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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卷 長江奔騰,山城白霧茫茫 五

所屬書籍: 中 山在虛無縹緲間

九月下旬,重慶的大霧天氣更多了。
早晚時分,有時霧氣氤氳,像是流動著的透明體,輕紗一般,籠罩著江面,籠罩著山巒,籠罩著山城。迷霧開豁的地方,才露出縹縹緲緲 的建築物、人群熙來攘往的街道和山岩、樹木的輪廓。霧,有時乳白色,有時淺灰色,像煙,又不是煙;像雲,又不是雲。人在濃霧中行走, 特別鬱悶,特別迷茫和孤單。
霧中在崎嶇陡峭的石級上行走,艱難地逐級攀登,似乎這種攀登永無盡頭,使人分外疲勞。
霧,撲在臉上,睫毛、頭髮都濕漉漉的沾上了細水珠,皮膚也滑膩膩的像淋上了膠水。這種時候,晚上月亮出來了,月光會給霧氣增加凄 涼和寒冽的銀光;早上,太陽出來了,會像是一個托在遠處海上的孤孑的火球,似乎無法與這將天地掩蓋塗抹成白茫茫混沌一片的濃霧搏鬥。
山城的霧,成了一個象徵。彷彿迷漫的白霧遮掩了許多卑劣骯髒見不得人的勾當,彷彿中國的命運是處在一種縹緲得難以明朗的阢隉狀態 之中。有時,聽得到霧中的江濤聲、人聲、車聲,卻看不見水,看不見人,看不見車,使人在霧中生活,害怕濃霧會遮掩了前邊那些深淵,也 怕霧中突然會飛駛出將人撞倒的車輛。即使是白晝,也會產生在黑夜中的心態。
來到重慶,僅僅不過一個半月,家霆已經感到厭倦、痛苦而失望了。在淪陷區時的生活像是一個逝去的噩夢。現在,重慶的生活,使他感 到像從一個舊的噩夢又走進了一個新的噩夢之中。
他同情爸爸,發現到重慶後的一個半月中,爸爸一直是在為思想上的寄託和生活上的出路奔走。最後,爸爸受到了冷落。賑濟委員會常務 委員的事沒有謀成,結果是送了一個「委員」的空銜,沒有固定工資,只在逢年過節時可以送點特別費或車馬費。那麼,生計就只能主要依靠 「中華實業信託公司」那個「設計委員」的掛名差使按月拿「車馬費」當作薪水了。他知道爸爸並不想掛個空銜拿乾薪,更不樂意拿杜月笙的 錢,但卻沒有一個真正合乎他發揮才能的崗位。爸爸像是被遺棄了!燃燒在胸膛的抗戰烈火,到重慶後好像老是被人用涼水在一盆一盆地澆潑 。火焰快被撲滅了,心裡的憤怒卻更高漲了。
思想上的寄託,就更可憐了。除了從馮村處,從那次在馮玉祥那裡,得到過一些安慰和鼓舞外,目睹的是不平的世事,腐化的宦途,崇美 媚外的醜態,豺狼虎豹般的作威作福。耳聞的是上層的腐敗,小民在呻吟,艱難的生活,特務的橫行,不願做亡國奴的人在受苦受難。從童霜 威無數次的搖頭嘆息之中,家霆能體會到爸爸內心有多麼痛苦。他察覺爸爸在變,當然也掌握不準爸爸想的全部。
有一次,他見爸爸同馮村談話時,憤憤地說:「如果讓我能再從年輕活起,我就會懂得怎樣做人怎樣生活了!」
又有一夜,睡下後,父子閑談,他聽到爸爸自言自語地說:「忠華不知現在在哪裡?他在幹什麼?」後來忽然又嘆口氣,說:「唉,要是 你生母現在還活著,該多好啊!……」也不知他是什麼意思。
家霆明白,爸爸透露的僅僅是一點點,他所想的,一定更深、更遠。整個家,像一隻在戰爭中航行在炮火橫飛的洋面上的小舟。家霆感到 無法為爸爸解除困境、排遣煩惱。
家霆也想念舅舅柳忠華,不時反嚙、回味著舅舅在由上海入川途中講過的一些話。在這種對生活充滿厭倦、痛苦和失望的時候,他才最感 到舅舅說過的那些話的可貴。舅舅的話常常餘味無窮,引起思索。有時,家霆想拿馮村舅舅來代替忠華舅舅。憑了解與感覺,馮村舅舅的思想 確是進步的,絕不是一個如他自己所標榜的「如今不愛過問政治」的人。馮村舅舅可能是因為形勢惡劣,必須謹慎小心。爸爸似乎明白這一點 。自從葉秋萍給了勸告和警告後,爸爸對馮村說過:「謹慎小心,鋒芒不宜太露,自投羅網的事不能做。」又說過:「你的處境看來不好,但 如果出了事,我一定竭盡全力護著你。」人同人之間,相交貴在知心。爸爸與馮村之間,似乎就有這種默契。這種默契在家霆和馮村之間也存 在。當家霆將在南京見到尹二和庄嫂的事告訴馮村時,他看到馮村兩眼充滿感情,後來說:「地獄裡是有勇士用頭顱去撞開鐵門的!我希望到 勝利後能在南京再見到尹二!」
又有一晚,當家霆把與柳忠華舅舅一路來川的情況告訴馮村時,也談到了忠華舅舅講的許多深刻的話。馮村聽了,最後點頭說:「家霆, 記住他對你說的話吧!他的話有道理!你應當鑒別比較,懂得政治。但是,他的話你不要隨意對別人說。現在,需要的是自己心中有數。環境 險惡,到處有鷹犬,必須謹慎小心。」家霆了解馮村舅舅的心。馮村舅舅不能同他多談什麼知心的、進步的話,他諒解馮村。
家霆有迫切為抗戰獻出全身力量的願望。他本來嚮往著大後方應當是高燃抗戰烈火的熔爐。在這裡,可以投身抗戰的滾滾洪流中去。只要 能這樣,哪怕付出犧牲,再吃苦,再受累,也心甘情願。誰料到重慶竟是眼前這般模樣?家霆無法出力、無法獻身,十分痛苦。無法擺脫,甚 至造成了精神上的懊喪。來到重慶,因此就泛起鄉愁,思念上海,思念江南水鄉。難道是一種思鄉病嗎?英文上叫作「Home-sick」的!他想念 南京,確有辛棄疾詞里寫的「落日樓頭,斷鴻聲里,江南遊子。把吳鉤看了,欄杆拍遍,無人會,登臨意」的心情。常懷念小時候在瀟湘路一 號和在大石橋學校里的情景。甚至夜深夢醒,悵念起雨花台媽媽的墓碑和那些殺人的荒野覃坪。……他想念上海,特別想念交往親密的歐陽素 心和不知去向的程心如,甚至伶俐的銀娣,舅媽楊秋水和大舅媽「小翠紅」的墳墓。
歐陽素心在香港怎麼樣了呢?
那天匆匆遇到謝樂山時,謝樂山插科打諢似的開了一個玩笑。逗得家霆格外想念歐陽素心。寄發給她的信,也許要很久很久才能到達她手 中吧?不,也許根本在中途失落永遠不會到達她的手裡吧?她是已在戰火中死去,還是仍很好地活在世上?她是仍在香港漂泊還是已經離開了 香港?誰知道呢?誰能說呢?月有陰晴圓缺,人有離合悲歡。戰火燃燒蔓延,人間的生離死別就加劇了進程增大了數量。思念歐陽素心時心頭 的憂煩與不安,使家霆老是有一種像在濃霧裡行走心裡積貯著鬱悶和惆悵的感覺。李白的詩:「天長地遠魂飛苦,夢魂不到關山難,長相思, 摧心肝。」家霆覺得恰切地表達了他的思念。
家霆迫切要求趕快能上學。雖然,他一直在刻苦自學。到重慶後,又設法購到了高三的課本預習,也大量在閱讀文學、歷史等書籍。但不 進學校,沒有學歷。中學都已開學了!再耽誤蹉跎怎麼得了?謝樂山上了大學了,向他炫耀的神情和語氣還在眼前。家霆好勝,一心想趕快結 束高中考入大學。偏偏,一切又決定於爸爸的部署。現在,爸爸受到冷落,還借住在「渝光書店」樓上,當然不是長久之計。家霆不忍催促爸 爸。看著月份牌上的日曆一天一天撕了一張又一張,心裡的焦急又是難以忍受的。
終於,今天晚飯後,馮村來了。家霆聽到童霜威在同馮村商量去向時作出決定了。
童霜威用斟酌的語氣說:「看來,抗戰仍是不要我來出力,我是不可能有什麼發揮抱負的地方了!」他看看那副尚未裱過已被家霆用圖釘 釘在牆上的馮玉祥贈的對聯,說:「像馮煥章都只能掛著空銜住閑,我這樣也就不足為奇了!我不想再出去奔走折腰了。在重慶住著,也覺得 『冠蓋滿京華,斯人獨憔悴』!馮村,你說我帶著家霆怎麼辦?」
馮村先是沉默,半晌,說:「霧季開始,重慶的轟炸估計不會像以前那麼厲害。但日寇狗急跳牆,以後未必不再來空襲。這裡居住條件差 ,物價貴,生活也不好。秘書長和家霆住在這裡既不舒適,也不方便。而且,家霆也該快點入學了。」家霆插嘴說:「是呀!到哪裡好呢?」
馮村思考得很周密地說:「秘書長,我當然希望您在重慶,我可以隨時見到您聆聽教益。可是,如您所說,在這裡住著,也沒太大意思。 我倒建議您帶家霆住到江津去。那是一個美麗潔凈的小城,盛產橘柑,離重慶近,坐船來回方便。一百幾十里路,半天多就到。生活安定,便 宜。我有個熟人,是個銀行家,名叫鄧永剛,江津本地人。抗戰軍興後,下江人到了江津,他很熱心公益,喜歡結交名流,專門騰出了房子低 價或免費借給下江人住。秘書長如去江津,他是會熱心照應的。」
童霜威嘆口氣,站起來背著手踱步。戰前在南京官場中有過的畸零、孤單感又濃烈地回來了。他似在思索,問:「那裡我還有熟人嗎?」 馮村點頭說:「有!您還記得嗎?戰前,有個鄭琪,有一年到南京看望過你,是法官訓練班畢業的,聽過你講課,自詡為是您的門生。他原在 重慶,大隧道慘案時,爹娘老婆和子女全死在隧道里了。孤孑一人,現在是江津的法院院長。此外,就是我對您說過的李思鈞了!戰前中懲會 的總務科長,太太在逃難來川時途中病故。當年中懲會那個『景泰藍花瓶』女秘書錢敏敏做了他的填房太太。李思鈞在江津當了縣黨部書記長 。」
童霜威皺皺眉頭,他對李思鈞印象不好。又因提起「景泰藍花瓶」錢敏敏,想起了畢鼎山,畢鼎山當年同錢敏敏的風流艷事是人所皆知的 。
馮村接著說:「江津有個國立中學,辦得不錯。聽說校長是法國留學生。家霆可以在那裡上學。我想,秘書長如果到那裡,退一萬步說, 掛牌做大律師也未始不可。而且,可以著作。目前特務無法無天,依您在司法界的名望,從法學觀點談法,必然不同凡響。您不是答應馮玉祥 先生要為堅持抗戰和團結進步出力嗎?這實際是最好的出力。您的大著,渝光書店可以出版的嘛!」
給馮村這樣一說,童霜威動心了。家霆是該上學了。自己戰前就開始動手寫的《歷代刑法論》一直未寫完,寫了的部分書稿也留在方麗清 家一隻箱子里未帶出來。但寫書的願望,一直存在。到江津去,就是寫書也好呀!通過抗戰開始迄今這五年多的經歷.他覺得:人在戰爭中, 有時確實難以完全自己駕馭自己的命運。但也認識到,儘管如此,在某種情況下,人也不是毫無作用的。人每每還是可以用自己的努力來改變 或改吾處境的。人,不能消極無為!自己能從敵人魔爪里逃脫並且來到大後方,就是明證。這使童霜威在面臨選擇時,感到去江津是正確的。 他有了一種精力和抱負有所寄託的感覺。
柳忠華說過的一些話,馮玉祥說過的一些話,都敲響在他心頭。他覺得歷史並不是一條環行路。回到國民政府身邊來了,並不是尋找歸宿 ,而是可以一切從頭開始的。無論再有多少磨難,他也會有一種新的虔誠的信念去對付。他腦際突然閃過一棵巍巍聳立崢嶸多姿的老樹──南 京中央大學梅庵里的那棵大名鼎鼎的「六朝松」。多少朝代了,風霜雨雪,卻依然有著生機,頑強地茁生著枝葉。
童霜威終於慨然地點頭說:「對!馮村,你的建議對!我看,到江津去,是一個好辦法。」他回臉問兒子:「家霆,你看怎麼樣?」
家霆早已心裏面盤算過了。馮村的設想十分周到,經歷過長期不安定的顛沛,早渴望能同爸爸過上一段平靜的日子了。他迫切希望爸爸能 安下心來恢復身心上的創傷,也渴望自己能有個好的學校讀完高中。家霆說:「我看,到江津去好!」
事情迅速這麼決定了。其實,不這樣,也沒有更好的辦法了。
最後,童霜威拍板說:「好!就這樣定了吧!馮村,你先寫信同那位鄧永剛先生聯繫一下,然後,我們就去江津!」他心裡感到:對渾沌 的過去應當捨棄了,以後,該是一個清醒的未來。
馮村走後,家霆見爸爸在燈下坐在桌邊獃獃望著黑黝黝的窗外。秋蟲的鳴聲像一支樂隊嘈雜起落地傳來。童霜威忽然提起筆筒里的毛筆, 打開墨盒,舔上墨汁,取出一張信箋紙,隨手寫下了一首七絕。
家霆走上前去,看到爸爸寫的是:
霧氣升浮遮遠山,
長夜迷漫星月暗。
流水送走官場夢,
空餘豪情心卻寒。
啊!啊!像川江的激流一樣,深處洶湧,表面平靜。這難道是爸爸經過篩選留在心間的沉澱嗎?……家霆忽然感到心裡發酸,他明白爸爸 寫這四句詩勾畫出了蜩螗的心情。
他不願爸爸坐在那裡繼續沉浸在消沉的情緒中,提議說:「爸爸,出去散散步吧!時間不遲,今晚月色很美。」
童霜威「呣」了一聲,無可無不可地站起身來,洒脫地說:「好!出去走走吧。」
離開人煙稠密的熱鬧街道,他們向江邊走去。街上,房屋和籬牆在夜色中融為一體。不知哪一家傳出了胡琴聲,有人在唱京戲。唱的是老 生,聲嘶力竭非常悲涼。山坡街道有些傾斜,一些矮小的房屋裡,傳出老人的咳嗽聲、嬰兒的啼哭聲和女人的嘮叨聲。……
這一夜,有天燈似的月亮,但山城的霧氣逐漸在加濃,灰色的、白色的霧氣,在夜網中泛出藍色的基調。映著銀色的月光,霧氣繚繞在屋 舍、梯坎、竹叢、樹木之間。那些白晝碧綠青翠的竹叢,密密匝匝。霧氣在搖曳多姿的竹子綠葉上凝聚成細微的淚珠,時而無聲地跌落。遠山 在霧氣中,縹縹緲緲,若有若無。在昏昏沉沉朦朦朧朧的白霧和夜色構成的藍色基調中,憑藉月光,透過霧氣,可以看到有些山崗上的小樓里 射出的金燦燦的燈光。那金燦燦的燈光,似乎可以使人解除一些壓抑。
暑熱已經過去,在這九月初秋,越走近江邊,越是風涼。父子倆也不說話,都默默躑躅,各想各的心事。家霆遠望,忽然好像眼前看到的 縹緲景色正是在環龍路歐陽素心畫室里那幅油畫上的意境。只不過,那畫的是清晨,而眼前,是夜晚。
快走到朝天門碼頭時,只見霧氣已經深深淡淡地瀰漫了江面,將對岸的燈火與一切遮掩得若隱若現。微風送來江水的腥味,傳來江水的奔 騰聲。忽然,看到天空中有人放的「孔明燈」正在冉冉升飛。
「孔明燈」像照明彈,又像水晶球似的與月亮爭輝,在黑色的天空中緩慢地飛行、升高。是從遙遠的曠野里升起的,晶光四射,太好看了 。家霆用手指著說:「爸爸,看呀!孔明燈!真美!」
「孔明燈」,在四川傳說是諸葛孔明發明的:用輕竹篾作骨架,紮成小燈籠形狀,四周和頂部都用油浸的白桑皮紙糊嚴實。燈的底部支架 上放一隻裝著菜油和燈芯草的小碗。用火點亮油燈後,熱空氣向上猛烈蒸騰,將燈籠里的冷空氣驅凈,「孔明燈」就會漸漸騰空而起,自由自 在地在夜色中飛行。四川的習俗,喪家齋醮,放『『孔明燈」,是招魂指路的意思。但,逐漸也有年輕人用放「孔明燈」當作一種消遣,像放 風箏一樣具有玩樂欣賞的性質了。
童霜威立定腳步,仰臉看著「孔明燈」冉冉飛行,說:「聽講這本是三國諸葛亮作戰時,為了夜戰發明了作信號用的。後來,不再用於戰 爭,就給民間用了。要是所有用在戰爭上的東西都用在和平上,該有多好!這燈很美!但假如是作戰的信號、敵機投彈轟炸的信號,我們站在 這裡,恐怕也欣賞不了它的美了。」
朝天門下,沐著月色,光斑明滅、變幻無定的滔滔江水在霧氣中嗚咽著潺潺地流。黑暗的水面,幽幽像水銀一般,閃著陰森森的光。白霧 漫江,茫茫的,朦朦朧朧的,煙氣似的逐漸擴大、瀰漫著。天,有點朦朧;地,也有點朦朧;月光、星光,也朦朧。沿著石級往下去江邊,水 天渾然連成一體,幽深而又神秘。來往的人,都像影子。從高處望下去,下邊澎湃交匯的長江與嘉陵江是黑咕隆咚的。
遠處,河壩上面的梯坎旁,有棚戶區。附近,有一小堆火,火光衝破濃霧閃爍著。火舌舔舞,冒著白煙,遠遠隨著輕風傳來凄厲的「嗚嗚 呵呵」的哭聲。有女人的哀哭,還有小孩的慟哭,同唧唧的蟲聲和夜風拂動野草發出的沙沙聲攪和在一起。
啊,在這月光明亮而又多霧的暗夜裡,哭聲令人聽了分外心澀。哭聲像眼前的濃霧似的緊緊纏繞著他們。
這準是在給過去大轟炸里死去了的親人在焚化錫箔送點冥幣表心意吧?去年,前年,大前年,重慶都遭到過日機的滅絕人性的大轟炸。有 時一次來一百多架飛機,燒夷彈毀了半個市區,臨河壩的棚戶區全燒光過。前些時,家霆來江邊漫步,也見到過焚化紙錢有人啼哭的情景。今 夜,聽著哭聲,看著火光,心裡哀怨悱惻的感觸更深。家霆心在戰慄,不禁嘆了一口氣。
霧真濃,像煙似的,是從地里、江里冒出來的?還是像從半空中輕輕盈盈地飄下來的?
童霜威意興索然,忽然停步,說:「不下去了!回去吧。」
家霆卻不想回去。他忽然聽到哭聲停止,在江邊另外一個方向,隨著微風傳來了清晰動聽的口琴聲。口琴聲悠悠揚揚,如煙如雲,像是絲 絲縷縷縹縹緲緲的思緒緩緩飄升,顫悠在不為人知的另一個世界裡,虛虛幻幻地回蕩而來。而那有濃有淡、紛紜纏綿的霧氣,彷彿撕扯著不盡 的琴音,輕攏慢捻,如幽咽,如裂帛,颯颯颼颼,
啊,月光下水濤邊神奇悅耳的口琴聲喲!此時此地,透過江邊的霧靄隨風飄來,使家霆兩隻腳像膠住了似的不能動彈了。
家霆轉身側耳,微喟地說:「哎,爸爸,您聽口琴聲!……您聽呀!……多麼美!」
童霜威聽著動人心弦的口琴聲,口琴聲裊裊動聽。藍色的明月夜,霧氣瀰漫的江邊之夜,純潔、美好的口琴旋律,抑揚頓挫,起伏在霧氣 中,使人心上產生一種神聖的浪潮在拍打著心扉。他不禁站定腳步同家霆一起靜靜聆聽。
過了一會兒,口琴忽然換了一個曲子。家霆一聽,心動了!多麼意外啊!口琴吹奏的動人曲調是家霆熟悉的!
家霆身上洋溢著勃勃生氣,散發著青春氣息,口琴聲在他聽來,像是在憂鬱地訴說,訴說著逝去的童年,訴說著失去的情愛,訴說著那在 環龍路上發生過的一個神奇的夜晚……他說:「爸爸,口琴吹的歌我熟悉!我要去看看,是誰在那裡吹奏?」
江水在霧海中流,月光也在霧氣中的水上流。霧氣茫茫,濕潤得像有微不可見的粉塵撲面。聽著口琴聲,口琴聲似乎是靈魂的嘆息,有眼 淚和深情,沁上愛的芬芳,一直電傳到全身,鑽進了心靈深處。他從來沒有聽過這樣使他感動的音樂聲。
家霆有一種奇特的預感。吹口琴的一定是他熟識的人。但卻是一種再也不敢相信的預感。
他讓爸爸慢慢走下石級,自己飛快地從石級上帶著跳躍飛奔下去,直奔江邊,透過白霧,沖向江邊,沖向口琴聲傳來的地方。
口琴聲仍在傳來,又反覆從頭在吹那支歌了。他聽得出口琴吹出的歌聲中有思念、有回憶、有憂鬱、有孤單。他眼前出現了童年時唱這支 歌的情景,彷彿自己躺在校園裡碧綠的草坪上和同學一起在唱這支歌,更記起了在上海時那個神奇的夜晚他到環龍路去時,聽到樓上亮著燈光 的窗口裡傳出的口琴聲以及後來他和她一同在回憶早年的歡樂時合唱這支歌曲的情景:
記得當時年紀小,
我愛談天你愛笑。
有一回並肩坐在桃樹下,
風在林梢鳥在叫。
我們不知怎樣睡著了,
夢裡花兒落多少。
啊,往事如夢,縈繞不絕,牽情扯魂,彷彿非常遙遠,卻又感覺很近。是誰在高懸明月的夜晚、霧氣茫茫的江邊會用口琴吹奏這支優美熟 悉的曲子呢?
家霆跑得喘著氣,到了江邊。江水漩流,發出令人驚心動魄的響聲。兩腳在光滑崎嶇的大塊鵝卵石上奔跑,腳下的鵝卵石硬得硌腳,十分 難走。驀地看見江邊凸起的一塊巨大的光岩上有一個人影。透過縹縹緲緲的薄霧,看清在這塊崢嶸嶙峋的大岩石上,面對浩瀚的大江,月光下 ,一張矮矮的畫凳上坐著一個身材窈窕的少女,正雙手托著口琴在吹,似陶醉在音樂之中。她的面前放著畫架,畫架上有未完成的油畫。啊! 這是一個來畫月下霧中江景和遠山的女郎。看不見她的臉,優美的背影卻十分熟悉。江水在流,白霧在飄,她坐在巨石上,夜色、白霧和銀緞 般的江水襯得她遍體放射著神秘的光輝。口琴吹奏出的音樂似在為奔騰打漩的江水作著伴奏,奇妙極了。比一張傑出的油畫,比一張攝影的傑 作,要美不知多少倍!家霆忽然止步了!
就在這時,家霆看到腳步聲驚動了坐在大光岩上穿著黑旗袍外罩一件淺色短外套的女郎。她迴轉臉站起來了,顯露了純潔無瑕的側影。啊 !明眸、皓齒,俏麗煥發的面容,豐滿適中的體態,渾身散發出的迷人光彩,一切的一切,都使他認出:是歐陽素心!一點不錯,確確實實是 歐陽素心!她像沉浸在音樂的大海中,享受著童年感情的重現,又像是被祥雲和青煙掩涌圍繞著,將凌空飛向蒼穹。霧氣飄移,四外渾沌,山 影天光似有若無,是幻覺嗎?
家霆愣在江邊,一動也不動,幾乎屏住了呼吸,像雕塑一樣。但,他聽到她在愣怔了一下以後,忽然爆炸似的叫了起來:「啊,家霆!」 她那雙美麗的眼睛又像在跳動著希望的火苗了。
「歐陽!」家霆衝上前去。
不顧一切,他們在月下閃電似的擁抱在一起。心與心撞擊,恨不能將彼此的情愛吻進永恆。別後的憂患、焦灼、痛苦、寂寞,都被這霎時 間遍及每一根神經的歡欣沖刷得乾乾淨淨。聽著江水在為他們歡笑,讓夜霧為他們遮上一層薄薄的帷簾。啊,人生有時真像魔術師在變魔術; 人生,有時又真像戲台上在演戲;人生,有時更像是一場美夢,出人意料,神奇莫測。
「真是你嗎?歐陽!」家霆的眼眶濕潤了,他感到歐陽素心的心房在激跳,眼淚撲簌簌地流出來,「你怎麼會在這裡的呢?想死我了!我 還以為永遠見不到你了呢!」他忽然悟到謝樂山那天說的是真話並不是開玩笑了。他緊緊地摟住她,吻她芬芳柔軟的黑髮。「真是你嗎?家霆 !」歐陽素心一雙情意深切的眼睛凝望著他,鬆開了手,取手帕拭淚,傷心地哽咽著說,「你怎麼也在重慶呢?以後,我再也不離開你了!再 也不了!……」她又把臉撲向他的懷裡,雙手握住他兩條堅強有力的臂膀。
「爸爸就在後面!」家霆撫慰著她,原來以為是虛幻的想像,現在成了熾烈的激情。他說:「他見到你一定非常非常高興!」說這話時, 他看到在不遠的霧氣中,童霜威正蹣跚邁著步伐走來。他大聲高喊:「爸爸!您看呀,素心在這裡!……」他攙著歐陽,說:「快!見到你太 高興了!快讓爸爸看看你吧!我知道,你一定有奇特的遭遇!過一會兒就講給我們聽聽吧!我們再也不會分離了!」
月色晶瑩,江水在歡暢地奔流向前,白霧在江面上像輕煙又像棉團似的浮動翻滾。在這初秋的夜晚,在遼闊的江邊,可以看到那在天上飛 行的兩盞「孔明燈」,一前一後,一高一低,仍逗留在空中,劃破了長空的黑暗,放射著光芒,在飄飄蕩蕩。遠方的山,在虛無縹緲間正若隱 若現……
1986年10月─1987年6月完稿於成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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