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天,熱得很。
一大早,池塘邊蘆葦叢里蛙聲「咯咯」,花園中楊樹、柳樹上蟬聲「知了———知了」吵個不停。
家霆正在馮村房裡,纏著馮村講故事。天熱,他著了一條白色西裝短褲,穿了一件白色短袖汗衫,趿著皮拖鞋。他與馮村在一起的時日久了,像親人一樣。他有時叫馮村「表舅」,有時叫馮村「馮秘書」。平時,馮村很關心他。有時幫他複習功課,有時講故事給他聽,有時教他讀報,有時跟他一起唱歌,帶他上玄武湖玩。雖然,馮村有時忙,會說:「 家霆,我有事!..」一般情況下,馮村總常是家霆的伴兒。今天,馮村一早要讀日語,正在說:「家霆,等我讀好日語就給你講個故事。」偏偏嘴角上露出一顆金牙的保長夏得宜來了,找到尹二說是要找馮秘書。尹二就在客廳門口對著裡邊高叫:「馮秘書!馮秘書!夏保長找你!」
馮村聽到尹二叫嚷,走出房間經過走廊穿出客廳到了外邊,在大門口見到了有兩撇鬍鬚像楊香武的夏保長。家霆也跟著出來了,站在一邊聽。
只見夏保長做著手勢說:「 馮秘書,上邊規定:家家戶戶要挖防空洞,要準備打仗, !規定大小和圖紙,我這裡都有!」他揮揮手上的一張圖紙:「你們公館是自己挖還是僱人挖?僱人挖,我這裡可以幫助代辦,價錢便宜,完工迅速!」
馮村說:「你那圖紙給我看看。」
夏保長挪步過來遞上一張被手指印捏得稀髒的圖紙。紙上是個用鴨嘴筆畫的簡圖,邊上註明是「家庭標準防空洞」。從進口處挖成台階走下去,裡邊就像戰壕似的一個土洞,可以局促地容納四至五人。
馮村看了,不禁笑了,說:「 這能躲炸彈嗎?炸彈下來這做個現成的墳墓還差不多!」說得邊上的尹二、家霆都「 咯咯」笑起來。
家霆湊在旁邊也用眼瞄那圖樣,他不太懂,心裡覺得有趣,想像著如果敵機來了,躲在防空洞里倒極有意思。
夏保長聽到馮村的話,老大的不高興。他一說話,嘴角上那枚金牙就發出黃亮亮的光,他說:「 只要炸彈不炸到上頭,那當然能躲人。再說,這是上邊布置下來的事,家家戶戶要完成。老百姓自己花錢,你們大公館嫌孬,別的小戶人家就是挖這麼個洞也負擔不起呢!」
馮村搖頭,說:「我們的防空洞怎麼解決,我問過秘書長後,自己辦,不用你煩心了。反正這樣的土洞,有等於無,是不行的。」童霜威雖然從秘書長位置上下台了,馮村仍叫他秘書長。
夏保長有點掃興,左手的長指甲剔著右手指甲里的積垢,說:「就你們這些當大官的公館人家難辦。上邊叫辦的事,大家都照辦,你們總是二一推作五。好吧,將來上邊來檢查,我可是早給你們打過招呼了。」他本來想用包掘防空洞的事來斂一筆錢。沒達到目的,心裡失望。說完,帶著幾分不悅地走了。剛走兩步,又迴轉身走過來,說:「對了!從後天開始,要舉行防空演習,我也趁此跟你們公館打個招呼。」
家霆在一邊插嘴問:「怎麼個演習法?」
蟬聲「知了———知了———」此起彼落,十分刺耳。有一隻褐色的大野蜂,從花壇邊飛過來,在家霆身邊轉,嗡嗡營營。家霆連忙揮手將蜂子趕跑。
夏保長齜著金牙做著手勢說:「後天午後,演習交通管制。三點鐘開始放警報,管制交通,解除警報後才恢復交通。晚上演習燈火管制,家家戶戶不許點燈,像你們大公館也不許點燈。在演習交通管制時,武裝壯丁都要出動配合軍警憲站崗維持秩序。你們童公館的尹二是武裝壯丁,他得參加!」
尹二笑著說:「反正我們是算盤珠子,怎麼撥拉都行!」
馮村點頭說:「 好好好,我們知道了!」他很討厭這個保長,由於是條地頭蛇,平時連到公館門上來也陰絲絲的狠三分,儼然有拿著雞毛當令箭的架勢,所以打發夏保長走,說:「保長,你回去吧!」
夏保長轉身跨出鐵門走了。
尹二樂呵呵地對馮村說:「馮秘書,看來要同鬼子大打了?」
馮村笑著說:「 ,很可能!尹二,你天天一早參加壯丁訓練,學會了些什麼?」
尹二說:「立正,稍息,向左轉,向右轉,向後轉,立定,敬禮,卧倒,上刺刀,打靶,肉搏,匍匐前進,無所不會!..」他說話像打機關槍,邊說邊做姿勢,有意逗家霆笑。
家霆和馮村都笑得「咯咯」的,十分開心。
尹二忽然想到了剛才夏保長的話,說:「 馮秘書,你跟先生講講,後天防空演習,我去參加。」
馮村說:「好!問問秘書長再說,只要後天他不坐車,你就去好了。」
尹二說:「防空演習,交通管制,車子怕不準通行。..」說到這裡,他心裡明白:這些當官的只要掏出一張印著官銜的名片,就是交通管制車子也能通行的,所以話就打住不說了,生氣似的往後邊他住的平房那兒走了。
家霆拉著馮村,說:「我們家在花園裡挖個防空洞不好嗎?為什麼不挖?萬一鬼子飛機來了丟炸彈怎麼辦?老師說:飛機來炸,一定要進防空洞的。」
馮村嘆口氣說:「 唉,平時不燒香,急來抱佛腳!誰也沒有經歷過什麼空襲,人嚇人,能嚇死人!不能自己先嚇自己!再說,這種土洞洞,不是鋼骨水泥,哪能防空?這是做了樣子給日本人看也給中國人看的。向日本人表示:看哪,我們在防空了!向中國人說:看哪,我們在備戰抗日了!其實,都是玩的花槍。這種土洞洞,炸彈下來,躲在裡邊的人正好埋葬在裡邊,倒不如在外頭躲避還自由靈活些。再說,夏保長,他是想在挖防空洞上找油水賺錢!」
家霆不想再聽他講,突然問:「 馮村舅舅,你不常對我講要愛國嗎?你不喜歡東洋人,為什麼要『卡西可開可』學日文?」
馮村笑了,拍著家霆腦袋說:「學日文就是喜歡東洋人嗎?要同東洋人打仗,學會日文有用呀!不然,怎麼辦外交?抓了個日本俘虜也不懂他的話呀!」
家霆想想也是,點頭笑了,問:「 你將來想去辦外交?想去打仗抓日本俘虜?」
馮村也笑了,說:「 誰知道呢?反正會了日文,要做這些工作時就不難了。」
家霆拉住馮村的胳臂,說:「講故事!再講個東北義勇軍的故事!」
馮村看著手錶,擺脫著家霆的糾纏說:「 你先去玩玩鴿子,或者去看一會兒書。我念一下日文,聽一聽廣播,再陪你玩,好不好?」
家霆沒奈何,只好跳跳蹦蹦去門房背後的鴿房,看那些可憐的被方麗清殺剩的鴿子去了。
可憐的鴿子,一共只有十五隻了。在方麗清去上海後,家霆就讓這些鴿子自由了。鴿房的天窗,每天早上仍由「老壽星」劉三保開放,傍晚,鴿房的天窗也由劉三保關上。只是這些吃剩的鴿子大都是些「老弱殘兵」,肥胖的、強壯的、善飛的鴿子,都差不多被方麗清挑出吃光了。這些劫後餘生的鴿子,有的不愛飛出鴿子房,有的飛出鴿子房到了屋頂上也不愛飛翔,只是在屋脊上咕咕啼叫,啄啄羽毛,來回走走。就是家霆用竹竿吆喝驅趕著它們飛,至多低低地飛上幾圈又歇落到屋脊上了。家霆對這些鴿子的興趣減弱了。
每當看到這些鴿子懶洋洋地飛著,或者連趕都趕不起飛的情況時,就會心裡嘰咕:「唉,好鴿子都叫她吃了!」「真可惡!..」他早已經不指望這些被吃剩的鴿子再能在信鴿比賽中得獎了,他也不指望再有可能使自己養的鴿子恢復當初那種興旺的局面了。
他知道:保留下十五隻鴿子就不容易了。是爸爸同方麗清一次又一次爭論,最後才保留下來的。有一次,庄嫂告訴他,童霜威對方麗清說:「 孩子沒娘,你就是娘!他要養點鴿子,你都要一隻只吃光,合適嗎?..」方麗清這才嘴下留情,留下了十五隻。想著這些,家霆心裡對方麗清又產生出一種怨恨和氣惱。這個長得像電影皇后胡蝶的漂亮女人,心太壞人太惡了!幸好,她常常要回上海,只要她離開了瀟湘路,家霆———不,不但家霆,就是馮村,以及尹二、庄嫂、劉三保等,都覺得高興,都覺得眼前清凈耳邊安靜,少了一個監工頭。她在時,家霆連對馮村也不敢叫「 表舅」或「 舅舅」。她不在了,家霆感到自由,感到高興。
家霆用竹竿將鴿子七零八落地趕著飛了一會兒,覺得沒什麼興緻。天熱,身上的汗衫早已濕透,不想再趕鴿子飛了。聽見蟬叫,去「老壽星」劉三保管的工具房裡找了根細竹竿,跑到廚房,讓庄嫂給他取點麵粉用水揉成麵筋黏在竹竿梢上,打算黏幾個蟬玩玩。正提著竹竿興緻勃勃向花園裡的大楊樹下跑,聽見門房裡電鈴「嘀鈴鈴」響,見剛在花園裡鋤草的「老壽星」劉三保正向大門前一跛一瘸地跑。
隔著竹籬笆,家霆喜出望外地看到大門外站著的,是穿軍裝的童軍威。「老壽星」劉三保正跛著腿去開大門。
家霆甩下竹竿,大叫一聲:「 小叔!———」飛也似的沖向大門。當他跑到門邊時,童軍威已經跨著軍人的那種標準步走進大門來了。他上前一把抱住小叔的臂膀,笑著說:「 小叔,你為什麼這麼長時間不來呀?」
童軍威用兩隻粗壯有力的臂膀插到家霆脅下,將家霆一把抱住高高一舉,摔跤似的使家霆頭朝下腳朝上,逗得家霆哇哇叫著,才又輕輕將家霆放到地上站著,掏手帕拭汗,說:「 忙啊!你不知道嗎?小叔到了教導總隊,就像你的鴿子進了鴿房,不放就飛不出來。那裡比軍校更嚴格得多。這麼長時間接連在訓練,不準請假,不讓外出。訓練來訓練去,曬著大太陽,每天吃『十滴水』服『八卦丹』的人不知多少。準備要打仗哪!..嗨,我問你,你用汽槍自己打到了斑鳩沒有?」
家霆笑笑,露出一口潔白好看的牙齒,說:「 有一次,差點打到,可我沒有打!」話聲里有點自鳴得意。
「為什麼?它飛了?」童軍威折起手帕,打算進客廳。
「不,它沒有飛,我不想打。我喜歡它,也可憐它,沒捨得打死它!」
「哈哈!」童軍威笑了,有一種軍人的粗勇,「 那你長大怎麼進軍校當軍人?」他拽一拽家霆的肩膀,「走,進屋去!」
家霆陪著小叔進客廳,說:「爸爸在樓上。」
童軍威問:「他在幹什麼?」
家霆說:「 整天寫呀寫呀!你知道不?方麗清又回上海去了!」他們在背後都是對方麗清直呼其名的。
童軍威和家霆進了客廳,聽到馮村住的那間西房裡傳出收音機的聲音。那是電台在教唱《保衛盧溝橋》,歌詞是:
敵人從哪裡來,
把他打回哪裡去。
中華民族是一個鐵的集體,
我們不能失去一寸土地..
童軍威問:「馮村在家?」
家霆點頭,說:「在家!剛才他讀『 卡西可開可』,又說要聽收音機。」說著,拉著童軍威的手朝走廊里去,說:「我帶你去找他。」
馮村房中,那隻收音機里的教唱聲正在繼續傳來:
兵士戰死,有百姓來抵,
丈夫戰死,有妻子來抵,
中華民族是一個鐵的集體,
我們不能失去一寸土地。..
童軍威進客廳的聲音,驚動了馮村。馮村正坐在小鐵床上伸頭朝門外張望,見是童軍威,高興地招呼了一聲,站起身說:「 軍威,你回來啦?」
童軍威和家霆一起朝馮村房裡走,答著說:「 來了,你在忙什麼?學唱《保衛盧溝橋》?」
馮村搖頭說:「八點半,汪精衛廣播演說。我想聽聽他講些什麼?」
童軍威倒有了興趣,跨進馮村的房說:「 啊,他講話?我倒也要聽聽,這個混賬的親日派!」說著,在寫字桌旁的藤椅上坐下了。
一早上,送天然冰的人已經來過了。家霆跑出去,從吃飯間放置天然冰的冰箱里取出了三瓶「 正廣和」汽水,用起子開了瓶蓋,插上麥管,又「嗵嗵嗵」跑回來,遞給小叔和馮村一人一瓶,自己也捧著一瓶吮吸起來。
童軍威和馮村二人,年齡相差六歲,馮村三十歲,童軍威二十四歲。兩人平日接觸不算太多,感情挺好。有時也好在一些問題上辯論,在抗日這一點上常常一致。兩人都認為日本對中國欺侮得太過分了,作為中國人,實在忍受不了,應當拼一拼打一仗。這種主張,兩人比起來,童軍威更外露,馮村則比較含蓄平穩些。現在,聽馮村說汪精衛要發表廣播演說,童軍威極感興趣,喝著汽水對家霆說:「讓小叔先聽聽無線電,等一會再陪你玩耍。」
收音機里音樂和歌聲停了,一個女播音員正在說:「 中央廣播電台,X. G. O. A ,現在,由中央政治委員會汪精衛主席播講:《大家要說老實話,大家要負責任》..」
馮村坐在自己的小鐵床上喝汽水,家霆挨著他坐在床上,童軍威坐在寫字桌旁的藤椅上也喝著汽水。只聽到汪精衛那廣東腔的普通官話已經開頭講起來了:
「各位同志:兄弟今天在這裡講的題目是《大家要說老實話,大家要負責任》。為什麼要講這個題目呢?因為,心裡這樣想,口裡這樣說,是很要緊的。中國宋末、明末兩次亡國,其原因最大最著者在於不說老實話。心裡所想與口裡所說並不一樣。其最好方法是自己不負責任,而看別人去怎樣負法。當和的時候拚命指摘和,當戰的時候拚命指摘戰。因為和是會吃虧的,戰是會打敗的。」
家霆聽得似懂非懂。童軍威卻一拍大腿,「 乒」地放下汽水瓶罵了一聲:「漢奸論調!」
馮村沉默,卻做個手勢,說:「聽!」
汪精衛繼續在說:「 最好的辦法,還是自己立於無過之地,橫豎別人該死。於是,熊廷弼傳首九邊了,袁崇煥凌遲菜市了。此之可悲,不在其生命之斷送,而在其所有辦法在這種大家不說老實話不負責任的空氣之中,只有隨處碰壁。除了以死塞責之外,簡直替他想不出一條出路。自十九世紀以來,亡人之國不只武力,一切經濟文化皆可為亡人之國的工具。所以,國不亡則已,既亡之後絕無可以復存。」
童軍威又一拍桌子,臉都紅了,說:「 媽的,他在放些什麼屁呀!這還算什麼中政會主席!在中央廣播電台這麼胡說八道。真是個賣國賊!」他還想繼續聽下去,忍住氣不說了,重又慢慢喝起汽水來。
汪精衛的聲音仍在從收音機里傳出來:「..在世界大戰中,俄敗於德,幾乎亡了。德國、土國敗於協約國幾乎亡了,然卒能保存且能復興,皆是在垂亡之際,人人下了救亡圖存的決心,人人肯說老實話。和呢?是會吃虧的,就老實地承認吃虧;戰呢?是會打敗仗的,就老實承認打敗仗。敗了再打,打了再敗,敗個不已,打個不已,終於打出一個由亡而存。這種做法無他巧妙,只是說老實話而已。人人說老實話,才能人人負責..」
童軍威說:「這傢伙說話曲曲彎彎!」
馮村點頭「 」了一聲,仍在安心靜聽。
汪精衛繼續說:「 有人說,我們雖是弱國,但我們的力量不可估量太高,也不可估量太低。估量太高則將輕於嘗試,估量太低則將變得消沉。但估量二字是不易做到的。如近來義大利攻擊阿比西尼亞,各**事觀察家皆以為阿國多不毛之地,又有雨季,然義大利進展迅速,阿國一敗塗地。」
童軍威右手敲了一下桌子,站起來說:「 這才是他真正要說的心裡話!」他不想聽了,扔掉汽水瓶里的麥管,將瓶里剩下的汽水一口喝乾了,大聲招呼家霆說:「走!」又說:「不聽他放狗屁!他這演講用心很明白:還沒大打,就認為打不得!歸根結底是不主張抗日!他越是這樣,日本人就越是要得寸進尺。他這裡是明著在告訴日本:我們打不過你們!又明著在威脅百姓:抗戰就要亡國!亡了國就完蛋了!他的所謂講老實話,就是說這些漢奸話,不準人說抗日的話,也不準人罵他是漢奸賣國賊!」
馮村「啪」地將收音機關上了,放下汽水空瓶,說:「你說得對!
我聽了心頭也是火辣辣難受。這一向,汪精衛搖搖擺擺,忽而好像變得也抗日了,忽而好像仍是個投降派。誰知他怎麼回事?我敢說,今天聽到他講這些混賬話的人,除非是漢奸或者是無知,否則誰都會生氣的。我不是個軍人,但我早也熱血沸騰了。我就不信中華民族會亡國!」
童軍威嘆了一口氣:「我的血早沸騰了。只要有機會打鬼子,我願意死。我忍耐得血管都要爆裂了,我不能再忍下去。說實話,聽到汪精衛這種賣國賊的演說,當著他面,手裡有支手槍,我會毫不猶豫地把槍口對準他的心窩,送他上西天!」說這話時,他脖子通紅,兩眼像要落淚。
馮村抬眼看著童軍威,嘆口氣說:「 軍威!不要亂說!不過,你是個熱血青年,我欽佩你!」
家霆一直在聽在看。這時,他吸著汽水,對童軍威說:「 小叔,你知道不?爸爸大前天夜裡到汪精衛家去了。」
童軍威問:「你怎麼知道?」
家霆答:「尹二說的,是他開車送爸爸去的。他說,汪精衛家裡客人多得很。」
馮村接話點頭說:「 秘書長大前天夜裡是由謝元嵩陪著到汪精衛公館去過。他對我說:汪精衛似乎起了點變化,也彈了些抗戰的高調。可是剛才聽了汪精衛的演說,我看一點也沒變,搖來擺去,是《鏡花緣》里兩面國的人物。」
童軍威突然起身說:「 走,家霆,上樓看看你爸爸去。」又突然停步回臉對馮村說:「 馮村,我大哥這人,最近他對抗日這個問題看法沒什麼變化吧?我老覺得這幾年的官場生活使他變得越來越黏糊了。他愛國,也恨日本侵略,可是談起打仗,顧慮多極了!又怕生靈塗炭,又怕日本的飛機大炮,又怕我們吃敗仗。總而言之,有苟且妥協思想,卻無決戰決勝信心。你同他接觸得多,是不是這樣?他好好去找汪精衛幹什麼?」
馮村一邊聽一邊點頭,嘆口氣說:「近來,他忙著著書立說,我也忙著公務,談得不多。對北方戰局,他是擔憂的,也怕南方再燃起戰火。不過,他跟汪精衛的見解是完全不同的。汪精衛剛才那番演說,似乎憂國憂民,實際是秦檜面目的暴露。你大哥,他有一股中國人的正氣!」
童軍威面容強悍地說:「 我怕他有當今官場上要人們的恐戰病啊!」
馮村搖搖頭:「 他未始不從俗,但在根本問題上,倒是不會含糊的。他去汪精衛那裡,聽說是汪精衛要他做國大代表,讓他在家鄉當選。你大哥自從被人坑害後,心情阢隉,有冤氣,也有怨氣,他願意做個國大代表倒也可以理解。」
「不會被汪精衛籠絡去吧?」
「我看不會!」
童軍威氣呼呼地說:「 為什麼要同汪精衛攪和到一塊兒去呢?」
馮村解釋說:「是啊,我昨天對他說:為什麼汪精衛對您尊敬,要借重您?這是因為:一,您有學問,有您的社會地位和影響;二,因為您對老蔣不滿,汪和蔣過去有矛盾,現在也有矛盾,以後還會有矛盾。誰對蔣不滿,他就會對誰拉攏;三,因為您是留日的,可是卻不是親日派,一直表現得愛國、主張抗日。汪精衛本來對日本留學生就親三分。現在全國上下罵他賣國賊的人不少,他懂得也該時髦時髦,縱橫捭闔了!所以也就要拉攏您這樣的人,便於掛羊頭賣狗肉。」
童軍威聽了,先是沉默思索,接著點頭說:「你這樣說,我就放心了。平時我來得少,今後來得會更少。我們那裡嚴得很。我看中日之間這場大戰決不可免,犧牲已到最後關頭,中國已無步可讓了。只要戰爭在南方一起,我做軍人的只有奔赴沙場馬革裹屍。
大哥教養我這麼多年,我對他有很深的感情。我做軍人,他本來反對,現在也並不放心,怕我死在沙場上。但我對他也有不放心的地方。他雖沒有多大權勢,我總希望他是一個堂堂正氣像黃花崗七十二烈士一樣的人,不希望他隨波逐流,跟著汪精衛這樣的國民黨人同聲一氣唱泄氣調。」
馮村聽了,沉思著連連點頭。
童軍威這些話,家霆在邊上聽了,心裡也全懂得。他對小叔一向從心裡歡喜。倒不盡在於小叔常帶他玩耍,更歡喜小叔是個軍人。小叔穿著軍裝,每當講起日本侵略中國的事時,總是慷慨激昂,勇敢又威武。對於爸爸,家霆也愛。但家霆對爸爸的了解卻不如對小叔。因為小叔有話就講,一切都擺在面上。爸爸同家霆雖住在一幢洋房裡,樓上樓下,像隔了天地,家霆很少聽他談什麼。
家霆對爸爸的了解,卻是聽了小叔的這些話才加深了的。家霆認為小叔說得對,放下汽水空瓶,在一邊突然抓住童軍威的胳臂說:「小叔,爸爸在樓上。你上樓去,同他當面把這些話講講!」
童軍威本來是說要上樓的。這時,忽然不想上樓了,對馮村說:「他在樓上忙,我就不想上去談了。我知道,你平時常同大哥談心。有便時,你再把我的話對他說說。我知道,你的話他常是聽的。」
馮村點頭,說:「 我有時是陪他談談的。但你是他惟一的兄弟,偶爾談談對他的作用會更大。用你心裡的火去燃燒起他心裡的火,是好事。我贊成你去談談。」說著,他做主似的帶頭走出房門向上樓的扶梯上走,說:「 軍威,來!我告訴他你來了。他會高興的。你怎麼能來了不同他談談就走呢?」
馮村在先,童軍威拉著家霆的手,一起上樓。上了樓,看到書房的門開著,窗也全敞開著。在這兒聽來,花園裡的蟬聲叫得更響亮了。童霜威正穿了件細紗汗衫坐在桌前握著毛筆寫稿,桌上和身邊的茶几上都堆放著許多書籍和資料,靠壁的書櫥玻璃門開著,有些書都七歪八倒地被抽出來擱在書櫥邊上。聽到腳步聲響,童霜威回過身來張望。
馮村說:「秘書長,軍威回來了!」
童軍威叫了一聲:「大哥!」家霆也叫了一聲:「爸爸!」
童霜威看到軍威,臉上很高興,說:「 你怎麼好久不來了?」說著,指指椅子,叫軍威和馮村坐下來。
童軍威在靠著書櫥的一張椅子上坐下,說:「 教導總隊嚴得很,脫不開身。」
馮村在靠窗的一張椅子上坐下,說:「 剛才我們在樓下聽了汪精衛的演講..」
童霜威放下了手中一直握著的毛筆,擱在銅墨盒上,朝著馮村問:「他講些什麼?」
童軍威直通通地說:「一副漢奸論調!」
家霆見他們要開始談心了,不想多聽,輕輕回身走出房間,往樓下跑。這麼晴朗的星期天,他不願意老是憋在屋裡聽大人們談政治,談時局。他覺得應當讓小叔和馮村跟爸爸去談談。自己卻心裡寂寞,就像國文課本里的一篇文章中說過的:「 寂寞呀!沙漠上一般的寂寞呀!..」他心裡明白:大人們這一談,小叔就不會陪他去玄武湖玩耍了。小叔打鳥槍法真准,用汽槍打起麻雀來,幾乎能一槍一隻。連抓住柳條隨風飄動的小麻雀,小叔都能隨手用槍打下來。可是,今天不行了!放假在家裡,也好也不好。不上課,愛睡就睡,想玩就玩,不去做那些枯燥無味的習題當然好。可是,在學校里,有那麼多同學一起玩,在家裡有時實在太寂寞。要是在學校里,別說踢球、打球、盪鞦韆、踩浪木了,哪怕就是坐在草坪地上同謝樂天「 鬥草」,也是高興的啊!一人找一根草,一來一去地扯,誰斷誰就算輸,輸了就挨手心。..暑假到了,同學們星散了,好些同學都隨父母走了,有的去避暑,有的到外地,謝樂天就跟他媽媽去上海玩了。現在,能找點什麼事干呢?
家霆從樓下走廊通過吃飯間,到了後邊廚房和尹二住的平房前。尹二住的平房緊挨在廚房隔壁。家霆去時,庄嫂正在廚房裡「咚咚咚咚」剁肉泥,準備做紅燒獅子頭。刀在砧板上響,響得有節奏,打鼓似的。尹二剛洗完了那輛「 雪佛蘭」轎車,揮了把蒲扇拿了張上海《新聞報》,在廚房門口看報乘涼。粗壯的「老壽星」劉三保端了一盅茶走過來了,用搭在肩上的一條毛巾拭著臉上的汗。這裡有穿堂風,涼快。家霆見尹二正在說書似的坐在一張小板凳上油頭滑腦地聊天,瘸腿的劉三保坐在另一張竹躺椅上喝茶聽著他聊,笑得哈哈的,也走過來湊上去聽。
尹二見家霆來聽,閉嘴不說了,做了個滑稽的鬼臉說:「 小把戲,聽不得的!少爺,你快走!」他故意說蘇北話,將「小孩子」說成「小把戲」。
庄嫂從廚房裡伸出頭來罵尹二,說:「尹二,你個不正經的,不許再胡說八道!」
尹二和「老壽星」「 咯咯」又笑,笑得都捧著肚子,笑得家霆莫名其妙。
家霆站在那裡說:「什麼好笑的事我聽不得?」
尹二不回答,岔開話去,說:「少爺,你那後娘『雙十牌牙刷』去上海了,你也高興了吧?」
家霆老實地點頭,說:「爸爸不是說不許叫『少爺』嗎?你怎麼老是叫我『少爺』?」
尹二哈哈地說:「你是少爺嘛!先生不許叫,其實叫叫也沒關係。先生不許我們叫他『老爺』,在外邊,我常聽人叫他『老爺』,他照樣答應。」
庄嫂剁著肉又停了刀從廚房裡伸出頭來,說:「 尹二,你爛嚼舌頭!」她這樣罵尹二,卻是帶著笑的。尹二也不生氣,像被罵得很高興。庄嫂又說:「你快別亂說!」
尹二伸伸舌頭,對家霆做鬼臉,說:「 少爺!要是你那後娘在這裡,我看誰也笑不出。狐狸精!長得漂亮,心術太壞。我們當下人的要是一坐,她就在樓上大喊了:『 尹二!快上街買一擔西瓜,價錢一斤不得貴於四分!劉三保!快去刈草,今天一定要把整個花園的草地刈一遍!..』現在,好!狐狸精不在,沒有金娣給她送信息挑嘴,我在這裡講點笑話就不要緊!我尹二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你說是不是?」
庄嫂又在廚房裡伸出頭來說:「 尹二,你總是胡說八道。你啊,騾子賣個馬價錢,就壞在那張嘴上!」
尹二爽朗地哈哈笑了。
家霆也笑了,在一張小板凳上坐了下來。他先纏著劉三保,說:「『老壽星』,給我看看你膀子上的青龍!」
劉三保捋起袖子笑著說:「五塊錢看一看!」
家霆「咯咯」地笑,說:「敲竹杠!」硬纏著讓劉三保給他看了一眼青龍,又對尹二說:「尹二,講個故事吧!好不好?」
尹二喜歡家霆,答應著說:「 好吧!現在,看來是要同日本打個你死我活了!北方在打,日本在調兵,報上登著全國將領都紛紛到南京來請示。我們壯丁天天一早在加緊操練。打日本,我死也不怕!一肚子氣早憋足了!這些天,我天天聽礦石收音機。中央廣播電台,減少了娛樂節目,增加了新聞報道,時局緊得很。」
古銅色臉上表情有點木訥、憨厚的「 老壽星」劉三保笑著說:「尹二,家霆要聽故事,你在這裡頭頭是道發表演講。你也不照照鏡子看,自己是不是個發表演講的長相!」
尹二哈哈一笑,也不爭辯,對家霆說:「剛才是開場白,如今書歸正傳,我是司機,就講個『一·二八』抗戰時,上海的愛國司機胡阿毛的故事。」
家霆說:「胡阿毛是誰?」
尹二臉上忽然充滿著正氣,說:「聽我講吧!『一·二八』的時候,日本派兵到上海同我們抗日的十九路軍打起來了。有一天,司機胡阿毛開了一輛大卡車在路上遇上了十多個日本兵。日本兵用槍逼著他去替他們拉軍火。到軍火庫拉了滿滿一卡車的軍火,逼著他將軍火拉到前線去。胡阿毛開著車,心裡想:這些東洋兵在中國殺人放火作了多少孽!這麼多軍火運到前線又要殺我們多少同胞!怎麼辦呢?」他把臉對著家霆問:「你說,怎麼辦?」
家霆咬著嘴唇想:是呀,怎麼辦呢?說:「 同日本兵打!同他們拚命!」
尹二搖搖頭:「打?怎麼個打法?東洋兵人多又有槍,想打也困難呀!胡阿毛勇敢又聰明,車子快開到黃浦江邊了,他下了決心,只有一個辦法:自己同日本帝國主義者同歸於盡,用一條命換卡車上十幾個東洋兵的命,將敵人一車軍火送到江底里去!他開足馬力,把卡車對準黃浦江『嗚』地衝去!日本兵要攔阻也來不及了,卡車飛也似的衝進波濤滾滾的大江,一下衝到江中,『轟』的一聲,卡車、軍火、十多個東洋兵一起葬身江底。愛國的胡阿毛為中華民族獻出了生命。」
「老壽星」唏噓了!家霆唏噓了!庄嫂也早被故事吸引,靜靜站在廚房門口聽著,也唏噓了。
天氣炎熱,過道里的穿堂風習習吹來,十分涼爽,四下里靜悄悄,只有遠處的蟬聲、近處屋上麻雀的「 吱啾」聲輕輕傳來。大家都沉默著,被尹二講的故事感動著。
家霆第一個打破沉默,問:「尹二,這是真的嗎?」
尹二點頭:「 當然真的,當時報紙上都登過的。我學開汽車時,我的師父講給我聽的,他當年在上海開過汽車,認識胡阿毛。」
「老壽星」劉三保嘆口氣說:「 中國人,要是個個有種,鬼子也不敢像現在這麼欺侮我們!」
庄嫂點頭,嘆口氣說:「是啊,『好人不在世,禍害活千年』!」
尹二大搖其頭,說:「『 老壽星』,你的話不對。其實中國人像胡阿毛的並不少。拿我尹二說吧,我就不孬種,要遇到胡阿毛這樣的事,我不請鬼子到江里餵魚也要帶著他們撞得粉身碎骨。但你要知道,我們雖有報國心,卻做不了主。能做主的大官們,貪贓枉法、玩女人、抽鴉片、搓麻將、蓋大洋房,他們怕打仗,更不會自己去打仗,禁止老百姓愛國抗日,可恨就在這裡!」
也不知為什麼,家霆聽到傭人們罵當官的,馬上聯想到了爸爸。爸爸是當官的,又在瀟湘路蓋了這幢大洋房,爸爸又被人撒傳單下了台。他隱隱感到爸爸也是在尹二罵的人之內。想著想著,臉頓時紅了。但馬上又想到了胡阿毛的故事。故事並不曲折,一聽就好像看到了胡阿毛寧可一死也要消滅敵人的決心。家霆那小小的心田裡想得很多。不能確切說出自己的全部感想,他被胡阿毛的壯烈行動感動了。一種愛國的、抗日的情緒在身上變濃烈了。他正愣愣地想著,見尹二掏出一包「金鼠牌」香煙,擦火柴點煙。廚房裡,庄嫂在煎魚。一股蔥油香撲鼻而來。忽然,庄嫂從廚房門裡伸出頭來,說:「尹二,你又抽煙!年歲輕輕的,也不學好!」
尹二笑笑,拿起手邊那張上海《新聞報》來,說:「庄嫂,我讓家霆念一段報上的話給你聽聽!」說著,將報紙遞過來給家霆,說:「來來來,初中生,念念,念給庄嫂聽聽!」
家霆拿起報紙,見報上滿滿半版廣告,一邊畫的是一個人坐在沙發上看報吸煙,旁邊寫的是一段文字:! ! 時局愈緊張,報紙愈要看。但是翻開報紙,上眼都是寇深時急的消息。頓時肝火直冒,滿肚憤氣。在這令人悶死的時候,惟有吸金鼠牌香煙一支可以透口氣。
家霆念著念著,不覺笑起來了。這些滑頭的做香煙廣告的人,真是挖空心思!他一念卻連莊嫂、劉三保和尹二都「咯咯」笑了起來。
尹二說:「『老壽星』,去拿象棋來,殺一盤怎麼樣?」
「老壽星」劉三保起身去拿倚在牆上的刈草機,說:「你想挨東家罵是不是?不能再閑聊了,我要去刈草了。」
尹二笑笑,也站起身說:「『 鐵公雞』狐狸精不在,怕什麼?好了,散就散吧!天真熱,我要到前面池塘里洗一洗、游一游、涼一涼了!」
家霆說:「好,尹二,我也去。我看你游。」
一會兒,尹二帶著家霆到了池塘邊上。塘邊柳樹上,蟬聲「 知了———知了———」一陣一陣地叫。一陣微風一來,清水塘上起了漣漪,水面像一匹閃閃流動的深綠色的軟緞在抖動。有青蛙在塘邊「咯咯」地跳來跳去。尹二將瀏陽夏布的上衣一脫,游泳健將似的「撲通」跳下塘去。他水性非常好,一會兒,就「 撲通撲通」在清水塘里游起來了,做著鬼臉笑著對家霆說:「 你也下來吧!真涼爽真舒服啊!」
家霆從地上拾起碎瓦片,斜著往池塘水面打水漂兒。薄薄的瓦片在池塘水面上跳躍著,一連串「噗噗噗」濺起了五六朵潔白的水花。他「咯咯」地笑著搖頭,說:「我不,我怕水裡有蛇。你快游,游給我看!你能摸條魚給我嗎?」
尹二也「咯咯」笑著,說:「當然!你看!」他忽然埋頭一個猛子紮下水去。一會兒,水面浪花噴濺,尹二變戲法似的出現了,手裡捏著一條銀色的三寸多長的鯽魚,「 啪」地扔上岸來,說:「 著鏢!魚來了!」
魚,在草地上鮮蹦活跳,家霆「咯咯」地笑得更開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