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太陽**辣,天氣燥熱,配上了方麗清的嘀嘀咕咕,整日糾纏,使童霜威更加難以忍受。
方麗清天天嘀嘀咕咕,嘀咕的內容總離不開南京糟,傭人壞,家霆孬,鴿子臟..好話三遍人也厭,何況方麗清不是吵,就是鬧。最後,她終於在兩天前帶著金娣回上海省親去了。
方麗清一走,童霜威當天感到清靜得多,感情上失去了重壓。
從第二天開始,又感到一種空虛與寂寞。天未亮,聽到夏保長家餵養的幾隻公雞「 喔喔喔」地啼叫,聲聲清晰地傳來,使他心煩。接著,就是日夜此起彼伏的蛙聲「咕咕」「嘎嘎」地震得耳鼓發脹。再就是「知了———知了———」的蟬聲充實了天空。然後,又聽到和平門車站和橫貫南京城小鐵路上的火車聲,同來自遙遠下關方向江面上的輪船汽笛聲互相呼應對答..童霜威失意地嘆著氣。這些聲音都停止或消失時,又使他產生了一種無聲的寂寞。
起了床,天仍舊那麼燥熱,蟬聲仍是不斷嘶鳴,暑氣叫人汗流不停,他心裡不悅。下樓吃了庄嫂下的肉絲湯麵作早點後,見樓下家霆上了學,馮村去了機關。尹二參加壯丁訓練興緻勃勃,下了操渾身汗濕剛剛回來,正在抹身洗臉。年輕人血氣方剛,對軍訓倒很有興趣。童霜威無聊地端著一杯新沏的茶又上了樓。
從卧室踱到書房,又從書房踱到卧室,整個二樓上,靜悄悄的,他獨自一人。
他站立在卧室敞開的西窗旁,獃獃地朝外張望。透過綠柳婀娜掩映著的瀟湘路,可以看到那條自北向南通往百子亭一帶的柏油馬路,也可以看到自南往西通往丁家橋中央黨部的那另一條柏油馬路。在那馬路邊上,豎著藍底白字的新生活運動的巨大標語牌,上寫:「禮義廉恥,國之四維..」全南京城到處都有這樣的大標語牌。自從辭去司法行政部和中懲會的職務後,看到這標語牌,童霜威就比過去更反感,總噁心地想:嘴上一套,實際另一套,偌大中樞所在地———南京城裡到哪裡去找什麼禮義廉恥?..我算是倒了霉了,碰到了工於心計的壞蛋們,用傳單撒得我下了台。如果為江懷南的事使我下台,倒是無話可說,可是在褚之班的事上我是清白的呀,反倒潑我一頭屎糞!真是從何說起!
他心裡嘆著氣,又離開卧室走到書房,去繼續寫他的《歷代刑法論》,心裡卻再也安定不下來了。
從七月初開始,雲和風就不知躲到哪裡去了。天熱,中央黨部及各機關暑期下午都停止辦公,各處部會只留若干人員輪班值日。
京潯道上要人絡繹,行政院各部會長官及調到江西廬山辦公的公務員,都已去廬山了。各機關辦事處都在廬山開始辦公。得意的要人多數上了廬山,留在南京的大半是不得意的人。鄰居葉秋萍也在前兩天去廬山了。童霜威頗有懷才不得志之感,甚至在心理上感到南京變得毫無生氣了。
這一向,他十分關注時事,頭腦里盤旋著的仍是中日關係,和?戰?誰知道呢?孔祥熙正在游美,報上說他「 將再與美國總統羅斯福及國務卿赫爾談話,促進兩國友誼,推廣中美商務」。另一方面,日本外交官的活動也頻繁不絕。日本駐華大使川越茂,在上海官邸同日本使館高級官員及海陸軍武官開了會,又北上到天津,會晤日本駐屯軍司令田代。回到了南京,除親自到外交部進行秘密商談外,又讓日本駐華大使館參事日高信六郎和秘書清水到外交部磋商。童霜威覺得中美與中日之間正在醞釀著微妙的關係。中日邦交的「調整」並無好轉,華北局勢非常緊張。昨夜馮村回京帶來傳聞說:前天北平郊區由於日軍假借演習,突然攻擊中國駐軍,衝突已起,但詳情無法了解。風雲險惡,童霜威心中吃驚,但昨天報上竟沒刊登這個消息。看來,也許是訛傳?或者只是很小的磨擦?不過這種消息不能不使他心裡不悅。他這半輩子,經歷的戰爭不算少。早年軍閥混戰中,那時他沒有房產地皮,沒有老婆孩子,沒有威南農場..遇到戰爭,只要在上海外國租界上一躲,就安然無恙了。現在則不同,如果打仗,是面對一個兇惡的日本帝國主義。現在,他有了南京瀟湘路的公館和花園,有了一家大小,有了在吳江太湖邊上的湖田和計劃中的龐大事業。又正在自己失意下台之際。現在如果打仗,僅僅在北方燃起戰火離得還遠,假如在南方上海發生戰事,就難辦了。誰知戰火會有多大?誰知現代化的戰爭有多可怕?誰知會遇到怎樣艱難危險的局面?對日本帝國主義的侵略,他反感透頂,恨不得能抗一抗!但一想到戰爭的恐怖,就不免氣短,心裡矛盾。在和與戰面前如何選擇呢?將要降臨的是和還是戰呢?怏怏的心情,煙霧似的籠罩在心頭不能散開。
他強捺下性子,磨了墨執起毛筆,在稿箋上續寫起《歷代刑法論》來。為寫這書,他早年收集了不少書籍資料。現在,那些發了黃的書籍資料里,散發著一種紙張陳舊的霉味。他有時摘抄,有時論述,心雖不定,有意藉此澆愁,字斟句酌地寫了約摸千把字,看看已經日上三竿,聽到樓下花園裡「老壽星」劉三保在草地上用推草機刈草的聲音:「 咕啦啦———」「 咕啦啦———」。天氣熱,他揮汗如雨,又坐不定了,起身看看牆上的水銀溫度計,竟有華氏九十七度了!是入夏以來溫度最高的一次。他心想,你們去廬山的倒是享福了!我們留在南京的人真像在蒸籠里。
廬山上,中樞邀請各界名流和大學教授八十多人去開的談話會即將開會。報上已陸續發了消息。開這次會,聽說不規定議題,但側重複興民族與探討今後施政方針。童霜威醋意地想:嗨,我如果不曾廁身政界,這次可能也會被邀。現在倒好,成了辭職照準的閑散人員了!他明知蔣介石開這會是收民心、拉助手、撐門面,裝民主作風討好美國羅斯福做樣子的,心裡仍忿忿不平。驀然,想到昨夜馮村帶來的消息,後悔今晨沒有打開無線電聽聽中央廣播電台的廣播。心裡估計報紙已經送來,決定下樓去客廳里看報。
他趿著拖鞋下樓,走進客廳去看報。看看牆上的月份牌,順手撕去一頁昨天的日曆紙,心裡不禁感慨地想:過日子可不像撕日曆一樣隨便輕鬆呀!..忽聽走廊里的電話鈴響,心裡奇怪:誰打來的電話?寂寞無聊,卻帶幾分高興地走出客廳,到電話機旁拿起聽筒。
一個熟悉的蒼老但是快樂的聲音在聽筒里響起:「 是童公館嗎?童秘書長在不在?」
誰呀?童霜威想,高興地說:「 我就是童霜威呀,你是誰?」他覺得對方的聲音挺熟。
那邊的聲音更快樂了:「 啊,嘯天兄,別來無恙?聽不出嗎?我是管仲輝呀!哈哈,我回來了!」
童霜威出乎意外。這幾個月,他只偶爾在自己不得意時想到過管仲輝。瀟湘路上三家公館,兩家的主人栽了大跟頭,只有葉秋萍似乎更加飛黃騰達。管仲輝在西安事變後是早已退出政治舞台的人了,何嘗想到他突然會從上海回來了。「 同是天涯淪落人」,
童霜威十分熱情地說:「 啊,太好了!太好了!什麼時候回來的呀?常常想念呀!身體可好?」
「好好好!」管仲輝打著哈哈,「 昨天剛回來,身體不錯。我們近在咫尺,我是打個電話告訴你我回來了,找時間談談如何?」
「好啊好啊!」寂寞苦悶中的人,最喜歡有人聊天。友誼在這種時候賽過春風。童霜威求之不得,說:「 我現在是無官一身輕,你知道了嗎?馬上我來!」
「不不,不敢當!」管仲輝真心實意地說,「我來吧,我來吧!如隔三秋之感我早有了,我馬上來。」
童霜威剛說:「還是我來!」管仲輝軍人脾氣,電話已經「啪」地掛上了。看來,他馬上就來了。童霜威走出門去,對著花園裡正在刈草的「老壽星」劉三保叫了一聲:「劉三保!」
白髮的劉三保滿頭大汗,一邊扣著上衣扣子,一邊跛著腿一顛一顛跑來。他懂得童霜威不喜歡傭人夏天赤膊或者衣履不整,走近來問:「先生,什麼事?」
童霜威吩咐說:「 隔壁管主任馬上要來!你快去叫庄嫂準備泡茶開西瓜!你快開了大門接一接!」
劉三保「啊」了一聲,匆匆跛著腿跑到後邊招呼庄嫂去了。
童霜威接了管仲輝來的電話,心情突然好得多了。門庭雖然冷落,自己還不是毫無身價,管仲輝就仍來親近並且移樽就教;管仲輝來,可以解寂寞,談牢騷,未始不是解除苦悶的快事。心情既好,在沙發上坐下等待,順手拿起報來翻翻標題。他每天的習慣總是先看南京的《中央日報》,再看上海的《新聞報》和《申報》。因為《新聞報》和《申報》從上海通過火車運來每每遲一天。《中央日報》上才有當天最新的消息。他拿起《中央日報》翻開報紙,報上的頭條消息果然使他吃驚,嘴張開後合也合不攏了!標題是:
平郊演習日軍七日突然襲擊我軍
盧溝橋日軍包圍宛平縣城
我軍為正當防衛起而抵抗
外部向日使館已提出抗議
那第一則電訊是:
【中央社牯嶺七月八日電】! 日軍在盧溝橋演習部隊,向我方挑釁消息,於八日晨十時已傳至牯嶺。此間均非常重視。當此中日兩國邦交期待好轉之時,忽有此不幸事件發生,實屬遺憾,但各方均希望事態不致擴大,從速解決。惟日方軍隊突然襲擊我**隊並炮擊宛平縣城,此事件之責任,當然應由日方軍隊負之。平電所傳我方軍政當局所持態度及應付方針,此間頗為贊同雲..
童霜威心裡想:軍威這一向忙於集中訓練,不準請假,不準外出,似乎可以證明軍界已是一種備戰的情勢。「 一隻碗不響,兩隻碗叮噹」,這下,事態已進一步向戰爭發展了。..想到管仲輝就要來到,已經無暇再往下看了,放下報紙,走出客廳,到大門口迎接。心裡不禁想:怪不得管仲輝想來找我聊天,看來,他準是知道華北發生了戰火,心裡苦悶,才要來談的呀。他接近軍方,又懂軍事,內情一定知道得比我多。同他談談太好了!想見管仲輝的心一時變得更急切。剛跨出大門,見穿著白色府綢大褂戴頂巴拿馬草帽的管仲輝紅光滿面,已經由一個副官陪同向大門口走過來了。管仲輝換去了軍衣,穿了綢大褂,顯得肥胖,有一種難以形容的特殊的氣味,模樣滑稽。
童霜威含笑拱手,說:「慎之兄,發福了!」
管仲輝也笑著拱手,說:「 嘯天兄,天真熱啊!..」一邊說,一邊打發副官回去,自己掏出白手絹來,將草編禮帽取在手裡,用手絹往禿頂的腦袋上擦汗。
兩人一起走進大門,通過席棚下的陰涼水泥地走進客廳。響亮起伏的蟬聲在花園裡柳樹上一陣陣傳來。
童霜威說:「慎之兄,寬寬衣吧。」
管仲輝脫下長衫,連同草帽,掛上衣架,身上穿著中式的綢褂褲。庄嫂輕輕走來,送進來兩蓋碗新泡的香茶,又獻上蒲扇。童霜威陪管仲輝在沙發上坐定,開口就說:「平郊打起來了!」
管仲輝仍在擦汗,揮扇說:「 可不!戰火一起,可就叫人擔心了。火是可大可小的。北方的日軍,演習演習,最後就演習出了這麼一幕。南方上海的日軍也常演習,還不知會演習成什麼樣子。
聽說上海的日本海軍陸戰隊,昨晨在平涼路、寧國路一帶演習巷戰,這是很大的威脅呀!」說到這裡,忽然笑指著客廳壁上掛的一幅屏條說:「哈哈,這上邊寫得真對,『 古人愁不盡,留與後人愁』。
國事莫談啊,談了確實愁不盡哪!」
這是幅魏碑體屏條,是范成大的一首五絕《江上》:「天色無情淡,江聲不斷流。古人愁不盡,留與後人愁!」
花園裡蟬聲悠揚。庄嫂進來,用福建漆盤托著兩瓷盤放在盤裡的黃瓤紅子西瓜。每個白瓷盤上有把西餐中用的銀叉。她給管仲輝和童霜威每人放了一盤在面前茶几上,說:「請用西瓜!」又冉冉退出去。
童霜威招呼著說:「慎之兄,天太熱了,吃點瓜吧。『馬陵瓜』,甜得很。」
南京著名的「馬陵瓜」,是在孝陵衛明太祖朱元璋的馬皇后陵園裡產的西瓜。嫩綠色帶花紋的皮兒,黃瓤紅子,長長小小的身個兒,甜香可口。產量少,中樞要人吃的多,供不應求。童霜威陪管仲輝吃著瓜說:「慎之兄,你一定聽說我的事了吧?不知從哪兒出現了攻擊我的傳單,這真是發生在堂堂首都的怪事!其實,我心裡也明白,他們有人想排擠我,無中生有來了這麼一手。我這人向來是主張寧靜淡泊的,何必戀棧?一氣之下,上了辭呈,現在我與你是一樣了!」他說這話時,有意說得不清不楚,實際是想表白自己的無辜。
管仲輝到底是個直率的軍人,嚼著西瓜,滿嘴蜜汁,笑笑說:「哪是什麼一樣!你是辭職照準,我是被免職,說『 另有任用』,其實是『不予任用』。聽說『 最高當局』有一次談話時點了我的名。我懷疑很可能是葉秋萍那混蛋打了我的小報告!」
童霜威聽管仲輝談起葉秋萍,心裡也憎惡葉秋萍,說:「 那是個可怕的人!」
管仲輝笑了,說:「 一條狼狗!其實,他又能把我怎樣?現在是國家多事之秋,要講打仗,他能上前線?當然不行。他是個陰謀家。你記不記得大前年南京盛傳劉伯溫《燒餅歌》的事?」
童霜威記得很清楚:大前年南京盛傳郊區挖出了一塊明代劉伯溫埋的石碑,上面鐫著劉伯溫撰的《燒餅歌》,歌詞內有「將軍頭上生稻草,兩人站在石頭上」的句子。「 將軍頭上生稻草」,是個「蔣」字,「 兩人站在石頭上」,是「 介石」二字。意思是說:明朝的劉伯溫那時就已經料到今天有個蔣介石要應命出來統一中國了!
事情傳開後,不少人都冷笑,知道不過是與陳勝、吳廣在魚肚皮里塞進寫著「陳勝王」的綢條裝作天意的伎倆同出一轍的花招。可是,也有些人卻狂熱地傳播,愚蠢地捧場。聽管仲輝一說,童霜威也放下西瓜盤子和銀叉,點頭說:「記得啊!」
管仲輝把西瓜盤子推開,表示不吃了,掏出手帕拭手,說:「 那件荒唐事就是他葉秋萍出點子叫手下乾的。馬屁精一拍正好拍在馬屁股上。老蔣手邊都是這種貨色。你說,他能救國救民?能抗日?」
花園裡大柳樹上大約又飛來了一些鳴蟬,叫聲更加吵人。童霜威感到蟬叫影響談話,皺了皺眉,嘆口氣,轉變話題說:「 慎之兄,我現在最關心的還是和與戰的問題。你對這怎麼看?」
管仲輝搖扇說:「和與戰,我們能選擇嗎?我看不能。首先要看日本他怎麼選擇,日本是決定和與戰的主要砝碼。其次要看中樞,主要是老蔣怎麼選擇。中樞要和,必然讓步再讓步;中樞要戰,認為有美國、英國撐台,那就只能有限地讓步。說中樞熱衷於抗戰,誰相信?可是西安事變後,考慮中樞的問題,就不能不把**的意志考慮在內了。聽說**代表也上了廬山,正在同蔣秘密接觸談判。現在全國老百姓要求抗日救亡,誰敢大膽出來做秦檜?老蔣不敢,連汪精衛也不敢。抗日,是時髦的口號呀!」
童霜威覺得管仲輝說的是實話,不禁又嘆息一聲,說:「 盧溝橋戰火已起,就怕熄滅不了。只是我們的準備工作實在太差,真要打起來,怕是力不勝敵啊!」
管仲輝點點頭:「 十年剿共,元氣大傷,主事者又多半是些鮮廉寡恥的小人,買飛機大炮的款都下了自己腰包。真要打起來,大刀隊怎麼能對付鐵甲車?老蔣一向會耍權術,既用何應欽,又寵陳誠,讓水火相剋,鷸蚌相爭,他好統治。從前用剿共的名義排除異己,消滅雜牌軍;現在是用對付鬼子的名義,繼續來這一套。川康整軍會議將在四川開幕,也是搞這把戲的。我是個悲觀論者,對國民黨,對中國,對時局,都悲觀!」說完,揮扇拭汗。
童霜威默然,不斷揮扇,依然太熱,問:「 慎之兄,你怎麼突然又回來了?其實在上海租界上做做寓公也不錯嘛。」
管仲輝莞然笑了,說:「 實不相瞞,是何敬之叫我回來的。我還以為他過河拆橋忘了我呢,總算承他不棄,要給我個國大代表乾乾,叫我快回來參加選舉。其實,名單早由上邊圈定了,投票不過是耍把戲。我不回來不行,一則不能辜負他的好意,二則想了一想,訓政結束、憲政開始後,這國大代表無論如何不值錢也是個有面子的玩意兒,有總比無好,所以我回來了。」
童霜威聽了他的話,心裡難過,想:你總算還有個何應欽護著你,想著你。因為你是他的親信。我呢?誰會想到我護著我?一想,耳根都氣紅了,嘴上說:「 你回來得對啊!國大代表將來可是個光榮的頭銜啊!何敬之為你設想得真周到。」
管仲輝笑笑,說:「 嘯天兄,我在想,其實,你也搞個國大代表噹噹不好嗎?」
童霜威心裡想:是啊,這一向來,中央要人們為了搶奪國大代表,以競選為名,到處活動:請客拉票者有之,送禮拉票者有之,尋找靠山和後台者有之..五花八門,什麼手段都用了。實際上,代表名額和人選,都是內定的。聽說,各派各系,黃埔、C. C. 政學系、改組派..都在爭名額搶地盤,鬧得不可開交。我起先也沒想到要在這上面鑽營,更沒有誰會想到要讓我來做國大代表。管仲輝這麼一說,童霜威苦笑著搖頭:「 哈哈,我無派無系,僧多粥少,誰會分給我一杯羹?」
管仲輝忽然正色,說:「 嘯天兄,我感到你為人寬厚,對我也好。我倒霉的時候,你對我情意很深。我雖是赳赳武夫,卻永不能忘。所以,有知心話,願意對你說。今天,我是來報答你對我的好意的。我覺得你是個法界知名人士,如果要爭一個國大代表,極有條件。」
童霜威苦笑,說:「 我是個不值錢的人,開會或在中央黨部做
紀念周,報紙上登名字時,『 出席會議者有XXX、XXX等』,我就總是在那『等』字里。」
管仲輝笑了,說:「 嘯天兄,你是有真才實學的,不比等閑,不要太謙虛了。我看你是為人太君子了,不肯爭。如今的世道,你不爭誰會送福祿財神上門?而且這爭,就是要會用罵的辦法。我勸你,立刻唱唱高調罵起來。只要你一罵,看吧,馬上就引起上下和四面八方注意。莫說一個國大代表,就是再給你重新任命一個秘書長或者委員,也十分可能!」
童霜威不能不點頭:政界許多人都是靠「捧」與「罵」取得政治資本爬上來的。只是最近剛辭職下台,心虛氣餒,哪有罵人的勁頭?他怨尤地說:「 慎之兄,你說得對啊!真要同他們對著干,他們就含糊了。連剿了十年的**,他們現在都在讓,不就是嘛!」這「他們」,他心裡指的當然是老蔣和那些在台上的人。管仲輝突然嘆了一口氣:「 唉,嘯天兄,你以為何應欽就那麼喜歡我?關心我?不是的,也是我罵出來的呀!一個月前,我託人給他捎了個口信,我罵道:『 誰如果忘了老子,把老子當替死鬼,當膿包,扔在上海不管,老子可不會輕易饒了他!老子要把知道的事都揎出來!』這不,請我回來競選國大代表了!哈哈!」
童霜威哈哈笑了一聲說:「真是與君一席談,勝讀十年書!不過,罵誰呢?」
管仲輝得意地說:「 來之前,我已想好了,我是來給你送錦囊妙計的。」
童霜威心裡暖暖的,追問:「誰?」
「蔣現在是罵不得也不必罵的。我看,你罵汪精衛。別的不罵,就罵他親日!罵他反對抗日!現在社會上抗日情緒瀰漫。一罵就靈!你罵他,你反他,必然會為蔣某人所喜。還有不少人高興。汪和汪系知道你罵,可就要手忙腳亂了。這罵,可以真罵,也可假罵,應該先假罵後真罵!」
「何謂真罵?何謂假罵?」
「真罵就是實心實意地罵,學學左派,罵他是個投降派、親日派,是漢奸賣國賊、今日之秦檜!罵他可疑,罵他誤國殃民,罵他當年該被孫鳳鳴三槍打死,罵他西安事變中匆匆回國是別有用心!
罵他一切可罵之種種!假罵呢?就是暫時不罵,卻揚言要罵,讓親汪的人給他送個口信去。讓他含糊,讓他重視,讓他心甘情願來找你,來請你,尊重你,拉攏你..那時節,別說一個國大代表,哼哼..更大更多也行!」
童霜威大驚失色,拭著汗。料不到管仲輝真是個胸有城府、心懷風雲的智多星,半晌做不得聲,終於說:「 慎之兄,實在謝謝你了!」他不願一下子就抹下自己平日一直標榜的清高姿態,所以說:「不過,我這人著書立說、辦報教書可以;執法守法、秉公辦案也可以。幹這種事,就頗感棘手了!」他歷來喜歡在政客、軍人面前自我標榜是書生學者,在學者書生面前又自謙是政界人士的。
管仲輝實心實意地說:「 我不是一來就開宗明義說明了嗎?
我是要回報你去年西安事變後派秘書看望我,對我的一片好心的。
這件事,只要你同意,具體的我給你辦。」
童霜威詫異地望著管仲輝,說:「你給我辦?」
「是呀!」管仲輝笑顏相向,「 我知道,你同汪派的謝元嵩交情不錯。我同元嵩也熟識。在上海時,我們是牌友,也是舞友,常常同是上海名交際花唐玉梅家的座上客。就先來假罵,我給謝元嵩通個消息,告訴他你要大罵汪兆銘了,讓他渾身出汗,快去通風報信。我再從旁攛掇,他一準很快會找你。」
童霜威兩脅衣襟都汗濕了,躊躇著。謝元嵩已經很長時間不交往了,他既不來看望,也不來電話。江懷南的事上,他得利很多,把我拖下了水,他撈了現的,看準了時局不穩,把死的欠的湖田給了我。這個傢伙,滑得像條黑魚!..現在,管仲輝的點子倒是很妙。心裡想著,不禁又問:「 萬一他們置之不理呢?」他並不想真罵,又怕有**份。
「不理?」管仲輝哈哈笑著搖頭,「 能不理嗎?當前,正是這種政治氣候最敏感的時候,汪精衛、汪派都最怕人罵,他們能不理嗎?即使退一萬步說,假罵未奏效,那就不管三七二十一真罵!..」
管仲輝又補上一句說:「 我找到謝元嵩,乾脆替你向他提個條件,提個價錢。我勸他,讓老汪給你爭一個國大代表,可以兩利!」說完,爽快地大笑起來,紅光滿面。
童霜威的心「怦怦」跳,管仲輝給他想得太周到了,還有什麼可說的呢!童霜威心滿意足,想:反正我已經倒霉到了極點,也該否極泰來了!我一向太穩健,怕三怕四,是我這些年來庸庸碌碌的主要根由。這件事既然管慎之如此熱心,怎麼能辜負他?何況,風險不大,假罵的事可干,真罵的事我可以按兵不動。且試一試,又有何妨?..
童霜威陪同管仲輝哈哈笑了起來,心領神會地說:「 慎之兄,中午就在我這裡便飯!內人到上海去了,就讓廚房辦幾樣下酒菜,我們浮一大白,好好再談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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