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昨天晚上開始,十四歲的童家霆突然感到家裡的氣氛有點異常。
家霆的爸爸童霜威,字嘯天,是司法行政部秘書長,又是中央公務員懲戒委員會委員兼秘書長。昨天傍晚,爸爸回來了,家霆發現爸爸臉色沉重,有心事,吸著香煙,在客廳里來回蹀躞了很久。然後,天黑下來了,吃晚飯時,聽到秘書馮村同他談話。
黑黑瘦瘦的馮村,用匙喝著蛋花湯,不溫不火地問:「秘書長,看來,老蔣在西安生命危險了?」
童霜威先是嚼著飯沉吟,接著點頭:「 ,事態嚴重呢!」語氣就像輕微的嘆息。
「中樞準備怎麼辦呢?」
「今夜中常會和中政會都要開會討論處置辦法。看來,張學良是要褫職嚴辦的,可那有什麼用!」
「您看這事會怎麼發展?」
「等著看吧。」
家霆有一張天真快樂的面孔,逗人歡喜,用筷夾著紅燒鯽魚吃,眼裡充滿詢問,抬起臉插嘴問:「發生什麼事啦?」
童霜威一臉不容置辯的神氣,皺皺眉訓著說:「 小孩子,不要多管閑事!」
晚飯後,雖然北風呼嘯,窗子上結滿了冰霜,童霜威仍讓尹二開著那輛深藍色「雪佛蘭」轎車送他外出,上友人家串門去了。馮村在樓下自己的房間里像吃生蠶豆似的讀日語:「 阿納得汪,墮納多的斯卡,劃達古西劃..」家霆的房間,在馮村的隔壁,嫌馮村讀日語的聲音討厭,「 乓」地關上了門。他心裡空蕩蕩的,先做功課,後來孤寂得要命,鑽進被窩,戴上了礦石收音機的耳機聽中央廣播電台的兒童故事節目。聽著聽著竟迷迷糊糊睡著了,電燈還是馮村走過來替他關的。
今天,是禮拜天。上午,童霜威一早就心事重重,打了兩個電話,匆匆忙忙坐尹二駕駛的「雪佛蘭」又出去了。家霆和初一同班的好友謝樂山去玄武湖釣魚。
謝樂山是廣東人,綽號叫「皮猴」,長得矮小結實,在班上調皮搗蛋出名。他父親是監察院的監察委員謝元嵩,跟家霆的爸爸熟識。老子是朋友,兒子做了同學當然也會親三分。兩家住處離得近,放學兩人常常一同騎自行車回來。天冷風大,寒氣凜冽,湖水清澈,魚不上鉤。上午,兩人釣不到魚都很掃興。
中午,爸爸沒有回來。午後,家霆同謝樂山到學校練習吹號、打鼓,為開冬季運動會作準備。同學裡大家都在傳說:「 老蔣昨天在西安給張學良抓起來了!」「說不定會給殺了!」..是怎麼回事也弄不清。問教童子軍課的體育教師劉克平,劉老師臉上毫無表情,說:「報上登了,自己去看吧!」學校里張貼了《中央日報》,圍著一些人看。反正,有人緊張,有人氣憤,有人無所謂,有人照樣很高興。家霆是屬於無所謂和照樣很高興的。這恐怕同爸爸和馮村都並不崇拜蔣委員長有點關係吧。爸爸有時搖頭說:「 老蔣這個人呀!..」馮村有一次說:「老蔣是在學德國的希特勒和義大利的墨索里尼!..」家霆上初一還不滿一學期,對這一類事兒既搞不太清,興趣也不大。打了一會鼓,咚不隆咚咚..就跟謝樂山他們打打鬧鬧玩籃球去了。五點鐘光景,劉克平老師跑來說:「 別嘻嘻哈哈了,都回家去吧!」謝樂山還要玩,家霆就獨自騎車回家了。學校在大石橋,經過石婆婆巷,穿丹鳳街、安仁街,過小鐵路,經過高樓門、百子亭到家。除了丹鳳街那一小段是菜市,鵝卵石的路面,兩側擠滿店鋪,車輛行人熙熙攘攘,其他街路都比較冷清。天冷,西北風打著唿哨,吹得地上塵土飛揚,家霆踩著「 海格里斯」跑車,忽然又想到了昨天吃晚飯時爸爸沉重的臉色。那樣沉重的臉色平日很少見到。是為什麼呢?難道西安發生的事真有天塌下來那麼嚴重?..
天空一片灰色,樹梢晃動,時而劇烈,時而緩慢。劇烈時,樹枝就發出呻吟般的嘰嘰聲。
家霆輕輕哼著學校里音樂老師新教的歌:
男兒報國志氣豪,
熱血涌如潮..
「海格里斯」跑車轉彎到了瀟湘路,家霆已經可以看到自己家裡那幢青磚三層樓大洋房的屋頂上停歇著的六十多隻鴿子了。白色的,花的,藍灰的..鴿子,有的翻飛撲翅,有的咕咕啼叫。「 海格里斯」跑車上了瀟湘路,開始顛簸起來。瀟湘路兩側都是老柳樹,路面是用巴掌大的石塊鋪設的。現在是寒冬,粗壯的、歪脖子的老柳樹的葉片早已脫光,只剩下了輕盈、低垂的枝條。這條路本來沒有。三年前童霜威以七千塊錢一畝的地皮價,向保長夏德宜買下了二畝七分菜園地,又花了兩萬六千元,在去年蓋起了這幢假三層青灰磚掛洋瓦的別墅式花園洋房。需要建一條通道外出,他就設計了一條繞過水塘穿過大柳樹間的通幽曲徑,取唐代張若虛!《春江花月夜》詩中的「 碣石瀟湘無限路」一句中的「 瀟湘」二字,給這條未來的通道起了一個詩意的名字:「瀟湘路」,讓馮村拿了他的名片找南京市地政局去交涉。地政局給修了這條約摸有五百米長的石子路,答應以後再改成柏油路。自此南京市城北就多了一條新路。在路口的一棵大柳樹上,民政局來釘上了一塊藍底白字搪瓷牌,上寫三個魏碑字:「瀟湘路」。
瀟湘路,本來只有童公館一家,列為一號。接著,去冬到今夏又迅速增加了兩家鄰居。二號,是軍委會辦公廳的副主任,貴州人管仲輝;三號,是中央黨部黨務調查處處長,浙江人葉強。他兩家也蓋的花園洋房,只是後來居上,蓋得更講究。童霜威公館在西面,東面左邊是管公館,右邊是葉公館。
家霆騎車到了瀟湘路一號自家門口,朱紅大門緊閉著。十多隻鴿子正在天上繞圈子飛翔,又有一批鴿子「咕咕咕」地停歇在矮小的青磚紅瓦的門房頂上。家霆按了電鈴。頓時,透過鐵門邊的縫隙,看到門房裡走出來了「老壽星」。
「老壽星」是門房兼花匠劉三保的綽號。劉三保身材粗壯,日晒加上嗜酒,臉是古銅色的,神情有點木訥、憨厚。當年,蓋瀟湘路一號童公館時,劉三保是泥瓦工。年歲大了,一天失足從三樓腳手架上跌下來,瘸了一條腿。他會侍弄花草,童霜威又需要個門房兼花匠。五十五歲的劉三保孤身一人,無家無眷,只要求有個安身之地賞口飯吃。童霜威覺得「上天有好生之德」,見他笑呵呵的長得又像個壽星,就收容了他。
劉三保年輕時,在左臂和右臂上各刺了一條青龍。家霆喜歡看他臂上兩條張牙舞爪的青龍。前兩年,南京市警察廳下令抓過「刺花黨」,凡身上、背上、臂上刺花的抓了不少。劉三保哪是什麼「刺花黨」,當時怕出事,找江湖醫生用石灰拌藥膏想將臂上的青龍燒掉,但未成功。逮「 刺花黨」的風過去後,劉三保的兩條青龍保存下來了。他輕易不給人看,夏天也不願多露胳臂。可是他喜歡家霆,家霆要看,他總捋起袖子光著臂膀笑著說:「 看吧,可惜沒法剜下來。不然,准送你一條!」劉三保頭髮銀白,頭頂大部牛山濯濯,一臉笑容,額上多皺,確像福祿壽三星中的老壽星。開汽車的司機尹二說:「你不但長得像壽星,從三樓跌下來跌不死也算老壽星了!」給他起了個「 老壽星」的綽號。現在,瀟湘路一號里,除了童霜威和方麗清夫婦倆,家霆、秘書馮村、燒飯的庄嫂、侍候方麗清的丫頭金娣以及司機尹二,都叫慣他「老壽星」了。
「老壽星」給家霆開了門,說:「少爺..回來了!」他一定又在門房裡用花生米、豆腐乾下酒了,臉上紅通通的,近前叫人聞到一股刺鼻的酒味兒。喝了酒,他說起話來顯得笨嘴拙舌。
家霆將跑車架在門房邊,從車籠頭上拿下掛著的書包,照例問:「鴿子餵了沒有?」
「餵了,餵了,你的寶貝還能不喂?個個都吃飽喝足了!」劉三保跛著腿,顯得有點彎腰駝背,去關大門。
家霆說:「老壽星,快把窩裡的鴿子都趕上房頂,我馬上去趕它們飛!」
劉三保剛笑著答了一聲:「行!」關好鐵門回身看時,家霆影子也不見了。
家霆習慣地繞過洋房正門,跑到廚房找庄嫂。庄嫂年輕守寡,一頭烏黑的長髮在腦後梳了個漂亮的髮髻。她默默地攢錢,自己儉省過日子,身上總穿得乾乾淨淨、板板正正,常有客人誇她「 能幹」、「標緻」。
進了廚房門,見庄嫂圍著「波俏」!,正在灶上鐵鍋里用麻油煎豆腐。廚房裡暖和,家霆跑到灶前暖手,說:「 餓死了!什麼點心?」
庄嫂去拿桌上一隻小鋼精鍋,說:「紅棗百合湯。」
家霆嘟嘴:「又是百合湯!」
「先生讓煮給你吃的!」庄嫂說的「 先生」,指的就是童霜威。
南京城裡的規矩,傭人普遍叫東家「老爺」。童霜威不喜歡傭人叫「老爺」,規定只許叫「 先生」。南京出產野生的百合,百合吃了補中益氣、溫肺止咳、滋補營養。可是百合味苦,儘管加了白糖,家霆總不愛吃,只是聽庄嫂抬出了爸爸,只好不做聲。
家霆端著鋼精鍋,走出廚房,從側門一跳一蹦進了吃飯間,將書包「乒」地扔在桌上,去碗櫥里拿出小碗和調羹,盛了一碗百合湯,三匙兩匙喝乾了甜湯,匆匆吃掉了紅棗,百合全剩了下來。他邊吃邊想著心愛的鴿子。明年春天,南京又要舉行賽鴿大會。家霆同班同學楊南壽家裡養了四十幾隻鴿子,今春比賽,一隻「 青毛」得了一等獎,發了銀盾和獎狀,還發了鴿籠、鴿哨、鴿子雕塑模型等獎品。家霆真羨慕呀!做夢也常想著自己養的鴿子里能冒尖飛出一隻得獎的信鴿。他也學楊南壽,天天都要趕鴿子飛,訓練鴿子的耐力。昨天他要汽車夫尹二給他做一面大旗子綁在竹竿上,他好拿了旗子上屋頂揮舞,趕鴿子飛。尹二答應了。可是,尹二現在沒在家,做的旗子放到哪裡去了?
家霆本來決定到尹二的房裡找一找。走出吃飯間到了廚房門口,想:還是先問問庄嫂吧,就站在廚房門口問正在向爐膛里塞柴火的庄嫂:「庄嫂,我讓尹二做的旗子他做好了沒有?」
「對對對!」庄嫂白凈的臉孔被火光映得紅通通的,用手背拂著額前的頭髮指著門後說:「 我拿給你,在門背後靠著呢。他昨晚找了床破綢被面給我,要我給剪裁。說是他做的,其實你差使他,他差使我!」
家霆拿起大旗子一看,樂了。做得真好,真像面大旗子!綢被面是鮮紅的,經過剪裁,嶄新,紅光燦爛,有方桌那麼大,手一揚,輕盈地呼喇喇飄起來了。家霆誇了一句:「真棒!」拔腿就跑。
他從邊門進了吃飯間,又從吃飯間穿過通道經過馮村的房門口,「咚咚咚」上了樓。馮村的房門開著,馮村正在寫字桌前趴著,不知用毛筆在寫什麼。估計總是給爸爸起草或抄寫什麼東西吧。
家霆的腳步聲也沒有驚動他。家霆先到二樓。二樓自從方麗清帶了丫頭金娣回上海後,門都緊閉著,闃靜無聲。家霆又「 咚咚咚」到了三樓,拉只凳子墊腳,要從大氣窗里爬出去上屋頂。
他在學校運動場上盪鞦韆、走浪木、攀繩索,把膽練得很大。
第一次從這大氣窗里爬上屋頂,是今春為了掏麻雀蛋。成群的麻雀都在屋頂的洋瓦下面銜草做窩。春天時,下了蛋,挨著瓦翻開找,可以掏到許多一個個有棕色花紋的小蛋。可是屋頂是斜的,從屋頂到了屋脊可以騎馬式地坐在上面,比較保險;在爬上屋脊去時,卻非常危險。萬一失足滑跌,從三層樓上翻滾下去,下邊是水泥地,準會腦袋開花。「 老壽星」見他爬屋頂,笑著警告過他:「 可別學我呀,你也想做瘸子?」他根本不當一回事。他在家裡調皮搗蛋,好在沒有誰跟在後邊管他,他也有心避著不讓人知道,只要不被爸爸知道就挨不了罵。今天也這樣。他將套著紅旗的竹竿送出大氣窗,接著,雙手使勁一撐,玩雙杠似的身子凌空攀上了氣窗。
兩腿一曲一甩爬出氣窗到了屋頂瓦片上。他一手攥著套著紅綢的竹竿,一手扶著屋欞,踩著瓦順著斜坡向上,傴僂著身子猴子似的爬到了屋頂最高處,騎馬式地跨坐在屋脊上。
黃昏停留在四外,白晝的餘光還閃耀在天邊。天真冷,北風呼呼地吹,成群的烏鴉在遠處天空中聒噪地飛叫。家霆揮舞著竹竿,紅綢飛揚。屋頂上停留的鴿子都被趕上了天:小巧玲瓏的「 青毛」,肥大的黑頭、黑尾、白身子的「點子」,雪白的「 白兒」,翅上帶著藍黑花紋的「魚鱗斑」,通體瓦灰、長嘴白鼻的「 大鼻子」..合成一群繞著圈子飛。圈子越飛越大,六十來只鴿子越飛越高,瑟瑟的北風中,尾部帶著哨子的鴿子振翅翱翔,哨音「 嗡嗡嗡」「 嗚嗚嗚」忽沉忽細地響著,真是好聽。鴿子多數是從城南夫子廟買來的。家霆仰臉看見:他最喜愛的花了十元買來的那隻「魚鱗斑」和另一隻尹二給他挑選來的「 點子」,始終是帶頭飛在鴿群最前邊,他心裡高興,明年春天,它倆是一定要送去參加比賽的。
天,陰陽怪氣,雲層濃厚。家霆跨坐在屋脊上不斷揮舞紅旗。
一會兒,感到有點累了,鼻尖和雙手也被凍得紅疼了。他將竹竿插在屋頂瓦縫裡。竹竿筆立,大紅綢隨風翻飛。仰臉看著紅綢火苗似的鮮艷飄抖,他覺得美極了,歇著張望起四周來。
如今,南京的要人們都時興蓋住宅。城南住戶櫛比鱗次,要人們選中了城北的處女地。曾幾何時,城北從山西路一直延伸到玄武門,本來一些空曠荒涼的菜地、野墳地、荒地,都成了中央要人們的公館和花園。達官顯要們的花園、洋房連成一片以後,形成了一個「新住宅區」。南京的城北和城南頓時分成了兩個不同的世界。
城北高雅、潔凈,現代化;城南骯髒、擁擠,古老破舊。平時,在地面上看不鮮明,現在,家霆上了屋頂向下鳥瞰。南面、西面、北面一幢幢、一所所拉開距離的新建花園、洋房,式樣多變,顏色各異:西班牙式、德國哥特式、法國式、日本式..奶油粉牆紅瓦頂的、紅磚紅瓦的、青磚青瓦的、青磚紅瓦的..真是好看!遠處靠近丹鳳街的小鐵路上,一列火車正呼嘯著駛行,「 嘁喀嘁喀」的車輪聲和「 嗚嗚」的汽笛聲聽得很清楚。
往近處看,自家花園前面的清水塘邊,長滿了密密灰黃的蘆葦。兩畝多地的花園裡,草坪和大樹枯萎、蕭索,雪松、龍柏和竹林在寒風中綠茸茸。一條煤屑路由北向南,筆直通往池塘邊。花園中央的琉璃瓦八角亭,色彩絢麗。東面,是鄰居管仲輝和葉強兩家。管公館的花園裡有假山石,樹木蓊鬱,藤蘿虯盤,住宅很大,東洋式二層樓的房子。據說是管仲輝到日本考察時看中的式樣,讓人從日本弄來了圖紙仿建的。葉公館的花園裡,新修砌了蓮花噴泉。天冷,噴泉的水停了,正雇了幾個壯工在挖地,不知是不是挖個養魚池。一條黑白花的矮腿哈巴狗搖著尾巴在花園裡跑來跑去。葉公館的洋房,說不出是哪國式樣的,精美、新穎,瑩光耀目,玻璃門、玻璃窗特別多,陽台也多。
看著鴿子飛翔,聽著鴿子的悅耳哨音,家霆忽然看見葉公館洋房裡走出來了一個人:瘦高挑的個兒,瘦長條的白凈臉,一頭稀疏的黑髮,戴副眼鏡,披件黑呢西裝大衣。他一出來,黑白花的矮腳哈巴狗就躥上來搖頭擺尾「 汪汪」地跟著他摩耳擦身。雖然離得遠,家霆仍感到那人銳利、兇狠的目光正在下邊仰著臉看自己。這不正是葉強嗎?家霆早聽說葉強權大,能隨便抓人、殺人,他心裡含糊這種人。葉強身後跟著出來了一個矮個子、穿黑色中山服的副官模樣的人。葉強手搭涼棚盯著在屋頂上的家霆看看,又用手指指點點,同矮子嘰嘰咕咕,不知說了些什麼。哈巴狗也昂頭對著家霆「汪汪」吠叫。
家霆心裡發窘,想:一定是說我頑皮,爬屋頂!他愛面子,向後挪了個位置,把身子移到葉強看不到的地方,低著頭,想:反正你看不到我,我也不在乎你!他同葉強並沒有什麼接觸,卻厭惡這個大特務。葉強兩隻眼像蛇一樣,寒絲絲的;葉強笑起來,是皮笑肉不笑。今天,偏偏上屋頂趕鴿子飛又招惹了他。家霆決定避開同他照面,惡作劇地想:我趕鴿子飛,你管得著嗎?
綁在竹竿上趕鴿子飛的紅綢像面大紅旗,隨風呼喇喇飄。家霆拔起旗子,為了向葉強示威,他用力揮舞。紅旗「嘩嘩」響,鴿群繞著大圈子、響著哨音飛得更高了。家霆忽然發現:遠處通向百子亭的柏油馬路上,有些行人停步在矚目張望。是張望我嗎?是張望鴿群飛舞?
他無法判斷為什麼那些矚目張望的人指指點點,好像在議論些什麼。他騎在屋脊上又向前挪了一步,偷偷伸頭窺視葉強家裡。葉強已經不見蹤影,估計是進屋去了,只剩下哈巴狗仍在跑前跑後。家霆挺一挺胸,伸直了身子,又將紅旗插好。驀然聽到「雪佛蘭」轎車的喇叭「嘀———嘀」兩響。由西面湖南路方向對直開來的深藍色「雪佛蘭」,已經輕盈起伏地開到瀟湘路上來了。
尹二的習慣是每到瀟湘路口,先撳兩下喇叭通知「老壽星」準備開門。
深藍色的轎車正在瀟湘路上駛來。
是爸爸坐的汽車!家霆心裡一驚,突然想到了爸爸昨天吃晚飯時沉重的臉色。爸爸心裡不高興,要是看到兒子爬在屋頂上趕鴿子飛,准要大發雷霆。家霆估計:爸爸的汽車從遠處開來時,一定已經看到一切了!躲也來不及了!惟一辦法是趕快離開屋頂爬進屋子,下樓鑽到自己房裡去假裝做功課。
他將插在屋頂上的套著紅綢的竹竿忘掉了。像個猴子似的,他「哧溜溜」地順著瓦楞往下滑,滑近大氣窗口,猛地攀住窗戶,閃身用兩腿往裡揣,「 乒」地一跳,雙腳落地進了三樓。「 哧」的一溜煙「咚咚」由三樓一直跑到了樓下,才驚魂稍定,到吃飯間里拿了書包,跑回房去掏出英文課本裝作讀書。
「雪佛蘭」的喇叭又響了兩下,聽到刺耳的開鐵門聲。馮村皮鞋「橐橐」地從房裡走出來,繞進客廳出正門迎接童霜威去了。家霆也想出去,一想到剛才爬屋頂的事,怕挨罵,終於決定:不去!一會兒,聽到爸爸皮鞋「喀喀」的腳步聲:穩健,沉重。爸爸從正門走進客廳里了!客廳里的電燈金光閃閃地亮了。
聽到童霜威在問:「家霆呢?」
馮村的聲音在回答:「放學回來了!大概在..做功課。」
「喀」的一聲,門開了!家霆看到爸爸滿臉塗霜地站在屋門口,背後跟著馮村和替童霜威提著黑色公事皮包的汽車夫尹二。
童霜威兩隻嚴厲的眼睛瞪得很大,飽含責怪之意。
「又爬屋頂了!不怕摔死嗎?」童霜威搖頭嘆氣,「 看你,這麼冷的天,穿得這麼少,不怕凍病了嗎?」
家霆站起身來,手摸著英文課本,低著頭,不敢言語。
童霜威把怒氣對著馮村發泄了:「我不在家,不管管事嗎?由著小孩子胡來!」他回身在客廳里踱步,邊踱邊說。
家霆耷拉著腦袋也進了客廳,躲在馮村身後。
馮村挨了訓,仍舊笑著,也不解釋,這是他的本事。童霜威喜歡秘書這樣。
童霜威繼續在發火,對著家霆來了:「 家霆,你在屋頂上揮舞的紅旗哪裡來的?」見家霆仍悶不作聲,又問馮村:「 你知道不?我不在家,屋頂上,家霆竟在那裡揮舞紅旗趕鴿子飛,像話嗎?」
馮村突然變得目瞪口呆,用一種莫名其妙的臉色望望家霆,囁嚅著:「紅旗?」
童霜威回身在客廳里一張沙發上坐下,從「茄立克」香煙罐里抽出一支煙,擦洋火點上,吸一口,吁了一口氣,繼續訓斥:「 西安事變,今天報上說:西安城上發現紅旗!好呀!我家屋頂上也出現了紅旗,瀟湘路有好些人站著圍觀呢!這不是要找事嗎?」
家霆抬起頭來,眼睛正同尹二的目光碰個正著。尹二擠擠眼睛,給家霆做了個鬼臉。家霆明白,尹二是說:可別說紅旗是我給你做的呀!..家霆又低下頭去。他喜歡尹二,當然不會出賣尹二。他決定採用低頭沉默戰術。向來如此,爸爸發火的時候,讓爸爸去罵,你低下頭默不作聲。罵上一陣,他火氣消了,事情也就完了。這一點,馮村懂得,家霆也懂得。
童霜威火還沒泄完:「 從今天起,不準再上屋頂趕鴿子飛,要再不聽話,不准你再養鴿子!把你的鴿子全都殺了吃掉!」
這話家霆最怕聽。去年春天,後母方麗清就說要庄嫂殺幾隻鴿子吃。家霆知道了,大哭了一次才沒殺。要是爸爸下命令不準養鴿子,把鴿子全部殺了吃掉,那是完全可能的。挨訓到這裡,家霆淌眼淚了,用手背拭淚,嗚咽起來,淚水滴到客廳海藍色的地毯上了。
見兒子哭了,童霜威火氣消了一些,語氣和緩了,吸著香煙說:「以後,給我好好用功,少頑皮!」
馮村見機緩和了一句,說:「今天是禮拜天。」
戴頂褐色鴨舌帽的尹二,在一邊也順水推舟:「 先生,上樓歇一歇吧。」他將黑牛皮公事皮包遞給馮村,說:「 馮秘書,我去擦車了!」他這是打岔,想調和氣氛,也放了心,知道家霆不會講那塊紅綢的事。說完要走,忽然聽到過道里電話鈴響:「 滴鈴鈴,滴鈴鈴..」
馮村用手捋了一下頭髮,說:「 電話!」轉身從邊門走出客廳,趕快到過道里接電話去了。
大家都在聽著是誰的電話,連尹二也停住了腳步。
只聽馮村「喂」了一聲後,接著「 是的!」「 是的!」馬上說:「 好,請等一下。」立刻走到客廳邊門口,說:「 秘書長,隔壁葉處長的電話!」
「他的電話?」童霜威皺一皺眉,臉上似是在思索,自言自語,「他什麼事?」說著,將香煙撳滅在一隻船形細瓷英國煙灰缸里,站起身來,邁著穩健、沉重的步子去接電話。
家霆細細聽著,心裡有一種預感,說不出為什麼,彷彿預感到葉強打來的電話可能同自己有關。只見馮村輕聲對尹二說:「 尹二,快!快上三樓屋頂上去把一桿紅旗拿掉!」
尹二機靈,點頭說:「紅旗插在屋頂上?對!我去!」
說完,尹二「通通通」跨著大步就上樓去了。
家霆呆若木雞地聽到過道里響起了童霜威清晰果斷的聲音:「啊,是秋萍兄嗎?對對對,我是嘯天啊!什麼事?.. 紅旗?
..屋頂上還插著紅旗?..啊,小孩子太調皮,胡鬧!..是的,馬上.. 叫人去拿掉!.. 對對,對對對,謝謝,謝謝,好!好!」
家霆心裡火燒火燎,不知如何是好。童霜威掛斷電話已經回身又進客廳來了,腳步聲一步一步,重得好像每一步要踩死一堆螞蟻似的,大聲說:「 葉秋萍!這個混賬王八蛋!什麼事他都要監視!為這還親自打個電話給我,混蛋之至!」
馮村解釋:「我已經叫尹二去三樓上屋頂了!」
童霜威氣得又在沙發上坐下了,火上加了油,大聲訓斥家霆:「給我這樣闖禍,還了得嗎?紅旗,是**掛的,你懂嗎?雨花台,殺了那麼多**,沒聽說?..唉!唉!」他一聲一聲嘆著氣,「西安事變,你不知道嗎?」
家霆低著頭用手背揉眼睛,其實並沒有眼淚,他是想用眼淚軟化爸爸的心,減少爸爸的火氣。
馮村在一邊圓場,也是故意岔開話題:「 秘書長,小孩趕鴿子飛的東西跟紅旗根本不是一回事!葉秋萍也太小題大做了!西安方面有新消息沒有?」
童霜威嘆氣搖頭,似乎沒有情緒多談什麼,摸出萬金油來往太陽穴上搽,勉勉強強答了一句:「 看來,西安已被**控制了。
今天聽說,老蔣的顧問端納!打算坐飛機去西安了!」說到這裡,童霜威嘆著氣問馮村:「你看,這局勢會怎麼樣?看來,張學良、楊虎城是被**操縱了!」
馮村思索著說:「唉,事情壞就壞在這多年來的剿共上。說實話,決不可將具有武裝力量的**軍隊拿來同烏合之眾打家劫舍的土匪等量齊觀。**是個政黨,有主義,有組織,有那麼多不怕死的黨員,有紀律,又有第三國際做背景,主張抗日,能爭取人心。剿了這麼多年,元氣大傷,外患更深。」
「我不是問你那些,我是問你,你看老蔣會怎麼樣?」
「難說。生殺之權在**和張、楊手裡。老蔣為消除異己,殺人從不手軟。誰也可以『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童霜威點頭,說:「是呀!要是那樣誰將上台呢?」
馮村說:「秘書長,您看呢?」
童霜威思索著說:「 胡漢民死了!汪精衛在國外,說不定,又是汪呢!何應欽,也未始不想染指。」
馮村笑笑,說:「唉,那就真是『一蟹不如一蟹』了!」
童霜威不再說話,站起來踱步,摸出有金鏈子的金懷錶來看時間,心情煩躁。他對蔣,心裡歷來不滿。這樣的大事,說與他有關實在好像關係不大,說與他無關卻又不是完全無關。他總是一個不大不小的官兒嘛!蔣在,他不滿,蔣不在,換了別人,他也不滿。
一種預感使他感到時局要有大的變動,使他不安,使他理不清思緒,想不出前景。所以,他只有嘆氣了。
空氣沉悶,只有壁上的自鳴鐘「滴答滴答」在正步走。
突然,「咚咚咚」樓梯響,是尹二從三層樓屋頂上取了紅旗下來了。
尹二出現在客廳邊門的門口,輕鬆地抖抖手裡半尺寬的一條紅綢,說:「先生,其實嘛,哪是什麼紅旗呀!就這麼一條舊綢被面上撕下來的趕鴿子飛的飄帶!隔壁姓葉的真是吃飽了飯亂管閑事欺侮人!」
童霜威看看那一長條紅綢,不吱聲:顏色倒是紅的,在電燈下綢面閃閃發亮,但確乎不是一面紅旗。
馮村為了緩和局面,也幫腔說:「是呀,這算什麼紅旗呢?」
家霆瞅瞅尹二手裡的紅綢子,心裡明白:滑頭的尹二,他將原來那塊大紅綢撕掉了一大半,這當然不像紅旗啦!
只聽童霜威生氣地罵了一聲:「葉秋萍這個王八蛋!」
家霆心裡想笑,但不敢笑出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