人 心弦的事太多了啊!」說到這裡,他忽然苦笑搖頭,「這幾年,現實教育了我,出於憂國憂民,說了些真話,寫了些實況,老是有人想給我扣 紅帽子。皖南事變後,《中央日報》對中共改稱『奸黨』,重慶各學校和機關團體因共產黨嫌疑被特務逮捕的就有幾十人。其實我哪是什麼共 產黨!我接觸的人左中右都有!有理講不清,我決定不做記者了,籌款辦了個書店,股東的面很廣。但戴有色眼鏡的人仍把我看作是左傾文化 人。現在,處境也不佳妙。如今,特務橫行,可怕又可恨!重慶大學商學院院長馬寅初並不是共產黨,敢說點真話罷了!前年底被捕,前不久 在國內外輿論壓力下,才被釋放。但也像你在上海似的,仍軟禁在歌樂山大木魚堡五號他家裡。」
童霜威不禁皺眉,想起了戰前南京瀟湘路的鄰居葉秋萍,說:「葉秋萍一定十分得意了?」
馮村嚴肅地點頭:「當然!他是中央執行委員會下設調查統計局的負責人。軍統、中統,一屬軍,一屬黨,是左右臂,與明代的東廠、西 廠相似。現在特務為非作歹,中統就有二十萬人以上。老百姓心上都裝了暗鎖,不願隨便開口。那是我做記者時,一次在個會上遇到葉秋萍, 他當面笑著警告我,叫我不要太左。我笑答:『盯我梢的人是盯錯了!你看我能像共產黨嗎?』他說:「不像就好!」說完,笑起來。
雨聲轉小,黑洞洞的窗外,有騰騰的霧氣,似雲,似煙。鄰室有人在大聲叫:「茶房!」
童霜威問起司法界的情況。
馮村盡量詳細地講給童霜威聽:「居正住在蓮池溝司法院內的公館裡。有一次我去看望他,他嘆氣說:『司法行政部本來屬於司法院,現 在隸屬行政院去了。什麼五權憲法?司法院是五權中一個空權了!我這司法院長還有什麼事可干!』早先人家說司法院是湖北同鄉會。現在, 司法院全體職工一百七十多人,湖北人只佔一半了。那一半,主要都是C.C.的人。因此,上下左右明爭暗鬥,一塌糊塗。司法現在實行黨化 !法官訓練所從前年開始,受訓的都不是原來學法律的,而是中統特務人員,受訓後一律派充各省的戰區檢察官,任務是『鋤奸肅反』,歸葉 秋萍領導。」
空氣里傳來熏蚊子的苦艾草的味兒。一縷清香夾雜著苦澀的煙味在潮濕的空氣中飄,飄。鄰室的談話聲隱約傳來。
童霜威關心地問:「中懲會和司法行政部的情況呢?」
馮村不願刺激童霜威,盡量平靜地說:「中懲會的實權在畢鼎山手裡。他同太太離了婚,新太太是個留美歸來的基督徒,在勵志社當副總 幹事,據說通天。這條裙帶關係最了不起。有人說:《紅樓夢》上護官要靠賈、薛、王、史四家,中央護官也要靠蔣、宋、孔、陳四大家。畢 鼎山是還要飛黃騰達的。司法行政部的實權落在戰前代替你的那個彭一心手裡。此人也是C.C.的,臭名遠揚。他太太丟在淪陷區,如今成立 了偽組織,將中央黨部秘書處那個有名的『花瓶』楊女士做了抗戰太太。彭一心對您頗不友好,連見到我也不答理,可笑得很。」 童霜威 聽到這裡,像冰水潑心,感到司法界已經沒有立足之地了,隨口問:「于右任情況怎樣?」
「此老您倒是可以去看看他的。」馮村說,「他為人比較公正,但態度不太鮮明,有時比較嚴正,有時又有些暖昧。去春紀念屈原,文化 界人士發起將端午定為詩人節,於鬍子也簽名當了發起人。我還記得宣言里有這樣的句子:『詩人眼看著明媚的山河被敵人蹂躪,橫行霸道的 奸臣向敵人獻媚,他的憤怒的歌,可以叫上官大夫、令尹子蘭聽見了發抖。……目前是考驗屈原精神的最突出的時代。……山林河水為中華民 族唱起了獨立自由的戰歌,在古老的土地上中華兒女迎接著新生的歲月……』很大膽吧?」
滂沱的雨聲不知在什麼時候已經停止,旅店裡喧囂的聲音也開始平歇,一切變得靜了,檐上的滴水聲遲緩地「滴滴答答」未停。家霆一直 靜靜聽著,這時起身給爸爸和馮村斟茶,又去燈上撥亮燈芯。
童霜威再問了些往昔熟人的動態。馮村都一一作了回答。又談了一會兒前方戰況和重慶瑣事,不外是:每星期一上午照例做紀念周,唱「 三民主義吾黨所宗」,背「總理遺囑」,談談「以空間換取時間」……國民政府在上清寺國府路,中央黨部也在上清寺。軍委會就在儲奇門原 重慶行營,行政院在歌樂山,監察院在金剛坡。物價飛漲,法幣貶值,官場中人許多對戰爭都已感到厭倦。「前方吃緊,後方緊吃!」重慶是 發國難財的官商尋歡作樂之地,燈紅酒綠、紙醉金迷與前方成了鮮明對照。香港緊急撤退時,孔祥熙(①孔祥熙(1880一1967):字庸之,山西 太穀人。此時任行政院副院長兼財政部長)的家眷包了專機,連洋狗、馬桶都帶上飛到重慶。派系傾軋變本加厲,有人罵老蔣「不是民族英雄 ,是家族英雄」。
聽了這些一團糟的情況,童霜威頭裡混亂,不禁更加心寒氣短,冷冷坐著。他傷心:抗戰初期一度激發出來的那種扞衛中華民族要把血肉 築成我們新的長城的精神振奮的狀態,在國民黨和中央要人中蕩然消失了,代之而起的早已是變本加厲的萎靡不振、暮氣沉沉和貪污腐化一類 世態了。怎麼得了呢?
家霆問起空襲情況。馮村說:「去年夏天,日機空襲重慶,釀成五里長的公共防空洞近萬人窒息死亡的大慘案。去年一年炸得十分厲害。 今年以來,在華日機因太平洋戰事大批調走。美國和蘇聯來的飛機增加了,重慶空防力量增強,放過一次警報,日機卻沒能進城投彈。」這大 概就算是差強人意的消息了吧?談到此時,已經夜深,燈也加過油了。童霜威覺得想知道的大致已經知道,聽了馮村的介紹後,在這暑熱的深 夜,感到百無聊賴。雨一停,天就燥熱,他心裡煩亂,不禁站起身來,背著手踱方步,徵求馮村意見地說:「已經來了!而且來得如此艱難! 你看我該怎麼辦?」
他提出的是一個分量十分重的問題,是一個要馮村拿出對策來的問題。馮村思索著,終於說:「秘書長,您來了,這兒對您當然比在淪陷 的上海好。從長遠看,我有一個建議,但不知當不當說?」
童霜威朝馮村看看,這個他以前的秘書,那時他喜歡馮村的機靈與善於體會他的心理,這次他卻喜歡馮村的直率與坦誠。他說:「說吧! 我就是要聽聽你的建議嘛!」
馮村點頭,發自內心地說:「從長遠看,我要勸您在看看情況後,經過深思熟慮,為中華民族和人民著想,考慮在政治上離開國民黨另立 門戶,另找出路。但從現在來說,您新來乍到,還是要先立定腳跟。」
窗外的霧,淡淡的,像是淡藍色的,在隨風灌進屋裡來。
童霜威點頭沉著地斟酌說:「長遠的事,只能以後再說了。我的意思就是問你現在怎麼先能立定腳跟?」
馮村明白:童霜威思想深處充滿著矛盾,儘管他在對待日偽的事上有遠見和定見,但在與國民黨的關係上,他靈魂深處是存在著另一個世 界的。他明知這個黨的那些人不對,但不忍與之決裂。明知什麼是黑暗和光明,又怕光明刺眼。於是,常常顯得矛盾,妥協。這可能同他過去 從小讀的那些孔孟之書和後來研究過宋儒之學的影響有關吧?明哲保身以及封建道德上的一套深深植根於他的腦海之中。馮村也不想多逼他, 就知心知意地回答說:「看來,還是先找一找於鬍子看看能否安排一個職務。司法界的那批人不找也罷。」
童霜威點頭說:「C.C.我是深惡痛絕的。司法界那伙留法派、英美派我也不會去同他們狼狽為奸。也許今後我真的是永遠要脫離司法界 了。司法黨化,特務管法,與我學法用法的初衷完全違背,我絕不想去那裡沾什麼油水分什麼贓!」
馮村嘆口氣,他明白童霜威的心態,說:「您來到了重慶,應當在報上發條消息。這件事我可以去辦。當然,不宜給您在左的報紙上發。 我可以托《時事新報》和《商務日報》的熟人,給發一發新聞。報上一登,形成影響,有利於站定腳跟。您再到處跑跑,看看昕聽,再作決策 ,您看如何?」
童霜威原來在脫離虎口飛出上海時曾考慮過到重慶要向記者發表談話的事。現在,想法改變了。國共之間的磨擦,使他覺得如實說出自己 是依靠柳忠華等的幫助而離開「孤島」過封鎖線的,那樣不會有利。如果不如實說,諱言這一切,他也不願意。何況重慶的種種都使他泄氣, 也不想沽名釣譽,他覺得沒有向記者發表談話的必要了。他嘆口氣對馮村說:「好吧!你看著辦吧。」
家霆看到爸爸臉上泛出一種十分疲憊與失望的神色,明白爸爸的心情不好,勸慰道:「爸爸,我看馮村舅舅說的辦法很對,照他的話辦吧 !我們明天搬到他書店樓上去住。」
童霜威點點頭,踱近窗口,看著黑黝黝的天空和霧氣繚繞的空間,覺得勝利、前途……一切都好像這霧夜中的風景,看不清也說不明在哪 里,是什麼樣?思緒像在陰暗之處徘徊。他忽然低聲吟起詩來,聲音充滿感情:「流落征南將,曾驅十萬師。罷歸無舊業,老去戀明時。獨立 三邊靜,輕生一劍知。茫茫江漢上,日暮欲何之?」
是劉長卿的一首詩。家霆和馮村都熟悉。此時此地,童霜威吟出這首詩來,當然心情是有所寄託的。窗外,黑沉沉的,有著輕淡的夜霧在飄蕩 。一幅會變幻的縹緲的夜景像巨畫一般嵌在窗框構成的鏡框里。原先有的一點零散的燈光,一盞接一盞地熄滅了,只剩很少的幾盞。每熄滅一 盞燈火就使人覺得夜色深暗了一層。雨已停了,外邊的一切好像在水裡浸過似的,濕得能擠出水來。漆黑空寂的蒼穹,像黑色的大海,無邊無 際,無聲無息地流動,使人產生少有的孤單和恐怖感,風塵歲月就似乎在這種摸不到而感覺得到的黑暗波濤中在流耗、消逝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