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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滔滔洪波曲,武漢有低調 五

所屬書籍: 上 月落烏啼霜滿天

    從漢口渡江,到武昌徐家棚車站,才能上粵漢路的火車。

    徐家棚火車站破爛不堪。日機頻繁空襲,車站上在這嚴冬時分,顯得格外凄涼。西北風旋轉著吹得地上的塵土、敗葉和紙片打轉轉,賣大餅油條和花生米、煮雞蛋的小販蹲在路邊上招徠顧客。旅客們,多數是難民,男女老少,工農商學兵都有,都帶著一種疲勞、憔悴、陰沉的臉色。有的在洋鐵皮棚下的站里等車,有的擁擠在露天的站台外等候買票。售票口一直關閉著,車票早幾天就售罄了。旅客們仍水泄不通地圍在四周不肯離開。站上兵很多,都荷著槍,穿黃軍衣的,是正規軍,穿灰軍裝的,是保安隊之類。有零零落落的,也有集隊而行的,車站上更嘈雜了。

    不安與躁急的氣氛籠罩著車站。洋灰地的月台上,布滿了痰涕、水跡、瓜子殼、廢報紙、果皮..點點滴滴的水跡在冷風中結成冰凍。一些「紅帽子」在搬運著行李箱籠。到處都是倉皇、紛亂、饑渴困頓的人群。

    童霜威離開漢口,臨行未向任何人告別。他有一種灰黯的心情:你們誰也不重視我關心我,我又何必自討沒趣!何況,亂世之秋,似乎各人都在自顧自,誰也不想將自己的行蹤或動態告訴人家。那次找徐瞎子起了課,徐瞎子斬釘截鐵地指出:「 出行,宜到南方!」童霜威和方麗清又問:「 留在敵人包圍圈裡的人安全否?」這裡,童霜威指的是童軍威,方麗清假說問問庄嫂她們會怎樣,實際心裡問的是江懷南。徐瞎子只回答了一句話:「 有貴人搭救能轉危為安。」回到住處以後,方麗清就天天吵著要依徐瞎子的指點去南方到香港。童霜威斟酌再三,覺得在武漢也沒有什麼指望,到香港倒是一步活棋:既避免了轟炸,又可以享受享受香港的繁華舒適生活。那裡遠離戰火,一片昇平景象,生活也不太貴,一百元法幣可以換到九十七、八元的港幣,相差不多。在香港住著,進可以在適當時候直接飛到重慶,退可以讓方麗清坐船回上海租界。從經濟上說,到那裡,也許可以找點商人一同做做生意,不至坐吃。港九同上海之間,商業來往多,萬一手邊拮据了,由上海方家託人劃款到香港也很方便。到香港的主意既已打定,馮村暗中勸了一下,童霜威也未動搖,說:「還是去香港看看吧!必要時,我還是可以獨自回武漢的!」他對汪精衛、于右任之流對待自己的態度不滿,覺得去到香港也是顯示自己的一種抗議。馮村見勸了無用,只好不勸。

    童霜威同馮村商量怎麼去香港。由漢口到香港的班機,機票難買。馮村到處去聯繫,童霜威本人可以買到一張飛機票,但家眷不行。而且,方麗清也捨不得讓家霆、金娣都花高價坐飛機。最後決定:四人一起坐粵漢路火車到廣州,由廣州再去香港。雖聽說粵漢路常遭日機轟炸,但不坐火車也不行,就打定了坐火車的主意。馮村又到處去活動火車票,腿也跑酸了,好不容易可以買到票了。方麗清提出:給童霜威和她買兩張頭等卧車票,給家霆一張二等票,給金娣一張三等票。馮村皺眉說:「 頭等車的卧車四人一小間,只買兩張票要擠兩個外人進來。再說,家霆、金娣分在二等、三等車廂里,火車上人多,擠失散了就不好了!」童霜威堅持四人都買頭等卧車票,剛好合住一間。方麗清算來算去,才心疼地答應了。

    粵漢路,從武昌到廣州,要整整走三天三夜。十二月十三日上午,馮村送童霜威一家上火車,行李箱籠大部託運,小部隨身攜帶。頭等卧車秩序總算較好,將物件等全部架好安置好,馮村看看手錶,快十二點了!天氣雖冷,大家搬了物件渾身出汗。在頭等卧車有著兩個上下鋪的小房裡坐定,童霜威脫下了禮帽和大衣,說:「馮村,你回去吧!」此時此刻,他心裡壅塞著離情別緒。

    家霆也是一樣。在武漢這段日子裡,馮村同他接觸不像在南京時那樣多。在南京瀟湘路時,住在一起,馮村常陪他看電影、划船。夜晚,他獨自感到寂寞了,常去馮村房裡,聽馮村講故事,讓馮村幫他複習功課,馮村真像他的舅舅一樣。到武漢後,不住在一起,馮村給他找了一個姓關的老師補習功課,每次只要見面,馮村總要同他談談,問問他學習的情況。馮村陪他去看過《平型關大捷》的電影,陪他去參加過抗戰歌詠晚會。..前幾天,童霜威決定要去香港後,馮村在一天下午抽空帶家霆去游過一次東湖。那個下午,天氣陰冷。在湖邊逛著的時候,馮村對家霆說:「家霆,你看了《平型關大捷》,那抗日打勝仗的軍隊,就是**的八路軍。你記得不記得?戰前在南京時,雨花台經常槍斃**!」

    家霆點頭,他當然知道!在南京住著的人都知道:雨花台那兒,一年一年,不斷在槍斃**,不知槍斃了多少人。家霆學校後邊是中央大學。中央大學的醫學院里,有時解剖的一些屍體,據說就是些被槍斃的**。

    馮村突然神秘地說:「家霆,你也漸漸大了。我要告訴你一件秘密,你能答應保守秘密嗎?」

    家霆心裡奇怪,臉上和眼神里都流露出一種納悶的神情,注視著馮村點頭,像宣誓似的說:「 當然,你叫我不說的事我一定不說。」

    馮村點頭說:「 家霆,你是初中學生了,有件事你爸爸也許暫時還不會告訴你,但我應當讓你知道:你爸爸是國民黨,你媽媽是**。正因如此,他倆後來就離婚了。再後來,你媽媽就被殺害了!」

    「殺害了?是誰殺了她?」家霆的臉激動泛紅,眼裡頓時酸澀涌滿了淚水,他的表情稚嫩、天真。

    馮村默默點頭:「 你將來長大會明白的。你媽媽就是死在雨花台的!」

    家霆的胸間陡然滾過一陣熱浪,忽然一下子淚流滿面,說:「怎麼回事呢?」

    馮村搖搖頭:「 政治上的事是複雜的。國民黨和**很早以前合作過。後來,這種合作破裂了,國民黨殺起**來。你爸爸作為一個國民黨員,他雖然不同意殺**,卻也怕你媽媽是**的事會牽連到他的命運和前途。他當然無法談什麼保護你媽媽,他只能像他自己平時常說的『明哲保身』!」

    家霆皺著雙眉,面對這種複雜紛紜的事情,依他的年齡,他簡直不知怎麼來認識和理解了。

    東湖的風景綺麗,湖上一片浩蕩的碧波,使人眼睛發亮,心胸開闊。家霆望著湖水,悲傷夾雜著哀痛,想起了許多往事:怪不得有一次爸爸曾帶著他到雨花台去,在茶館裡泡了一杯綠茵茵的茶,獨自悲愁地對著那些蒼翠的山崗遐想。怪不得在瀟湘路時,有時夜晚醒來,發現爸爸睡在身邊,用手撫著他的頭髮,滿腹心事似乎欲言又止。

    馮村忽然說:「 本來,這件事我是不想同你說的,但你有一個舅舅你該記住他的名字。你的媽媽名叫柳葦,你媽媽的弟弟叫柳忠華。你舅舅要我一定把這件事告訴你。前些時,他在雨花台主峰西面你媽媽犧牲處附近,埋過一塊小墓碑,上邊刻著你媽媽的名字。他希望將來有一天,你會去找到那塊墓碑和你媽媽的墓地。」

    「啊!可是,日本人快要攻進南京了!」

    「是啊!南京是可能淪陷的。但是,將來,總有一天,它總會還是中國的!」馮村有信心地說。

    家霆從湖邊的枯柳樹上折了一根枝條在手裡玩弄著,突然問:「舅舅在哪裡?」

    「他戰前原來被關在蘇州監牢里。『 八·一三』後放出來了。

    本來,他到了武漢。這些天,去外地了。你記住他的名字,有一天,你們一定會相會的。他要我告訴你,應當記住:你媽媽是一個愛國者,你舅舅也是。他希望你從小要立志做一個好人。現在,讀書時,要做一個好學生。不要從小做少爺,長大了做老爺。要立志做一個有正義感、追求真理的好人。懂得仇恨和反對帝國主義,懂得天下有許許多多窮苦的工農、老百姓。一個人要為這些人謀幸福,同情他們,愛他們!對你講這些,也許為時過早,但你也應該開始懂得這些了。這是你舅舅對你的期望和叮囑。我想,你媽媽如果活著,也會同意的。」

    家霆出乎馮村意外地說:「 馮村舅舅,我懂!我覺得我懂!」他忽然哭了起來,哭得十分傷心,連馮村的眼淚也被他引出來了。

    馮村擦著淚,欣喜地看著他,說:「懂,就好!過些天你們要去香港了,那裡,不是什麼好地方。現在正是抗日,前方在浴血,到香港卻可能只看到紙醉金迷歌舞昇平。你還小,但在你父親和後母身邊,由於你開始懂得了這些,也許你會知道什麼對,什麼錯;該怎麼,不該怎麼。你是應當健康成長的。」

    馮村的話,家霆聽來有點玄妙,似懂非懂。他突然完全沉浸在對媽媽的思念中了,問:「能不能多告訴我一些媽媽的事呢?」

    馮村搖頭,手攏頭髮,說:「家霆,記住!千萬別讓你爸爸知道我曾告訴過你這些,也不要讓他知道你舅舅叮囑過你這些。」

    家霆點頭說:「當然!你能不能給舅舅說,我想見見他!」

    「你們快啟程去香港了,這次我看你們見不到面了。但來日方長,將來你們是一定會見面的。」馮村說。

    ….

    現在,這件事過去好幾天了。家霆心頭仍纏繞著當時那種複雜、難以形容的感情。要同馮村分手了,他更加捨不得,像離開一個親人似的難受。他看一眼馮村,馮村也看了他一眼。從馮村的眼神中,他感到馮村似乎對他說了很多很多話,就是那天叮囑他的那些話。也不知什麼時候,他的淚水已經掛上了兩腮。他聽到馮村在對爸爸說:「 秘書長,您身體多保重!我有個看法,中國的出路還是在於抗戰。會有挫折,會有失利,會有艱難。只要堅持,最後勝利必屬於我。敵人像條蛇,蛇吞掉大象,辦不到的,我們該有這信心。」說這話時,黑黝黝的臉上一臉正氣。

    童霜威點頭,說:「 你說得好。有你在我身邊,我有事可以有人商量,你也每每能為我出許多好的主意。沒有你在身邊,我就像少了什麼。我現在不得意,不能對你有什麼照顧。原來到武漢,是指望有點轉機的。現在鎩羽而走,去到香港,一切渺茫,只有以後再談了。幸好,你自己有本事,有才幹,好自為之吧!」

    馮村為使童霜威心裡不要難過,笑笑點點頭,說:「秘書長,您放心。最近,有朋友約我去從事新聞事業,要我去一起辦報紙。我動了心,想去干那工作了。」

    童霜威關切地說:「干那工作,你就更要謹慎小心了!」

    車廂內外,人聲嘈雜。馮村點著頭,看看手錶,說:「 到了香港,安定下來,請來信吧!」

    一個賣報的小孩穿得破破爛爛,拿著一疊報紙在月台上跑著叫賣:「看哪!《中央日報》《大剛報》!」「 看哪!南京的戰事消息!日寇已被消滅!..」他經過車窗,輕輕地敲著窗玻璃叫賣。

    馮村拉開車窗,掏錢買了一份報紙。報童跑著喊著走了。馮村迅速打開報紙,童霜威和家霆也都圍上來看,連帶著金娣在收拾雜物、拴繩索掛毛巾的方麗清,也湊上來看報紙。

    只見報上大標題寫的是:《日軍猛烈進攻南京,雙方犧牲均極慘重;傳中華門已為日軍所佔,雨花台仍為我軍堅守》。

    家霆看著報說:「沒有說日軍已被消滅呀?」

    馮村搖頭說:「那是賣報的這樣吆喝,他知道人心希望消滅日軍。」

    童霜威嘆口氣,說:「南京完了!」

    方麗清生氣地罵罵咧咧:「殺千刀的!打打打,打得南京都完了!好像非要把我們的房子打得精光才算數!」

    馮村聽了不順耳,忍不住說:「 等將來勝利了,再重新造!要是不抗戰,做亡國奴,連我們每個人的性命自己都做不得主!」

    方麗清瞪了馮村一眼,明白馮村的話是噎她的,嘴動了動,腮扭了扭,忍住沒說什麼。

    童霜威聽得出馮村的不滿,也覺得方麗清不明事理,說:「 馮村,你回去吧,時候不早了。」

    馮村看看手錶,動感情地說:「 那,我走了!我下午還有個會要參加。」中懲會也算遷到了重慶,在武漢設立了辦事處。馮村在這辦事處每天倒也閑不著。實際上,中懲會辦案的工作完全停頓,委員們從不到辦事處來。馮村卻要給他們領送薪水、辦理雜務。

    現在,要同童霜威分別了,馮村也感慨系之。他親切地拍拍家霆的肩膀,叫了一聲:「金娣!」又看看方麗清,笑著點點頭表示道別,最後對童霜威說:「秘書長,現在是抗戰的**期!其實我是不贊成您離開武漢的。由於種種原因,您要走了,我很捨不得。只能後會有期了!您多保重!」他同童霜威握手,忽然,眼圈紅了。

    童霜威也動感情了,說:「我送送你!」

    馮村沒有讓他送,說:「 不,我走了!」他揮揮手,匆匆下車走了。

    童霜威和家霆跟著走下火車,到月台上,只見馮村始終沒有回頭,他那穿著深灰色舊西裝大衣的身影已經遠去,很快被眾多的旅客擋住看不見了。留下的,只是童霜威和家霆心上的一種凄涼酸楚的別情。

    月台上,有些大學生模樣的人,在送一些戰地服務團模樣的人走。他們慷慨激昂地唱著歌:「 動員!動員!要全國總動員!反對暴力侵佔,掙脫壓迫鎖鏈,要建成鐵陣線!民族生路只一條,生存惟有抗戰!大家奮鬥到底,槍口齊向前!..」車上的人流著淚,車下的人也流淚。

    童霜威和家霆不由自主地佇立看了一會,邊上圍觀的人也唱起這支歌來。家霆不由得隨口同聲唱了起來。唱著這歌,家霆不知為什麼也感到眼眶發熱,感到很捨不得離開武漢了。

    破舊的火車總算準時在十二點正吹哨子啟行,離開了武昌徐家棚火車站。它喘喘噓噓出發向前。

    童霜威一家坐的一間頭等卧車的小房,上下四隻卧鋪,關上了門,像個獨門獨戶的小院子。

    車啟行後,一切暫時安定了。童霜威很滿意,嘆口氣說:「 生逢亂世,在今天,能有這樣的條件去香港,已經頗不容易了。」他去提包里掏出香煙罐來,抽了一支煙,點火吸將起來。

    方麗清也覺得不錯,從提包里拿出一罐西瓜子放在茶几上,又掏出一隻橘子來吃,將每牙橘瓤上的絲絡一絲絲剝乾淨,咕嚕著說:「花了這麼多鈔票,其實也不值!」

    家霆隨身帶了一本馮村在漢口書店裡買給他的小說———魯迅的《吶喊》,坐在靠窗口的鋪位上看。他鄙夷方麗清的話,很奇怪,為什麼許多事到她嘴裡說出來總與別人不一樣。他養成了在方麗清面前沉默的習慣,不去理睬她。他關心地看看金娣。金娣同方麗清坐在一隻下鋪上,她遠遠離開方麗清,只在鋪位角上坐了三寸大小的一塊地方。她不敢做聲,也不敢打瞌睡,甚至不敢亂動一動。她臉上有疲勞的神色,因為常常要給方麗清捶背捶腿直到深夜。

    方麗清突然斜身推了金娣一把,說:「 去,去看看有沒有茶房沖水泡茶的!」

    金娣趕快起身開門外出去看。一會兒擠著回來了,說:「 沒有!」又說:「外邊擁進來了許多當兵的!兩頭車廂的門都鎖著,車過道里也擁著不少人,都是站著的,根本不分什麼頭、二、三等了!外邊都擠得滿滿的。」

    方麗清嚼著橘子,罵了起來:「 殺千刀的!這算什麼頭等卧車?全是騙鈔票!」

    家霆聽說兩邊擁來了許多當兵的,說:「我去看看!」

    童霜威吸著煙,說:「不要去看了!門是開不得了,一開,恐怕人全要擁進來了!」

    方麗清格外緊張,說:「金娣!快關門!鎖上!」

    金娣遵命,馬上把門「 乒」地關緊,從裡邊將門上的鎖一撥鎖上。

    就在這時,只聽到外邊過道里一片人聲,看來是擁進來了許多人。頭等卧車裡也跟三等車裡一樣,擠成沙丁魚罐頭了。

    方麗清噘著嘴說:「 我真想退票不走了!這比坐難民船還受罪,真是難民車了!怎麼連憲兵也不維持秩序了!」

    童霜威嘆口氣說:「 關著門也不是事呀!大小便也不能出去了。」

    方麗清指指痰盂,說:「 窮有窮辦法!只有用了這,往窗外倒!」

    家霆想笑,覺得滑稽,故意刺激方麗清說:「 萬一空襲了怎麼辦?關在房裡出也出不去!」

    方麗清連聲嘆氣,吃完了橘子,已經開始在嗑瓜子了。

    童霜威也嘆氣,說:「 那才糟糕呢,只有不管它了!」他覺得煙味發苦,將煙撳滅了。

    方麗清嗑著瓜子,那聲音就像「哭」,「哭」一聲,就將一隻完整的瓜子殼放在茶几上,再「 哭」一聲,又放一隻瓜子殼在茶几上。

    她綳著臉說:「禍福有命,生死在天!我是橫下一條心了!」她這話是回答家霆的。說完,氣呼呼地對金娣吼:「 懶鬼!你歇得夠了吧!我腿疼,你就不曉得給我捶捶?」

    金娣誠惶誠恐,只好馬上「砰砰砰」地給方麗清捶腿。外邊也不知誰在捶門,還吼罵著,似要進來。「乒乒乒」響得震耳,隱隱聽到吼的是:「 開不開?不開老子開槍打你個洞!」「 媽的! !快開門!」..

    方麗清看到童霜威臉上驚惶,說:「不要信他的!他不敢亂開槍!門很牢,不是玻璃,打不碎,打打就不打了!」

    射門聲響了一陣,罵吼聲也響了一陣。果然方麗清預卜得不錯,打打就不打了。一切又歸於沉寂,只聽到外邊人聲「 嗡嗡嗡」響得輕微了。但不久,射門聲和吼罵聲又響了,像發瘧疾似的,一陣又一陣。

    中午,吃了些帶的點心糕點之類,嘴渴就吃了帶的蘋果和梨子。到了天黑,依然還是這樣。射門的敲一陣罵一陣又歇一陣。

    方麗清嘀嘀咕咕:「 這樣的日子三天三夜怎麼過呀?」她又罵起馮村來:「都是馮村,不會辦事,給買了這種斷命火車票!」誰也不答理她,嘀咕了幾句,覺得沒趣。童霜威和家霆都睡了。車廂里也沒有燈,一片漆黑。她也就只好睡了,卻不讓金娣爬到上鋪上睡,說:「替我捶腿!」

    金娣在黑暗中「砰砰砰」地替方麗清捶腿。經過的地方,間或有電燈或電石燈的凄冷的白光閃過,可以看到她眼裡有淚光在閃亮。

    家霆一直在黑暗中注視著金娣,心裡不忍,看不過去了,忽然想起馮村在東湖邊對他說過的話,終於說:「 讓金娣睡吧!還能讓她老是捶嗎?」

    童霜威也看不過去,說:「都睡吧!讓金娣也睡吧!」

    方麗清在黑暗中說:「 怎麼?我的丫頭,連替我捶腿都不行了?」她大聲對著金娣吼:「捶!」這是示威。

    金娣怎敢不捶?悶聲不響地「 砰砰砰」在捶。她心裡真不希望家霆替她打抱不平,這反而使她更受罪。

    沒想到,家霆這次冒火了!他本是個倔犟性子,忍無可忍時,就會不怕一切不顧一切的。他的心擂鼓似的猛跳起來,說:「 不能老是這麼虐待金娣!」

    方麗清也火了,說:「怎麼?你小的管起我老的來了?」

    童霜威在黑暗中睜開了眼,煩惱地說:「 家霆,不要這樣!」又對方麗清說:「為什麼要鬧呢?金娣也該讓她歇息了!」

    方麗清突然哭起來,發泄地將床鋪拍得「 乒乒」響,說:「 誰都能把我不放在眼裡呀?我偏要她捶腿!她敢不捶?我看誰敢把我怎麼樣?」

    誰知,她突然看到睡在對面上鋪的家霆「乒」地跳了下來,說:「我早忍不下去了!你要再這樣虐待金娣,我馬上把門打開,大家都不要睡!讓外邊的人進來評評理,看你這樣對不對?說實話,我平時一直忍著,你太不把金娣當人待了!你有人心沒有?」說著,就要去開門,手將那門上的開關撥弄得「喀喀」響。

    童霜威連忙喝住:「家霆!不準!..」他了解兒子的倔犟脾氣和性格。

    方麗清倒是害怕這一手:門一開,一夥大兵和難民不都馬上擁進來了嗎?那怎麼辦?再說,虐待丫頭,她也知道不好。家霆這孩子,平時從兩隻眼睛就看出這孩子倔犟。童霜威告訴過她家霆小時候用拳頭打玻璃窗的事。家霆發了這麼大的脾氣,什麼樣的事干不出來?她在黑暗中氣得咬牙,不願再堅持下去,只是一味哭,用腳踢金娣:「滾!你替我滾去睡覺!」然後,就「哎喲」、「哎喲」又哼又哭。

    見金娣爬到上鋪去睡了,童霜威叫住家霆:「 家霆!快去睡覺!..」他那聲調似是訓斥家霆,又並沒有什麼訓斥。這就使家霆和方麗清二人都能下台。家霆才慢慢又爬到自己的上鋪去躺下。

    黑暗中,火車在荒郊行駛。家霆用關切的眼光看看對面上鋪上躺著的金娣。金娣也用感激的眼光在偷偷瞅他。暗得看不見,但互相都悄悄感覺得到。間或火車駛過一些有燈光的地方,兩人的眼睛就都看見了對方,即使是一剎那,也都看得清清楚楚。夜裡,家霆睡熟後做了一個夢。夢見自己在南京學校里盪鞦韆。謝樂山在推著他的後背,將他推得高高的,他就一蹲一起,用力地撐盪,鞦韆越盪越高,越盪越高..他又想念南京瀟湘路的家了。

    一宿易過。第二天,火車已經進入湖南省境。童霜威起得早,在一個小站停車時,窗口有賣地瓜的。童霜威拉起玻璃窗,買了十多個地瓜,立刻又放下了玻璃窗。地瓜倒是解渴的法寶,剝開皮來,雪白的地瓜又甜又嫩,毫無渣滓,水分特多。童霜威連聲誇說:「平民化的食品,真好!」方麗清嫌地瓜有土腥味,皺眉說:「難吃死了!」她只能吃蘋果、生梨和橘子。

    又到了一個小站,有賣夾熟牛肉燒餅、滷雞翅膀和涼薯的小販。童霜威也顧不得衛生不衛生,開了窗戶每種都買了些,解嘲地笑著說:「這叫作儲備糧餉,民生問題有備無患。」

    吃的食物有了,解渴的東西也有了。方麗清用一床被單在床邊攔了一角,放進痰盂作了「 臨時廁所」,竟也一再笑著說:「 民生問題、民族(出)問題都解決了!」聽她這麼說,家霆就想到她殺鴿子時說的「違反新生活運動」的事來了,心裡生出一種反感,只有克制住自己,悶頭看書。

    中午,放過一次空襲警報,火車頭將長龍似的十幾節車廂丟下,自顧自地開跑了。鐵路局的規定:車廂炸了還可補充,火車頭炸了損失太重。一放警報,火車頭就忙著先去逃生。幸好,警報放了以後,敵機沒有出現。不久,解除警報後,火車頭又開回來,拖著長龍似的車廂繼續「嘁喀嘁喀」地向前賓士。

    第二天夜裡,又是一夜無事。第三天一早,到了一個小站,家霆還睡著,金娣也剛醒,月台上有賣洗臉水的,方麗清要買水洗洗手和臉。沒想到童霜威剛把窗戶一開,從旁邊一根槍桿就插進窗戶里來了!轉眼間,幾個大兵的槍杆子全伸進來了。一個燒餅臉的大兵由另一個大兵托著從窗口爬了進來。方麗清嚇得「呀!」地大叫。童霜威連聲嘆氣。燒餅臉的大兵已經伸腿擠進來了。登時,第二個大兵又嘴裡罵罵咧咧地爬了進來。轉眼間,四個兵都進來了!燒餅臉大兵和另一個矮子兵坐在童霜威身旁,另兩個大兵坐在方麗清身邊。靠近方麗清坐的那個大兵,約摸三十多歲,歪戴軍帽,一臉橘皮疙瘩,有意將大腿擦緊著方麗清的大腿坐,渾身散發著汗氣和蔥蒜的臭氣。方麗清皺起眉縮起身子,盡量坐得離他遠些,掏手帕捂著鼻子。

    燒餅臉大約是個班長。他那寬厚的胸脯像個大音箱,通過嘴巴發出的聲音震人耳膜,笑嘻嘻地說:「 我們的弟兄們是到廣州整編的。在家靠父母,出外靠朋友。火車上太擠,不能不來這裡擠一擠。長官和太太多多包涵了!」

    童霜威心裡明白:不讓這些「 丘八」坐也不行了,不如好好相處,說:「應該應該!」拿出吃的點心和水果來說:「 大家吃一點,吃一點!」

    方麗清突然說:「 你拿張名片給他們看看!」她是突然想到要用名片壓壓這幾個「丘八」了。

    童霜威皺皺眉說:「 不用了!」他明白,這時候有名片也無用,拿名片有什麼意思呢?見那個燒餅臉班長有四十歲光景,倒還長得樸實,就說:「這樣吧,你們四位坐我這個床,我們一家就合到一起坐,大家方便。」他起身挪出空來讓四個大兵坐。家霆和金娣就都在上鋪上不下來了。四個「 丘八」倒還通情達理,擠到一邊坐了,不客氣地大口吃起水果、糕點來。

    方麗清氣得要命,一直板著她那張漂亮的臉。家霆聽著爸爸同幾個大兵談話,心裡本想聽聽幾個「丘八」講點打仗的事。誰知他們是保安隊,還沒上前線打過仗,是奉命去廣東整編的。這幾個大兵在家霆心目中就不成其為英雄了!家霆只有躺在上鋪繼續看小說。

    火車「轟隆轟隆」地前進,偶爾響起沉悶的笛聲,像啞了喉嚨的老人拚命呼喊。過了一個山洞,又過一個山洞,有了四個大兵在一起,大小便都不方便了,大家都只能憋著。四個大兵也要解手,矮個兒的大兵露出一口焦黑的牙齒說:「開門,去上廁所!」

    燒餅臉的大兵說:「一開門就關不上了!」

    矮個兒大兵說:「 關不上也得開門,總不能給尿憋死呀!」說著,他起身「喀」地開了鎖,「 嘩」地推開了門,擠出去上廁所小解。門一開,門外站著的、坐在地上的人都爬起來像瀑布似的衝進來了。一剎那,一間頭等卧車的小房裡,從裡到外,擠得滿滿的。有當兵的,也有老百姓,男女老幼都有,連家霆、金娣睡的上鋪上也爬了人上去。誰上廁所,就得從人堆里踩著人的身子和腳擠過去。

    可是小小的廁所里也早擠了人進去,將門反鎖著誰也敲不開。矮個兒的「丘八」要擠著上廁所,擠過去後就沒再擠回來。他在頭等卧車這間小房裡的位置早被別人佔領了。

    過道里的人大批擠進來後,過道里也並不鬆動,只是有些本來站著的人能坐下來了。一對年輕男女,女的穿棉旗袍,嬌小白嫩,男的叫她「蜜司陳」。男的穿西裝大衣,女的叫他「密司脫黃」。兩人親親密密,在門口地上擠在一起,一路嘰嘰喳喳輕輕說個不停,有說有笑,旁若無人。只有他倆對擁擠毫不介意,只有歡樂,沒有煩惱。

    童霜威、方麗清和家霆、金娣都感到狼狽。污濁、氣悶的氛圍使人難耐。童霜威安慰方麗清說:「 好在,過了今夜,明天中午就到了!」方麗清嫌坐在鋪旁的一個年輕婦女抱的那個三歲多的小孩拖著鼻涕,身上有尿臊臭,摸出手帕來捂住了鼻子和嘴。家霆懸坐在上邊卧鋪上,兩條腿掛下來怕碰著那個燒餅臉大兵的腦袋,只好彎勾著腳,小說也無心看了,心裡想:快點到廣州就好了!金娣像家霆一樣也坐在上鋪上。她倒感到輕鬆高興。至少,方麗清不能叫她捶背捶腿,也顧不上打罵她了。她靠著上鋪的板壁,閉上眼打瞌睡。她老是睡不夠,從在南京瀟湘路到上海方麗清家,她就睡不夠。到南陵縣後,又到武漢,她也仍睡不夠。夜裡總是睡得遲,早上要起得早,一天忙到晚。昨晚,家霆同方麗清發生那場衝突後,她早早睡了,可是睡不熟,半夜夢裡見到了死去的爸爸,爸爸傷心地流著淚對她說:「 金娣,我做老子的對不起你!..」她醒來後,偷偷流淚,一夜又沒睡好。現在,她倒可以大膽打瞌睡了!

    傍晚時,又有過一次空襲警報。火車在隧道里停著,飛機也沒有來。接著,夜色降臨,南去的列車隆隆地在行駛。入夜後,車廂里漆黑無光,童霜威一家在污濁的空氣和擁擠的人叢中,聽著打呼嚕和磨牙的聲音,坐了整整一夜,都勞累不堪。

    十六號的早晨,火車繼續在賓士。中午時分,就可以抵達廣州。火車入了廣東省境,在這冬日時分,廣東依然可以看到一片綠色。

    竹林很多,金色的池塘也很多。雖然處在一種不如意的環境中,童霜威心情仍然不錯,對方麗清說:「 到了廣州,找大旅館,比如愛群旅館,住上一二天休息休息,洗洗澡,理理髮,就可以去香港了。生逢亂世,『寰海沸兮爭戰苦』,這一路就這樣也總算很順利了啊!」

    方麗清不做聲,從手提包里摸出小鏡子照臉。她覺得自己憔悴了,心裡並不覺得順利,懊喪得很,花的頭等卧車票坐的算是幾等車?受盡了洋罪,太吃虧上當了。

    八點鐘,火車到了砰石車站,離廣州大約只有兩三小時路程了吧?火車忽然停了。接著,火車頭放著警報「 嗚———嗚———嗚———」丟下全部車廂跑開了。

    人們驚惶著,密司脫黃歇斯底里地大叫:「 啊!警報!警報!」

    有人在說:「日機常炸廣州!此地離廣州近,警報可要小心!」

    車廂里大亂了,似有大難臨頭。拿步槍的大兵,都起來擠下車去了。車上的人像沸騰了的一鍋開水涌動奔突著,又像一窩被觸動了的蟻窠,紛紛下車逃散。密司脫黃扶著蜜斯陳提著小皮箱和布包也拚命逃跑。一霎時,車上的人大部分都下車了。

    外邊陽光很好,給南國的原野塗上一片金色。從火車車廂門下去,看到一片開闊地,附近有兩個翠綠的大竹林。一個竹林在前,離火車停歇處約摸一百多公尺,另一個竹林更大,離得遠,有四五百米光景。

    見人們都匆匆往車下跑,童霜威在車上張望了一下車下的形勢,指著竹林方向,說:「走,我們也下去!」

    方麗清反對,她要帶著金娣先去上廁所。

    童霜威帶著家霆收拾東西,說:「還是下去的好!..」

    一會兒,方麗清帶著金娣回來了,說:「 何必下去!帶的東西又不能全提下去,丟下少了怎麼辦?」

    說時,已經隱隱聽到飛機聲了。童霜威大聲作了決斷,說:「快下車!」

    家霆說:「把重要的東西提了下車!飛機來了!」他輕輕推了金娣一下,說:「車上的人都跑空了!我們不走行嗎?」

    方麗清聽到飛機聲,心裡也慌了,說:「 走走走!快走!」她提起她的一個皮包就走。皮包裡邊有她的首飾和存款單及現鈔。卻對金娣說:「金娣,你不準走!你在車上看著東西!東西少了我抽你的筋!」

    金娣本來提了牛皮箱和一隻藤籃想隨家霆下車,聽方麗清這麼說,不敢再動,又縮回身去。她那蒼白的臉突然變得紅酣酣的,好像塗了胭脂,兩眼閃閃發亮,含著眼淚。

    童霜威皺眉了,回身說:「不行!快讓她一起走!」

    家霆一把拉住金娣,說:「 走!」他本來一手提著東西,現在把金娣提的一隻沉重的皮箱搶過來,金娣不放,兩人就合提著,家霆拉金娣和自己一起下了火車。

    方麗清十分生氣,又無可奈何,緋紅著臉,狠狠咬著牙,不聲不響,用眼盯著金娣。金娣把眼睛看著別處,不敢瞅她。飛機聲已經越來越近了。

    方麗清在最前面奔跑,見許多人跑進第一個翠綠的竹林,她也跑了進去。四人先後都躲進了竹林。竹林里陰冷潮濕,透過竹枝竹葉可以窺見明亮的藍天。一會兒,只聽機聲「 隆隆」越來越響,一架有著血紅太陽徽的日本飛機,低飛著在竹林上空和火車上空盤旋,繞著圈子。有人在一邊說:「 偵察機!日本偵察機!」日機上的太陽徽鮮紅滴血,連戴皮帽風鏡穿皮衣的駕駛員都看得一清二楚。

    「砰!」「砰!」打步槍的聲音,震得人心發顫。那是原先從車上跑下來的士兵們,在用步槍對空射擊日機。

    軋軋的馬達聲仍在頭頂震響。冬日晴空,銀灰色的偵察機又轉了一個圈,突然高高地向南方飛走了。隨著機聲遠去,大家都鬆了一口氣。南方的天氣,雖然地溫高,竹葉青翠,究竟是冬天,竹林里和陰涼處仍舊寒冷。原來躲進竹林的旅客們都又紛紛走出來,到燦爛的陽光下曬太陽了。

    童霜威和方麗清帶著家霆和金娣,也走出了第一個竹林,來到陽光下。見火車正像條死龍似的停在百米外的鐵路上。火車頭早已逃走不知去向。他們坐的那節頭等車廂是在這一長列火車尾巴上的倒數第二節。這時,人們已經有走回車上去的了。

    方麗清提議說:「我們也回去吧!上車去!」

    童霜威思索著說:「不能上車!剛才來的是偵察機,偏偏那些當兵的又放了槍,偵察機要是回去報告了,來轟炸機轟炸是完全可能的!」他用手指指那第二個大竹林,說:「 還是朝遠處走走的好!

    到那個竹林旁邊去!」

    聽他說得有道理,方麗清也不能堅持了。四人一起漫步向遠處那第二個竹林走去。

    繞過一個長滿水草的池塘,家霆挨近金娣,說:「你那皮箱重,為什麼總要搶著提?給我提吧!」

    金娣搖搖頭,突然眼圈紅了。她體會到他對她好。

    家霆親切地問:「怕嗎?」

    金娣搖搖頭,胸前垂著的一條光溜溜的大長辮有點蓬鬆,但烏黑髮亮。

    兩人這時離開前面的方麗清和童霜威有一段距離。家霆找著話說:「金娣,你在南陵就說有件事要告訴我,一直又不肯說,到底是什麼事呀?」

    金娣苦笑笑,搖搖頭,臉上生出幾分羞赧的淺紅。

    家霆覺得她的笑真太像歐陽素心了!那時,在學校里,男生和女生本來互相都不說話。後來,級任老師楊蓮花說:「 為什麼男生同女生互相不說話呢?這不好!你們在家裡兄弟姐妹說不說話?

    互不理睬這不好,以後不應該這樣!」結果,下課後,大家都去找女生說話。找歐陽素心說話的真多呀!謝樂山是第一個跑上去送了幾張外國郵票給歐陽素心的。第二天,家霆也拿了一本他最喜歡的《瑞士家庭魯濱孫》借給歐陽素心看。歐陽素心當時笑了一笑,也就是金娣這樣子,只不過笑得比金娣高興。在漢口,在路過的一輛轎車裡瞥見過歐陽素心,但後來卻未遇到過。不知她怎樣了?

    家霆拉回思緒,說:「你還是不說?」

    金娣仍是苦笑笑。她的頭兀自偏著,像是一直也沒有放棄思索的樣子,說:「以後..以後再說,好嗎?」

    金娣的臉為什麼那樣紅?紅得連耳根也彷彿在發燒。他覺得自己的臉也紅了。如果方麗清和爸爸不在前邊,他一定會再同她多說些什麼,也一定會上去靠近著她走的。

    有麻雀和不知名的小鳥吱啾嘰喳。快走近第二個竹林了,忽然聽到飛機聲又響。聲音很怪,好像在遠遠的天上有許多人在擂鼓:「咚咚咚!轟轟轟!」

    家霆心裡一驚,放下手裡提的物件,手搭涼棚向飛機響處張望,叫嚷起來說:「看哪!好多日本飛機呀!」

    童霜威等也抬頭張望:嗬!至少有十幾架飛機閃射著日光正在飛來。起先是黑點,轉瞬就顯出了機形。都是水上轟炸機呀!

    銀白色的機身,陽光下,機翼上的太陽徽紅得刺人眼目。飛機飛得越來越近了,機翼下像掛著兩條船艇。機聲悶重,機身肥大沉重,所以飛行時那聲音像打鼓一樣震人耳膜。

    分散在外邊散步曬太陽的旅客們又紛紛逃跑起來,飛機是對準著火車這目標來的。已經上了火車的人又紛紛從火車上跑下來。竹林外的人都向竹林里逃躲。飛機真快,一剎那,已經臨空飛在頭頂上了。

    來不及跑進那第二個竹林里躲藏了!童霜威看到附近有一道乾涸了的水溝,指著水溝,一把拉住家霆,說:「 快!趴進去!」他拽著家霆往溝里去,也顧不得溝里的泥土臟不臟,就迅速趴下了。

    方麗清吆喝著金娣,也向溝里衝去。她自己先進了乾涸的水溝。水溝很長,她趴下的地方離童霜威和家霆約有十多米。金娣本來在她前面,給她一吆喝,馬上過來,挨著她趴進水溝。剛趴下,就聽到「砰!」「砰!」槍響。原來,竹林裡邊那些士兵又在用步槍射擊飛機了。方麗清怕步槍會引來飛機轟炸掃射,狠狠地罵著:「 殺千刀!殺千刀!」

    再抬頭張望,方麗清看見那些巨大的肥胖得像飛著的鴨子似的銀色大轟炸機,已經在頭頂上了!方麗清心裡害怕,一手緊攥著皮包,一手拽過金娣,粉面濺朱,吼道:「死鬼!快擋在我身上!」

    金娣怯生生地看了方麗清一眼,乖順地往方麗清身邊一跪,躬起背朝方麗清趴著的身上一趴。有了金娣遮擋,方麗清安心了,伏在地上側起臉斜眼朝天上瞅,只見飛機飛近後,突然俯衝下來,「 ———」的一個波浪形起伏,發出怪叫,像倒垃圾似的撒下炸彈來了。炸彈在陽光下像熱水瓶那麼大小,越降越大,一束有十幾個炸彈,結著伴斜著飛下來。這種小炸彈很奇怪,映著陽光是銀色泛紅的,斜著飛降下來時,發出可怕的「嚓!嚓!嚓!」的聲音。

    方麗清看到炸彈彷彿朝自己頭上扔下來了,嚇得連忙閉眼,只聽到一連串的炸彈爆炸聲:「 轟!」「 轟!」「 轟!」地面劇震,方麗清平趴在溝里的身子震了幾震,眼裡都震出淚水來了。她想:我一定是炸死了!我一定是炸死了!..她平時並不信佛,這時嘴裡念起「南無阿彌陀佛」來了。好幾個炸彈都在她附近爆炸,炸得真嚇人呀!

    朦朧里,她從糊塗中清醒過來了。她緊捏著皮包,裡面有首飾、存摺和現鈔!又抬頭看看,見飛機仍在俯衝轟炸,一陣陣掃射機槍「突突突!突突突!」那列火車後邊兩節車廂中了炸彈,木屑亂飛,鐵軌旁,瀰漫著黃黑色煙霧,列車尾端連續閃著紅色火舌,「嗶剝」地響。車廂毀了!..她心裡一疼,清醒地明白:放在車上的箱籠物件全部完了!

    她感到背脊上有什麼壓著,立刻想到:這是金娣!

    她叫金娣伏在身上遮擋保護她的!先一會兒,丟炸彈時,她好像聽到金娣「哎」過一聲。這殺千刀的,飛機走了還不曉得趕快爬起來,壓得人吃得消嗎?這死鬼!竟懶得整個睡在我背上了!重得像條死豬!她捏緊皮包,生氣地用背一弓,在金娣臂膀上狠狠掐了一把。但金娣仍不動彈。飛機真的遠去了!聲音越來越小,接近於消失。她又弓一弓臂,金娣仍不動彈。她罵了一聲:「 死鬼!」

    用右手去推挪,手濕漉漉地摸到了不知什麼東西。側臉一看,呀!

    一手鮮血!她「啊」了一聲,嚇得心驚膽戰,立刻清醒過來:金娣的血!鬼丫頭怎麼了?她「 啊啊」叫著,忽然發現:前邊溝旁躺著一個女人,一件雪白的羊皮袍子翻開著,臉色雪白如紙,額上沾著血,羊皮袍上也沾著血,手上的金戒指閃閃發光。她心裡明白:剛才轟炸時,周圍都落了炸彈,這女人是炸死了!金娣也可能是炸死了!

    如果不是讓金娣遮擋一下,她這時一定也渾身是血躺在溝里了!

    她內心混雜著一種辛辣複雜的感情。剛想起立,看見童霜威站在旁邊,一副頹喪相,也看到家霆正蹲著身子在翻扶著金娣的屍體,高喊:「金娣!金娣!」

    金娣臉上有泥土,背上滲透著大塊的血跡,已經斷氣了。在附近地上,有不少大大小小鋸齒狀不規則的碎彈片。任何一塊彈片都可能使一個人喪失生命。

    方麗清爬起來坐在地上,左手墊著腮頰,默不作聲。金娣怎麼會死的?她心裡明白。她有點心虛!幸虧先前她吩咐金娣遮擋她時童霜威和家霆不知道。此刻,她看到童霜威那顯得蒼白懊喪而憔悴的面容,她也看到家霆那悲痛流淚氣恨的面容。也不知為什麼,她突然掏出手帕,坐在溝里地上,號啕起來。好像是哭金娣,其實卻根本不是哭金娣。

    這次轟炸,兩個竹林里和火車周圍都落了許多炸彈。炸死炸傷好幾十人。到處聽到哭聲,看到有女的、男的抽搐著、號啕著,也看到有人抱著血淋淋受傷的人不知所措。火車後邊的兩節車廂連同鐵軌都已炸毀。童霜威家除了隨身帶的一些物件和託運的物件外,放在頭等卧車裡的物件都損失了。密司脫黃被炸死在第一個竹林旁的一棵小樹邊,躺在地上,臉上和身上全是血,蜜斯陳正在他身旁號哭。

    方麗清被勸著站起身來了,哭著埋怨:「 唉,全怪馮村這個殺千刀!我是說十三號起程,這個日子不吉利!他偏買的十三號的票!現在好!帶的這麼多東西都損失了!」轉眼她又好像想起了什麼似的說:「金娣這死鬼,我早知道她長得一副薄命相,活不長!

    可她是我們家花鈔票買的呀!這下也完了!」說著,又拭眼淚。

    童霜威額上的青筋暴跳著,耐著性子,怕她哭,勸慰著說:「唉,身外之物,損失了算了!可惜金娣遭了不幸!真可憐!我們好好埋葬她!這裡離廣州不是太遠,鐵路火車轟炸壞了,我們打聽一下能不能想別的辦法到廣州去。」

    金娣與三個被炸死無親屬認領的女性一起,中午時分被葬在第一個竹林旁的一塊空地上。是童霜威付錢雇了幾個農夫掘了坑堆土做了一個無墓碑的墳墓埋葬了的。

    下葬時,家霆掏出手帕輕輕將金娣臉上的灰土全部擦拭乾凈。

    埋金娣時,家霆心裡有一種悲傷的奇特的想法:那麼多的泥土和石塊連同腐朽乾枯了的樹葉草根一起壓在她身上,她能受得了嗎?

    她真的就要被泥土埋葬永遠不會再活轉來了?她真的就永遠消失不再出現了?難道這以後,青草就會生長在她的身上,吮吸著她的**作為營養?

    他實在不忍心看到人們埋葬她。離開那個孤單的新墳時,家霆在金娣的墓頂上放上一隻用翠綠的竹枝和竹葉編成的竹圈。這是他從《吶喊》中的那篇小說《葯》上學來的。此刻,沒有紅色白色的鮮花,他只能用竹枝和竹葉代替了。

    家霆是那麼難過。他對金娣,除了同情、憐憫,還有一種懵懵懂懂的少年時代初戀的綿綿情意。雖有拘束,也有羞澀,使他不能放聲大哭,他心上卻流著瀑布似的熱淚。他覺得對不起她。她生前,他沒有能設法待她更好一些,改善她的處境。他覺得自己太懦弱,沒有為使她少受方麗清的虐待強有力地保護她。他在小學五年級時,就愛看一本一個美國女作家寫的解放黑奴的小說《黑奴魂》。他一連看了幾遍。看那本小說時,看到黑人湯姆叔死去的時候,他總是想流眼淚。那裡邊,有個農場主的兒子答應要解放湯姆叔的。但起先沒有辦到,後來要辦到時,湯姆叔卻死了。此時,他忽然又想起了這本曾使他心靈顫動的小說。他感到對金娣負疚,在漢口時他有一次見方麗清將金娣的手膀上揪得青一塊紫一塊的,他曾悄悄買了一瓶松節油給金娣,並且對金娣說:「 將來,等我長大一些,我一定幫助你離開我們家!..」可是,現在金娣已經走了,永遠離開人世了!

    他心裡老是酸酸的,眼淚往外涌。但他不願給方麗清和爸爸看到,偷偷地將淚水拭了。他心裡默默地向金娣無聲地告別:「 金娣,你不該死!你死得太慘!」他仇恨日本帝國主義者,也仇恨方麗清。最後,他不知不覺間卻又驀然想到了死去的媽媽———被槍斃在雨花台的柳葦。自從馮村將這些情況簡單告知他以後,他總不免常會想起媽媽。媽媽死在雨花台,她也許就葬在那些亂墳堆里。凄風苦雨,春夏秋冬,她孤孑埋骨在那裡,無人探望,無人祭掃,只是忠華舅舅去埋過一塊墓碑..想起這些,能不心碎!當他想起媽媽這些事的時候,反倒減輕了他因金娣之死而造成的痛苦。對於人生,他似乎越來越懂得多一些了。

    火車因鐵路路軌被炸暫時不通。傍晚時分,童霜威一家三口,在砰石搭公路汽車到達廣州。經歷過這次轟炸後,童霜威和方麗清那種希望快到香港的心更急迫了!急切希望快到廣州並立刻就轉道到香港去。

無憂書城 > 現代文學 > 戰爭和人 > 上 月落烏啼霜滿天 > 第五卷 滔滔洪波曲,武漢有低調 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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