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悄悄地來到了南京城。
瀟湘路一號童公館的花園裡,金黃色的迎春花最先盛開。花園裡那幾棵法國梧桐上的刺毛球落了一地,它那剛發芽的五角形的小葉片,即將織成綠色的網。前邊清水塘里的浮萍,開始溢滿水面。塘邊的柳樹、花園裡的草皮、竹林中的枝葉,都綻發出一片嫩茸茸的新綠,使人看了心情舒暢。
禮拜天一早,家霆就在花園裡那所用鐵絲網攔起來的木製五層鴿房前,將鴿子從天窗里趕出來,讓它們滿天飛。天氣晴朗,鴿群在藍天上繞圈飛翔,白的、灰的、花的..陽光照耀著鴿子的雙翅和羽毛,光閃閃地變幻著色彩。鴿哨「嗡嗡嗡」響徹四周。
童霜威還熟睡著。方麗清被飛翔的鴿群哨子聲吵醒了。昨夜,她出外應酬,回來得遲了,睡得很晚。她生氣地哼了一聲,看看天藍色的絲絨窗帘。窗帘透著清晨的陽光,映得滿屋色彩調和。方麗清將身邊的童霜威推醒,埋怨地嘀咕:「 聽聽吧!你那寶貝兒子的鴿子!吵死人了!」
童霜威還感到睏倦,睜睜眼又閉眼睡了。方麗清又推醒他:「聽到沒有?一大早就『 嗡嗡嗡』、『 咕咕咕』,這些死鴿子!臟死了!屋頂上、花園裡,到處都拉了屎!這符合新生活運動嗎?」
見童霜威不想答話,仍舊閉著眼,她語聲更響了:「跟你講呀!
這些鴿子能不能不養?一個月要吃好幾塊錢料豆!這且不說,又臟,又吵,有什麼養頭!我告訴你,從明天起,一天我要殺兩隻吃!
哪天殺光吃光,哪天就清靜!」
她要將鴿子殺光吃光已經提出過不止一次了。童霜威已經司空「聽」慣。但今天,童霜威感到她的話音里是七分真、三分假,不能不睜開眼了,煩躁地說:「怎麼行呢?你這樣做,家霆願意嗎?」
「那,不這樣做,我願意嗎?你怎麼只想到自己的寶貝兒子,就不想到我呢?」
有些話,一到方麗清嘴裡說出來,總要變味。童霜威很煩她這一手,可是沒奈何,只好笑著敷衍:「他是小孩嘛!」
「小孩?你說,你是喜歡他還是喜歡我?」
「都喜歡。」
「誰相信!我看,你是寵壞了他了!這小孩,說實話,我是不喜歡的。我要自己生一個兒子!」
童霜威心裡發煩。他知道,方麗清為了生不出孩子,在上海住著的階段,找過好幾個中西醫在服藥、檢查、診治。唉,家庭生活中真是沒有道理可說啊!無論如何,童霜威對家霆總是有感情的。他也希望方麗清即使不喜歡家霆也不要厭惡或嫉恨家霆。但他發現,家霆固然對後母有距離,後母對家霆更加冷淡。這就使他常常感到為難了。為此,他甚至覺得方麗清不生孩子倒未始不是好事。可能因為她不生孩子,慢慢地會歡喜起家霆來。但事實上,現在他察覺完全相反,方麗清由於不生孩子,對家霆更憎惡了。她老是嘰嘰咕咕,嘮嘮叨叨,早上、晚上都在枕邊吵得人心煩。因此,童霜威採取了敷衍手段,說:「好好好,生吧!生吧!」
方麗清哪能聽不出童霜威話里那種厭煩的情緒來呢,馬上掩面撒嬌似的哭了起來:「 我懂得,你就是喜歡你那個寶貝兒子。那個死鬼女人的兒子!我真懊悔嫁給你!離開娘家,住到南京這鬼地方來受罪吃苦!..開口閉口,我是主婦!連養鴿子的事我都不能做主!我偏要吃!我偏要吃!看誰強得過誰!」
在這種時候,童霜威發現方麗清雖然漂亮得像胡蝶,卻庸俗、狹隘,無知無識,一點也不可愛,不禁深深嘆了一口氣,起身穿衣下床,聽著方麗清仍在床上嗚咽著抽泣著嘮叨:「 我說殺就殺,說吃就吃!你看好!我就是不讓養鴿子!新生活運動提倡養鴿子嗎?」
童霜威又氣又好笑,嘆著氣笑著說:「 新生活運動可也沒有說不準養鴿子呀!新生活運動同養鴿子有什麼關係呢?風馬牛不相及呀!」他這是想用笑來打破僵局,可是毫無效果,方麗清仍舊在床上抽泣。
童霜威只好哄小孩似的走過來坐在床沿上勸慰起來:「 好好好,不哭不哭,我跟家霆講講,叫他不養鴿子,好不好?」
「那你一定不准他養!」
「我跟他說吧!你也知道的,孩子脾氣倔得很。我說件他小時候的事給你聽。小時候,上二年級,坐在他旁邊的同學將粉筆頭擲在黑板前寫字的老師頭上,老師回過頭來,以為是他擲的,冤枉了他。下了課老師把他留下來鎖在辦公室里,他站在玻璃窗前說:放我出來!不然我打玻璃了!老師不放他出來,他『乒』的一拳打碎了玻璃窗。..老師趕快送他去醫院,右臂上至今還有疤痕哩!」
方麗清斜靠在雪白的綉著彩色花束的枕頭上,倒是不哭了,但她仍說:「我管他倔不倔!反正,不準養鴿子!」
童霜威見局面緩和一些了,起身下床,去拉開窗帘。金色的陽光馬上映射進來,整個卧室里金光燦燦。陽光將方麗清陪嫁帶來的銀檯面、銀杯套、銀果盤、銀花瓶、銀粉盒..照得光彩奪目;也將蘇州繡花被面、梳妝台前的舶來化妝物品與「 夜巴黎」香水瓶、嶄新的火爐上的馬口鐵煙囪管,都照得明晃晃。童霜威心情不好,來回踱著步,滿懷心事。他不想讓方麗清再在家霆和鴿子問題上糾纏了,岔開話題說:「 起來吧!該吃早點了。唉,馮村今天該回來了。」
給他一提,方麗清起身穿上繡花睡衣,埋怨地說:「 昨天就該回來了!我看他辦事不行!你選秘書也該選個漂漂亮亮的。這個馮村,像個東洋人,黑瘦矮小,用他做秘書,一點氣派也沒有。」
童霜威嘆口氣說:「 你不要小看他。他肚裡不錯,有才華,又能信賴,辦事也機靈。跟我這些年,很不錯的。我這次派他到上海找褚之班,只希望他能辦得順順利利回來。不過,褚之班老奸巨猾,不好對付。我這幾天,天天擔心他對我不諒解。」
方麗清又撇撇嘴,去五斗櫥鏡子前坐著梳頭,說:「 要叫我是褚之班,就不會諒解。平日里,大家你兄我弟的,出了事,一點忙也不幫,一點義氣也不講,當然說不過去。」
打著一條烏亮長辮子的金娣輕輕開了門,探頭一看,發現先生和太太起床了,馬上閃身進來,叫了一聲「 先生」,又叫一聲「 太太」。她手裡拿著早上剛送來的報紙放在桌上,又立刻開始鋪床疊被。
童霜威去盥洗室洗臉刷牙。方麗清也去梳妝台前照鏡子梳頭,打開蔻丹瓶,搽起紅指甲來。她一邊搽著蔻丹,氣卻未消,一邊又數落起幾個傭人來了:「 汽車夫尹二,不是個好東西!你看到他笑沒有?尖酸刻薄,不像個好人。昨天,我叫他把花園裡靠大門一側那些法國梧桐修修枝,像上海霞飛路上那樣,修一修。他先說他是司機,不會修。給我罵了一頓,我說:『 把樹枝修修掉你都不會嗎?』他才拿著斧子修了。你知道他怎麼修的?」
童霜威正洗臉,聽到這裡,從盥洗間走出來了,插嘴問:「 怎麼修的?」
「你自己看呀!」方麗清用手指指窗戶外下邊花園靠近大門一側。
童霜威手裡攥著洗臉毛巾走近窗戶,朝下邊花園裡張望。昨晚回來時天已暗黑了,未注意。現在一看,他不禁倒抽一口冷氣,「啊」了一聲:「這不都成了光桿了嗎?」
「他是存心氣我!」方麗清鼻子里哼了一聲,「 我罵了他,他竟頂嘴,說:『我早說過我不會修!』又說:『 你不是說把樹枝修修掉嗎?』你看,這個『赤佬』!壞不壞?」
童霜威氣得說不出話來,心裡明白:尹二本是個有心眼的人,方麗清罵了他,他是讓你明著吃暗虧,進行報復。事已如此,生氣有什麼用呢?要懲罰尹二,也沒正當理由,他早說過他不會修枝的嘛!頂多罵他幾句,又有什麼意思!除非你叫他滾蛋,不雇他!
方麗清翹著指甲上塗滿了蔻丹的右手,慢悠悠地說:「 我看,你還是叫他滾,不要這個混蛋!重找一個老實點的司機。」
童霜威回身又走進盥洗室去,心裡想:尹二車子還是開得刮刮叫的,又快又穩,人也聰明,車子也保養得好,閑來無事也並不算懶,平時也沒大錯。司機又不好找,解僱他,倒還捨不得,嘆口氣敷衍著說:「 唉,算了!算了!你無事端端怎麼想著要他去修樹的呢?他本來是個司機嘛!不該叫他乾的事干出了毛病,光怪他也不行。」
方麗清又生氣了,一甩蔻丹瓶:「好呀!我不喜歡的人你都亂袒護!袒護你的寶貝兒子!你的秘書!連汽車夫也袒護!你以為這汽車夫是什麼好東西!讓金娣講點這伙下人說的話給你聽聽吧。你出來!..」她轉臉對著正在鋪被的金娣說:「 金娣,你講給先生聽聽!」
金娣閑來無事,經不住方麗清盤問和指使,又為了討好方麗清,不免多嘴搬搬自己的見聞。但要她把聽到的那些閑言碎語當面向童霜威重說一遍,豈不是在告尹二、庄嫂他們的狀,在挑嘴,在出賣別人討好東家嗎?她猶豫了,畏畏縮縮紅著臉,可憐巴巴地說:「他們..也沒..沒說什麼..」
方麗清發火了,臉上泛紅,兩眼一瞪,「 乒」地放下蔻丹瓶,尖聲說:「死丫頭!說!」
童霜威趿著拖鞋,蹣跚著從盥洗室走出來,皺著眉。不是嫌金! 「赤佬」:上海人罵人時,把鬼叫作「赤佬」。
娣不說,是嫌方麗清太凶。她那張標緻的臉孔,凶起來怎麼變得這樣難看呢?
金娣見太太發火,先生又皺眉,忙說:「 我說!我說!..」她抬眼望著太太,嘴唇抖抖索索,戰戰兢兢像犯了法似的囁嚅著說:「尹二昨天鋸了樹,笑著告訴庄嫂說:『 這下,木柴夠燒一個冬天了!』」
方麗清說:「你再說說庄嫂背後說些什麼。」
「庄嫂說:『越是有錢的人越小氣!』她嫌太太天天查菜賬、查糧食,說太太『精刮』、『刻薄』!說先生倒是厚道,娶了凶女人要倒霉!又說:頂好太太到了上海不回來,回來了人人不高興。」
童霜威默然,覺得傭人們私下裡罵罵咧咧說東道西太討厭。又想起在一本寫拿破崙的書里有過一句話:「 元帥在馬弁眼裡絕不是英雄!」那是因為馬弁能看到元帥的一切,從跟女人睡覺到放屁拉屎,元帥都跟凡人一樣,當然英雄不起來。更體會到傭人背後說閑話,是因為方麗清過分地「 精打細算」和對下人太刻薄造成的。可是見方麗清虎著臉、噘著嘴,怕她更加生氣,便輕描淡寫地說了一句:「豈有此理!」又問金娣:「劉三保沒有說什麼吧?」
金娣搖頭,表示劉三保沒有多嘴。方麗清插嘴說:「 他是瘸子,怕掉飯碗!」又說:「這下你明白了吧?尹二、庄嫂,你喜歡的兩個下人,全不是好貨!我要告訴你,以後他們背後要再敢罵我一句,我一定叫他們捲鋪蓋立刻滾蛋!」
童霜威看著金娣鋪好床走到卧室門外去了,朝方麗清說:「 俗話說:『不痴不聾不做阿家翁!』有些事你就別同這些傭人們一般見識了!對他們也要恩威並用,不能一味苛求。有些事不要同他們生氣,生氣傷了自己身體,太不值得。」說完,坐在鋪著銀檯面的紅木圓桌前,看起當天的報紙來。
方麗清聽了這話,才稍稍平靜下來,掠掠頭髮哼了一聲,說:「哼!要是再冒犯了我,叫他們看老娘的顏色!」說到這裡,朝卧室門外高叫:「金娣!」
金娣急急出現在門口,回答:「太太,什麼事?」
「快把早點端來!就在房裡吃!」方麗清已經對著五斗櫥上的大鏡子梳好頭,站起來要去盥洗室里漱口洗臉了。
童霜威翻閱著報紙,報上整半版的大廣告登著《蔣委員長西安半月記》由正中書局出版的廣告。他聽說:這是陳布雷給老蔣代寫的所謂「半月記」。目的是編點故事,加點作料,挽回老蔣在西安事變中狼狽潛逃被從山洞裡抓出來大丟其臉的面子。報上又登著:上海出版的《文學月刊》、《新認識》、《讀書生活》等十三種雜誌被禁止出版發售。他有心要看看有沒有沈鈞儒和章乃器、鄒韜奮、史良、李公朴、沙千里、王造時等七人被捕後的消息。報上真有那麼一小段消息,說「七君子」在蘇州江蘇高等法院看守所里打拳鍛煉身體,還下棋、看報、唱救亡歌曲..童霜威不禁想:這七個人,西安事變時,陳立夫、陳果夫是要槍斃他們的!馮玉祥等堅決反對,才未下手。我以為經過西安事變,又開過三中全會,他們要被釋放的呢,沒想到仍舊關著。其實,要求抗日何罪?你越是抓他們關他們,他們反而越出風頭、越有人擁護!何苦來哉!
由此,突然又想到了柳忠華。童霜威眼前出現了個兒高高瘦瘦的柳忠華那模樣斯文、精神煥發、頭髮蓬亂的面容,兩隻眼睛好像對天下事都不服氣。緊接著,又閃過柳葦娟秀的面容和兩隻深邃的波光閃耀、傲視一切的眼睛。那雙好看的黑眼睛,使童霜威想起就要心酸。他也說不出是為什麼,想到那雙眼睛,就突然對家霆也會憐愛起來。上次,收到柳忠華的信後,他讓馮村按照柳忠華的要求送去了藥物、書籍,還送去了一些錢。從那,又斷了聯繫。這一向,聽說要釋放一些政治犯,柳忠華會被釋放嗎?
童霜威凝神想著,思緒天馬行空,眼睛雖盯在報上,實際並不在看報。穿著錦緞面子的棉長睡衣,從盥洗室內走出來的方麗清已經注意到了,說:「你在想什麼?」她裊著碎步賣俏地扭著腰肢趿著繡花拖鞋走過來,渾身香氣撲人。
童霜威連忙遮掩著:「唔,沒想什麼。」
恰好金娣端著裝著早點的盤子上樓進房來了,童霜威馬上搭訕著說:「吃早飯吧,我早餓了。」他讓金娣將托盤裡的兩杯牛奶、兩碗挂面放在銀檯面上,招呼著方麗清說:「 快來吃,已經不熱了。」
方麗清在對面椅上坐下,看看碗里的挂面,是雞湯下的,上面散碎放著些雞絲、香菇,見童霜威已經吃得津津有味,她突然挑剔地說:「慢吃!我倒要問問,這雞肉是不是用手撕碎的?我一看就知道雞肉是用手撕碎放在麵條上的。我要講衛生,庄嫂這樣的下人偏喜歡用她的五爪金龍!誰知她的手解過手洗了沒洗?這種面吃得的嗎?叫金娣端下去退給她!」她將一杯牛奶端在童霜威面前,自己也端一杯喝著,對金娣說:「 金娣,將麵條端走!告訴庄嫂:我叫她注意衛生,不準動手碰熟食,她為什麼不聽話?麵條不衛生,我們不吃!」
童霜威的面早吃了一半,餘下一半,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說:「算了吧!我都快吃完了,下次要她注意就是。」
方麗清又發火撒嬌了:「傭人都是你寵壞的!..」她這裡正在嘮嘮叨叨,樓下家霆在大叫:「爸爸,接電話。」
方麗清嘰咕了一句:「哪個殺千刀的?一大早就來電話!」
童霜威幾口扒完了碗里的麵條,放下筷子,說:「不早了,都九點多了。」說完,跨步往樓下去。他很高興電話的來到。電話一來,至少暫時消除了方麗清的嘮叨。這一早上,他對方麗清的脾氣領略夠了,可是一籌莫展。誰叫他比她大十多歲呢?誰叫他要娶個上海商人家的這種小姐呢?誰叫他總是一味遷就她呢?..他真想輕鬆輕鬆了。下得樓來,到走廊里牆角的電話機旁拿起聽筒,「喂」了一聲,問:「誰呀?」
出乎意外,對方是謝元嵩朗朗的笑聲和親熱的話語:「 嘯天兄嗎?我是元嵩啊!」
童霜威心裡想:他有什麼事?問:「 啊啊,元嵩兄,有什麼事嗎?」
「有!」謝元嵩哈哈笑著,「我去吳江玩了一趟剛回來。上回談的那件事,我同懷南當面說了。看來,他現在手頭有點拮据,叫他完全拿現的,他有困難。君子不強人之所難嘛!我說,好,你同童秘書長的公司還繼續辦吧!他也同意,事情就這麼定下來了。」
「喂,我聽不明白!」童霜威說,「那,你呢?」他感到這中間似乎有什麼花樣和門道。
「我嗎?我就不參加你們的公司了!我這人,不喜歡辦實業,也不會辦實業。我的手指縫太寬,看手相的就這麼說。有點錢總是左手來,右手去,留不住的,哈哈。」
童霜威豁然開朗,心裡全明白了:老於世故的滑頭謝元嵩呀!
他是到了吳江,敲了江懷南一筆竹杠,撈了一筆「現」的回來了,卻把「欠」的留給了我童某人。他說過「 欠的不如現的」,偏偏轉眼自己撈了現的,把欠的推給了我,何其刁鑽!何其自私!同江懷南勾搭的這件事本來是你謝元嵩穿針引線設下圈套使我上鉤的。如今,你卻這樣處理,無異是出賣朋友,好奸滑呀!
童霜威吃了個悶虧,無可奈何,只得「 」地應付著說:「 你看著辦吧!你看著辦吧!」
謝元嵩似乎也聽出他語氣里不滿,忽然轉了話題說:「 嘯天兄,上次我對你提過的那件事,我已進一步打聽過了。事出有因,查有實據!你可要小心提防,萬萬不可視若等閑呀!」這些話,倒像從心裡流出來的。
童霜威知道他這是為了買好,囿於禮貌,只有「 唔唔」答應幾聲,表示心領。聽著謝元嵩在哈哈裝傻的笑聲中掛斷了電話,也架上了話筒,心頭湧起一陣不快,說不清是謝元嵩不講交情不夠朋友的行為造成的,還是因為謝元嵩又提起那件「要小心提防」的事引起的。他明白:大批!” !” 分子、中統特務已滲入全國司法部門,這次確實是有人在挖牆角要排擠我!他感到無從提防,一想起就不禁胸中發悶、嘴裡發苦。欲想回身上樓,又怕方麗清再嘀嘀咕咕糾纏不清,信步向家霆房裡走去,想去看看兒子。
推開家霆的房門,兒子不在房裡。陽光燦爛地射進房來,童霜威走近玻璃窗口,沐浴著陽光。向窗外張望,看見兒子正在屋外陽光下的草坪上吹肥皂泡泡玩。
家霆左手端著一杯肥皂水,右手用一根毛筆的竹套管,沾著肥皂水正在吹肥皂泡。吹出幾個小的,又吹出幾個大的。肥皂泡在陽光下,泛著紅橙黃綠青藍紫七色,冉冉騰空,隨風飄動,煞是好看。你吹得快,肥皂泡出現得多,他幾乎被大大小小的肥皂泡包圍了。肥皂泡冉冉地飄散,冉冉地升向高處,有的突然破碎,無聲地消失了。陽光下,家霆黑髮拂著額頭,身穿一套藏青的呢制服,沒有戴帽,自我陶醉在吹肥皂泡的樂趣中。當大大小小的肥皂泡騰空飛高飛遠時,他就歡喜得笑著嚷著。忽然,一陣風來,吹走了許多肥皂泡,他追逐著飛馳的肥皂泡向花園東面跑去了。
童霜威隔玻璃窗看著,心裡透著愉悅,也透著愛撫,不由自主地邁步從家霆的房裡往客廳里走,想從客廳的正門走出去,到兒子身邊,看著兒子吹肥皂泡。剛要走出客廳,聽見皮鞋聲「 嗒嗒」近前,有人來了,是誰?童霜威走下客廳正門台階,抬頭一看,只見來的是一個年輕軍人,全副黃呢子戎裝,原來是弟弟軍威。今天禮拜天,童軍威抽空來了。
童軍威一見童霜威,匆匆走過來,「 啪」地行了個軍禮,叫了聲:「大哥!」他已經被選拔去教導總隊軍官隊了,駐在南京中山門外孝陵衛營房,今天是由孝陵衛騎自行車來的。
童霜威見這個對抗日狂熱的弟弟來了,笑著問:「 怎麼樣,還好嗎?」
童軍威深沉地看了大哥一眼,淡淡地說:「沒什麼好的!這原來就是蔣委員長採納了德國總顧問法根豪森建議,按照德國式團營連戰術的示範部隊組成的,全按德國典範令進行訓練,我還不大習慣。」
童霜威心裡明白:兄弟是個有思想的人。又不免為他擔心,怕他在教導總隊里惹出事來倒了霉。因此,點了他一句,說:「軍威,你要切記,軍人以服從為天職!你現在到了教導總隊,應當明白那裡要求更嚴,一切都要謹慎從事,不要任性。」
童軍威不做聲,點點頭,稍停,說:「是啊,這我明白,我們由軍校同去的幾個同學也都明白。好在我們堅信:同日本鬼子打仗是不可避免的事,我們都有抗日報國之心。馬革裹屍,寧可壯烈死,不願苟且生。收復華北,收復東三省,我們願意捨出一條命!為了等待這一天,我們現在吃什麼苦都情願。」他說這番話時,充滿激情,臉上表情剛毅,兩眼像要噴火。說著說著,終於冷靜下來,嘆口氣說:「唉,不說了!大哥,您說,這仗打得起來不?」
童霜威沐著陽光在屋前水泥地上踱了幾步,也嘆一口氣說:「難說啊!你年輕,想事情每每不全面。日本這樣欺侮我們,當然令人髮指,我也早感痛心,忍不下去了!但談起打仗,豈能不慎重?我們軍力、武器不如日本,如果打了,局面如何,是禍是福均不可知。平靜的日子也要一去不復返了。」
童軍威說:「大哥,你的意思是不能打?」
童霜威嘆口氣,又冷笑笑:「決策者不是你我。天下事,難說!我贊成抗日,但也不能不怕戰爭!」
童軍威臉色嚴肅,肌肉綳得緊緊的,說:「大哥,你也是中央要人,官也不算小了。我覺得現在問題就在你們這些人不下決心。
正因為你們怕打仗,怕抗日,才使得日本侵華毫無顧忌,狼子野心,得寸進尺。如果你們強硬起來,也許日本早知難而退了!」
童霜威搖頭苦笑:「我,算什麼中央要人!我連參加三中全會的資格也沒有!」他的話裡帶著酸澀味,使童軍威既同情大哥又不忍再多說什麼了。
童軍威知道,大哥年輕時也曾想為國為民做點貢獻、有點抱負的。這些年的官場生活,把他改變了,養尊處優的日子也使他養成了一種得過且過的情緒,甚至變得雖有愛國之心,又有害怕戰爭只想苟安一時的心理狀態了。他不禁暗自嘆了一口氣,沉默起來,覺得無話可說,也不想多說。
童霜威心情也不舒暢,剛想說:「 你嫂嫂從上海回來了,你上樓看看她去。」一想,方麗清不喜歡軍威,讓軍威上樓,方麗清一準要嫌他腳上有泥踩髒了房間里的地板。話到嘴邊又吞了下去,改說:「你嫂嫂從上海回來了,她還在樓上休息。等會兒吃中飯時,你會見到她的。」又說:「 家霆還沒看到你吧?你看,」他用手指著鴿子房西邊仍專心吹肥皂泡的家霆,說:「 他吹肥皂泡吹得多高興啊!」
童軍威高興地喊了一聲:「家霆!」
家霆猛地回頭,「 啊」了一聲,叫道:「 小叔!」馬上撒腿跑過來了。
童霜威見兒子同他小叔兩人很親熱,心裡高興,說:「 你們一塊兒玩玩吧。」他想轉身走了,只見家霆一把拉住童軍威說:「 小叔,早等著你再陪我去五洲公園了。五洲公園裡『美洲』、『歐洲』、『亞洲』我都到過,就『非洲』、『 澳洲』每次都沒去好好玩一玩。你上次答應帶我去的,今天可要兌現!」
童軍威笑了,說:「 行行行,我騎自行車帶你去!車子放在玄武門,可是進去要走很多路,你別叫苦!」
他倆是決定騎自行車去玄武湖了。童霜威由他們去,轉身走進客廳,正打算穿過走廊上樓,迎面見方麗清換掉了睡衣,穿著一件新的桃紅色絲棉旗袍,嗑著瓜子從樓上走下來。
方麗清一臉不高興,張嘴便問:「 怎麼下樓接了電話就不上來了?」
童霜威略略賠著笑臉,說:「軍威來了!我陪他談了一會。他要上樓去看你,我怕你不樂意他上樓,讓他帶家霆到玄武湖去玩了。」
方麗清的臉冷冷板著,挪動著腰肢朝客廳里走,嗑著瓜子說:「我頂不喜歡禮拜天了!當了兵無事老是出來跑做什麼?」她這是嫌童軍威回來。既嫌童軍威長得不討人歡喜,又嫌童軍威食量大飯吃得多,更嫌童軍威並不是童霜威的同天地親兄弟,偏偏童霜威有時要塞些錢給童軍威零用,有時還要給童軍威買些書籍物件。
她信奉「好男不當兵」的諺語,常說童軍威「不是一個有出息的年輕人」!
閫令森嚴,童霜威聽了,也不做聲,跟在方麗清身後也進了客廳。他心裡窩火,不明白方麗清今天無理取鬧要胡攪蠻纏到什麼時候才結束。他心裡暗想:到客廳里,坐一會,也許她會高興起來的,有心耐下性子陪陪她,求得點安靜。本來想把謝元嵩來電話的事告訴她的。也決定不說了,免得一說使她更生氣。
方麗清在大沙發中間一坐,嗑著瓜子,卻問開了:「 剛才誰來電話?」
童霜威頓時想到「河東獅吼」四字,連忙敷衍:「啊!機關里來的電話,談的公事。」
聽說是「公事」,方麗清毫無興趣。她平時是不愛聽童霜威談公事的,就止住不問了,一心一意嗑瓜子。突然朝客廳窗外望望。
窗外,門房的紅瓦屋頂上,正停歇著一群剛剛飛罷下來想進鴿房的鴿子:有白兒,有點子,有瓦灰,有青毛,有魚鱗斑..鴿子有的在「咕咕咕」叫喚,有的在自己啄羽毛,有的在扑打翅膀。方麗清突然將手裡的一把瓜子撒在茶几上,起身走出客廳到了外邊。
童霜威不明白方麗清想幹什麼,看見她眼睛老是盯著屋頂上的鴿子,想起了早上方麗清說過的話,好像有些明白了,擔心地看著方麗清出了客廳走到外邊,他站起來也從玻璃窗里朝外張望。
外邊,陽光很好,見方麗清走到「老壽星」劉三保住的門房門口,在吆喝著劉三保出來。話不能每句都聽清,但好像是在叫劉三保去做什麼事。白髮的劉三保面有難色,愁眉苦臉地搖頭擺手。
難道她是要叫劉三保去逮鴿子?難道她真打算殺鴿子吃?對了!一定是這樣!從方麗清生氣的表情上和對劉三保做的手勢上,童霜威察覺方麗清真的是打算要叫劉三保給她去抓鴿子。童霜威心裡發熱,點上一支香煙,坐不安了,忍不住從客廳里往外走。到了外邊,走近方麗清,聽清方麗清的話了:「 ..快!給我抓!..抓了殺!四五隻就行,叫庄嫂紅燒!」
劉三保臉上尷尬,苦笑著,他平時會背《三字經》,此刻背書似的說:「人之初,性本善。..這鴿子,吃不得!」
童霜威克制住自己的火氣,吸了一口煙,上前說:「 麗清!———」他雖沒有多說一個字,臉上的表情和語氣已經充分向方麗清表露出他對這件事的態度了。
方麗清才不在乎呢!她並不理睬,斬釘截鐵地回頭說:「 今天吃鴿子的事你不要管,由我!」
童霜威見劉三保在身邊,講話不便,對劉三保做了個眼色,動動下巴說:「你走。」
劉三保求之不得,馬上瘸著腿要走,方麗清尖聲高叫:「 不準走!」
童霜威沒奈何地說:「 麗清,你不能這麼任性。」對劉三保說:「你走吧。」
方麗清由著劉三保走,朝著童霜威冷笑笑:「 我要試驗試驗,你到底是喜歡你兒子和鴿子還是喜歡我!」
童霜威按捺著性子說:「太太,讓我安靜安靜吧!今天一早起來到現在你還不曾讓我安靜過五分鐘!」
方麗清又冷笑笑,說:「 好吧,你上樓安靜去吧!反正,我在這瀟湘路一號里,既是女主人,又不是!除了金娣,沒有一個人聽我的話。不行!這局面我一定要改變過來。你不要管我!你隨我!
玉皇大帝來我也不給面子!」
童霜威真的氣怔了,又不願吵吵鬧鬧有**份,終於只好沉默,想:好吧,隨她去吧!這種上海商人家的大小姐就是天生的嬌慣脾氣。誰叫我看中她漂亮的呢!誰叫我當初心甘情願娶她的呢!拿她同家霆比一比,無論如何,兒子的事總比太太的事好辦一些。想起俗話說的「 清官難斷家務事」的話,決定裝聾裝傻算了!
估計也不至於嚴重到不可開交的程度,就下了決心:眼不見為凈!
突然笑笑說:「好好好,隨你!隨你!」說著,轉身向客廳走去,準備穿過客廳上樓到書房裡去看書了。
他一走,方麗清順著水門汀路繞過前屋到廚房和下房那邊去了。
她走近下房,看到戴鴨舌帽的尹二正迎面走過來,心想:讓尹二給我抓鴿子豈不是好,馬上高叫:「尹二!」
滑頭的尹二,面部毫無表情,忽然背轉身走了,好像一點也沒聽見。尹二一定是看見也聽見的,可他裝得多像既未看見又未聽見呀!真是氣死人,這個癟三!
方麗清氣得臉上火辣辣烘熱起來。這個汽車夫,她感到最難對付,軟硬不吃。有一次,也是禮拜天,方麗清叫他上二樓去擦玻璃窗。他說:「太太,我不會!」方麗清一定勉強:「不會?不會你也替我擦!」尹二說:「好!」不到半個鐘點,玻璃碎了三塊。方麗清氣得臉通紅:「現世報!不要你擦了!你給我走!」..現在叫他,他裝作聽不見,轉身走了,也好!省得叫他逮鴿子他又說:「 不會!」
不知又會變出什麼戲法來!
方麗清終於走進了廚房,劉三保本來躲在廚房裡,正同庄嫂嘁嘁嚓嚓在談些什麼,見太太來了,馬上像老鼠見貓似的跛著腿一瘸一瘸地走了。方麗清也不攔他,對庄嫂下命令:「 庄嫂,今天中飯的菜,加個紅燒鴿子。你去鴿子房裡抓四五隻鴿子殺了下鍋!」庄嫂正在廚房自來水上洗菠菜,聽了,愣著臉,說:「 太太,這事我不能作孽,我不能幹!」
「作孽?作什麼孽?」方麗清一火,美麗的大眼睛濺出了凶光,流露出怒氣。
「鴿子是家霆少爺餵養的,捨不得殺的。他知道了我怎麼好交代?」庄嫂依然在「嘩嘩」地用自來水沖洗著菠菜。
「你就說是我讓你殺的!我負責!」方麗清兩手叉著腰。
「我不能。」庄嫂將菠菜洗凈放在一邊,又去拿兩條鯿魚來刮鱗剖肚。
「我一定要你辦!到底是我說話算數還是你說話算數?」方麗清粉臉濺朱,用的是質問口氣。
「反正,我辦不了。」庄嫂剖著魚肚,掏出內臟來,一股腥味撲鼻。
「好!現在我們家裡是主不主、下人不像下人了!我說話像放屁了!我今天倒偏要說話算數,我一定要殺鴿子、吃鴿子!」方麗清雙手叉著腰,漂亮的臉上兩個酒窩陷得深深的,橫眉豎鼻。
「我不能辦!」庄嫂仍舊低頭殺著魚,「作孽!作孽!」
「你殺魚不作孽?」
「這魚買來就是死的!再說,家霆..」
方麗清氣得頭也發暈,高叫:「金娣!金娣!」
外邊,尹二的聲音在幫著喊:「 金娣!金娣!」聲音似在學著方麗清那種嬌聲嬌氣,顯然帶著揶揄的味道。
方麗清咬牙走出廚房,見不知什麼時候來到近旁的尹二又轉身走了,金娣卻從吃飯間通往廚房的門裡跑出來。方麗清做著手勢:「金娣,快跟我到鴿房裡去抓鴿子!」
金娣面有難色,戰戰兢兢:「 太太,我..我不敢!」但看見太太的臉上像塗了一層霜,只好改口又說:「 好好..我..我跟你去!」她蹙著臉畏畏縮縮地跟著方麗清向前邊鴿房的方向走。
陽光照著鴿房。鴿房約有六平方米大,四周是三米高的木柱子圍上鐵絲網,圈成了一間屋狀大小的天地。安了個活動的木框鐵絲網門,可開可合。頂棚是洋鐵皮的,有個活動天窗,可以用竹竿頂開或用繩子拉上關閉。鴿子住的木屋一層一層一共五層,每層七間鴿房,每間鴿房住一對鴿子。此刻,天窗敞開著,鴿子一大半飛在外邊,一小半留在鴿房裡。
方麗清帶著金娣到了鴿房前,方麗清用手將繩索一拉,「 啪」的一響,天窗關閉了。方麗清指揮金娣說:「 開門進去,給我抓幾隻鴿子!」
金娣退縮了,她不願干,戰戰兢兢說:「 不,我怕鴿子!我不敢抓!」
方麗清火冒三丈:「 連你也敢不聽我話了!殺千刀的!小死鬼!看我不抽你的筋剝你的皮!」她做著要掐的手勢。
金娣禁不住方麗清兇惡眼光的逼視,硬著頭皮將鴿房門上的插銷拔開,閃身進了鴿房。鴿房裡亂成一團,鴿子撲飛起來,有的撲跳在地上,揚得鴿毛、灰塵瀰漫在陽光中。方麗清指點著說:「看,就抓那幾隻在窩裡孵蛋的鴿子。這隻肥!快!抓了遞給我。鴿子啄人不疼,怕什麼?」
金娣抓了一隻孵蛋的鴿子,是只點子,撲棱撲棱拍打著白翅膀,她害怕,連忙遞給方麗清。方麗清一跺腳,「啪」地打了她一個耳光,吆喝:「快!用手扭斷它的頸子!」
金娣笨手笨腳,不知所措。方麗清罵了一聲:「 死人!」竟真能狠心,她一手揪住金娣手裡的鴿子,一手扭住鴿頭,用力一擰一扭,「克」的一聲,鴿頸骨斷了。她將鴿子扔在地上撲騰著,又叫金娣:「快!再抓!」
一會兒,金娣一連又抓了四隻鴿子。方麗清也一連扭斷了五隻鴿子的頸骨。方麗清才滿意地對金娣說:「 走!把鴿子送給庄嫂,中午非給我燒出來不可!」說完,丟下金娣,獨自洋洋得意地進客廳上樓去了。
她上了樓,先進盥洗室用「力士」香皂洗凈了手,到書房一看,見童霜威正手拿一本線裝書嘴裡在呵呵啞啞輕輕地哼哼。她明白童霜威是在誦古詩,也不知為什麼,殺了幾隻鴿子,她心裡有一種殘酷的滿足了**的勝利歡悅,忽然笑了,嫵媚地說:「 嘯天,中午請你吃紅燒鴿子!」
童霜威聽了,心上一刺,知道已經無可奈何,索性不做聲,不置可否地繼續吟他的詩詞:「 人生愁恨何能免,**獨我情何限。故國夢重歸,覺來雙淚垂..」
方麗清見他正在搖頭晃腦,知道在這種時候他不喜歡人打擾,逛逛悠悠回卧室拿替換衣服去浴室洗澡去了。
童霜威獨自踱著方步,吟著吟著,心上忽然有種淡淡的哀愁。
憑窗遙望冬日陽光下蒼鬱的紫金山、有著紅牆廟宇的雞鳴寺、有著天文台的北極閣以及蒼苔剝落、灰藍發黑的古台城,覺得眼前風景都帶著一種六朝煙水氣。一種懷古的幽情又油然而生,默默站在那裡,獃獃望著遠山,悵然久之。
開午飯的時候,童霜威和方麗清一起從樓上下來,走向吃飯間。童軍威帶了家霆已經從玄武湖回來,也早已站在飯桌旁了。
家霆因為小叔帶他游遍了五洲公園裡的「非洲」和「澳洲」,雖然時下正是冬令,公園裡一片蕭瑟、冷落,他心裡仍然高興,滿臉露出活潑的神態。見到爸爸和方麗清來了,卻斂起了喜色,親熱地摟住小叔的手臂,倚在小叔身旁。
方飯桌上除了一套仿清的藍花碗筷匙碟,已經擺上了葷素俱全、色彩調和的五菜一湯。方麗清規定禮拜天多加一樣葷菜。今天的菜是:胡蘿蔔紅燒羊肉、鹽水鴨、清燉鯿魚、百葉炒菠菜、涼拌蔥油蘿蔔絲和木耳肉片湯,菜和湯冒著騰騰熱氣,吃飯間裡布滿了魚肉香和蔥油香。
看到童霜威和方麗清一起進來,童軍威像個軍人似的挺胸立正恭恭敬敬叫了一聲:「大嫂!」
方麗清似笑非笑,不冷不熱地說:「 來啦?坐下吃飯吧!」說著,她自己在桌子左邊坐了下來。
童霜威在上首一方坐了,童軍威在下首坐了,家霆就在右首一方坐了。
庄嫂緊張地給四人盛飯,侍候著在一旁站立。
童霜威用筷子招呼軍威:「吃吧吃吧。」
大家剛舉筷,方麗清看看桌上的菜碗,忽然皺眉虎臉回身厲聲問庄嫂:「怎麼?沒燒?」
庄嫂尷尬了,朝童霜威看看。童霜威心裡懊糟,想:唉,孔夫子說:「惟小人與女子為難養也。」真是不錯!太難侍候啦!今天從一早鬧起,鬧到現在,還不罷休!眼下,我頭腦里那麼多的大事已經轉不過磨來了。會不會同日本打仗啦?C.C.的人會不會頂走我啦?褚之班的事和江懷南的案子啦!..她卻老是糾纏在一些瑣碎小事上找麻煩、鬧糾紛!到底想幹什麼呀?..心裡懊糟,臉上自然流露出來,心想:如果把紅燒鴿子朝桌上一端,家霆知道了還不要跳起來!從今以後,他們母子之間的關係豈不更糟了!為什麼非要鬧得不可開交呢?真是難猜女人心哪!
他這樣想著,又不想同方麗清鬧起來,忍氣搭訕著說:「 菜很好了嘛!這麼吃不是蠻好嗎?」
誰知,方麗清尖聲叱責庄嫂說:「 庄嫂,你燒了沒有?我說話算數不算數?」她手一指童軍威:「 今天不是有客人嗎?我就是要招待客人!一切我負責!」她這指著童軍威說「客人」,其實含有厭惡童軍威的意思。童軍威聽了,心裡不自在;童霜威聽了不滿意;家霆聽了也不受用。
庄嫂囁嚅地說:「燒是燒好了,可是,我..」她似乎有難言之隱。
方麗清大聲命令:「端來!」又似乎是對庄嫂說,又似乎是對童霜威和家霆說:「 反正我這人,說話是一定要算數的!這個公館裡,誰都要聽我的話!我一定要養成這個規矩,像以前那樣不行。我說一以後就不能二!」
童霜威心裡想:這下,她說得很明白了。她一早上鬧到現在,就是要用她這種壞脾氣讓大家從今以後一切都聽她的話,照她的意思辦。..心裡不快,又不好說什麼,像和事佬似的說:「 你是太太,說話當然要作數。可是,有些事慢慢來嘛!不要操之過急嘛,那樣不好!」
童軍威和家霆木然,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軍威低頭吃著白飯,家霆停住了筷子,一會看看爸爸,一會看看方麗清,一會又看看庄嫂,思索著究竟。
方麗清又對庄嫂尖聲高嚷:「快端來!」
庄嫂善良、娟秀的臉上顏色蒼白,踉蹌地走出吃飯間去廚房了。這裡,桌上的人空氣緊張,靜得只聽到童軍威嚼飯的「 嚓嚓」聲。
一會兒,庄嫂從廚房裡端著個大砂鍋來了,挪開菜碗,將砂鍋放在方桌中央,揭去了砂鍋蓋。砂鍋里冒出一股特異的香味,是五隻紅燒鴿子冒出誘人食慾的氣息。
方麗清突然變得興緻勃勃了,笑著點頭:「好好好,一人一隻,一人一隻,留一隻我晚上吃!」她夾一隻給童霜威放在面前的菜碟上,對著童軍威和家霆說,「你們吃!快趁熱吃!」她自己在一隻最肥碩的鴿子上用筷子撕下胸脯夾進口裡咂嘴嚼起來,連連誇讚:「 ,不錯,爛了!很香!可惜糖放得少了一點。」
童霜威看看家霆,家霆還像做夢沒醒,發現砂鍋里是紅燒鴿子,有些納悶,脫口問:「鴿子?」
沒人回答他。他轉臉問庄嫂:「是鴿子?」
庄嫂尷尬地要點頭又不敢點,沉默著吞吞吐吐。
方麗清開口了:「 是鴿子!家霆,我對你說,」她態度十分嚴肅:「今後鴿子不準養!一個月要五塊錢料豆,這且不說。你是學生,讀書重要,養鴿子沒有好處。再說,鴿子太臟,屋上地下到處是鴿屎,新生活運動..你懂不懂?」
她沒有說完,料不到這倔犟的小學生已經從懷疑察覺了秘密,激動地紅著臉問:「這鴿子..是我養的?..誰殺的?」
沒有人回答,寂靜無聲,正證明了是那麼一回事。家霆高叫起來:「為什麼殺我的鴿子?為什麼?」
童霜威看到兒子漲紅著臉,眼眶裡含著淚水,排遣地說:「 吃飯!吃飯!有事吃了飯再談。」
童軍威用眼色制止家霆發火,輕聲說:「家霆,吃飯!」
方麗清板著臉兩頰緋紅,她是存心要通過鴿子的事,來制服童霜威前妻留下來的兒子的,傲慢地說:「 鴿子是我叫庄嫂燒的!吃幾隻鴿子我還做不得主?」她有滋有味地嚼起鴿子肉來,用手去撕鴿腿。
誰也沒料到,家霆痛心鴿子被殺,心裡火冒三丈了,將手中的筷子「乒」地朝桌上一擲,「哇」地哭了,喊了一聲:「 我的鴿子是今年春天要參加比賽的呀!..」話聲未落,站起身來,丟下飯不吃,穿出吃飯間朝自己房裡跑去了。
他一跑,童霜威嘆了一口氣。方麗清卻馬上發起火來,大聲說:「小孩都給慣得沒規矩了!吃幾隻鴿子就要摔筷子發脾氣,像什麼話!我向來是喜歡說到做到的,鴿子不準再養,明天我還要吃!吃光為止!倒要看看誰犟得過誰?」
飯桌上氣氛令人難挨,童霜威悶聲不響地夾菜吃飯。童軍威皺著眉三口兩口扒完了飯,也不願再添了,放下飯碗含含糊糊說了一聲:「慢用!」站起身來,想走出吃飯間到家霆房裡去勸勸侄兒。
童霜威明白軍威的心意,說:「叫家霆別哭,勸勸他!鴿子嗎,有錢是買得到的,這麼寶貝幹什麼?」
童軍威剛走,方麗清嫌童霜威疼他兒子,正要歇斯底里發作,卻聽見大門口「嘀鈴鈴」電鈴響。
童霜威說:「咦,有客?」
方麗清指揮庄嫂:「快去看看!」
庄嫂本來發獃似的站在一邊侍候著東家吃飯,看著紅燒鴿子引起的一場風波不知所措。方麗清叫她快去看看,她連忙穿出吃飯間,通過走廊和客廳里朝外張望,一會兒快步回來了,說:「 是馮秘書回來了。」
正因鴿子引起的風波心頭涌滿不快的童霜威,吃飯吃得味同嚼蠟,聽說馮村回來了,心裡才略微高興,急忙吃飯,說:「 他回來了?好了,我正盼著他回來呢!」
方麗清也覺得今天自己是勝利者,庄嫂、家霆,都給自己收拾了一頓。本來倒還想刺刺童霜威,再多說幾句。現在聽說馮村從上海回來了,心裡也高興。他讓馮村到上海帶大批吃食、化妝品等回來,並讓馮村到娘家看看,估計姆媽和哥嫂也會給她帶些東西來的。她也想知道褚之班是什麼態度,對庄嫂說:「 快給馮秘書擺副碗筷,讓他吃飯。」她是想在飯桌上談,邊吃邊談。
庄嫂急忙去拿來了碗筷,馮村回房放下物件已經走到吃飯間里來了。一進來,就先叫:「 秘書長!」又叫:「 師母!」對方麗清說:「要買的東西都辦好了!等會兒我讓金娣送到樓上去。」他到上海去了一次,在上海買了條新的黑領帶,又新理了發,一張黑臉顯得容光煥發,在庄嫂給他盛好了飯的位子上坐下,開口對方麗清說:「本來昨天要回來的,方老太太硬要我多留一天,為的是她給你在店裡做的兩件旗袍還沒做好,要趕一趕,昨天夜裡取到手讓我帶來,所以改乘今天早班車回來的。」
童霜威急著問:「褚之班的事辦得怎麼樣?」
方麗清卻又急著搶過話頭:「家裡都好嗎?」
馮村一張嘴能回兩頭話,先回方麗清說:「 好好,都好都好!」
馬上又回童霜威的話:「褚之班的事辦得不太順利啊!」
「怎麼呢?」童霜威問,愣愣地嚼飯,做了個手勢打發莊嫂走開。
方麗清也停止啃鴿子,豎著耳聽。
馮村停止吃飯,嘆口氣說:「 褚之班有點牛脾氣。我找到他,把前前後後上邊點名、你的為難一五一十都說了。他一口咬定:不講交情,過河拆橋!我再三解釋,他總是怨氣衝天,說:『 啊呀,現在貪官污吏、巨奸大憝都出在中央,都出在首都!為什麼竊國者侯竊鉤者誅拿我開刀?』最後,竟說了些威脅的話。」
「豈有此理!」童霜威大搖其頭,放下了飯碗,心裡梗得難受,問,「他說了些什麼?」
馮村鬱悶、沉重地說:「他竟說:如果真的判了他,來而不往非禮也,他要反抗!誰給他一個耳光,他一定要還一個耳光再踢上一腳!」
方麗清板著臉,推開飯碗,將鴿子骨頭扔在碗里,心裡冒火,罵了一聲:「殺千刀!」
童霜威皺著眉尖說:「 混蛋!簡直是上海灘上的青紅幫!他說了反抗的手段沒有?」
「那倒沒有。」馮村說,「 我想也許他僅僅不過是胡嘴大話,嚇嚇人的。」
童霜威「 」了一聲:「當然,這傢伙平時就不安分!他威脅就威脅吧!不過,我諒他還不敢!他的案件,我既未添油加醋,也不能包庇營私,問心無愧!不信他能把我怎麼樣!」
馮村連連點頭,拿起飯碗來開始邊吃邊講,說:「是啊,我對褚之班也是一再解釋,可他總是說:『 沒有寧國府門前的石獅子,也沒有清水衙門!官越大越是貪官!』我的話他都當耳旁風。」
「最後呢?」童霜威急切地問。
「我終於把要講的話都講了,勸他接受判決,要理解您,不要誤解。他聽是聽了,一言不發,只是撇嘴冷笑。我也無計可施,只好回來。」
「你估計出不了什麼問題吧?」
「難說,也許不會出什麼問題..」
童霜威悶住氣不做聲了,站起身來,心裡攪海翻江似的不是滋味,背著手獨自踱出吃飯間通過走廊、客廳,走到陽光下的花園裡去。
春天剛剛開始降臨,廣大的花園裡仍舊蕭條、冷清,靜得只有麻雀吱啾。根部用稻草包裹度過了嚴冬的葡萄架上的枝藤尚未萌芽,枯黃了的綠草皮部分已經返青。幾棵珍珠梅在風中光著枝條顫抖。前邊池塘邊的大柳樹,像一個個蒼老、傴僂著的老人,披著綠髮灰濛濛地蹲著站著。雪松、龍柏仍然蒼翠,花園左邊的竹林也依然泛出青綠。細心人,當然可以發現:就連那些似乎乾枯著的植物,也都蘊藏著苞芽,靈魂已經蘇醒。
童霜威背著手寂寞地獨自散步,遠眺陽光下雞鳴寺的蜿蜒紅牆和北極閣的煙籠叢樹,想起這一向來纏繞心頭和腦際的家國大事,從華北局勢的緊張,到褚之班的威脅。..忽然感到心頭酸楚。一群家霆餵養的鴿子正在天空繞著圈子飛翔,鴿哨聲打破了四周的平靜。童霜威仰首看著鴿子飛,又想起了剛才飯桌上發生的齟齬,心裡更阢隉、煩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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