抗日戰爭中,僅僅一場日本侵略軍在南京的大屠殺,中**民就被殺了三十萬,大大超過了兩顆原子彈給日本人帶來的災難。
我們能不如實地寫出當年的實情使中日現代的青年和將來的人民了解真相嗎?「前事不忘,後事之師」,正確了解歷史才有利於中日兩國人民世代友好下去。
———摘自創作手記
南京城的小火車早些天就停開了,不再聽到那聽慣了的「 嗚—嗚—」的火車汽笛聲了。
駐軍的軍號聲,凄涼地不時地響著,在空氣中顫動地浮蕩著。
時近中午,軍隊吹的是吃飯號。
冬日陽光下的瀟湘路一號花園裡,顯得十分凄涼。鉛色般凍結的天空,淡薄蒼黃的日光,輝耀著遠處逶迤的紫金山脊。花園籬笆上的牽牛花和蔦蘿藤蔓早已萎死。草皮早就枯黃了,西北風一陣陣吹得塵土飛揚。除了雪松、龍柏和黃里泛青的竹林外,到處是葉片凋盡的枯樹。中央花壇上是秋菊的殘枝,前邊清水塘周圍是凋零的蘆葦和蒿草。池塘面上結著薄冰。那十幾隻被方麗清吃剩的鴿子,一直被關在鴿房裡,不再放飛。每天由「 老壽星」劉三保將料豆餵給它們啄食。矮壯白髮的劉三保閑來無事,喝了酒後總是獨自在花園裡躑躅。他背似乎更駝,枯黃多皺的麵皮上了無笑容,多髭的腮頰上泛著愁悶,獨自嘆著氣、跛著腿一步一步地走。
古銅色的臉上似乎更加木訥憨厚。他是個無家可歸的老人。這瀟湘路一號成了他的家後,他曾經用他那兩條刺著青龍的強壯雙臂,將花園收拾得整齊美觀。但現在,他毫無整理花園的興緻了,不侍弄花,不用推草機刈草,也不用大竹掃帚掃地了。
他預感到也認識到南京即將有一場浩劫降臨。日本鬼子殺來了,南京將展開攻防戰。
夜晚,當他瞅著月牙兒帶著寒氣像醉了似的斜掛在天上時,似乎感到金色的月牙兒泛著橙紅色。他心裡就想:唉,月亮都帶著血色,可不是好兆頭呀!
他意識到:南京一定是守不住的,鬼子來一定會大燒殺的。要不然,那些當官的老爺,包括他的東家,為什麼早早就都攜兒帶眷逃跑一空了呢?
拿二號管仲輝說吧,家眷早走了,東西也搬得差不多了。管仲輝聽說是參加防守南京的,有時偶爾回來睡睡,但一般不回來,留著個副官和勤務兵及廚子看守房子。三號葉秋萍,早全家跑光去了武漢,傢具物件也搬空了。房子上了鎖,門用青磚封砌了起來。據說,找了衛戍長官司令部的人給他照顧公館的房子,整個瀟湘路,實際走空了。
劉三保感到無能為力。反正,中國人不會孬種。你小日本來,中國人會跟你拚命!但是,叫我們老百姓怎麼拚命呢?他又惶惑得很了!一個小百姓,又是個殘廢,能有什麼本事扭轉乾坤!只有喝酒借醉,懶懶散散,可以寄託一點心裡的焦灼與不快。
現在,他同庄嫂和尹二成了不可分離、互相最關心的一家人了!他們三個,都懂得自己不但是被東家遺棄,也是被政府遺棄了的可憐人。除了留在南京等待噩運,已無可選擇。東家要他們留守瀟湘路一號這幢大洋房,他們不留守也無處可去。劉三保固然是孤孑一身的殘廢人,庄嫂也是一個死了丈夫和兒子的單身寡婦。
尹二的情況也好不到哪裡去。他只有一個六十三歲的老娘住在安仁街小鐵路旁的棚戶區,每月依靠他將工錢送回去買米買菜。現在,他們三人像「相濡以沫」的「 涸轍之鮒」,在瀟湘路一號度過了炎熱的夏天,度過了多雨的秋天。經歷過無數個日機空襲轟炸的日日夜夜,所幸炸彈並沒有投到瀟湘路一號來。但緊張和危險的折磨是難忘的。他們三人常在一起聊天,心情始終寂寞、壓抑和激奮,互相之間在艱危中產生的友誼,才使他們能夠得到一點安慰。
日軍在十一月二十五日佔領無錫到現在,分兵進攻南京的意圖就很明顯了:東路日軍沿滬寧路進襲鎮江後向南京攻擊;中路日軍沿宜興、溧陽、句容直犯南京;西路日軍先攻安徽廣德,經過宣城想攻蕪湖,準備切斷南京守軍的退路。尹二本是參加軍事訓練的壯丁。那一階段,拂曉時,壯丁們就穿上灰色軍服,戴上灰色軍帽,打上綁腿,成群結隊持槍上刀參加操練,到紅日東升、晨操完畢才回家。在上海未失守前那個階段,他常幻想著有朝一日,會持槍上前線同日寇決一死戰。只要這麼一想,立刻熱血沸騰,充滿了崇高的報國感情,生死丟在腦後。誰想,上海失守以後,南京面臨的形勢日漸惡化,壯丁操練停止了,他們成了沒人管的人了。他是個有性格的人,氣憤得很,卻無可奈何。童霜威一家走了,馮村也走了。
瀟湘路一號里,無事可干。劉三保用不著收拾花園,也沒有客人上門,整天閑著。庄嫂除了收拾一下樓下的幾個房間外,只是每天例行地辦三餐飯給尹二、劉三保和自己吃。尹二閑得發慌,有時回家幫娘洗洗衣服陪娘聊聊。在瀟湘路一號除了幫助庄嫂擇菜、燒火,同庄嫂和劉三保談天外,常到街上去逛逛,打聽些消息回來講給庄嫂和劉三保解悶。他成了「消息靈通人士」。今天中午,他就帶了個新消息回來。吃飯時,他講給庄嫂和劉三保聽,說:「 告訴你們一個好消息!衛戍司令長官部宣稱要死守南京,與城共存亡。一些外國牧師等,倡儀組織一個『難民區』,經衛戍司令長官部核准,將中山北路以北地區,也就是從新街口起到山西路止劃成『 難民區』,這區內大約可以容納二十五萬人。你們懂得什麼叫『 難民區』嗎?就是說:萬一南京被鬼子佔了,難民逃到這個地區里去可以得到保護。」
庄嫂近來像害了一場大病,人逐漸消瘦,臉色更加蒼白,整日價地嘆氣。一雙本來很好看的眼睛變得目光遲滯失神,眨動時,老使人感到她好像受到了什麼驚嚇或是在憂慮著有什麼不幸。她同她那隻黃藤編成的針線筐做伴,縫縫補補,話顯得更少了。有時,抬頭望著屋角和窗戶上的塵土和蛛網發獃。恐懼像幽靈伸出利爪從四周圍上來威脅著她的心。她一向嗟嘆自己命苦。她在自己的生活軌道上默默勤勞地幹活,精打細算地攢錢,指望自己年輕時命苦,年老時能不再受罪。過去給方麗清用電熨斗熨衣服時,她總覺得命運對她的委屈是任什麼也熨不平的。現在,這種命苦的感覺更強烈了。她聽過不少傳說,知道日本侵略軍的獸性多麼殘酷,知道一個弱女子萬一面臨南京淪陷,會遭遇到什麼不幸。一種孤單、寂寞、末日即將來臨的心情充塞心頭。她怨恨自己為什麼會一個親人也沒有,常常讓苦鹹的淚水在夜晚沾濕了枕套。只有同尹二和劉三保在一起的時候,她才感到有些許的溫暖。但三個可憐人,湊在一起,每每都說些泄氣傷感的話,誰也安慰不了誰。
也不知從哪天開始,庄嫂就對尹二懷著一種特殊的感情了。
這比她小五歲的年輕人,正直、能幹、正派、孝順母親,平時同她在一起,善於體貼她,總是和和氣氣的,總是幫助她干一點隨手可乾的活,總是很尊重她。最初,她有時候甚至想過:他像她的兄弟一樣。可惜她從來沒有過兄弟。後來,也不知從哪天開始,她又感到:倘若讓她同尹二能像夫妻一樣地一同生活,那該多麼好。尹二是個實在人,是座可以依靠的山。她相信,他同她結成夫妻,感情一定會融洽。她會對他關心,他也會對她好。尤其是在童霜威一家離開南京以後,瀟湘路一號變得清靜了,她變得空閑了,更寂寞了,這種想法就更冒頭了。但是,她又羞於這樣想。她比他大五歲。他從沒有結過婚,她卻是一個死過丈夫的不吉利、不幹凈的小寡婦。她怎麼能痴心妄想?她只有把心裡的企望努力拋到腦後,可是要做到根本不想又是多麼困難啊!生活,對她來說,似乎像不測風雲的天氣,該來風雲就來風雲,該來晴天就來晴天,她自己,無法預測,也無法抵禦或改變。
其實,在尹二的心底里,也早埋藏著一顆愛情的種子。難說是從哪天開始的了。有一次,一個冬天的夜晚,尹二開車回來得遲了,晚飯還沒有吃。庄嫂給他留著菜和飯,滾熱的,外加一碗特為他做的榨菜湯。湯里竟特地加了好些蝦米。她像個姐姐似的愛憐地說:「快吃吧!特地給你做的!」尹二突然發現:庄嫂圍著那條天藍色的「波俏」非常漂亮。她那用小鑷子扯細了的黑眉毛,配上她那白白的臉也非常標緻。又有一次,尹二的上衣在釘子上掛了一個口子,她看見了,眼裡閃爍著動人的濕潤光澤,說:「 來,我給你補上!以後,縫縫補補什麼的我給你做!..」這話使尹二咀嚼橄欖似的回味了許久。再有一次,他修車時,不小心將左手食指划了個口子,血流得很多。庄嫂看見了,馬上將晒乾了的烏賊魚骨頭搓成粉撒在他的傷口上,撕條白布給他包紮上,責怪地說:「 啊!怎麼這樣不當心?」埋怨和心疼的神色,使他既吃驚又感動。他又回味過許久。那晚,她還用木盆給他端來了洗臉水,說:「 你手傷了,我給你打水來了。」一次,尹大娘生了急病,她知道尹二養家手頭拮据,用手帕包了十塊洋錢悄悄遞到尹二手裡,輕聲地說:「 給,快給娘拿去治病,不夠,我還有。」類似的事,數不完也想不斷,很多屬於細微末節,卻時常會撥動一個年輕人的心弦。
尹二本來姓陳,從小死去了當木匠的父親,娘靠幫傭和替人縫窮將他拉扯大。娘在他九歲時,實在因為生計艱難,改嫁給了一個姓尹的司機。姓尹的司機本來有個兒子,死了老婆,重新娶了妻子,就將妻子帶來的男孩叫作尹二。司機待尹二很好,他的大兒子長到十幾歲時患霍亂死了。尹二長到十七歲時,做司機的後父在一次撞車事故中負傷不治。從此,尹二又成了無父的孤兒。尹二長到現在這樣二十六歲,除了娘的愛撫,還從未受到過別的女性的關心和憐愛。庄嫂的身世他清楚。她比他大五歲,又是寡婦,但在他心目中,庄嫂楚楚動人。他覺得她像姐姐般的體貼和愛護,更有一種他自己也無法形容和名狀的妻子般的關懷。這種感覺難道就是愛情?他想看見她,想同她談話,甚至想擁抱她親親她。但他又有理智:庄嫂是正派的,一個寡婦的節操是不能侵犯的。再說,娘能願意嗎?一個比自己兒子大五歲的寡婦!他是孝順的,他又懂得尊重別人,既無勇氣向娘訴說,也無勇氣向庄嫂傾訴。他始終在猶豫和徘徊中,始終在痛苦中。尤其在童霜威一家走後,瀟湘路一號變得冷落、空曠了,他常常有了同庄嫂單獨在一起的機會。每逢這種時候,他發現她局促不安,他也發現自己手足無措。好多次,從夏天的一次傍晚,到秋天的一個月夜,現在又到了冬天的短促白晝,他有過單獨接近她的機會,又總是強忍住心頭火一般奔放的熱情。有時,他竟暗自偷偷地生氣,用拳頭打自己的大腿:「唉,看你這沒用的窩囊廢!」有時,他竟發瘋般地突然跑走,離開庄嫂,像個流浪漢似的獨自上街去逛盪,獨自回到安仁街鐵道旁的棚戶區里,去待在娘身邊幫娘燒火辦飯、洗衣洗被,想使自己從熾熱的情緒中涼下來,清醒起來。矛盾啊!矛盾!每每,他又突然鼓起勇氣不顧一切地飛也似的向瀟湘路一號跑,似乎是為了見到她,好向她傾吐自己心裡的感情。每每跑到了瀟湘路,心裡積聚起來的勇氣又潰散消失了,想傾吐的一切又都跑到九霄雲外去了。尷尬的局面始終維持著,僵持著。
近幾天來,隨著南京面臨形勢的惡化,人人都像離了枝的落葉,都像風雨中池塘面上的飄萍。庄嫂的情緒更加低落、凄涼,尹二的情緒也更加深沉、煩躁。形勢惡化,庄嫂更多考慮的是:我怎麼辦?怎麼辦?南京城要是淪陷了,日本人要是殺來了,我怎麼辦?尹二更多考慮的也同樣是這個大問號:我怎麼辦?怎麼辦?娘怎麼辦?兩人心裡,也互相在關切著對方。她在想:他怎麼辦?他在想:她怎麼辦?
白髮蒼蒼的「老壽星」劉三保,經歷過比尹二和庄嫂更多的人間滄桑。他早察覺在這一男一女間,有著一種特殊的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感情。他用世故的眼睛窺察出尹二有自己的猶豫,庄嫂也有自己的斟酌。常想,讓我來做牽媒引線的月下老人吧!讓我來給這一對曠男怨女撮合吧!可又覺得:男女之間的事,他們自己不會辦嗎?難道他們連這樣的事也要別人來代庖?我又何必多此一舉?「老壽星」劉三保為時局阢隉不安,為自己面臨的不可知的命運提心弔膽,除了借酒澆愁,就是懶懶散散。尹二和庄嫂的事有時放在心上,有時拋在腦後。近幾天,知道日本兵是一定要來南京了,他想:我已經六十多歲,多活一天離土埋近一天了!兩鬢白髮,一生坎坷,死不足惜。尹二和庄嫂還年輕,又都是這麼好的人。他們不應當有悲慘的命運,他們應當有一個比等死要好的結局。他強烈地認為自己有責任要使他們遠離死亡。
西北風夾著灰沙和早已墜地的枯葉旋轉著,一陣陣在地上飛舞。今天,尹二戴著褐色鴨舌帽,離開安仁街小鐵路旁的棚戶區,從老娘那裡回來。他的心情十分激動,不僅因為聽到了「難民區」的消息,更重要的是:他終於將自己和庄嫂的事告訴了老娘。出乎意外的是娘竟激動地說:「 你咋不早說呢?只要你歡喜,我怎麼會嫌她呢?你三歲時,娘守了寡,娘懂得女人這種痛苦。我們家太窮,你到今天還沒成親,娘早買下了一朵大紅的通草制的紅魙花,希望有朝一日你結婚時好給新媳婦用。你一直單身一人,娘心裡也一直結著疙瘩。現在,她要是肯,娘只有高興。你抓緊著辦吧!鬼子不是說要打到南京來嗎?你們住在大公館裡,我看沒好處。
倘若事辦成了,快把媳婦接來吧!這裡離『 難民區』近,大家窮人幫窮人,萬一情勢不好,我們可以往『難民區』跑。」
娘想得周到,尹二心裡說不出的興奮,連忙匆匆趕回瀟湘路。
庄嫂正在廚房裡忙碌,見尹二笑嘻嘻來到面前,半喜半嗔地埋怨了一句:「 野哪裡去了?現在才回來!不想吃飯啦?」只要尹二回棚戶區了,庄嫂聽到小火車汽笛聲,就彷彿能看到那冉冉蠕動的小火車的身影,心裡總盼著尹二快點回來。尹二現在回來了,她當然充滿喜悅。
尹二笑笑:「飯當然想吃!我去叫『老壽星』來。」
尹二匆匆去把醉醺醺睡著覺的「 老壽星」劉三保從門房間里找了來,三個人在吃飯間里一起吃午飯。這間吃飯間,童霜威家未走之前,傭人們是從未在此吃過飯的。方麗清定下過規矩:傭人們都在廚房裡或在廚房前的水門汀地上擺個小桌吃飯。童霜威一家走後,他們本來也沿照以前的習慣,從不在這裡吃飯。近來,南京形勢緊張,有一天,尹二說:「嗨,我們太傻瓜了!放著現成的吃飯間不用,難道留給日本鬼子來用?」從那,他堅決主張,開飯就在這裡開,吃飯就在這裡吃。
今天,庄嫂做的是一葷一素兩個菜,外加一個蔥花湯。葷的是香腸炒韭菜,素的是辣蘿蔔條。香腸是公館裡的存貨。本來,庄嫂對一批腌臘存貨動也不動。近來,庄嫂全部拿來給大家一起吃了:不吃白不吃,總不能留給東洋人來吃吧?
三人吃飯時,尹二將要划出「難民區」的消息一講,庄嫂聽了,不太明白,猶猶豫豫地問:「進了『難民區』就不要緊了嗎?」
尹二夾著香腸吃,說:「 論理是該這樣,但外國人的事到底怎麼樣,難說!」
「老壽星」劉三保噴著酒氣突然說:「 我看,鬼子是要真來了!
反正..去『難民區』要比待在這裡等死好!」他平日喝了酒說話就笨嘴拙舌。現在,玄武門前那條路上拷酒的小店裡不賣酒了,老闆逃到鄉下去了。他儲存的一瓶高粱酒捨不得喝,每次只喝一點點。所以這會兒話卻說得流暢。
庄嫂蒼白的臉上表露出凄惻傷心的神色,默默不語,忽然停止吃飯低著頭,眼淚滴滴答答落下來,衣襟濕了一大片。
尹二滿心想把娘今天上午講的話告訴庄嫂,礙著有「老壽星」
劉三保在,一時不知怎麼啟口,只說:「 庄嫂,傷心幹什麼?反正,我們是有福同享,有難同當!你..」
「老壽星」劉三保心裡的話不能不說了,咳嗽了一聲,說:「 我是上年歲的人了,依我說:你們兩個早該成為兩口子了!我看得出,你們倆,人都好!心都好!你們做結髮夫妻,保險合適。世道亂,南京快完了,你們早點成個家,該走就走,該躲就躲,別在這裡等死!這裡交給我劉三保就行。我一人守著!要依我的一肚子氣,王八蛋才給他們看守這瀟湘路的房子和物件。可是,我們是說話算話的男子漢。答應看房子,不能說了話不算數。所以,我可以留下!你們走!搬到尹二家的棚戶區去也好,那裡離『 難民區』近。你們倆加上尹二的老娘,三口人團在一起,大家都放心。」
他話沒說完,庄嫂忽然捂著臉離開了飯桌。一種莫名的悲愴忽然壅塞了她的心田和她的喉頭。她流著淚轉身衝出吃飯間,穿過走廊「嗵嗵嗵」地跑上三樓去了。方麗清走時,將二樓所有房間都上了鎖,帶走了鑰匙。假三層樓上,仍舊由庄嫂住著。
尹二不知所措了。劉三保「 呵呵」一笑,用嘴指指樓上,要尹二上樓去,說:「尹二,去勸勸吧。女人臉皮嫩,不好意思,可你,彆扭扭捏捏了。該像個男子漢大丈夫的樣子!」
尹二猶豫。當然想去,正要拔步,忽然聽到「砰!砰!砰!」門被敲得震天響。
尹二生氣地皺眉,說:「媽的!誰這麼敲門?」
「老壽星」劉三保站起身說:「我..去看看!」
尹二起身說:「走!一塊去!」
兩人一塊兒向大門口走去。走近大門,敲門聲仍在「 砰!砰!砰!」
「老壽星」劉三保高喝一聲:「誰?」
是保長夏得宜那奸詐沙啞的嗓子:「我呀!」
聽到是夏保長的聲音,尹二心裡就不痛快,他厭惡這個留著八字鬍齜著金牙的保長。夏保長和他的兒子是一窩地頭蛇。黃鼠狼上門來給雞拜年總沒什麼好事。何況他心裡惦記著庄嫂的事。這會兒庄嫂在三樓上幹什麼呢?要不是夏保長來敲門,他早上三樓去了!
見「老壽星」劉三保開了門,夏保長踅進身來。尹二在一邊憋住聲不說話。
「老壽星」直通通說:「保長,什麼事呀?門打得像放大炮!」
夏得宜手裡搓轉著兩個練手勁的紫醬色的大核桃,看看劉三保,又看看尹二,見尹二臉上氣色不好,點著頭一抱拳頭,招呼著說:「哈,尹二,你也在啊!你們沒聽說呀?老是打敗仗,形勢可不好呀!如今南京城裡,洗澡堂、茶館、飯館..什麼都關門了!棲霞山、湯山、當塗、紫金山東北一帶全都給日本人佔了!聽說日本兵有八十萬,新式武器無其數。我們南京城,不出三天怕就要換主了!」
劉三保聽了,心裡不是味,一下子烈酒沖頭似的有點發暈,佝僂著背,愣在那裡,說不出話來。
尹二瞪著夏保長,說:「是漢奸放的謠言吧?」
遠處,從無法摸準的地方,轟隆轟隆,沉重而遙遠地傳來一種不太清晰的聲音,像是炮聲,又像飛機扔炸彈聲。尹二心裡一驚,劉三保心裡也一沉,臉上都緊張起來。怎麼?難道那可怕的不敢想像的日子真要來到了?
夏得宜鬼得很。看得出尹二眼神裡帶敵意的神態,近來衛戍司令長官部有過布告:凡造謠惑眾者槍斃!他連忙轉圜地說:「 是呀!我也想,可能是謠言!不過,不知你們著不著急?有什麼打算沒有?」說到這裡,他拽拽劉三保的手臂,說:「 上我家裡喝一盅怎麼樣?我買了兩個荷葉包。上好的豬頭肉和豬下水,我們老哥老弟好好談談!」
劉三保搖頭說:「 不了不了,我今天早喝過了,你老哥自己喝吧。」
夏保長見他一股堅決勁兒,改口說:「 我去你們房裡坐坐,我們好好從長計議計議怎麼樣?」
「老壽星」劉三保本來還愣在那裡,他為人實在,給夏保長一說,就把夏保長往自己住的那間門房間里讓。尹二不樂意地皺皺眉,心裡盤算:驚蟄到,蠍子跑,烏鴉叫。眼下這種氣候,壞人出來了!又一想,保長是地頭蛇,也不能太得罪他,就忍住不說了,也跟著進了劉三保住的那間門房。
房裡僅一床、一桌、兩把凳子。床肚下有隻放雜零八碎衣物的破箱子,一些破紙盒和空酒瓶..夏保長在一隻凳子上坐了。尹二和劉三保都在床上坐了。
尹二先開口,問:「保長,你們怎麼打算?」
夏保長將兩個紫醬色練指勁的核桃塞進右邊兜里,從左邊兜里掏出一盒「金鼠牌」香煙來。盒裡只剩最後一支煙了。他將錫紙連同紙煙殼子全扔在地上,煙叼在嘴上,摸出一盒洋火,「嗤」地擦火點煙,說:「唉,是呀!天要是真塌了,我們怎麼辦?我的心亂得很,想來問問你們,合計合計!」
尹二不著邊際地笑笑說:「 天塌有長子頂,頂不住還有眾矮子扛!」
夏保長聽了,哈哈笑了,露出嘴角上一枚黃亮亮的金牙,說:「尹二,你說得真有趣,就怕長子根本不頂,矮子也扛不動!」
劉三保嘆口氣說:「 是呀,我們都是掉到井裡的老牛,有勁兒也使不上!」
夏保長罵開了:「 奶奶的,在中央當官做老爺的都不是玩意兒。他們原先在這南京城裡,花天酒地,蓋洋房,坐汽車,玩女人,打麻將,一旦有事,馬上爹死娘嫁人———各人顧各人,走的走了,溜的溜了,丟下我們受苦!像你們這童公館吧,童霜威就不是個好東西!你們給他家當下人,苦還吃得少嗎?你看,『 老壽星』,你的腿怎麼瘸的?不是給他家蓋大洋房摔的嗎?」
「轟隆隆」的聲音仍在杳不可測的地方繼續。
劉三保心裡有感觸,深深點頭,嘆口氣笨嘴拙舌地說:「 唉,那也是!..」
夏保長得意了三分,齜著金牙說:「是啊!你老哥真老實!現在還像個奴才似的住在這小門房裡。空著一大幢洋房不住!真是笑死鬼了!現在你們不是這房子的主人了嗎?要是我,憑這口氣,我馬上住到他們原先的上房裡去!」
尹二在一邊不做聲。庄嫂的事仍在他心上繚繞。這時,她還在樓上哭嗎?..夏保長的話又引起了他心上的紛亂,他低頭思索著。劉三保也不做聲,思索著。這些想法,他們原先都不曾有過。夏保長一說,聽來倒怪新鮮的,挺有道理。
夏保長抽著煙,又說:「尹二,你這麼大的青年小夥子了,到今天連個老婆也混不上,這是為什麼?你要有錢,大小老婆也娶到了!你們太老實,太傻瓜蛋了!放著金銀不知用手拿!你們瀟湘路一號童公館和二號、三號兩家公館不同。葉秋萍公館東西早搬乾淨了!管仲輝公館重要物件也搬空了,剩下些用具有當兵的看著。他有時也回來住住。我看他搞得不好要死在南京。你們童家老爺太太的全部細軟物件,只帶走了一點點,大部分原封不動都在這裡。如今是亂世,你們當這個家。俗話說:人無橫財不發!亂世是發財的好機會!你們為什麼不將手裡的東西分一分?」
劉三保老實巴交地說:「 我們是丫環掛鑰匙———當家不做主哇!」
夏保長哈哈又笑了,捻著八字黃鬍子的尖尖兒,打破茶壺嘴不癟地說:「你們不敢!我知道你們不敢!我來,是給你們打氣壯膽的。俗話說:麻雀也有大膽的時候呢!我領著你們干!我是坐地戶,可以保護你們!笨重的大件的東西,你們不好拿,歸我!細軟的東西,盡你們先分。三一三十一,有福同享!干不幹?」他用眼瞄著尹二,尹二始終未說話。他感到這個年輕的汽車夫不是一個好對付的人,所以又說:「 尹二,就看你的了!我夏某人歷來講義氣。今天來,主要還是為你們著想。說真的,要幹事不宜遲。我分一份,出了事,我就擔干係,給你們負責任,給你們撐台。要是現在不幹,再過兩天,世道更亂,說不定會來上一伙人哄搶。聽說,蘇州、無錫,日本人進城前都搶過。那時節,你們想干也幹不成了!
你們說說,」他用兩隻羊眼睃著尹二和劉三保:「 怎麼樣?這可是不吃虧佔便宜對我們都有好處的事呀!」
尹二感到夏保長有一顆七竅玲瓏心,但他的話「 剃頭挑子一頭熱」,尹二聽了不順耳。尹二是個正氣的人,為人做事向來講個正直,從不想干不清不白的事。聽夏保長講了一大堆,明白了夏保長的來意,他說:「夏保長,我們人窮,志可不短。童霜威這種當官做老爺的當然不是什麼好貨,可我們不想同你一起干這種不光彩的勾當!」
劉三保在一邊默默無聲。
夏保長「咯咯」笑了,嘴角上金牙閃亮,說:「我說你們太傻嘛!
不拿白不拿!過不上幾天,你們不幹,日本人會幹!想撇清嗎?辦不到!那時候,黃泥巴掉到褲襠里———不是屎也是屎!」
雙方談話,像方底圓盤,合不到一塊兒。夏保長也明白:「 話說三遍淡如水。」他臉色難看,催促著說:「能不能再考慮考慮?」
轟隆隆的聲音又隨風飄來了,還聽到飛機聲。現在,乾脆警報也不放了,飛機聲是常聽見的。可是日機倒好像很少轟炸城裡了,飛機都用到前線上去了嗎?
尹二側耳聽著飛機聲,搖搖頭說:「不考慮!」
夏保長問劉三保:「『老壽星』,你呢?你也『吞下秤砣鐵了心』了?」
劉三保不能不與尹二站到一邊,雖然心裡有些自己的想法,卻說:「我跟尹二一個樣!」
夏保長笑笑,笑得奸險,說:「 好* ,那打攪了!我走!看來,乾草捆起來也變不成房梁!你們真是扯著耳朵腮不動!無用之輩!」說著,站起身來。
尹二頂了一句,說:「 你呢?你是兩塊洋錢做眼鏡,睜眼光見錢的貨!」
劉三保拽拽尹二的衣襟,但尹二話已講完。
夏保長聽了,忽然正色,說:「尹二,你不要神!你是螞蟻打噴嚏,損不著老子!剛才的話,權當我沒說。可是我得奉告你們二位:我們都是一個簍子里的螃蟹,哪個鉗子動一動也會夾著別人。我是好心好意來的,做人別不知好歹!」
尹二和劉三保都沒說話,看著夏保長那瘦高的身條背轉身邁步,自己用手推開朱紅鐵門上的小邊門飄忽地走了。
他一走,劉三保上去閂上了門。
尹二罵道:「王八蛋!隔著皮殼我也看透了他的骨頭!」
劉三保回身對尹二說:「 尹二,夏保長自然不是個好貨,我還懷疑他是不是漢奸哩!我們讓他來了個蚊子叮菩薩———空費心機!很對!可是,他講的有些話,我倒聽得進。」
尹二心裡記掛著庄嫂,急著想進屋上三樓去看看,沉著氣問:「什麼話?」
劉三保背像更駝了,說:「我想,當官做老爺的,錢堆成山!又有房子又有汽車的,對我們有什麼好的呢?憑什麼給他們做走狗賣命?我這一輩子的辛酸事,經歷得太多了!這點道理我想得通也想得明白。你這麼大年歲了,早該成親了!找不到女人成不了家,窮當然是個原因嘛!我主張,今天,請你娘來,你就跟庄嫂成親。我從今往後也不睡門房間了!我住到樓下家霆床上去。你和庄嫂今夜打開童霜威和『狐狸精』的卧室做新房!你們結了婚,該用的東西就拿了用,形勢要是再壞,你們夫妻倆馬上搬到鐵路旁你娘那裡住。這兒,我一人把守就行。」
尹二出乎意外,沒想到「 老壽星」劉三保竟說得這樣實在,這樣打動人,為他想得這樣周到安帖。他感動地說:「 你是把心肺都掏給我了,我有什麼說的呢?你說得對,我當然聽你的。只是,萬一形勢不好,你跟我們一起搬到我娘那裡去!棚戶區離『難民區』近,在一塊的人也多些,比此地安全。馮村臨走說過:如果轟炸太厲害,不必死守著房子,自己找個合適的地方避一避。這公館我們看守到今天也對得起童家了!..」
「老壽星」劉三保搖搖頭,說:「尹二,你的一片真心我領情了。
可是我不去了!」說這話時,他心裡想:你家窮,也沒個寬大的住處。我去,你娘和你們都不方便,我又何必去?又說:「 我在這,一個殘廢孤老頭子,誰能把我怎麼樣?還有十幾隻鴿子老夥計要餵養,我答應過家霆的。再說,我還捨不得離開這瀟湘路哩!」
尹二心裡猜得到劉三保的心情,被他那種純樸、真誠的情感激動了,說不出話來,只是堅持:「 不,你一定跟我們一起走!一定..」
「老壽星」用手推了他一把,說:「上樓吧!快去看看她!她不知怎麼了?給王八蛋的夏保長來鼓搗了一通,說不定她早在等著你去呢!」
尹二心裡想,也是!說:「那,我去一下!」他拔腿小跑,從前院繞過自己的住屋和廚房,從吃飯間的門裡走進去,「 噔噔噔」地穿過走廊踏上樓梯,一步跨三四級,直上三樓。
低矮的假三層樓上,最高處尹二也站不直,他只能弓著腰或低著頭。他看到庄嫂側身睡在潔凈的小床上,嬌小的身子微微彎著。
她的髮髻散了,她正用手帕掩著眼睛和臉,抽抽搭搭地哭著。尹二覺得局促起來了,很難揣摸她的心理:她是想起了今天的遲來的幸福而感觸,還是因為想起了過去的辛酸而傷心?她是因為羞澀而有難言之隱,還是因為感到顏面受到冒犯而生氣?她是因為突如其來的襲擊而出乎意外,還是因為拿不定主意而猶豫?..誰知道,誰能說呢?
「轟隆轟隆」的聲音像遠處山谷中在打雷似的隱約傳來。確實太像炮聲了,日本鬼子真是要來了嗎?
尹二微微俯腰站在一邊,囁嚅著說:「 你,你不要哭!我會對你好的!你要不信,我可以對天發誓。」說著,他跪在床前她的身邊了。
庄嫂惶惶,哭得突然厲害起來了,肩窩一起一伏啜泣,那麼傷心。
尹二囁嚅著將臉湊上前說:「 看來,鬼子是會打到南京城來了!有我,我可以保護你。說實話,早就想對你說了,我覺得你好!
你對我也好,你答應吧!今夜就成親。我去把老娘接來,要是形勢更壞,我們就離開這裡到鐵路旁我家裡去。那裡人多,都是窮人,離『難民區』近,必要時就往『難民區』里跑!」
庄嫂坐起來了。一雙含淚的眼睛是憂鬱的,像瑩瑩秋水。她沒說話,尹二感到她要說的話都在她的眼睛裡和臉色上表現出來了。稍停,她只欲言又止地說了一句:「 你娘,她會嫌我嗎?」說這話時,她那乾涸的心田裡,似乎又咕突突地冒起了鮮甜的幸福希望的泉水。
尹二搖頭,他抬膝起身,上前與她並肩坐著。他的眼睛看著她的眼睛,像在尋找著她靈魂的窗戶,好闖進她心裡去,使她溫暖。
他撫慰地用手摟著她說:「 怎麼會呢?她讓我來求你的。她一定會喜歡你的!..」他忽然陷入一種夢幻般迷人的境地,感到她身上的溫暖,突然雙手緊抱著她,說:「 答應我吧!我馬上就回去告訴我娘!我馬上去把她接來!」
那個下午,多雲,起著風,一抹透過雲彩的金色陽光,映照著遠處的紫金山。兩顆被一種說不清的壓抑感折磨著的心沉浸在愛河裡,得到了片刻的安寧、歡悅與陶醉。
這一夜,像已經過去了的無數個黑夜一樣,仍是停電。天上黑黝黝的沒有月亮。因為沒有月亮,加上前線戰鬥激烈,日機未來空襲。使人暫時可以忘掉那種空戰、高射炮聲和炸彈聲的威脅。但「隆隆」的大炮聲卻不時從遠不可測的地方傳來。
瀟湘路一號二樓和樓下以及廚房裡,點著蠟燭。是進口的「僧帽牌」蠟燭。童公館裡過去買的一箱,還用剩了四分之一。現在,二樓上所有的房間,房門都已撓開。童霜威和方麗清的卧室,是尹二和庄嫂今夜的「 新房」。紅木的新式雕花大床上鋪了乾淨的白被單、放了大紅緞面的新棉被。方麗清留下的銀檯面、銀粉盒、銀帳鉤、銀花瓶、銀瓶套..全部擺設出來,銀光閃閃,襯著床上的紅被面,顯得喜氣洋洋。人雖然都在樓下,樓上房裡還是點著幾支光閃閃的喜慶蠟燭。
樓下,吃飯間里桌上擺了六菜一湯,是庄嫂做的:一碟香肚片,一碟香腸,一碟鹹肉,一碟咸雞,都是童公館的存貨;外加一盤韭菜炒雞蛋,還有砂鍋燉雞。雞是尹大娘喂著下蛋特地讓尹二從家裡帶來的。庄嫂又做了一隻蝦米蛋湯。桌上成雙成對點了兩支蠟燭。廚房裡因為剛才辦菜煮飯,也點了兩支蠟燭。
西北風呼嘯,震撼著窗欞。尹大娘、「 老壽星」劉三保和尹二、庄嫂四人,穿得比平時都板正。一人一方,坐在吃飯間里歡聚。庄嫂梳著髮髻,髻縫裡插了一朵通草制的紅魙花,是尹大娘帶來給新媳婦的。白皙的庄嫂戴上這樣一朵紅魙花,顯得面容明亮,頭髮烏黑,特別好看。桌上用的酒,是童霜威放在二樓書房玻璃櫃里的一瓶未曾開過封的「三星斧頭」白蘭地。「 老壽星」上樓一下子就發現了這「寶貝」,心裡早想嘗一嘗了,一人面前斟了一杯。
「老壽星」劉三保擎起酒杯,對著尹大娘說:「 今天,小兩口成親,我給老嫂子你恭喜了!你就喝上一杯!」
尹大娘笑得合不攏嘴,不知說什麼好,也學著舉起杯來,可是說:「我不會喝,他大哥,你們喝!你們喝!」說著,戰戰兢兢地微微嘗了一下杯里的酒,酒撒了一手。
劉三保望著嘴角露出凄然笑容的庄嫂和壯實高興的尹二,說:「那,我們一起喝!你們兩口子,我恭喜你們白頭到老!」
突然,轟隆隆的炮聲又從遠方隨風傳來了。當然,肯定是從戰場上傳來的。戰場一定不那麼遠!這種聲音使人感到莫名的惶恐,彷彿有什麼神秘可怕的東西,正從遠處壓過來,步步緊迫地壓過來。
此時此地,也不知為什麼,尹二聽了炮聲,又聽了「老壽星」的話,心裡酸酸的。庄嫂聽了,淚水又湧上了眼眶。她怕尹大娘看到了忌諱,不吉利,馬上借故說:「你們吃!我去廚房拿點醬油來,雞要蘸醬油吃!」其實,她在去廚房時,用衣袖將淚水全拭掉了。一會兒,就將醬油倒在碟子里端來了。
好像是在花園外西邊不遠的地方,傳來了凄涼的喊魂聲。四個人靜靜吃著,聽到這種聲音特別刺耳。聽來像是一個祖母和一個母親一前一後在喊:「我家小二子哎,你回來吧!」
「哦!我回來了!」
「我家小二子哎,你不怕喲!有天兵天將跟你奶奶媽媽在這裡!」
「哦,我不怕!..」
這定是西邊那些小戶人家,不知哪家的小孩子抽風發高燒或者病危了。可以想像得出,那個祖母和母親,正在一路喊一路應,手裡提著米袋和紙錢,一邊喊一邊撒白米和紙錢,敬給孤魂野鬼。
聲音多麼使人心酸,多麼感到不吉利啊!大家聽著,心都揪了起來。
「老壽星」劉三保一口將一小杯白蘭地全倒在嘴裡,洋酒又澀又苦,有股怪味兒,簡直像貓尿!同他愛喝的高粱酒不是一碼事兒。他咂著嘴,故意想使大家輕鬆一些,不斷搖頭,舔著舌頭說:「從前,聽金娣說過童霜威有時愛喝點這種外國酒,說白蘭地陳放了好多年,一瓶要十幾塊大洋。我真癮得慌,真饞哪!老想嘗一嘗滋味。今天是嘗到了!可沒想到乖乖龍的冬!帶股洋臊味兒,苦得像黃連水,真沒福氣享用!」
說得大家倒是都咧嘴笑了。
尹二剛才也嘗了「 三星斧頭」白蘭地,心裡此刻想:酒真苦!又不禁想:今天成親,我心裡真是高興!可是在這樣的時候成親,不也夠苦的了嗎?我們窮人,為什麼生活老是苦得像黃連呢?他想說幾句開心話,卻沒有情緒。看看庄嫂,燈光下庄嫂的臉上有一種茫然中交匯著幸福的神采,這使他欣慰。他振作起精神來,笑著說:「劉大叔,今晚我們成親,就請了你一位老長輩!沒好酒給你喝,你多包涵!」
尹二是第一次叫「老壽星」劉三保「劉大叔」,可是叫得既親切又誠懇。劉三保聽了耳里順、心裡樂,連連點頭說:「尹二,你這番話,我領情了!我今晚高興!真是太高興了!再苦的白蘭地,我也要多喝兩盅!」說著,他自己往杯里倒酒。庄嫂忙搶過酒瓶來給他滿滿斟上一盅,也給尹大娘、尹二都把酒盅倒滿了。
天冷,燭光里看得見窗玻璃上凝結著銀色的霜花,閃動著跳動的寒光。四人靜靜無聲喝酒吃菜,吃得無味,也無話可說。冬日的夜晚,窗外北風呼嘯,結冰的天氣,偃燈熄火,雖點著兩支蠟燭也不明亮。處在可能會有浩劫的戰爭圍城之中,各人都心事重重。辦著喜事,不便說出的卻是心底里的種種憂慮,種種惆悵。誰也說不出更多的高興話來。尹二不時看看庄嫂,庄嫂也不時看看尹二。
雖未說什麼,兩人眼睛對著眼睛,宛如訴說了千言萬語一樣。
稍息,「老壽星」忍不住了,臉上出現了微醺的酡紅,終於說:「奶奶的,他們當官的有錢的把我們窮人丟在南京不管了!根本不像個中國人的樣子!是中國人就不該孬種!你們看到我膀子上的兩條青龍吧?那也不單是刺著耍的!龍就是中國,中國就是龍!年輕時,我們幾個好朋友,一同都在膀子上刺了兩條青龍,刺的時候說過:願意中國強起來,像這龍一樣飛起來!可是刺了多少年了!我白了頭髮,什麼好事也見不到。如今,反倒要眼看著日本鬼子來南京了!」
說罷,他兩眼通紅,不勝唏噓。他的話使尹二、庄嫂和尹大娘心情更加沉重。
時光一秒一分過去。聽著窗外寒夜的風聲,屋內的蠟燭燭淚垂掛,四人默默無言,繼續喝酒吃菜。菜已經涼了,庄嫂起身,說:「我去把菜熱一熱。」
她起身端起雞湯砂鍋入廚房去。她離開吃飯間,從光亮處去向暗處,剛走出吃飯間的門向廚房走去,忽然看到暗夜中,面前站著一個黑影!
庄嫂完全出乎意外,嚇得「 哇」地叫了一聲,雙手端著的砂鍋手一松,「乒」地掉地,打得粉碎,雞湯和雞潑得一地。她右手捂住嘴巴,嚇得靠牆一站,幾乎昏厥過去。
尹二、劉三保和尹大娘跑出了吃飯間,不知發生了什麼事。
尹二高聲問:「怎麼了?誰?」
劉三保也高叫:「誰?」
他們同時看到一個戴鋼盔全副軍裝的黑影穩步上來,用響亮的聲音回答說:「我!」
尹二扶住了嚇得喪魂落魄的庄嫂,在黑暗中看清了:黑影原來是童軍威!
尹二叫了一聲:「啊!二先生?」
童軍威上來,用和善的口氣說:「庄嫂,嚇了你了!先一會,我騎自行車來,敲了門,也叫了門,沒有回聲。等了一會,見二樓有光亮,好像點著蠟燭,我怕你們人在樓上聽不見,所以將自行車留在門外,從大門上爬進來了。沒想剛走到這裡,就嚇了庄嫂!你看,把砂鍋都砸了!..」
尹二明白:今夜有風聲,適才大家又曾經談笑了一陣,準是那時候童軍威叫門敲門,沒能聽見,說:「 二先生,我們正在吃飯,你進去一起吃點吧!」他平日對這個「 二先生」印象不錯,感到「 二先生」人正派,長得英武,待下人不錯,特別是他愛國,要抗日,是個好軍人!
童軍威搖頭說:「我早吃過飯了,不吃了!進去坐坐吧!」他看看地上,說:「是只**?真糟!我害得你們把一鍋雞湯都打了!」
他話聲裡帶著歉疚。
劉三保掉個花槍要掩飾,說:「今天,尹二的娘,我們的老嫂子做壽,我們苦中作樂聚一聚。尹二走家裡捉了只母雞來宰了。沒想到還是沒口福..」他忽然覺得這個謊說不圓,結結巴巴說不下去了。庄嫂頭上還戴著紅魙花哩!
從非常遠的地方發出的轟隆隆的炮聲,又震撼人心地傳來了。
童軍威側耳聽聽炮聲,嘆一口氣。他戴著捷克式鋼盔,金色星杠和紅底的少尉領章在燭光下閃閃發光。進了吃飯間,見一桌菜,又有「三星斧頭」白蘭地酒,拖過一把椅子在一邊坐下,說:「 你們仍舊吃吧,我坐一坐就走!」
尹二端把椅子拉童軍威在上首劉三保身邊坐了。庄嫂馬上取來筷子碟匙,又舉筷給童軍威搛了些炒蛋、香肚。
童軍威搖手說:「 你們快吃吧!我吃過了!」又嘆口氣說:「 南京要打仗了!我們做軍人的,已經做好了犧牲的準備。我想了一想,還得來這裡最後看一次,看看你們,也看看房子,告個別!也許就是生離死別了!我是我大哥把我培養大的。這些年來,每次來瀟湘路,你們對我都很好。我是來告訴你們,形勢不好。你們不必在此死守,家裡東西有用的就盡量拿些帶走!」
庄嫂忍不住擔心地問:「 二先生,南京真要給鬼子來佔領了嗎?」
童軍威沒有正面回答,只懊喪地說:「 能走,還是快走吧!不必管這房子和那些身外之物了!最好鄉下有親戚朋友的快去投奔,不要在城裡蹲!萬一非在城裡蹲,也要早點到『 難民區』去!『難民區』的事你們知道了吧?..」他的話,像一鍬沙土投到火堆上,大家都悶住聲不響了。
稍停,尹二聽他講得真誠,說:「知道了!二先生,謝謝你還記掛我們。我們的安全,你就放心吧!你自己可要小心!」說到這裡,也說不出是什麼原因,他感到童軍威很可愛。這樣的人不該死,他動感情地說:「二先生,你說,我們能打勝日本鬼子嗎?能不能不讓鬼子佔領南京城?」
鋼盔下,童軍威的眉頭一直皺糾著,嘆口氣說:「只要打,一直打下去,總有一天能戰勝小日本的!可是,現在守南京,不是那麼容易的事呀!南京已被包圍了!我,作為軍人,是抱定必死的決心了!我不會孬種的!這點你們信吧?」
劉三保也不知被一種什麼力量所激動,古銅色的臉面像尊雕像,端起一盅酒送到童軍威面前,說話也不打疙瘩了,發自內心地說:「二先生,我敬你一杯酒!你在保衛南京城!你是真正為中國抗日的軍人!我佩服你!」
童軍威搖頭,說:「我,不會喝酒,我謝謝你了!」
但,尹二從劉三保手裡拿過酒盅,恭恭敬敬送到童軍威面前,說:「二先生,實話告訴你!今夜,是我和庄嫂成親!這是我們的喜酒!我們一起敬你這一杯!你一定要喝!」
童軍威出乎意外,但站了起來,接過酒盅,說:「 啊!是喜酒!
那,我喝!」他舉起那盅酒,一飲而盡,朝著尹二和羞答答的庄嫂說:「我恭喜你們!但,你們一定要離開這裡!越快越好!」說畢,他長嘆一聲,嗓子突然有點哽咽,說:「 我到二號管仲輝公館看看。聽說他有時在家,我去拜望他一次!」說畢,他舉起右手,靠近鋼盔,向大家情真意切地敬了一個軍禮,悲涼地說:「 別了!我走了!」
他確實是個勇武的軍人,「 誇誇」地將地面踏得發出震響,頭也不回地走了。
尹二和「老壽星」跑出去送他。庄嫂依在尹大娘的懷裡,眼淚忽然再也抑制不住,撲簌簌地流瀉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