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天,有時雨雲微微拂過,下雨了。風,帶著濕潤、濃郁的泥土味和玄武湖裡荷花的清香,翻過城牆,吹到瀟湘路來。每下一次雨,氣溫就向上升高一些。終於,南京城變得像火爐似的燥熱了。
清晨,早上從不睡懶覺的夏蟬在樹上「 知了———知了———」地放聲叫嚷。瀟湘路一號公館洋房上的「 爬山虎」青枝綠葉長得茂密。花園前邊清水塘里的池水閃亮、光滑,細小的波紋不停地蕩漾。塘邊的柳樹上金色的柳絲拂著水面。水上的浮萍茸茸聚集,蛙聲「咯咯」地從簌簌響的綠色蘆葦叢中傳來。池水、葦草、垂柳、青苔..一片透心的綠。滿眼的綠,把人都要融化進去了。
花園裡,「步步登高」花和許多齊腰高的美人蕉,黃的、紅的..開得五彩繽紛。竹林蒼翠多姿,密密的白楊樹葉背面像銀箔似的反光。草坪上,「老壽星」劉三保經常流著汗在推那部新買來的舶來品割草機。廣闊的草地上,草長得瘋快,東邊的草推短了,西邊的草又在茁長。那群被方麗清殺剩下的鴿子,一共只剩十五隻了,都不再放飛,只許關在鴿子房裡餵養。家霆要讓鴿子參加比賽的打算,在春天完全落空了。鴿子在鴿子房裡關久了,一隻只都沒精打采,翅膀和尾巴毛上粘滿了屎土,連雪白的「 白兒」也變成灰溜溜的了。
童霜威七點鐘起床,在樓上吃了早飯,踏步下樓。他先在花園裡聽聽樹上的鳥叫,看看池塘里的魚兒跳躍,用水壺給花兒澆水,打拳似的活動了一下筋骨,就讓尹二開車載著他,到玄武湖裡兜一圈。他在湖邊散散步,聞聞荷花香才回來。天熱,回來後他就走進客廳,寬衣脫鞋涼快涼快。
客廳里照例每天這時候報紙已經送來,由金娣將報紙擱在客廳長沙發旁的茶几上了。童霜威這一向不去上班,習慣了每天到客廳里來抽一支煙看報。客廳一面朝東,一面朝南。朝東的陽光正由長玻璃窗里射映進來,將客廳里的白粉牆照耀得更加光潔,將客廳里的大理石紅木傢具和古董花瓶等擺設,照耀得更加色彩美麗。
瀟湘路一號的紅漆大門外,照例,一早上就陸續有扛著板凳磨刀石的山東人高喊:「 磨剪刀鏹菜刀!」也有頭上扎著花布的安徽女人高叫:「捉蚜蟲* !」接著就有挑擔的蘇北人大聲吆喝:「 破布爛棉花拿來買!」真是熱鬧得很。
最遠處東南面雄偉的紫金山在陽光下灼灼發光,東面的古台城默默佇立,雞鳴寺和北極閣山崗上的濃陰也歷歷在目。童霜威赤腳趿著拖鞋,穿著白襯衫,習慣地遠眺一會窗外的景色,伸展一下胳臂,就倚在沙發上,先打開了第一版上登滿了廣告的《中央日報》。
他不能不關心華北的局勢,那裡火藥味兒太濃,報上又有日軍仍在北平郊外演習的消息。日軍演習,過去在侵佔東三省之前就常有。只要日軍「演習」,就意味著那兒要出事。現在,誰知道平津一帶會出什麼事呢?他又看看報上中樞要人的動態:林森將乘軍艦赴九江去廬山;老蔣已經上了廬山牯嶺。報上有牯嶺的電訊,說:「蔣委員長以廬山漢陽峰仰天坪一帶地久荒蕪,蓮花洞至小天池大路兩旁雜木叢生,亟需整理,特面諭廬山農場主任,從速改善,並准撥給補助費一萬元,該場主任奉諭現正積極計劃籌備仰天坪苗圃事宜,並開始整理蓮花洞至小天地兩旁雜木,匡廬山色,將又增新態雲。」他吸吸鼻子,心想:天一熱,你們都紛紛往廬山上跑了,真會享福!心裡又不禁酸溜溜,今年,我是不會去廬山了!
去年,他是也到廬山去避暑的。去年,廬山行政權才歸中國收回。本來,牯嶺區內有柏林路、劍橋路等,每年夏季,非常熱鬧,外國人紛紛去避暑養痾或者遊覽經商。中國人去辦公、受訓或遊覽的也無數。那牯嶺正街宛如南京太平路的樣子,算是熱鬧的地段。有數家商店出售食用貨物;也有商務印書館和中華書局的分店;中央銀行、中國銀行、交通銀行和中國旅行社都有駐牯嶺辦事處。電話、電報、郵局隨著人們的增多也向山上發展。童霜威記得山上有**家旅館,有一家是洋人經營的歐化旅館,設備華麗,人都叫它「九十四號」。去年到了牯嶺,在「 九十四號」里住了一天,膳宿費要九元。正街旁有一條路,名曰「 下街」,房屋破舊不堪,同「 九十四號」的華麗相比,好像天堂旁有地獄。童霜威當時雖住在「九十四號」,卻深有感觸,迄今難忘那時的印象。
現在,童霜威看著報,無意中瞥見在報紙三版下端地方列著一則「國府命令」。裡邊是一些任免事項。他的眼睛一盯上這則消息就移不開了。嗨!任免事項里有一條就是他的呀:
「司法行政部秘書長、中央公務員懲戒委員會委員兼秘書長童霜威呈請辭職,應予照準。此令。任命劉家驊為司法行政部秘書長,任命彭一心為中央公務員懲戒委員會委員兼秘書長,此令。」
好了!一切都完了!在料想中的事果然兌現了。
童霜威心裡長嘆一聲,煩躁得像全身爬滿了刺毛蟲。何其快也!從打辭呈到今天僅僅短短一個來月,照準令就公布了,真是快得出奇了!什麼事情都不講效率,這件事的效率可真高呢!他雖明知:在人生中永遠存在缺憾,往往你想要的偏偏是你得不到的,你得不到的恰恰是你想要的。但懂得是一回事,感情又是另一回事。這既在意料之中,見到了又不禁心裡梗梗。劉家驊,是C. C. 的人,這彭一心,也是C. C.的一員戰將!他們同畢鼎山之流過往密切。殺我一個,我的肉可分給兩條狼去吃呀!撒傳單的事,本來懷疑是褚之班,事後琢磨,可能是他,又未必是他,為什麼不會是畢鼎山等一伙人耍的惡毒手腕呢?他記得在從蘇州回南京,知道了撒傳單的事後,當夜他鬱鬱不樂,立刻決定派馮村連夜去上海同褚之班見面談判,將江懷南在蘇州玄妙觀購贈的一對翡翠璧和一對雞血圖章帶去做禮品,勸告褚之班,如果是他乾的,請他趕快懸崖勒馬,並且告訴褚之班:童霜威準備辭職。上海的事辦妥,就要馮村立刻趕到吳江同江懷南見面,要江懷南快將證人的工作做好,取得證件帶回南京,好進行「掉包」,抽換原來的主要證件,以便趕快倒填年月日,用「事出有因,實據不足」的方法,暗渡陳倉,妥善處理。
第二天一早,童霜威去機關辦公,敏感地發現大家對他都突然變得敬而遠之。畢鼎山最初裝作未看見他,後來迎面碰到,滿面是不懷好意的奸笑,兩隻眼睛像探照燈似的在他臉上舔來舔去,似要從他臉上窺測出什麼氣候來。他感到孤立,去找主任委員居正想談談傳單的事。居正這個湖北佬,愛擺老資格,愛嘴上清高,不等他多說,就苦著臉搖頭,說:「 嘯天兄,傳單的事,很引起注意啊!
我看你要自己主動善於處理才好啊!」童霜威明白這是居正暗示要他辭職,心有不甘,說了一些辯白的話。居正皺著眉聽,不置可否,最後哼了一聲。童霜威只能悶悶不樂地回家。過了兩三個禮拜,在一次會上,有兩個委員都含沙射影地說了些使他聽了頗為難堪的話。他當時不予理睬,事後,裝作血壓高,去中央醫院住院休養。同時,跑到監察院、司法院等一些熟人處爭取支持。又僵持了一個多月,突然聽到新街口、監察院、司法院和中懲會門口又出現了無頭傳單。他明白:這下是不好辦了!在次日晚上又到新住宅區監察院院長於右任家裡,想再訴一訴冤屈,繼續求得支持。因為平日他同老於的關係還算融洽密切。于右任蓄著長須,人叫他「於大鬍子」,在客廳里接見了他。大熱的天,于右任穿著夏布長衫,腳上穿著土皮襪子黑布鞋,搖著蒲扇,態度倒很親切,但老是用手捋鬍子,一下又一下。先不說話,後來忽然嘆口氣,說:「 唉!嘯天,你的這件事,滿城風雨了哩!我看,還是退一退的好。退了到適當時機可以再進的嘛!不退,恐怕不大好辦哩!..」說了這些,仍是默默無言,用手捋鬍子,一下又一下,泥塑木雕一般。他無法再多說什麼了,誰叫這種倒霉事落到我身上的呢!記不得是誰說過的話了:名譽,太像一隻單薄易碎的瓷器了!要損壞它輕而易舉,壞了要修復卻太難了!生活就是這樣無情啊!..
他心中懊喪不平,這件事是褚之班昧良心踢的連環腿呢,還是畢鼎山他們勾結!” !” 湖北幫劈頭打出的金箍棒呢?自然難猜!反正,褚之班同這些王八蛋勾結到一塊來對付我也不是不可能的呀!
童霜威面臨著去和留的選擇了。人生,為什麼會有如此多的選擇放在面前呢?這種選擇剛過,那種選擇又來,永無罷休。在緊要關頭,做出正確的選擇是最重要的了。他戀棧,當然覺得放棄司法行政部秘書長和中懲會委員兼秘書長這些職務可惜。倘若能將被動變為主動,該不該放棄呢?看來,無論是畢鼎山之流乾的或是褚之班乾的,他們都是一不做二不休的。如果我不退,他們的進攻絕不會罷休,我又何必要使局面更惡化呢!
他將居正和于右任等講的話一遍又一遍在心上琢磨體會,越琢磨越體會,越覺得還是讓一讓、避一避鋒芒的好。
他隨之想到了江懷南的案件。心裡暗暗下定了辭職的決心,又決定要在辭職前將江懷南的案件處理妥善。
他照常上機關辦公,在司法行政部和中懲會,兩邊都去應應卯,盡量在面上裝得穩如泰山,心裡是處處都不受用。不說別的吧,單說被叫作「景泰藍花瓶」的女秘書,往常總是來主動巴結,現在變得「冷若冰霜」了。該死的總務科長李思鈞,過去卑躬屈膝,現在卻遠遠躲著。世態炎涼,人情勢利,不禁使童霜威浩嘆。童霜威在中懲會辦公室里,故意找機會同畢鼎山若無其事地聊起天來,目的是為了放出風去,行緩兵之計。
他說:「畢委員,傳單的事實在是莫須有,這你是完全了解的。」
畢鼎山肚子微凸,臉上疙疙瘩瘩地長滿了酒刺,正用一隻蠅拍在打一隻飛進窗來停在桌上的蒼蠅,斜睨著他,說:「 啊啊,傳單的事我聽講,我聽講,可是不了解,不了解..」顯然,他不是裝糊塗,就是有意混賬,因為他答非所問。
童霜威說:「不過,我打算辭職!」
畢鼎山聽到辭職,倒是來興趣了,「 啪」的一下打死了那個紅頭蒼蠅,贊助地說:「啊啊,我看也好,好!」
童霜威逞強地說:「 我辭職不是為了別的,而是因為厭倦,不想在司法行政部和中懲會幹了!」
畢鼎山奸笑笑:「啊啊,是呀!是呀!..」
辭職的風放出去了,等於給畢鼎山之流吃了個「 定心丸」。如果這次撒傳單的事是他們的陰謀,那麼事態也許不會再擴大了。
他承認自己是失敗者了,戰勝者在對手承認失敗的情況下看來未必一定要置人於死地。他內心痛苦面上坦然地說:「 明天起,我想不再來上班了,我需要好好養養病!」
畢鼎山右手拇指和食指捻掐著臉上的一顆酒刺,仍是奸笑:「啊啊,是呀,是呀!」
童霜威又說:「過些天,我就寫辭呈!」
第二天,他真的不再去機關辦公了。他在家裡吟詩、寫字,不由想起宋朝翰林陶+ 的一首詩來了。陶+ 在翰林院當差,託人在宋太祖前活動想得重用,趙匡胤卻看不起詞臣,說:「 翰林草制,皆檢前人舊本,改換詞語,所謂依樣畫葫蘆耳!」給潑了這瓢涼水,陶+ 作詩自嘲曰:
官職須由生處有,文章不管用時無。
堪笑翰林陶學士,年年依樣畫葫蘆。
童霜威將這首七絕用隸字寫了個屏條用圖釘撳在牆上,想:算了算了!這種依樣畫葫蘆簽到、辦案的生涯該告一段落了。我也厭煩了!..他寫寫字,百無聊賴地擱下筆又下樓去花園裡鬆土、鋤草,聽聽蟬聲,看看雀飛,面上平靜,心裡卻似海嘯,又上樓到書房裡看書。
一連兩天不去辦公,方麗清納悶了。她嗑著瓜子,手執一本上海廣益書局出版的《福爾摩斯奇案》,走到書房裡來問童霜威:「你怎麼了?辦公不去?」
童霜威笑笑:「我要辭職了。」
方麗清打扮得花枝招展,脂粉勻稱,非常漂亮,但板著臉瞪著眼就變得很兇了:「哪能?」
童霜威想:這你難道也不明白?他為她在政治上的愚蠢無知感到不滿和悲哀,直率地回答:「 他們撒了我的傳單,一次,又一次,我給他們打敗了!他們陷害我、排擠我成功了!我得把位置都讓出來!」
「你不會找找靠山嗎?雨蓀和立蓀在上海有事解決不了就總是找杜月笙的!」
「我沒有靠山!該找的人我找過了,屁用也沒有。」
「人都說你是個大官,想不到連個靠山也沒有!」
童霜威悶悶不樂,聽著她的話皺起了眉。
方麗清將手裡的《福爾摩斯奇案》連同手裡的一把瓜子往桌上一扔,不滿地咕嚕:「今後每個月八百塊錢的薪水和車馬費不是沒有了嗎?」
童霜威默默地點頭,從香煙筒里取出來一支「 茄力克」,默默地抽起來,解嘲地說:「 這幾個月讓買航空公債,哪個月不要買幾百元!」
方麗清繼續咕嚕:「依我說,不辭職,賴著,不買他們的賬!看他們怎麼辦!立蓀做生意從來不讓人的,他說過:做生意,親爹親娘也不能讓!你為什麼要讓?」
童霜威搖頭,耐心地說:「那不行!官場上跟做生意不同。好在我這個人的聲望和著作還在,人家也不能完全看輕我。我準備暫時閉門不出享享清福。在家裡著書立說,寫一本《歷代刑法論》。這本書我早想寫了,一直沒有時間。現在,我要把它寫出來。」
方麗清對這沒有興趣,她那張非常像胡蝶的臉上有一種失望、沮喪、氣惱的表情。半晌,又問:「辭職怎麼個辭法?」
「寫張辭呈交上去!批准了,免了職就是辭掉了。」
「你寫了辭呈沒有?」
「還沒有。」
「還是不要寫的好!」
「不寫是不行了呀!」童霜威不想再同她多說什麼,吸著煙站起身來踱著方步,心裡想:唉,人生真像一座大戲台。你上台,我下台,你笑我哭,我哭你笑。..心裡交匯著酸楚失意的感情。
從這次談話以後,童霜威很少能看到方麗清的笑臉了。她兩個胡蝶般的酒窩幾乎消失了,那張艷麗的臉孔板起來很兇,嘴就更嚕囌了。不是罵南京這不好那不好,就是罵金娣太笨,罵尹二狡猾,罵庄嫂無能,罵劉三保偷懶,罵家霆處處叫她看不順眼。只有她坐上「雪佛蘭」汽車,帶著她那把小巧的粉紅色的杭州產綢陽傘去新街口逛商店,童霜威才感到一點清閑。
現在,童霜威吸著香煙看著報紙,心裡想著這些事,越想越煩,越煩越感到身上發熱,聽著花園裡柳樹和白楊樹上的蟬鳴,聲聲刺耳。不知什麼時候,身上的襯衫都汗濕了。報上的廣告,真是烏七八糟什麼都有:德商咪洋行總經理的「來沙而消毒藥水」登了大幅廣告;德國洋行拜耳阿司匹靈迅治傷風頭痛風濕等症的廣告也不小。美國派克自來水筆登的廣告更加顯目,價錢可真不便宜,特大每支三十五元,大號二十六元多。此外,是大幅「 賀爾賜保命」的廣告,還有「包治淋病」等等的廣告。他又下意識地看看電影廣告:國民大戲院放映的是洪深導演、白楊和龔稼農主演的《社會之花》,大華大戲院放映的是美國米高梅公司出品的影片《春色難藏》,廣告上大字寫著「滑稽溫馨艷情無上佳片」。
正在愣怔怔地定神,忽聽大門電鈴響,接著是「 老壽星」劉三保沙啞的聲音在同外邊來的人講話。來人聲音很熟。童霜威想:是誰呀?這一向,「門前冷落車馬稀」,來的客人突然減少,請柬也突然沒有了。不僅那些當事人不來光顧了,連一些過去常來看望的朋友也不見面了,使童霜威深深感到人情冷暖、世態炎涼,連來安慰一番、關心一下的人都簡直沒有,這使他感到不能忍受。尤其是隔壁鄰居葉秋萍。童霜威覺得他是有意避著自己。有一次,童霜威偕馮村去玄武湖散步,經過瀟湘路二號葉公館門口,見停著汽車,葉秋萍穿著一套藏青色中山裝出來正要上車,忽又縮身回去,顯然是不想照面。人情如此,童霜威體會人間三昧,似乎更能觸到生活的底蘊了。
現在,是誰來了呢?童霜威慵困地欠起身子,站起來朝玻璃窗外張望,正好同來人照面,只見一個光頭留兩撇八字鬍的瘦高老頭兒,嘴角上一枚金牙燦燦發亮,穿一套夏布褂褲,趿一雙布鞋,手裡攥一根短煙袋桿,是保長夏得宜呀!
保長夏得宜是南京城北土生土長的地頭蛇。他那模樣,使童霜威一看到就想起京劇《盜御馬》中的楊香武。當初蓋瀟湘路的公館時,地就是向夏得宜買的。老頭兒已經五十多了。愛喝酒,長著兩隻帶血絲的眼睛,瞅起人來不懷好意。童霜威不喜歡保長,又覺得不必得罪小人。像街坊鄰居似的,夏保長家住的那些小瓦房就在西邊,近旁的菜園子地也都是他家的。他家子女很多,老老小小有十來口人,九流三教幾乎都有。這會兒,一照面,童霜威明白保長「無事不上三寶殿」,一準是有事才來。為了睦鄰,趿著拖鞋走出客廳門去,打著招呼說:「來了嗎?」
夏保長點頭彎腰打了一躬,連連雙手作揖:「來了來了!童秘書長,有件事不能不來再向你報告..」
童霜威不想把保長延進客廳里坐,怕坐了以後方麗清要嘀嘀咕咕,嫌坐髒了沙發、踩髒了地毯。所以挺著肚子站在客廳前水泥地上同保長講話。水泥地上現在臨空搭了個用粗毛竹架成的大蘆席棚,遮住強烈的陽光,顯得陰涼通風。童霜威將煙蒂扔在地上踩滅,說:「什麼事呀?」
大柳樹上的蟬聲「知了———知了———」響得刺耳。
夏保長齜著金牙,說:「 還是壯丁訓練的事呀!現下市民訓練,天天下操操練,全南京城要二十萬名壯丁。你們公館裡的尹二就要受軍訓。上次免了,現在可免不得。我特地來跟童秘書長你報告,你是中央的要人,這事一定會答應的。」他油嘴滑舌說話如流水滔滔不絕。
童霜威聽了,雖然心裡不悅,想:同日本打仗,不靠正規軍,靠訓練壯丁有什麼用!又想:沒準是你這保長也聽說有人撒我傳單我要辭職的事了,所以敢這麼大邁邁地來找我說這件事。但訓練壯丁的事,現在規定不管誰家都不該例外,何況佔用的時間是清晨,不會影響尹二開車。再說,我也很少出去,受訓就受訓,由他去吧!心裡又不禁湧來一種戰雲將要來臨的感覺。這一向,清晨街上常有成群列隊下操歸來的壯丁,都穿的灰色衣帽,束戴簡潔,隊形整齊,唱著歌:「軍人軍人要雪恥,我們中國被人欺,日本強佔我土地,東三省同胞做奴隸..」這些晨操完畢散隊回家的壯丁,店員、小販、工人、市民、商人、農戶都有。想到這裡,童霜威對夏得宜說:「行行行,讓尹二受軍訓就是!你跟他直接談談好了。」
夏保長點頭哈腰:「 童秘書長愛國不後人!我早說,這樣的事,你們做老爺的一定會答應的。我馬上找尹二談!」說著,又向童霜威點頭彎腰,然後走向後邊廚房旁的平房裡找尹二去了。
童霜威給夏保長打擾了一番,心裡不悅,邁步又走進客廳里來,沒料到看見方麗清打扮得花枝招展站在面前。看來,她下樓來到客廳已經有好一會了。
方麗清往左邊加著細席套的小沙發上一坐,說:「 剛才我聽見了,保長要尹二去受壯丁訓練,吃家飯,拉野屎,合算嗎?我們最近車子也不常用,我看這筆開支可以節省,乾脆叫尹二滾蛋!要拾個金元寶難,以後要找個汽車夫還不容易。說實話,尹二這個癟三,我早就看不中了。倒不如趁這機會叫他滾!」
童霜威見方麗清什麼事都從鈔票考慮,心裡厭惡。知道方麗清不喜歡尹二,但他卻喜歡尹二開車又快又穩,作個下人指使,也很能辦事。叫他走了將來再找同樣的司機未必容易。何況,現在自己剛剛下台,就辭退汽車夫擺出一副落魄景色也不好。因此,在右邊小沙發上坐下,回答說:「 急什麼呢?家裡沒有一個司機也不行啊!我雖倒霉還沒有成窮光蛋呢!」
方麗清明白童霜威的話是頂撞她,嘟嘴說:「 反正,不叫尹二滾,就叫劉三保滾!讓尹二把劉三保的那一攤事都包下來!」童霜威搖頭:「 他哪包得了劉三保的那一攤事兒呢!劉三保不但是門房,還是花匠。花匠的事尹二不會幹。劉三保工錢低,他一個殘廢叫他走他怎麼辦?」
「反正我們不能白白養活幾張嘴!」
童霜威悶不作聲,拿起報紙又看起來,聽著方麗清的嘀咕,又聽著花園裡樹上蟬聲的刺耳鳴叫,他感到兩者同樣討厭。
方麗清明白童霜威是冷落她,也有意糾纏,說:「 你這是怎麼啦?下人要養著一個不準減少,那十幾隻鴿子也要養著不準再殺,事事都依你,就不作興依我?」
童霜威長嘆一聲,說:「 真是折磨人!呶呶不休,讓我清凈清凈行不行?」
方麗清突然站起,把腳一跺,帶著哭聲板著臉說:「好好好,你討厭我,算我瞎了眼要嫁到南京來!都怪殺千刀的褚之班,天花亂墜,說你是大官,說你體貼人,說你有鈔票,說你有良心!沒想到,你給人撒了兩次傳單就下了台!你就喜歡你那寶貝小赤佬兒子!
你就只會窮闊氣!你對我一點無良心!」
她話聲未落,帶著哭音突然衝出客廳,「嗵嗵嗵嗵」上樓去了。
童霜威「唉」地嘆息一聲,也跺了一下腳,真受不了呀!又怎麼辦呢?他明白:這種商人家的女兒是急功好利的,她的不滿是必然的。自從遞上辭呈後,她無理吵鬧的次數就更多了。他估計,如果現在把明令公布辭職照準的報紙給她一看,說不定她會又要吵著回上海了。其實,他想:她要回去也好!省得整日價在耳邊聒噪!他拿起剛才放在茶几上的《中央日報》重看起來,又將「 國府命令」欄里關於他辭職照準的明令看了一遍,心裡浩嘆:唉,真是「冠蓋滿京華,斯人獨憔悴」了!
他忽然聽見,從馮村房裡隱隱約約傳來了馮村念日語的聲音。
聲音生硬,像在咬牙切齒。近年來,熟諳日語人材之需要與日俱增。上海商務印書館辦的函授學校里添設了日本科,課程包括日語文法及實用會話、日語虛字及造句等內容,學費十元。馮村報名繳了費,一直在刻苦自學。童霜威不去機關辦公,遞了辭呈以後,馮村也情緒灰暗。馮村是中懲會分給他的專職秘書,有時在會裡上班,大部分時間在家裡辦公。馮村跟童霜威多年了,童霜威一直喜歡馮村,馮村對他是忠實的。這個青年人曾是他在上海法政大學做教授時教過的學生,那時他就欣賞馮村的才華。後來,馮村竟跟柳葦認了表親,柳葦是表姐,他是表弟。這樣,關係就加深了一步。馮村畢業後,來南京謀事。童霜威念在門生和一點懷舊的關係上,將他推薦到了司法行政部做科員。不久,又轉到中懲會做秘書。家霆就叫他「表舅」。當童霜威兼任中懲會秘書長時,他就做了童霜威的專職秘書了。馮村辦事謹慎,為人機靈、穩重,又有點真才實學。本來,他覺得只要自己得意,馮村也會得意,他會好好提拔馮村。誰料自己突然會栽這麼一個大筋斗呢?
不過,馮村確實還是忠心耿耿的。童霜威從蘇州春遊歸來,第一次聽說被人撒了傳單的當夜,派他到上海見褚之班,又派他到吳江找江懷南。兩件事,他都圓滿地辦妥回來了。褚之班賭咒發誓,說傳單絕不是他撒的,說:「 我氣惱有之!仇恨絕對沒有,喪天良的事我不會幹!」又說:「 你請童秘書長放心,我褚之班過去講交情,今天仍舊講義氣。..」童霜威聽了,心裡納悶:唉,傳單真不是他撒的嗎?誰知道呢?官場中的魑魅魍魎,會的是變臉,會的是當面裝神背後搗鬼,會的是真真假假虛虛實實耍權術,誰弄得清他們的伎倆呢!好的是褚之班既然矢口否認,就說明他不會再幹下去了,即使傳單是他撒的,他也不會再到中山陵自殺了!他既然停步了,也就行了。反正我的名聲是已經被污損了,這件毒辣的事也許是畢鼎山之流和!” !” 湖北幫乾的。這些混賬王八蛋,他們是會一不做二不休的。我辭職的風已經放出,也收不回了。退吧,退吧,也只有退一退了!..童霜威覺得像吃了個酸梅在嘴裡,牙也酥了,話也說不出來。
馮村又談起到吳江的情況。江懷南見到馮村後,問清了根由,一方面為童霜威的被人撒了傳單感到懊喪,一方面又對童霜威的關懷感激涕零。他盛情招待了馮村,並在第二天就將需要「掉包」的證件交給馮村帶了回來。
童霜威在不去辦公和遞上辭呈之前,為了江懷南的事情要辦妥善,將手邊的案件處理了幾件,目的是為了給懲戒江懷南打掩護,找幾個陪斬的,以免使江懷南的案件受到人們注意。他倒填了年月日,在中懲會的例會上通過,這是心照不宣的事。中央公務員懲戒委員會的委員,以前已經有過幾個人下台,下台前都是要處理一些與自己切身利益有關的案件的,美其名曰「處理積案」。逢到這種情況,大家都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發放「通行證」。這次也無例外。於是,江懷南真的竟以「事出有因,實據不足」的「違法瀆職案」,受到了「減月俸百分之十,期間三月」的處分。
江懷南受到這樣不痛不癢的「懲戒」後,當然喜出望外。事後來信說:「深感再生之恩,自當結草銜環以報..」
自從月前童霜威寫了辭呈以後,馮村的情緒黯淡,但在童霜威面前依然畢恭畢敬,執禮甚恭。他也仍舊不時到中懲會去,回來也總仍像從前一樣,向童霜威報告見聞。有時就在他自己房裡看書,練十七帖行書,讀日語;有時就去機關簽到辦公。今天,馮村上午沒有去機關簽到,童霜威能體會到馮村的心情。是呀,他年輕,有才能,是個極好的秘書人才。現在隨我走了下風,我辭職照準了,他能不考慮他自己的前程嗎?我應當怎樣為他打算呢?
想到這些,童霜威坐不住了。他把報紙往沙發上一放,站起身來,從客廳穿過家霆的房間走向馮村的房裡去。家霆去上學了,房間里亂糟糟的,桌上放著他的集郵簿,書桌旁的牆上,有用昆蟲釘釘在牆上的大蝴蝶、大蛾子、大蝗蟲和蚱蜢..那隻放置《萬有文庫》的書櫥敞開著。床上有他看後扔在那裡的一本《魯濱遜漂流記》..這孩子太寂寞,床頭牆上貼滿了一些大幅的從畫報上和《兒童世界》、《小朋友》上剪下來的貓呀、狗呀的圖像,還有球王李惠堂、撐竿跳大王符保蘆、長跑健將劉長春等人的照片。也有許多唐老鴨、大力水手、米老鼠的彩畫,更有從《新聞報》上剪下來的葉淺予畫的「王先生和小陳」的漫畫..童霜威默默地看了一會,走出家霆的房間到了馮村房裡。
馮村停止讀日語,恭敬地站起身來,叫了一聲:「 秘書長!」那聲音比平日更加親切尊重。
童霜威點著頭說:「坐!坐!」自己在一張藤椅上坐了,說:「有件事,我想同你談談。」他想微笑著說,但辦不到。
馮村抬起頭來,在床沿上坐下,眼神似乎是問:「什麼事?」
童霜威克制住心裡的波瀾,平靜地說:「 我的辭呈已經明令照準了,今天《中央日報》已經登了。」
馮村臉上有一種驚訝和惋惜糅合在一起的表情,靜靜聽著,輕微地「啊」了一聲。
童霜威說:「 所以,我在想,我不能影響你的前程!我想,你在中懲會裡是能繼續幹下去的。我還想考慮考慮給你介紹一個靠山..」
不料,馮村搖頭,打斷童霜威的話說:「 不,秘書長,我不想找什麼靠山,現在也沒有什麼大人物會鑿石索玉、剖蚌求珠。我想過,我並不想在政界弄個小公務員混下去,我倒想將來找點什麼適合自己做的事乾乾。目前,我跟慣了像您這樣有學者風度的長者,哪裡都不想幹了。」
童霜威心裡感動,說:「 你的心我理解。但,我不能誤了你的前程。你在中懲會,我不希望人家今後仍將你看作是我童某人的親信。」
蟬聲仍在「知了———知了」刺耳傳來。
馮村沉默,似在思索。其實,心裡明白:憑自己的才能和機靈,重新在中懲會找個主子是完全可能的。所以他並不著急。只是,在童霜威面前,他仍然要做得忠心耿耿。他說:「 秘書長,如果可能,我以後仍住在這裡,替您辦辦事,即使我不能天天時時跟隨左右,我總是為您所用的人。」他說這話時,表情十分誠懇。童霜威完全被他臉上的凜凜忠心感動了,愣在那裡半晌說不出話來。最後。終於說:「你當然可以住在這裡。將來,將來只要我得意了,我會首先想到你的!」
?
.pp a{color:#f00;text-decoration:underlin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