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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意馬心猿,蟄居流離 二

所屬書籍: 上 月落烏啼霜滿天

    半夜裡,一片幽暗。桌上那盞捻小了燈芯的煤油燈,發出一星微微的橙黃色的光芒。

    打更的剛敲著竹梆打了二更,江聚賢家的大小老婆就開始吵架、打架。雖然她們是壓低聲音的,吵罵聲和砸碎玻璃器皿聲以及江聚賢的吆喝聲,都是壓低聲音在進行的。但這些聲音卻與階前院子里的「/ / 」的蟋蟀叫一起傳來,童霜威都聽得很清楚。

    後院夜間靜寂,除了聽到秋蟲鳴叫,除了打更的老頭敲著竹梆走過的腳音,除了聽到那隻圓臉狸貓偶爾懶洋洋地「喵喵」叫兩聲外,有時靜得連樹葉從枝上飄下或夜鳥輕輕在窠里吱叫都聽得一清二楚。江聚賢的大小老婆一直吵鬧到雞叫頭遍才停歇,童霜威一直沒睡好。這些,家霆熟睡著,一點不知道,童霜威卻半夜常常失眠,能聽得聲聲入耳。而到天明時分,江聚賢大老婆念經的木魚聲就又清晰傳來。「篤篤篤篤」一下一下都打在點子上,吵得童霜威心煩意亂非起來不可了。

    江聚賢的大小老婆常是為爭奪江聚賢到自己房裡睡覺鬧起來的。有時大老婆到小老婆房裡鬧,有時小老婆到大老婆房裡吵。

    小老婆「金娃娃」長得雪白粉嫩,像面捏成似的,據說是江聚賢花了一千多元從蕪湖堂子里給她贖身娶來的。「 金娃娃」是她在蕪湖時,用成串的紅字白燈泡高懸在堂子門口做招牌時用的名字。

    那時,不但蕪湖,連合肥、安慶一帶常跑這種地方的達官商人都知道這個「金娃娃」。

    她小巧玲瓏,秀麗的白裡透紅的臉上薄施脂粉,兩隻黑亮靈活長睫毛的眸子有股魅力,紅潤的嘴唇笑起來特別迷人。她梳髮髻,熱天時,髻上插滿噴香的茉莉花,遠遠走來就帶來一股香味。看樣子,江聚賢喜歡如夫人,大太太偏不放鬆,事事都要監督。「 金娃娃」又倚寵不買賬,爭吵自然不可避免。江聚賢雖然有心計也有手腕,還是一籌莫展。

    童霜威覺得,八月中旬剛來江三立堂的頭二十多天里,江聚賢的大小老婆似乎從沒有發生過齟齬。可是近一個月里,爭吵越來越頻繁了。童霜威明白:剛來的那頭二十多天里,並不是她們無可爭吵,是因為貴客剛來,她們不敢爭吵。住的時間長了,大小老婆間的矛盾終於忍無可忍爆發了。吵開了頭,顧慮就越來越少。今夜的吵鬧,聲音又在向高處發展。尤其是「 金娃娃」,一口道地的蕪湖腔,已經清脆得字字都叫人能聽清了。童霜威被她們吵得心煩,聯想起方麗清的吵鬧。兩種吵鬧不一樣,同樣使人在生活上產生煩惱。

    方麗清在上海法租界上住著,來信說她要到南陵來,卻又沒有來,也不說什麼時候來。離開了她,童霜威有時也思念。但想起她的愛吵愛鬧,又感到不在身邊倒也有清靜的好處。

    現在是十月初了。來南陵瞬忽已經一個月零二十多天了!

    「著書立說」,童霜威是意興索然,來此後簡直一字未寫,每天只是等著報紙看,等著南京、上海來信,想得到些消息。這種皖南的小縣份,實在是太閉塞了!人住在這裡,像蹲在一池死水中。每天,只能閑逛閑聊,或是吃吃喝喝,下下圍棋。

    南陵的所謂「名勝」,實際不過是一個「二喬墓」:黃土一眆,石碑一塊,一些老樹,一些荒草。想起《三國演義》上對二喬和孫策、周瑜的描述,想起蘇東坡《念奴嬌》中的「 小喬初嫁了」的詞句,想起唐代詩人「銅雀春深鎖二喬」的詩句,是會使人心嚮往之的。可惜聞名不如見面,一見那也許純屬偽造或虛構的「二喬墓」那種荒涼模樣,也就一點興趣也沒有了。另外,有個周瑜的「點將台」,也僅僅是塊荒涼的土坡;離得遠遠的黃蓋墓,在青弋江邊「 黃墓渡」附近,人說根本不值得去看,他也就興盡不去了。

    住在江三立堂後院里,有點像是幽禁。每天,童霜威總帶著家霆出去閑逛。踩著鵝卵石墊路面的大街小巷,嗅著那些黑屋脊上小煙囪冒出的柴煙,腳步聲驚嚇得啄食的雞群像爆炸一樣四處飛。有時在清凈點的館店裡吃早點,不外是米粉蒸糕、排骨麵條之類,並無特色。然後,就是早晚的散步,縣城小得可憐,洋貨店、煙紙店也小得可憐。想買盒牙籤買盒好的香煙也沒有。倒是縣政府旁有戶人家養著些鴿子,經常放飛。家霆愛停步看上片刻。看到鴿子飛時,總想起瀟湘路的鴿子,由此也就引起一連串對南京的懷念。

    在城內散步厭煩了,童霜威帶著兒子就走出北門向鄉下走。

    到小河邊上看看那些頗有風韻的洗衣女人,看她們用木頭棒槌在河邊青石板上捶洗衣服。或者,到野外小樹林或田埂邊,聽聽秋蟲鳴叫,讓家霆逮些蟋蟀回來餵養。這自然總是很單調很寂寞的散步,除了農舍、叢樹,除了看烏鴉繞樹、蝙蝠飛舞,並沒有什麼新鮮事物可看。

    馮村每隔十天光景來一封信:信上說起褚之班不知走誰的門路,居然到安慶地方法院去當院長了!信上也提到瀟湘路兩家鄰居的信息:管仲輝忽然又到了大本營擔任高級幕僚,似乎突然又相當得意,但家眷留在上海租界,他本人已不常住瀟湘路,為便利辦公,住到陵園附近去了。葉秋萍一直在郊外居住,家眷因為轟炸已遷往武漢租界居住。馮村信上更說:傳聞共黨代表周恩來、朱德等曾到南京參加國防會議,劃定作戰地區。

    南陵縣消息閉塞,南京的《中央日報》每每要隔三四天或四五天才能送到,新聞也成了舊聞。上海戰事仍在激烈進行,呈膠著狀態。敵機對南京的轟炸仍在繼續,戰爭的結束似乎還遙遙無期,天天都在死人。這是一場不宣之戰,中國和日本都未宣戰,似乎是想為和平留下一線生機?時局究竟如何發展?誰也估摸不透。回南京總不是辦法,也只好在南陵縣繼續住下去。想到這些,童霜威心裡就說不出的氣悶。

    夜裡睡得不好,早上起來,童霜威頭裡昏沉沉地很不舒服。帶著家霆吃了丫頭小英端來的早點:豆腐漿泡豆腐皮,油酥燒餅外加煎荷包蛋。吃完,剛想出去散步,王漢亭來了。

    王漢亭,是童霜威在南陵新結識的熟人。童霜威來南陵後,嚴格遵守一條戒律:不願向外宣揚,只願隱姓埋名在此悄悄住上一段時日。可是,人總不能沒有朋友,也不能只有江聚賢這種只會談糧食、談租稅、談田地房產的朋友。江聚賢不是笨蛋,自然也知道童霜威寂寞。來後不久,有一天,江聚賢遞過一張空白無官銜的名片給童霜威,告訴他:這地方,去年新回來一個少將,本地出的軍界人士官兒數他最大。早年在北方當兵,後來爬上師長寶座,可是行伍出身,不是黃埔嫡系,也無資歷,最後落得個隊伍被整編、自己被裁減。大老婆被他遺棄,他被裁撤後小老婆捲逃跑了,他就獨自解甲歸田回到家鄉來了。江聚賢說:「 此人名叫王漢亭,雖然行伍出身,閱歷廣,見過世面,又會下得一手好圍棋。他想來拜望秘書長,秘書長認為合適,我就找他來,陪你聊聊,也陪你下下圍棋。」

    童霜威同他一談,雖然此人氣質粗鄙,見解也並不高明,在這樣的小縣城卻還屬可以降格談心的人。王漢亭又常能帶些內幕消息來,比如陳獨秀已經減刑出獄,英國駐華大使許閣森在由南京乘汽車到上海時,受日機襲擊負了重傷已經痊癒。南京警備司令部逮獲重要漢奸黃執行槍決。這黃四十六歲,閩侯人,是行政院秘書,與他兒子黃晟一起向日本出賣情報,泄漏了軍事會議的秘密。本說要在江陰封鎖長江,將日本軍艦一起攔截住,黃父子將情報賣給了日本,日艦一夜之間都逃跑了。..聽王漢亭說說內幕消息,不管真假,總很有趣。又加他能作棋友,一盤棋殺上兩個小時,倒也消磨不少時光,排遣不少寂寞。平日,多數是他到江三立堂來,有時,童霜威也去。王漢亭解甲歸來以後,本來無家。因為打牌,結識了本地王三槐堂家的一個四十多歲的遺孀。認了本家以後,不久兩人就以叔嫂稱呼相好起來。王氏遺孀一個獨子已經長大在南京上大學。她用出租房屋的名義,將自己院子里的一溜東房「租」給王漢亭住。王漢亭搬去後,日夜陪著王氏遺孀打牌喝酒。外邊人都知道這中間奧妙,可是無人干涉。王氏族人有想干涉的,知道這個「 少將」脾氣火爆,早年當營、團長時是有名的「不怕死」,當師長時,親自槍斃過臨陣脫逃的十二名士兵,沒誰敢去老虎屁股上拔毛。

    王漢亭在南陵賦閑,結識了王氏富孀手面就闊綽起來了,衣著也很華麗,儼然是地方士紳中的頭面人物。認識了童霜威,他自然高興,不時在家裡擺酒設宴,邀請童霜威小酌。王氏寡婦燒得一手好菜,像燴豬腦、炸蝦球、滑熘魚片、冬瓜盞等這些菜都很吸引童霜威。童霜威雖不嗜酒,來到南陵後心裡苦悶,偶爾也免不了喝上半小盅逢場作戲。

    今天,王漢亭穿了一件漿洗得極硬的灰團花綢長衫,手執一把九華山描金黑扇,一早跑來,童霜威估計他準是又備下了好酒好菜邀去吃飯的。倒沒有猜錯,王漢亭一來,掏出一包強盜牌香煙來抽,說:「秘書長,中午請到舍間小酌。」家霆仍在卧室里吃早點,童霜威請王漢亭到書房裡坐。王漢亭接著說:「 今天我找了個陪客,請秘書長一定賞光。」

    江聚賢大太太的木魚聲正「 篤篤篤篤」傳來,她念的是「 南無(篤)觀世(篤)音(篤)菩薩(篤)」,一遍,又一遍..

    童霜威在上首紅木太師椅上坐下,用牙籤剔牙,驚訝地問:「誰呀?」

    院子里,丫頭小英左手拿著畚箕,右手正在用掃帚掃樹下的落葉,發出「嘩嘩」的聲音。

    王漢亭笑涎著臉說:「 秘書長來後,秘而不宣,實際上你是一棵撐天大樹,怎麼能不引人注目?怎麼能守得住秘密?天下哪有不透風的窗戶?本地的父母官朱縣長,打聽到了,他很惶恐,覺得自己失職!秘書長是大人物,來到小地方,他既未過來請安,又未關心起居冷暖,內疚得很。找到我,要我先來作說客。他怕貿然來看望,太失禮。如果秘書長賞臉,他馬上趨前拜謁。我就決定邀他作個陪客。」他「呼」的一聲,吐了一口濃痰,身旁放著銅痰盂,不往銅痰盂里吐,卻將濃痰吐在青磚地上。

    童霜威皺皺眉,倒不僅是見王漢亭隨地亂吐痰,實在是因為不願意在此隱居被人知曉。但事已如此,聽王漢亭的一番話倒還入耳,加上這縣長倒也似乎有一片誠心,就又釋然於懷了,鬆開眉頭,說:「呵呵呵,行啊行啊!我本來是怕驚動各界,不太合適,既然他知道了,見見也可以嘛。」

    王漢亭抽著煙,哈哈一笑,說:「秘書長,實不相瞞,其實,朱縣長已經來了,在前邊等候呢!我去叫他,馬上就來!」

    木魚聲仍在「篤篤篤篤」地敲。

    童霜威也哈哈笑了,說:「 啊呀,剛才何不一同進來呢?」他起身叫了一聲在掃地的丫頭:「小英!」說:「快去前邊,請朱縣長來這裡客廳坐,等會兒客人來了要泡茶。」

    小英「 」了一聲,伶俐地轉身到前邊去請客人了。童霜威和王漢亭都慢悠悠地站起身來。

    童霜威風趣地說:「走,我們接一接父母官吧!」

    走廊上充溢著濃烈的鴉片煙香。鴉片味童霜威每天要聞好幾陣,每陣總得有半小時至一小時,都是從走廊那頭的卧室里傳來的。江聚賢的大太太和如夫人金娃娃都吸鴉片。大太太敲敲木魚念佛,停一陣就要吸一陣煙。

    王漢亭用鼻子嗅了一下,說:「好香,煙土不孬!」

    兩人剛走出房間步下台階,穿過紫藤架,走到麻雀「 吱啾」的院中,看見穿藍花布短衫的丫頭小英在前邊跑來。後邊,江聚賢恭敬地陪帶著一個穿灰中山裝手拄「 司的克」的中年人走來。中年人剃的平頭,白凈微胖的臉,一對精明的小眼睛,一看就是辦黨務的人的模樣。遠遠見到童霜威,江聚賢用手一指,他立刻九十度鞠躬叫了起來:「啊,秘書長,鄙姓朱,朱大同,撇未朱,『以建民國,以進大同』的『大同』。鄙人來得太遲了!太遲了!」說著,走前幾步,雙手遞過一張布紋紙名片,搶上前來同童霜威熱烈握手。

    童霜威笑著同他握手,手被他捏得生疼,說著戲言:「 你消息靈通得很哪!」

    王漢亭、江聚賢也在一邊幫著笑。四人笑著上了台階進入客廳。鴉片煙香冉冉傳來。童霜威聞著皺了皺眉,心想:新生活運動,禁吸鴉片。我在會見縣長,這兒卻在抽鴉片,不是故意給這縣長出難題令他難堪嗎!看看王漢亭、江聚賢連同朱大同都似乎嗅而不聞,若無其事,也只得若無其事,坐著微笑。

    小丫頭小英忙著趕走睡在紅木太師椅上的一隻狸貓,端茶送煙。

    朱大同說他不會吸煙,其實是他見童霜威不吸煙,怕童霜威不喜歡吸煙的人,所以表示自己無嗜好也不抽煙。他恭恭謹謹地說:「鄙職想先把本縣關於抗戰的情況向童秘書長報告一下。」

    童霜威聞著鴉片香,心想:我又不是欽差大臣來視察工作的,我的官職早卸除了,誰想聽你說些冠冕堂皇的嘴上文章呢?又不能不聽,有意捧場地說:「 我來貴縣一個月零二十天了,貴縣的情況已經略知一二。你這父母官的政績是有口皆碑的嘛,你簡單講講吧!」

    朱大同聽了一番頌揚話,受寵若驚站起一鞠躬,說:「 過獎!過獎!秘書長過獎!鄙職簡單談談。」

    江聚賢捧著水煙袋,討好朱大同而又炫耀自己地說:「 縣長,我常給秘書長講,你這縣長,是百里挑一的。自你來後,我們南陵縣田賦、稅收各項工作俱是上乘。」

    王漢亭也連連點頭,在一邊捧起蓋碗茶杯來,吹氣拂去茶葉喝了一口。

    朱大同也沒答理他。他在童霜威面前卑躬屈膝,在江聚賢面前還有八分矜持。他背書似的說:「 南陵雖是個小縣,同舉國上下一樣,都是熱烈擁護蔣委員長抗戰的。蔣委員長功在黨國,領導抗戰,深得人心。從『八·一三』上海抗戰開始,我們在民眾教育館舉辦過國民救亡歌詠大會,教唱了《保衛盧溝橋》和《打回老家去》等歌曲。全縣樹立了救國漫畫四巨幅,還塗寫了『抗戰到底』等大標語三十條。」

    童霜威想:怎麼我天天散步,既沒聽到人唱歌,也沒看到漫畫、標語呀?不好多問,繼續聞著鴉片香,靜靜聽著。

    朱大同如數家珍:「為保衛抗戰,實行新生活運動,禁煙禁娼,也有成效。」

    江聚賢大太太的木魚聲「篤篤篤篤」又敲響了,大約抽了鴉片後,精神充沛,木魚敲得十分起勁。

    童霜威鼻子里仍聞到鴉片煙香,心裡想:這個縣長真是睜著眼說瞎話,不怕臉紅!又想:唉,鴉片煙味怎麼還不散呢?準是「 金娃娃」在抽,也忒放肆了。

    朱大同報了一串禁煙禁娼的數字後,又說:「 縣裡防範漢奸活動,也有成績。最近要槍斃兩個漢奸。這兩個漢奸,都受日本收買,化裝乞丐,來刺探軍政消息。案情已經審明,供認不諱,將處以極刑!」

    王漢亭突然插言:「這種事要慎重,別搞冤枉了。小小的南陵縣,窮得出奇,送給人家日本恐怕人家也不希罕。既無軍事要塞,也無防禦工事,目前更無重兵,人家刺探個屁!」

    朱大同正顏厲色地搖頭說:「哦哦,漢亭兄有所不知。兩個漢奸是我親自審理的,毫不冤枉。日本人的厲害,就是讓你全中國不管前方後方,不管重不重要,什麼消息他都要掌握,真可謂做到事無巨細都洞若觀火。比如我們南陵縣沒有軍事要塞,也沒有防禦工事,目前也無重兵,這就是情報。這些情況鬼子都要知道,知道了他那飛機就不必向這兒來丟炸彈了。」

    王漢亭噴一口煙,哈哈笑著說:「 對對對,這種情報和機密最好多送點給日本人,使日本飛機不來轟炸豈不更好!」

    大家都一陣哈哈,笑得酸溜溜的,遮住了那從旁邊大太太房裡傳來的念經木魚聲。童霜威用鼻子再嗅嗅,鴉片香味也漸漸淡了。朱大同又說:「 近來,正在準備為接納傷兵作點準備,這是未雨綢繆的事。仗打下去,傷兵勢必增多。現在,蕪湖等地已有許多傷兵送到,傷兵紀律不好,雜牌軍的傷兵打架鬥毆,擾亂公共場所,調戲婦女,什麼壞事都有。這事如何辦,還待商議。」

    童霜威敷衍了一句:「你想得很周到啊!」

    朱大同興緻勃勃,說:「是啊,不但如此,對於共黨藉機宣傳赤化問題,鄙職也是注意警惕防範的。最近,有些東北流亡的男女學生,用什麼『服務團』的名義出現在南陵縣街口,唱救亡歌曲,在城門口貼紅綠標語,借了茶館店的板凳站在上面發表慷慨激昂的演說。我懷疑內中定有共黨!總之,氣味不對,論調也不對,高叫什麼『我們的弱點是全國人民動員未真正開始』!又說什麼『民眾訓練未充分準備』,更說什麼『 漢奸活動深入各階層,未完全肅清』!要到處在粉牆上寫標語。」

    王漢亭換了一支強盜牌香煙,罵了一句:「混蛋!」

    朱大同殺氣騰騰說:「 是呀,放在以前,早將他們抓起來了!

    現在,形勢不行,不能抓!可是我也不能讓他們把水攪渾。派軍警將他們護送走了。我說:我這兒的粉牆上不能由你們亂畫,出了南陵縣境,你愛怎麼我管不著。在我管轄區里,容不得這種宣傳。」

    江聚賢抽著水煙袋,插嘴點頭:「對,對!」

    王漢亭也讚賞地伸出大拇指,說:「大同兄做得好,有魄力,有見地!」

    童霜威突然又想到了前些年大批屠殺進步青年的事,忍不住說:「東北流亡學生有家鄉淪亡之痛,激進一點是可能的。你剛才引用的他們的話,其實也不無道理。抓,不行。不要動輒就給年輕人戴上紅帽子!他們要進行抗日宣傳,是可以的嘛!總理遺囑上說要『喚起民眾』,宣傳才能『喚起民眾』呢!」

    朱大同奉承地笑著點頭,轉變腔調說:「是是是,對對對,秘書長說得對。其實,我也沒難為他們,還是客客氣氣送他們走的。」

    江聚賢見朱大同說「對對對」,也連連點頭。

    王漢亭見童霜威這樣說,一邊點頭,一邊岔轉話題提醒說:「大同兄,你的公事就談到這裡吧,秘書長也累了,我們談談別的,或者乾脆到舍間去小酌吧!聚賢兄也一同去。」

    朱大同言猶未盡地點頭,忙笑著說:「 對對對,秘書長是該休息休息了。」

    不知什麼時候,江聚賢的大太太念經敲木魚的聲音已經停歇了。

    江聚賢說:「 本來小弟理該奉陪。但正是收租大忙。現在佃戶們一年比一年狡猾,欠租的多,橫不講理的多。中日戰爭發生,人心也不定,更影響收租。為這事,我先一會兒正同朱縣長在說,有些刁滑佃戶,最後只有請縣長幫助整治,以維法紀,以正人心。」

    王漢亭見他說的話跑了題,說:「 大同兄是自己人,當然沒有問題。聚賢兄,你既然忙,小弟就改日再相邀了。這樣,秘書長、大同兄,我們走吧。」

    四人一起走出客廳。江聚賢陪著走下台階送他們三人到前院去。

    寬敞的前院里,陽光下的繳租收租情景洋洋大觀。挑擔的、推小車來繳租的佃戶,有的赤腳,有的穿著草鞋,臉上油光光地出汗,光脊樑披著濕毛巾在亂石道上走著,大多都戴著破草帽。賬房前,院子里擺著桌子。邊上是兩桿掛著的大秤,幾隻大斗。在秤、斗前排成的交租佃戶的兩條長蛇陣,各繞了三個彎彎,然後穿出大門外去。大秤、大斗旁的桌子,坐著打算盤記賬的賬房先生。兩個賬房都已年老,戴著白銅老花眼鏡。算盤聲「 噼噼啪啪」,清脆尖利。

    過了秤的稻穀由佃戶自己挑著大籮筐,由糧倉的木梯繞上三樓傾倒進糧倉。挑籮上樓和挑著空籮下樓的隊伍,又是一人跟一人列成了長蛇陣。

    王漢亭響亮地擤鼻涕吐痰,說:「 聚賢兄,你們江三立堂真像個聚寶盆呀!周圍幾百里以內的黃燦燦的穀子,都像金山一樣聚到這裡來了!」

    童霜威對這樣的收租場景也前所未見,心想:怪不得剛來時見他家上上下下從賬房到催租的足足有百把人,心裡還奇怪開支該多大,用得著這麼多人嗎?又見他家每逢單日布施銅板,也覺得日積月累所齎不貲。現在看了收租的情景,才知道財源茂盛,根本不在乎九牛一毛那點開支!心裡想著,口裡不禁讚歎地說:「 聚賢兄真是『西疇稅駕一鞭雲』了!我看到這兩座大糧倉,就覺得經營有方。你看,這上上下下和過秤過斗的陣勢,多像古代的兵陣,井井有條而又流動有序。」說到這裡卻又想起前兩年江南一帶不斷發生過農民抗租的事。眼面前那些赤膊赤腳來繳租的佃戶,多數面黃肌瘦,不禁使他想起一首舊詩來了:「 老農鋤水子收禾,老婦攀機女織梭;苗絹已成空對喜,納官還主外無多。」!心上吟著詩,產生了一種複雜的感情,不想再多說什麼了。

    縣長朱大同諂媚地點頭,說:「 是啊是啊!」他見童霜威對江聚賢親熱,也親熱地對江聚賢說:「 聚賢兄,你先前談的事,改日請到舍間來好好談談,晚上來就行。」

    江聚賢是多麼精明的人,注意到朱大同說的「 晚上來」的意思,連聲說:「好好,好好!」

    想來偷吃穀子的麻雀,十隻八隻一群地在屋上、樹上、院里飛來躥去,間或翩然落地銜上一顆穀子,「吱」的一聲就又飛走了。靠西邊排著長隊過秤過斗的地方突然發生爭吵了。一個瘦削的、穿著破爛衣衫的佃戶,約摸四、五十歲光景,同掌秤的鬧了起來。看得出是那瘦削的種田人嫌掌秤的少算了分量,大秤的秤尾翹得太高,但他立刻被那臉上有白麻子的老殷和兩個家丁推搡到一邊去了。爭吵聲仍在響,童霜威這時看到家霆了,家霆正在東邊稱穀子的大秤旁,看著掌秤的,也看著那個被推搡走了的佃戶。他看得那麼專心,皺了眉,圓睜著眼,臉上憤憤不平。

    童霜威從兒子的表情上能猜得到兒子心裡想些什麼,有些什麼感受。前些日子,江三立堂的一個老賬房說是願意教家霆念《幼學瓊林讀本》。他學了兩天,死也不肯去跟老頭子學了,說:「亂七八糟的,什麼意思!我要讀自己的課本。」童霜威只得由他,不去算了。兒子前幾天對他說過:「 爸爸,我聽到有的佃戶在罵江聚賢,說江三立堂對佃戶兇狠毒辣,說江聚賢斷子絕孫!」又說:「爸爸,你知道不?前院有間房,裡邊關著佃戶!誰欠了租,就抓來關著不讓回家。」..童霜威高叫了一聲:「 家霆!」家霆沒有聽見,沒有回答。

    江聚賢做著手勢,叫邊上一個家丁過來,高聲指使他:「 快去,把童家小少爺請來。秘書長要帶他出去吃飯!」

    家丁快步跑去叫家霆。正在這時,忽然聽到天上飛機響。在這皖南的小縣城裡,平時是絕少見過有這麼大的飛機聲響起在耳邊的。一聽聲音,就判別出不是一架飛機,是幾架。經歷過南京的「八·一五」轟炸後,童霜威一聽飛機聲像打鼓「 嗵嗵———嗵嗵———嗵嗵」,心裡明白是日本飛機,哼了一聲對身邊的朱大同、王漢亭和江聚賢說:「喲!敵機!」

    果然,在天上視線觸及處,首先看到的是一群被驚得飛起來的鴿子,或許就是縣政府附近那戶人家餵養的鴿子吧?接著,看到三架漆著鮮紅太陽徽的日本飛機,在晴朗蔚藍的天空中飛過來了。

    飛得不高,離地面至多一千多米,轟隆隆掠過頭頂。飛機像捲起一陣狂飆,使人驚心動魄,向北飛去了。

    正在收谷繳租的大院里,引起了一陣紛亂。麻雀亂飛,人們擁擠著抬頭觀看,又嘰嘰咕咕談論著飛機的出現。

    朱大同在童霜威身邊,面上難堪,解釋說:「 秘書長受驚了!

    鄙縣的警報設備正在辦理,準備在南北兩個城門上設置警報鐘。

    敵機出現馬上就打鐘。這是日本飛機第一次在南陵出現。以後要是再出現,就會打鐘報警了。」

    飛機過去了。大場院里又恢復正常繳租收租。江聚賢捧著水煙袋看敵機過去,觸動心事,不禁自言自語,說:「 就怕將來狂轟濫炸呀!我這兩座大糧倉..」

    王漢亭將煙蒂甩到地上,朝地上吐口濃痰,說:「聚賢兄,我勸你,還是多要現鈔,少留穀子。穀子遲早要大跌價。中國是打不過日本的!日本人打了勝仗,萬一打過來了,誰要這麼多帶不走搬不動的穀子?..」

    江聚賢聽得心裡七上八下,連連皺眉。

    童霜威聽得不順耳,顯得有點不耐煩,朱大同裝作沒聽見,說:「漢亭兄,我看,我們走吧!到府上去吧!」他對著早已跑過來站在童霜威身邊的家霆說:「走走走,世兄一起去!」

    家霆搖頭說:「 我不去!」他臉上露出嫌惡王漢亭的表情。童霜威明白:兒子雖然小,卻是個整天唱抗日歌曲堅決主張抗日的初中學生,剛才王漢亭的話他不愛聽。

    王漢亭沒有感覺到這一點,在邊上助興,殷勤地說:「家霆,走走走,我那裡有好吃的!」

    家霆卻對著自己的爸爸說:「 爸爸,你也不要去!」他突然拽拽爸爸的手,靠著爸爸的右耳輕輕說:「 爸爸,我們還是回南京吧,不住在這個鬼地方了!我討厭這些人!」

    童霜威沒有回答,心裡想得很多。他覺得兒子倒是挺可愛的。雖然兒子不免天真,卻懂道理。他本來對到王漢亭家去吃吃談談,覺得多少可以消遣解悶。剎那間,那種心情喪失了!偏僻的小小的南陵縣,不是什麼理想的桃源,眼面前一伙人,從江聚賢到王漢亭,從王漢亭到朱大同,都庸俗、猥瑣,甚至在王漢亭身上有一種壞的氣味。這種氣味,兒子家霆反倒似乎比他先感覺到了。

    他被王漢亭、朱大同殷勤地簇擁著走了。他性格上就是有這樣的毛病:有點正直,有點正義感,有愛國的感情,可是又攙雜了世故和圓滑,這就常常違心地遷就。每當這種時候,他的心情是晦澀、陰暗的。

無憂書城 > 現代文學 > 戰爭和人 > 上 月落烏啼霜滿天 > 第四卷 意馬心猿,蟄居流離 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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