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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意馬心猿,蟄居流離 五

所屬書籍: 上 月落烏啼霜滿天

    十一月二十二日,童霜威、方麗清帶著家霆、金娣離開南陵去武漢。路線,是由南陵起旱路,經過青陽、貴池、殷家匯到安慶。然後,由安慶坐船去武漢。

    啟行時的形勢是:南陵上空常有漆著太陽徽的日機三架或六架、九架地飛過。蘇州、吳江、常熟均已失守。無錫、江陰一線正在激戰。南京下了初雪。馮村從武漢來信,說他已經到了漢口。童霜威複信馮村,要他在武漢租賃住處,準備到武漢後可以有落腳之地。

    臨行前的幾天,從南陵縣長朱大同到江懷南、江聚賢和王漢亭、王氏孀婦,請了又請,天天擺了酒席盛大歡送。江聚賢查了黃曆,說:「揀個黃道吉日出門吧!曆書上注著十八日不宜遠行,十九日諸事皆宜。陰曆十九日正是陽曆十一月二十二日。」

    童霜威要去武漢,心情激奮,心頭既充滿了去共赴國難的豪情,又有一種去重新得到任命開創事業的嚮往。對南陵縣,從縣長朱大同到江家兄弟和王漢亭、王氏孀婦的歡宴和盛情感到滿意。方麗清心情也十分興奮。雖然為同江懷南剛剛把晤卻又要分離感到一種遺憾,但在江三立堂交往並不方便。被江懷南那張巧嘴撫慰一番,心裡變得甜絲絲的,回味無窮。江懷南宣稱:如果戰局結束得早,一結束就可見面;如果戰局延長,也會到武漢探望。想到童霜威去武漢能夠政治上得意,她有光榮感;想到自己與童霜威同行,南陵縣大家盛情歡送,到武漢少不了又有人盛情歡迎,心裡那種虛榮,使她陶醉。武漢大都會的歌舞昇平燈紅酒綠生活,吸引著她想離開這偏僻寂寞處處落後的南陵縣城,去武漢後如果回上海租界,似乎比較容易,更使她毅然決然要同童霜威一起去了。所以,她臉上也常有喜色和笑容,用秋波凝望江懷南時,有時甚至使江懷南害怕露出馬腳,總是在私下裡悄悄提醒她:「 當心點!當心點!不要給人看出來。」

    家霆也高興。他早不想在江三立堂長住了。南京不能回,去武漢他也高興。到武漢能上學又能見到馮村都使他滿足。他將自己帶到南陵縣的課本和他愛看的《萬有文庫》里的一些書,裝在一隻作書包用的小皮箱里,準備自己隨身提著上路,顯得興緻勃勃。

    只有金娣,她總是微微露出哀愁,臉上缺少喜色。江懷南回南陵的第一天,方麗清無緣無故打了她一頓。打她時,方麗清說的話,她懂。方麗清掐著她的嘴巴說:「 你要敢不聽老娘的話,我掐死你!」「你要敢多嘴嚼舌,我割掉你舌頭!」偏偏第二天晚上,縣長朱大同來看望童霜威。江懷南迴避不見。童霜威在前院接見朱大同,江懷南在後院突然溜到方麗清房裡去了。金娣見方麗清房裡漆黑,端盞煤油燈一頭闖進去,給方麗清跑上來迎面兩下耳光,照例又是一番老話:「你瞎了眼了?我要戳瞎你的眼,扯爛你的嘴!」

    不過這次又加上一句:「你要敢不聽話,就將你留在南陵縣送給江家大老爺做小老婆!」這可嚇壞了金娣。她知道,江家大太太的丫頭小英,算命的說她將來能生貴子,江聚賢很快就要收房做三姨太。金娣連連求饒:「 太太,我聽話!我聽話!你不要將我送人,我一定聽你的話!..」現在,方麗清並沒有將金娣留下,金娣也高興不起來。她明白:跟著到武漢,她也是要挨打挨罵的。對她來說,哪裡都一樣。綿綿無盡的苦,哪天才是個結束?她眉間哀怨,只有當家霆在無人時同她說說話,她才略為感到有點說不出的高興。

    縣長朱大同,老於世故。有一度,因為聽說童霜威的官職已經解除,顯得比較冷淡,也不到江三立堂來請安了。這一度,聽說童霜威要去武漢共赴國難,他態度變了,恨不得用出渾身力氣來拍馬屁,天天都要到江三立堂來向童霜威請安問好。江懷南起先對朱大同是避而不見,十九日那天,見到報載蘇州、吳江均已失守,決定露面。他包紮起左臂,謊說負傷,親自先到縣府看望朱大同,胡吹了一番吳江失守,自己怎麼堅持到底才撤離險險喪生的情況。倒博得了朱大同一番欽羨。談起童霜威去武漢,朱大同又親自到江三立堂獻策,說這一路,時常發生土匪攔路搶劫殺人的事,決定派四個武裝警察護送到安慶。他又費盡心機打著童霜威過去的「 秘書長」招牌,同青陽縣聯繫,將公路上僅有的兩輛破舊客車,調來一輛,送童霜威一家上安慶。

    走的那天,天明前,四處公雞「喔喔」啼叫頭遍,童霜威一家就起床了。江懷南來送,表現得依依不捨。偏巧,一早敲鐘放了空襲警報,幸好未見日機來臨。警報敲鐘解除後,童霜威一家離開江三立堂走出東門。東門裡的青石路太窄。那輛客車行駛不便,只好停在城外。童霜威一家由江聚賢、江懷南及朱大同、王漢亭等陪送到了城外。西北風凜冽,水面已經結冰,天寒地凍,一派蕭索。童霜威想到華北正面戰場上,從八月到十一月接連丟了南口、張家口、大同、保定、滄州、歸綏、包頭、石家莊、邢台、德州、太原,真是一潰千里。如今南方上海、蘇州、常州等地也已失陷,大好河山,斷送敵手,心情阢隉,頗有一種「風蕭蕭兮易水寒」的感覺。江氏兄弟、朱大同和王漢亭熱情送行。江聚賢做主讓江三立堂做了一面大匾,上寫「民眾救星」四字,讓佃戶敲鑼打鼓披紅挂彩、放鞭炮送來給童霜威。童霜威看了匾上的字,反倒局促不安,只好連聲說:「不行不行,不敢不敢!」匾當然不好帶走,最後,童霜威對朱大同說:「朱縣長,這塊匾留給你吧!」朱大同說:「這上面寫了秘書長的名字,還是帶走的好!」童霜威連連搖頭。江懷南知道這塊匾童霜威受用不了,說:「那就留下,我們給掛在江三立堂,作為秘書長在此地從事抗戰的紀念吧!」

    一伙人一起送到城外。江三立堂的佃戶挑著兩擔提籃,內貯美酒和菜肴為童霜威送行。酒壺為了保暖,全套著嶄新的「 茶幄」!。在郊外,江氏兄弟和朱大同、王漢亭一再斟酒餞行,童霜威不禁想起了李白的名句:「 李白乘舟將欲行,忽聞岸上踏歌聲,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倫送我情。」南陵縣喜鵲多,有幾隻花喜鵲「喳—喳」叫著飛過頭頂,歇到一棵大樹上去了。江懷南笑著打躬,說:「恭喜恭喜,秘書長!喜鵲登枝,大吉大利,謹祝順風!」

    那輛客車,外形破舊,藍白相間的色彩,噴漆大部早已剝落。

    四隻車輪上沾滿塵土泥漿。但這樣的客車,在這種時候,已是難能可貴。沒有它,從南陵啟程步行到安慶,至少要三四天以上。有了它,早上啟程,夜晚就可抵達。如果趕得從容一點,中途在貴池縣住一夜,第二天上午也篤定可以到達安慶。朱大同派的四個警察,連同江聚賢、江懷南弟兄派的老殷,五個人護送童霜威一家四口人到安慶。客車上除了坐人以外,空的地方全堆上了箱籠、網籃、鋪蓋卷和雜物。車子在坑窪不平的公路上顛簸前進,車屁股後冒起一陣滾滾煙塵。童霜威戴著獺皮帽,綢緞皮袍外穿著獺皮領馬褲呢大衣。方麗清在絲棉旗袍外穿著灰背大衣。出門上路,他們有意要穿得體面,表現出身分來。兩人坐在最前面的位置上。家霆穿著黑呢短大衣,金娣穿了一件花棉襖,兩人坐在童霜威和方麗清的後面。接著坐的就是穿一套緊身黑布棉襖頭戴瓜皮帽的老殷,他太陽穴上貼著黑膏藥,臉上幾顆白麻子特別顯眼。老殷會打拳使棒,緊身黑棉襖長長地蓋住臀部,對襟密密麻麻的扣子從領口一直到底。家霆看到他就想起看過的電影《荒江女俠》里的那種江湖大盜,又覺得老殷不如乾脆叫作「 老鷹」,那模樣太像一隻黑色的老鷹了!老殷背後坐的是朱大同派來護衛的四個武裝警察,一個個都像木頭人似的坐得筆直。

    汽車搖搖晃晃,七哼八哼。方麗清用繡花手帕捂著鼻子,嫌汽油味太濃,又嫌灰塵飛揚、冷風撲鼻,更嫌車子太顛,一路仍在嘀嘀咕咕,怨天尤人:「 真倒霉,蘇三起解也沒這麼苦!」「 抗什麼戰呀?不打仗多好!」「這死地方下次殺我頭我也不會再來了!」..她的話,童霜威聽了心煩,家霆聽了氣惱,金娣聽了害怕。雖然這不是罵她,她被打罵慣了,只要聽到方麗清開口表露出不高興,她就會嚇得心驚肉跳。

    家霆去武漢心裡高興。他是個常會沉湎在神奇幻想中的少年,對天下的廣闊,有時會沉思默想,對大自然的美景,會心醉神迷。同金娣坐在一起,家霆先是因為金娣長得像班上的女同學歐陽素心,想起了南京的學校和老師同學們。接著,又想起了瀟湘路家裡的庄嫂、尹二和劉三保。他忽然輕聲問金娣:「 你想庄嫂和尹二他們嗎?」金娣搖搖頭。家霆用好奇的眼光望著她,心想:她對誰好像都沒有感情?

    冬天的安徽農村,顯得分外貧窮凄涼。薄霧中錯落有致的田地、農舍、林木,全像塗了一層灰黃色。偶爾有燒石灰的小窯上飄著青煙和白煙。鋪著白霜的田野,瘦小的公雞追逐著瘦小的母雞,野狗吠叫。田間空闃闃的一片枯黃。老鴉在凋零枯禿了的樹叢間「呀!—呀!」亂叫,飛著兜圈子。穿得破破爛爛的庄稼人,有的趕著騾車顛簸著在土路上行走,有的挑著柴火、挑著蔬菜,零零落落,蹣跚著腳步在公路兩側匆匆行走。天冷,哈出氣來如同白霧。車在顛動,童霜威的心情異常沉重。這是在向安慶去。他老是想著褚之班在安慶做地方法院院長的事:褚之班真是神通廣大,不知走誰的門路竟又到安慶做了院長。那麼,現在我到安慶找不找他呢?安慶並沒有熟人,當然,去找省政府、省黨部也完全可以,我是去到武漢共赴國難的,他們理所當然地會招待並且安排一切的,但不找褚之班,他會不高興嗎?..童霜威想到自己丟掉官職的事,心裡就充滿了不快。但褚之班後來向馮村聲明過,他並沒有散傳單,說他們仍是好朋友。那麼,即使他言不由衷,又怎麼能不去找他呢?..想起這些,童霜威心裡像塞滿了豬毛似的難受。

    老殷同那四個警察在閑聊。談的是在這一帶路上,有打悶棍謀財害命的,有剪徑的土匪,上個月還在青陽縣和南陵縣槍斃過幾個綁票的。南陵稅務局的一個小公務員在這條路上給土匪砍了五刀,衣服剝得赤條條的死了。

    間或,看到公路邊的茅舍土牆,又低又矮,大都裂開了粗闊的罅縫,有的用柱子抵著地勉強支撐著。土牆上刷著白粉,有著青天白日徽,新刷了「抗戰必勝」、「打倒日本帝國主義」的大字標語,似乎帶來了一點抗戰的氣氛。汽車在中午時分到了青陽縣打尖。

    青陽縣小小的破舊城樓上長滿了野草,已經坍塌缺落,只憑朽敗的樓椽在支撐著殘局。汽車進了小城門,街邊有些小攤,賣豆腐腦的排著一溜條凳,烘胯餅、做鍋貼的將平鍋「噹噹」敲得震天響,都在招徠顧客。在一塊空地上,汽車停下,大家下車拍掉身上的塵土。老殷找了一個小館店請童霜威、方麗清去吃飯。所謂小館店,實際是一個門前搭著篷頂的攤子,放著板桌,上面擺著插有黃竹筷子的竹筒,疊著些粗花碗,放著幾盆早已燒熟的現成菜:炒2菜乾絲、紅椒燒小鯽魚,紅椒炒豆腐..小館店裡還賣麵條和菠菜豆腐湯。見有闊人進來吃面,要飯的叫花子馬上圍上來一群,幾個傷兵也在邊上張望。方麗清嫌館店臟,寧願不吃,也不讓金娣吃,捂著鼻子要金娣陪她回汽車上坐著去了。童霜威也嫌臟,忍耐著同家霆一人吃了一碗肉絲麵,又掏出一把零碎毛票來打發叫花子。他讓老殷和那些警察、司機在另一張桌上坐下,等著店家下麵條吃,自己帶了家霆吃完麵條離開小店走回汽車上去。沒想到剛走近汽車,聽到方麗清大叫救命,見一夥傷兵正圍著汽車起鬨。童霜威對家霆說:「快去叫老殷他們來!」自己連忙跑上前去,只見幾個傷兵正在車下指著車上的方麗清大聲吼罵。方麗清氣紅了臉,也在回罵。

    童霜威上前,勸解地說:「弟兄們,散了吧!散了..」

    一個傷兵臉紅脖子粗:「散個屁!老子們在前線流血抗日,負傷來到後方,吃不飽穿不暖!你們當官的帶著太太坐汽車吃館子享清福!她開口就罵我們是『 窮鬼』、『 癟三』!她還像不像中國人?」

    童霜威心裡明白,準是方麗清罵了人家,正想道道歉等老殷等來讓司機快點離開,家霆已經跑回來擠進人叢到了童霜威身旁。

    原來,老殷等已經來了。老殷惡狠狠地捋起袖子,四個警察也掏槍上來。傷兵們不甘示弱一擁而上,有的舉起拐棍,有的高叫:「 來啊!弟兄們!..」一些在街上閑逛的傷兵聽到招呼,都聚攏來了,七嘴八舌吆喝:「揍!」「打!」..童霜威急忙帶著家霆上車,連聲說:「不不不!..大家散了吧!散了吧!」揮手對老殷和四個警察說:「快快快,上車!上車!」已經來不及了!「 乒」的一聲,車窗上一扇大玻璃被傷兵用石塊砸碎了。方麗清「啊呀」大叫起來,「乒」的一聲,大玻璃又碎了一塊。老殷會拳術,幾個瘸腿少胳膊的傷兵哪是他的對手,早被打得東倒西歪,四個警察也摩拳擦掌動手打人。童霜威心裡惱火,搖手大叫:「 不準打!不準打!」可是拉扯不開了。傷兵們又聚過來,圍上來,一場混戰,「砰」的又打碎了一塊玻璃。正不可開交,傷兵里有人高叫:「 快走!」「 快跑!」一剎那,傷兵都跑光了。童霜威奇怪,眼睛一掃,原來幾個值勤的憲兵正在跑過來。傷兵見到憲兵,像老鼠見到了貓,趕快逃跑。

    童霜威不想多留,馬上叫老殷等上車,對司機說:「 快開車!快!..」

    汽車重又開動,一溜煙離開了青陽,逃竄似的向貴池方向行駛。方麗清氣得悶悶拭淚,嘀嘀咕咕罵了起來:「 這些殺千刀的傷兵!」老殷左臉上青了一塊,是一個傷兵的拐杖打的,他和四個警察也都罵罵咧咧。

    童霜威在顛簸的汽車裡嘆氣怨艾,覺得無話可說,一路上悶聲不響。冷風從被打碎的車窗玻璃縫隙里鑽進來,他只能拉起獺皮領子擋風,後來索性閉目養神,打起瞌睡來。他一沉默,汽車裡籠罩著一片沉默。早上起得早,旅途又疲勞,車上的人在瑟瑟的冷風中都縮著脖子打起瞌睡來了。

    太陽漸漸向西。車子仍在顛簸中行駛。傍晚時分,汽車到達貴池縣城郊。這裡多水,白色的水鳥成群盤旋飛舞,「喳喳」亂叫。

    有些水鳥「噗索索」地從蘆葦叢的枯草堆里飛將起來,分散開,成了小黑點子落到四下遠處。郊外正在挖掘戰壕,許多民夫在用鐵鏟一杴一杴掘土。氣氛使人沉重緊張。車子照例從一個破城門洞里開進縣城,引起了兩邊陋屋前許多老百姓注意。童霜威掏出一張過去用剩的名片,名片上是三個頭銜:「 中央司法行政部秘書長、中央公務員懲戒委員會委員、中央公務員懲戒委員會秘書長。」他將名片交給老殷,說:「車子開到縣政府,你拿名片找縣長,告訴他我帶家眷來了!」

    老殷恭敬地接過名片,對司機說:「 往右拐上大街向前就到縣政府了。」他去年替江三立堂辦事到過貴池縣,路很熟悉。

    汽車在狹窄的街道上「 叭叭」撳著喇叭,驅開行人往前行駛。

    快到縣府了,看見街路堵塞,人群都擁圍在街邊一塊空地上看熱鬧。汽車再撳喇叭,人群也不肯移動了。童霜威焦灼地對老殷說:「下去看看,發生什麼事了?」老殷應了一聲,立刻開了車門,下車走了。

    四邊的人,有擁向人群堵塞處看望的,也有擁來看汽車的。方麗清板著臉生氣,嘴裡說:「討厭!真討厭!」忽然,「 砰!」「 砰!」兩聲槍響,撕破了空間的沉寂。槍聲凄厲,驚心動魄。槍聲是從人群圍觀處傳來的。

    童霜威心裡著急,說:「放槍?」

    只見人流波浪似的擁來擁去。方麗清說:「 發生什麼事了?」

    她對司機吼著:「走!快開走!不要停在這裡!」

    正說著,見老殷從人叢中擠到汽車門邊來了,跨上車來,向童霜威報告說:「 兩個廣西兵違犯紀律跑到老百姓家搶東西吃,這不,就給槍斃示眾了!一個只有十五、六歲,還是小孩子;一個二十來歲。兩人都叫冤枉。可是一槍一個都翹了辮子!」

    家霆聽了,皺著眉說:「真可憐!」

    方麗清說:「可憐啥!誰叫他不好好當兵!要叫我帶兵,中午在青陽我把那些傷兵一個個都槍斃殺頭!」

    童霜威聽不過去了,說:「 哪能隨便殺人。其實,這兩個廣西兵憑這點罪也不該就殺!」他想,桂系以對士兵紀律嚴標榜,實際是樹他們自己的威信,拿士兵的性命開玩笑。

    方麗清不服地哼了一聲:「 我就要殺!我就要殺!統統殺光!」

    見她歇斯底里,童霜威也不說了。人群已經開始散開,一些行刑的士兵執法隊,吹著洋號列隊走了,司機將車向前開去。街上有小布鋪、小洋廣雜貨店。一家小店鋪里有炒菜爆鍋聲和嬰孩的哭聲傳來。屠戶案板掛鉤上的肉已賣光,老闆腆著大肚子站在門口看熱鬧。一個打獵的捧著兩隻山雞在兜售。..汽車撳著喇叭,開到了一棵葉片凋盡的老槐樹旁,縣署就在這裡,汽車停了下來。

    老殷下車迅速拿了童霜威的名片跑進縣政府里去了。

    僅僅五六分鐘,一個戴深度近視眼鏡的瘦子,有點黑鬍子,穿件灰色土布舊棉袍,頭髮蓬鬆,形容疲憊,腳步匆匆地跟著老殷走出來了,後邊還跟著一個秘書模樣的矮子,穿件藍布舊棉袍。黑鬍子縣長一上來,朝著童霜威就點頭哈腰,像早已認識似的連聲說:「童秘書長,失迎失迎!請到裡面休息。鄙姓徐,徐雪芝,是這裡的縣長。」

    童霜威同他握手,說:「 好好好,徐縣長,我攜眷擬去武漢,路過這裡,借宿一夜,明晨我們就走。」

    徐雪芝樸實地說:「小地方條件不好,請多包涵。請夫人和公子下車,一起到裡邊去休息。」

    方麗清早和家霆、金娣等都下了車。她微微同姓徐的縣長點頭招呼,心裡不禁想:這個縣長的相貌可比江懷南差遠了!不但相貌難看,臉色疲憊,連衣著也太蹩腳。正想著,童霜威已經帶頭同那黑鬍子瘦縣長往縣政府里走了。

    黑鬍子瘦縣長徐雪芝是個大學畢業生,陪童霜威、方麗清和家霆、金娣到了里院。里院一間大瓦屋裡,有個錄事模樣的老頭兒,在用毛筆抄錄文件。瘦縣長徐雪芝招呼了一聲,老頭兒取下老花鏡,將毛筆等收進藍布筆袋,蓋上銅墨盒,忙著同那秘書及縣政府另外幾個執事人員出來打洗臉水、泡茶水,讓廚房裡炒菜,張羅開晚飯。瘦縣長徐雪芝一再致歉:縣城裡找不到好的客棧住,只有在縣政府里住一夜,在里院臨時騰出三間房來居住。老殷和四個警察連同司機在前邊吃飯。童霜威和方麗清帶著家霆、金娣在後邊吃飯。飯菜端上來,方麗清就搖頭。米里沙子很多稗子也不少。

    一碗紅燒肉全是肥的。一盤炒雞蛋勉強可吃。另外一盤青蔥炒豆腐渣和一盤炒青菜無鹽少油。一個湯像洗鍋水。天冷,菜、湯都冰涼的,炒菜的豬油凝成白色,只有米飯尚冒熱氣。方麗清一邊吃一邊皺眉頭,吃了小半碗飯,說是要帶金娣先去看看住的房間。黑鬍子縣長讓秘書陪著到後邊安排的住房裡去看看。金娣飯沒吃飽,也只好陪方麗清走了。

    童霜威帶著家霆仍在吃飯,同縣長談話。瘦縣長談的全是當抗戰縣長的苦衷,說自己忙得像陀螺似的團團轉,籌辦廣西兵的給養怎麼困難,要縣裡派丁修築工事又怎麼困難,目前百姓的負擔怎麼繁重,當縣長的八面應付怎麼委屈。雖說是抗戰了,但是人民群眾的動員工作根本沒有做!上邊不支持,不讓做,下邊也無辦法做。不少老百姓還不知道抗戰是怎麼一回事,不懂得為什麼要同日本人打仗,主要是宣傳動員民眾的工作沒做。並說今夜還要通宵帶領保甲長和各戶派出的壯丁去挖壕溝。..童霜威聽著,感到這縣長還是不錯的,擁護抗戰,對抗戰也有信心。只是提出的許許多多困難,確實不好解決。只能嘴裡「唔唔」,不斷點頭,採取了不發表意見的態度。

    正談著,方麗清扭著身子帶著金娣從後邊回來了。一看方麗清的臉上陰雲密布,童霜威就明白她心裡不悅。方麗清緋紅著臉在旁邊凳子上一坐,說:「今夜不住在此地了!叫司機走!趕夜路到安慶住!」

    縣長徐雪芝一臉晦氣,說:「住一夜吧!休息一夜明天一早動身,很早就能到安慶的。夜裡趕路,到了殷家匯,過江不方便。再說,看這天氣,像要下雪了。」

    天色確是不好,在這傍晚時分,天已暗將下來,那矮秘書拿了兩盞油燈來放在桌上。眺望屋前的天空,灰白色的雲團很厚,隱隱似有雪意。

    方麗清堅決地搖頭:「不,不住這裡!」

    童霜威明知這女人嫌條件差,她決定要走,你攔是攔不住的。

    但覺得縣長說的話有理,耐心勸慰著說:「 今夜就住下吧!非常時期,國難當頭,有些事,能馬虎的馬虎一點,還是明天早上走的好。司機也累了!」

    方麗清毫不理會,頭搖得像貨郎鼓,說:「不!我一定要走!」

    瘦縣長徐雪芝似乎明白了,歉意地搓手,說:「臨時太匆忙,被子是各家湊的,不太乾淨。要請多多包涵。」

    童霜威怕縣長難堪,剛才聽縣長訴苦,使他對縣長產生了同情,心裡明白方麗清是決不會在這裡住了,說:「 不礙被子的事。我們急著要趕路,就不打擾了。吃也吃過了,馬上走吧!」

    縣長對這些「 貴客」要走,其實心裡也求之不得,表著歉意,說:「那,請童秘書長自己決定吧。」

    司機和老殷等睡了,又被叫了起來,聽說馬上開車去安慶,司機面有難色,搔著頭說:「童老爺!殷家匯江面怕夜裡擺渡不行!」

    老殷也說:「夜裡行車不太安全,童老爺,還是明天早上走的好!」

    方麗清板著臉,正掏出手提皮夾里的粉盒照鏡子敷粉,生氣地說:「我講話是放屁嗎?算不算數?帶著四個警察幹什麼?叫他們找船還能找不到?」

    司機不敢多說,只得點頭:「好好,走吧走吧!」

    童霜威一家呼呼隆隆由縣長等一夥送出縣衙門,老殷早把四個警察叫來。四個警察也已躺下睡覺,心裡嘀咕:「 這些老爺太太不把人當人!」卻不敢做聲,一起上了車,與瘦縣長等一夥告別。汽車又開出城外,駛行在顛簸崎嶇的公路上了。

    原野消失在黑暗中,大片大片的荒草與蘆葦叢生的水塘漸漸似乎與地面及天空融成一體。水光在黑暗裡閃閃發亮,像黑暗中的鏡面一樣。

    童霜威有點抱怨方麗清。方麗清嘴裡還在嘀嘀咕咕:「 還是走的好!這個蹩腳縣長,把我們當豬玀!你沒看到床上的鋪蓋呀!黑得像是陰溝水裡泡過的,叫人哪能睡?幾間破房,又潮濕又骯髒,房頂上蜘蛛網結得滿滿的。」

    童霜威只好不做聲,裝作沒聽見。

    家霆困了,上下眼皮像塗了膠漸漸要黏在一起了。他對走不走本是無可無不可的,這時想打瞌睡了,正想閉眼,忽見金娣也想打盹。他輕聲問:「困了?」金娣笑笑,她身材小巧,純潔無邪,笑得很好看。家霆忽然感到她很可愛:黑亮亮的頭髮,長長的眉毛,白白的臉,紅紅的嘴唇,眼目清明像兩潭池水。家霆找著話說:「 你上次說,要告訴我一件事,是什麼事?」

    金娣忽然驚嚇得睜大了眼,連連看看方麗清。她怕這話給方麗清聽見,用手捏了家霆的手臂一下,意思是叫家霆別問。家霆心裡納著個悶葫蘆,只好不響。是在南陵縣時,有一次,他同金娣聊天。那天,金娣剛挨了方麗清的打。家霆偷偷安慰了她。金娣忽然說:「有件事,我要告訴你..」家霆問是什麼事,她忽然不說了。直到今天,家霆問過幾次,她都不肯說。現在又是這樣,是一件什麼「秘密」呢?見金娣閉上了眼睡覺,家霆在她身邊也閉眼打起瞌睡來。

    朔風陣陣吹來,冷風襲進車內來。彤雲密布,天,像一隻巨大無縫的黑罩子罩著大地。忽然,飄落雪花了,紛紛揚揚的雪片鵝毛似的灑下來。雪花降落在路上、田埂上、路邊的農舍和落盡了葉子的大樹上。

    天冷,車子在漆黑的夜裡亮著燈冒雪開行,像條老牛喘著粗氣,搖晃著身子在邁步。車子里熄著燈,一團漆黑,只望見外邊已是銀裝素裹的大地。也不知走了多少時候,大約夜半了,到了殷家匯江邊。

    雪,越下越大,像荻花,像柳絮,隨風漫天飛舞,四下里迷迷茫茫。只聽到江水在雪中滔滔流過,「 嘩嘩」作響,「 嗵嗵」拍岸。天空灑落著白雪,黑沉沉的江岸上披上了孝衣。岸邊偃燈熄火,停泊著一隻早被白雪覆蓋了的白晝擺渡的大木船。不遠處有片沙嘴子的地方搭著個蘆席棚,裡面大約住著艄公,蘆席棚也被雪覆蓋著。

    童霜威到了這白茫茫的自然環境中,不但想起了柳宗元的《江雪》詩句:「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又突然想起了張繼「 月落烏啼霜滿天..」的詩句。頓時,心頭涌著極複雜的感情,腦際出現了許許多多難忘的人和事。他下車,在冷風中自言自語地說:「 唉,這樣下雪的深夜,這麼寬闊的江面怎麼過去?」

    江風呼嘯,寒冷徹骨,他身上積雪,臉上拂著雪花,風將他的皮大衣也吹得飄飄擺動。

    老殷是個最會替東家辦事的能幹人,已經帶著四個警察踩雪走近蘆席棚,吆喝著裡邊的艄公起身了:「出來!」「快起來!」

    裡邊有人答話:「做什麼?」

    「擺渡!」

    「夜裡下雪不擺渡!」

    「混蛋!」傳來搗弄蘆席棚的聲音。

    席棚里睡的兩個艄公半醒著,凍得瑟瑟抖地出來了。天黑,看不清兩個人的模樣,從朦朧的輪廓以及咳嗽聲和說話聲聽來,一個戴頂破狗套頭帽子的是老頭兒,一個是光著頭扎塊破包頭皮的壯年人。船工的黑色身影給白雪襯托出來,「嘩嘩」在流的江水像一匹無邊無際的黑緞在抖動。老殷不知說了些什麼,總不外是要他們划船過江吧,兩個艄公仍舊不肯。老頭兒用手指著黑沉沉的呼嘯著的江心,說:「 有**!江面上**夜裡最多,拱翻過船!」年輕人的聲音有著怨氣:「風雪這麼大,不怕死嗎?..」老殷大約還在勉強他們,話聲逐漸激烈起來,似乎有一個警察已經把手槍都掏出來上著子彈「喀嗒喀嗒」響。童霜威站在雪地上,空氣新鮮但是寒冷,使他打了個寒噤。他想:漆黑下雪的深夜,坐破爛的木船過江,豈不是同生命開玩笑?唉,千不該萬不該,不該來,該在貴池縣政府里住一夜的!都是方麗清呀!現在,進退維谷了!怎麼才好?用槍押逼著艄公過江,難道是什麼好方法嗎?當然不是!他急急邁步踩著厚雪走到席棚前,瞅瞅兩個冷得索索抖的艄公,說:「 老殷,不要逼他們了!我看,等天明雪停過江也好!」

    老殷說:「 其實..」他自己心裡明白,夜裡下雪颳風渡江危險,說:「那怎麼辦呢?童老爺!」

    大雪冷風中,童霜威說:「只好在汽車上過夜了!」雪地上留下了雜沓的腳印,他走回汽車停著的地方,開車門走上去。司機伏在方向盤上打瞌睡。車上,家霆和金娣已經互相依靠著睡熟了。他推推在車上打瞌睡的方麗清說:「 不行,夜深天黑,風大雪猛,木船過不得江,危險!」

    方麗清尖聲高叫起來,語氣氣惱:「那怎麼辦?」

    「該在貴池過夜的嘛,現在只能在汽車上過夜了!」

    方麗清聲音里含著怒火:「一點辦法也沒有了?」

    「 !」

    方麗清一肚子怨氣帶著哭聲說:「 真倒霉呀!殺千刀的鬼地方!我真不該離開上海,要自己跑來跟你吃這種斷命苦呀!..

    短命的東洋人呀!打什麼斷命仗呀!」

    童霜威默然。

    「那好!」方麗清忽然撲身在短短的僅可供兩個人坐的椅座上,和衣躺下,說:「叫老殷他們在車下過夜!」

    風吹著雪花,輕輕地飄打在汽車破碎了的玻璃窗上。童霜威看著飄雪,於心不忍,說:「外邊太冷,又下大雪。讓他們進來擠在後邊吧!」

    方麗清大聲尖叫:「那像什麼樣子?男女能都亂睡在一起嗎?

    你不好講,我來講!」她竟翻身起來,走到車門前,開了車門。一股強勁的冷風卷著雪片飛進車來,吹得她頭髮撲面,她對著車下冷縮、疲倦的老殷和四個警察高聲說:「 你們在下邊找個地方過夜吧!到安慶你們再好好休息!」說完,「 砰」地關上了車門,對童霜威說:「看,你那寶貝兒子跟金娣呀!少爺跟丫頭這種睡法成什麼體統?把他叫醒!叫他到後邊椅子上睡!」

    童霜威有點冒火,說:「叫醒他幹什麼?小孩子嘛!讓他就這樣睡好了!」說著,他自己在車後邊一條剛才兩個警察坐的椅座上躺下。心裡覺得把老殷他們都丟在寒冷徹骨的車外江邊,實在太殘忍,說不過去。卻又不知如何才好,只得嘆口氣,裝作馬虎糊塗,不聞不問了。

    他躺著,腳蜷縮著,半個身子在椅座外邊,很不舒服。聽到車外江邊有江水「嘩嘩」的流瀉聲,有風嘯聲,有水鳥像鬼叫似的夜啼,也有老艄公的咳嗽聲。老殷在吐痰,幾個警察有的咳嗽吐痰,有的在嘰嘰咕咕,不知絮叨些什麼。雪,無聲地仍在降落。他躺在黑暗中,閉上了眼睛,聽著水聲,又聽到有一隻夜鳥悲哀地「吱吱」叫著飛過。他忽然又想到了多少年前,在蘇州楓橋鎮時度過的一個夜晚,只是這裡聽不到寒山寺的鐘聲。許多逝去了的往事,忘卻為什麼這樣困難?而人生,為什麼會有那麼多難忘的記憶呢?

    他又想到未來。未來,像這夜雪降落的四外,有點渺渺茫茫。但無論如何,南陵縣是必須離開的。去武漢,也是對的。現在,安慶快到了!明天早上,到了安慶,可以坐船去武漢三鎮了!這使他心裡感到幾分欣慰。

    在 中,他迷迷糊糊睡熟了。

無憂書城 > 現代文學 > 戰爭和人 > 上 月落烏啼霜滿天 > 第四卷 意馬心猿,蟄居流離 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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