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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 啊!血雨腥風南京城 二

所屬書籍: 上 月落烏啼霜滿天

    巧得很!今夜管仲輝竟真的在家裡———瀟湘路二號過夜。

    當童軍威扶著自行車去到二號時,見門口停著一輛黑色小轎車。透過刷著黑色瀝青的密密的高竹籬笆,窺見管仲輝公館有兩間房裡都有燭光閃爍。童軍威猜到管仲輝可能在家。他上前「 乒乒」敲門後,一個陌生的年輕副官來開了門。問清了情況,也不說管副參謀長在不在,讓童軍威等一等。但進去以後,一會兒出來了,熱情地說:「副參謀長請你進去!」

    管仲輝原在大本營任高參。十一月下旬,南京衛戍長官司令部組成時,接奉命令,任命他為南京衛戍長官司令部副參謀長。他到任已經有十來天了。

    管公館的細軟物件,包括許多傢具早由管太太派副官搬運到上海租界上去了,只留了一部分粗笨、不太講究的傢具仍放在屋裡。在那間因傢具少了而變得更寬大的客廳里,副官讓一個勤務兵點了一支蠟燭送來。童軍威剛坐在沙發上不久,看見佩著金色中將領章禿頂未戴軍帽的管仲輝出現了。

    童軍威連忙起立,「 啪」地立正敬了個軍禮,管仲輝十分熱情地上來同童軍威握手,連聲說:「坐!坐!見到你來非常高興!」

    勤務兵來送了茶抽身出去。管仲輝嘆口氣,搓著手說:「 天很冷啊!..真巧,我已多天未回來過了。從明天開始,也不再回來了!今夜,我是來清理清理公文什麼的。該燒的燒,該帶的帶。房子什麼的,就去他娘的了!你來,能碰上我,真是有緣哪!令兄現在在哪裡?他可好?」

    童軍威脫下捷克式鋼盔捧在左手裡,說:「 可能在武漢,未通信,失掉聯繫了。我們教導總隊在上海八字橋那一仗打得很慘烈,我也負了傷,住了些日子傷兵醫院。現在,我們參加守衛南京,兵力部署重點是保衛紫金山。」

    管仲輝點頭:「這我知道。」

    童軍威繼續說:「 因為傷剛好,我在步兵第二旅四團團部聽用。我們作為總預備隊,集結在太平門、中山門附近。今天傍晚奉命來向衛戍司令長官司令部報告重要情況,衛戍長官司令部是在原鐵道部那幢大樓內,可是我去到那裡,衛兵不讓進去報告,怎麼說也不行。我想了一想,也許能在這裡找到副參謀長,所以徑直跑來了。」

    管仲輝說:「什麼重要情況呀?」

    童軍威聲音因為激動而發顫,說:「 我們奉命防守時,發現南京警備司令谷正倫負責構築的從中山門到光華門之間城牆上的永久工事,雖然表面塗了水泥,但根本不是鋼骨水泥的,內部的橫樑竟是南竹的,並且已經腐爛!大家發現這種情況後,氣憤填膺,有的都氣哭了!一致要求報告長官部請求轉呈蔣委員長嚴懲貪贓枉法的傢伙!」

    管仲輝站起身來,背著手踱方步,搖搖頭,罵了一句說:「 混賬王八蛋!其實這種事多得很!老蔣籌建了多年的吳福線和錫澄線國防工事,不是也像紙紮的防線一樣,敵人一衝就過來了嗎?那裡面也是這種道道呀!」又踱了幾步,說:「情況,我當然會向上說的。

    可是,我看6用也沒有!谷是親信嘛!要是我乾的,會馬上槍斃我!可是我沒幹!就給我一紙命令,讓我留在南京!置我於死地,我心裡能不明白?混賬王八蛋!混賬王八蛋!」

    童軍威聽管仲輝一連聲罵「 混賬王八蛋」,也不好插話,心裡很不平靜。他是個一腔熱血的愛國青年,對日本侵略者懷有刻骨的仇恨,對保衛國家打倒日本帝國主義有堅強的獻身信念。但參加上海戰事迄今,看到的、經歷的事和聽到管仲輝的這些話,都使他英雄氣短。他覺得已經把情況向衛戍司令長官部的副參謀長作了報告,任務已經完成,本可以回去了,但是心裡邊納悶的情緒,卻使他不由得想多坐一會兒,問點心裡的問題,多聽管仲輝說一點情況。

    童軍威抑鬱地沉思著,說:「 副參謀長,我們在打仗的官兵作戰還是很英勇的。我只是一個下級軍官,我現在深深體會到:像我這樣的人,在整個戰爭中是無能為力的。我們的意志和行動都受到控制,生命也無可保障。戰爭本身並不是可以歌頌的行為,但反侵略是應當歌頌的。面對日本的侵略,我既是軍人,已經決定以身許國了!」

    管仲輝看看童軍威紅底領章上一道金邊一顆星的少尉領章,打斷他的話說:「 他媽的!他們那麼多的大軍人為什麼自己不守南京?老蔣昨天也飛走了!你別太傻!對別人我不說真話,對你,令兄是我的知交,我可得說真話。你犯不著發傻賣命!留得青山在,以後能好好打仗時再談什麼以身許國。這次,可別上當!」童軍威愣在那裡,看著搖晃的燭火,心裡也像燭光般地撲朔迷離搖晃不定,胸間充塞著一種無言的哀戚。

    客廳里沒有火,很冷。管仲輝搓搓手,又嘆一口氣,說:「 別看我比你官兒大,是個副參謀長!可是我們根本無法改變控制我們目前的命運和將來的前途。」

    童軍威終於忍不住了,一種強烈的憎惡感情油然而生,慷慨地說:「不!只要我們願意付出犧牲,只要我們中國人個個都拚死同侵略者戰鬥到最後一息,這種看來無法改變的命運和前途總是要改變的。」

    管仲輝瞪了他一眼,似乎嫌他唐突和幼稚,踱回來,摸出香煙點上了火,在沙發上坐下,說:「我是搞軍事的!別的不懂,軍事並不外行。什麼事我都看得很清楚。打仗的事,非同兒戲。將帥無能,害死三軍!日本侵華,一貫採取速戰速決方針。它要速戰速決,我們就該拖延時日,不宜打這種大規模的被動仗。上海打一打當然必要,但到後期,不少人曾建議:上海會戰要適可而止,及時向吳福線既設陣地轉移,以便更好地保護自己戰鬥力並打擊敵人。

    十月初,上邊採納了這個意見,下令前線部隊向吳福線轉移。前線已執行,可是第二天,突然召集緊急會議,說:根據外交部意見,九國公約國家正開會,只要在上海頂下去,九國可能會出面制裁日本。因此,撤回命令要各部死守。但前線已引起混亂。朝令夕改,原陣地怎麼站得住腳?十一月初,日軍由杭州灣登陸迂迴,我方撤到吳福線的軍隊還沒站穩腳跟,敵人已從吳福線兩側威脅過來,只好繼續向錫澄線!撤退。這樣一來,南京防務問題,就提前放到日程上來了。」

    童軍威也約略知道一些這方面的情況,但不禁說:「 難道南京不該守嗎?」

    管仲輝捧起茶喝,熱茶已經不燙了,說:「 你聽我說!十一月中,在南京召開軍事會議討論應否堅守南京,有人悲觀,不敢說話;有人對戰守問題心中無數,也不敢說話。老蔣說:南京乃我國首都,總理陵寢所在,國際觀瞻所系,不能棄而不守。今天哪位願守南京?無人答腔。他氣得說:既然無人自告奮勇,讓我自己來守城吧!其實,他慣用這套手腕,誰人不知。他這麼一激,又加上他事先也早有了安排,遂有唐生智報名,說他願守南京。唐做了南京衛戍司令長官,我這些陪葬的也就跟著倒大霉了。老蔣昨天離京時,召集我們守軍高級將領訓話,要大家死守,並說:雲南部隊已在開拔途中,只要死守,不久他將親率大軍來解南京之圍,殲滅日寇光復國土。你說可信不可信?哈哈,把我們當笨蛋!」

    管仲輝說得氣憤,猛地啐掉那支吸了幾口就已經燃掉一大截的香煙。天氣雖冷,客廳里哈出氣來也看得到白霧,但看得出他額上好像冒油,燭光輝映下亮閃閃的。

    童軍威也喝了一口已經溫熱的茶,嘆了一口氣,說:「其實,現在在京部隊,差不多都是京滬線上七零八落的潰軍。像七十八軍什麼的,一個軍實際只有七千人,新兵聽說佔四千,有的連槍都沒摸過,射擊要領一點也不懂!這樣的部隊,能有多強的戰鬥力,難道不知道?」

    管仲輝苦笑笑,說:「怎麼不知道?這叫作抱人家的兒子當兵嘛!而且,這些湊在一起守南京的將領們,各有各的來頭,誰有本領能一起指揮得動?我看哪,上邊其實根本無意堅守南京,也不信南京守得住。將一切能調得動的兵力都集中放在南京,使南京防守的兵力愈增愈多,達到了十一萬多人,是有心擺出架勢給日本人看,好像表示出抗戰的決心。實際是配合德國大使陶德曼來調停中日戰爭。心裡希冀的是陶德曼的調停能成功,日軍可能不會認真地進攻南京!」

    「有這種可能嗎?」童軍威憂心忡忡地問。

    管仲輝又站起來踱方步,搖頭說:「《三國演義》上的空城計那是演義,要我是司馬懿,早進城將諸葛亮抓出來砍了!現在,南京城這種架勢,我是日本首相或者我是松井石根大將都不會放棄佔領南京!到了嘴的魚,貓能不吃嗎?日本人打得正順手,肯放下屠刀停步不前?現在談和平,對方一定討高價,就怕我們出不起這高價呢!」

    窗外,夜色濃黑,黑得使人想起西洋繪畫中死神披的拖天掃地的黑大氅。遠處炮轟似的「隆隆」聲又在鳴響。

    童軍威義憤填膺,一字一聲地說:「 我老是覺得上邊對抗戰不堅決,總是像不倒翁似的搖搖晃晃。難道,我們在前方流血,有人卻拿我們作賭本來妥協?為什麼就沒有破釜沉舟抗戰到底的決心呢?」

    管仲輝沒有回答他,自顧自地思索著說:「 南京,難道是個能防守的地方嗎?明知不可守而偏要守,就叫作拿生靈塗炭當兒戲!日本利用它佔領上海後的有利形勢,用優勢的海陸空軍,沿長江、沿京滬路、沿京杭國道這種有利的水陸交通線前進,機動性很大。南京,地形背水,在長江灣曲部內,日本可以用海軍封鎖,也可以用海軍炮擊,從陸上又可以由蕪湖截斷我後方交通線,南京怎麼守?」

    童軍威覺得管仲輝有一種悲觀、失敗情緒。雖覺得他的話有道理,卻不喜歡這種情緒,忍不住說:「 南京是首都所在,不作抵抗就放棄,總不應該。我是一個下級軍官,服從指揮,好在早下定決心:一死報國!即使面臨刀山火海,也絕不偷生,一定與陣地共存亡!」

    管仲輝苦笑笑,說:「 在戰爭中只有一個法則,就是一切要服從戰爭的勝利。現在死守南京,是違反這法則的!」

    童軍威聽著遠方傳來的隱約炮聲,皺著眉,忽然說:「 只有我們捨得死,才有可能得到勝利。如果怕死,哪會有勝利的希望?」

    管仲輝用一種驚訝和同情的目光,看看面前的年輕軍人。他看得出年輕軍人滿腔熱血,嘆口氣說:「 不作任何抵抗就放棄,當然不可。但不應死守,用過多的部隊爭一城一池之得失。應當只用少數兵力作象徵性的防守,在適當抵抗之後主動撤退。爭取時間,進行整補。現在你可能不知道:為了表示要死守,從下關到浦口間的渡輪已經撤走,禁止任何部隊和軍人從下關渡江,並且已經通知在浦口的守軍,凡由南京向北岸渡江的任何部隊或軍人,都要制止,包括開槍射擊!這是道道地地錯誤的戰略方針。」

    童軍威越聽越泄氣,聽著窗外風聲呼嘯,想起自己滿腔抗日報國之心,卻面臨一個白白犧牲的場面,心裡不禁像塞滿了亂麻和荊棘,目光悲哀,臉色蒼白。他考慮該走了,正要啟口告別,忽然聽見管仲輝問:「你知道不?你們教導總隊的總隊長這次在大家都不願守南京的情況下,向上邊自告奮勇,說他願意帶教導總隊守南京,得到了十萬塊錢的犒賞。你們分到手了沒有?」

    童軍威搖頭,說:「 我們教導總隊官兵約三萬五千人,十二月份的薪餉還沒有發!」

    「犒賞費呢?」管仲輝冷笑著問。

    童軍威搖搖頭。此時此地,錢的問題,早不在他思想里占什麼地位了。上邊吞沒薪餉一類的事,反正過去也不是沒有發生過。

    他覺得生死之間,他已經擇定了死。別的不必多考慮了。他決定不再說什麼了,站起身來,戴上鋼盔,向管仲輝立正敬了一個軍禮,說:「副參謀長,我走了!我得趕回去報告。謝謝您剛才給我講了很多我所不清楚的事。但我常想起文天祥《正氣歌》里的話,我這一腔熱血,肯定是灑在南京城裡了!」

    管仲輝插言打斷他的話說:「 不!你不一定會犧牲的!我們雖已是瓮中之鱉,但只要..」

    童軍威又打斷管仲輝的話,他想:你太不了解一個愛國青年軍人的心了!說:「不,我一定會犧牲的!我已經下定決心了!」

    也許是童軍威的表情和話語感動了管仲輝。管仲輝突然神秘地說:「不,我管某人,雖是武人,卻重感情。南京面臨死戰,當下級軍官是最容易犧牲的。我與令兄是莫逆之交。我去年生病住院時,門庭冷落車馬稀,令兄還讓秘書給我送過水果,盛情可感。你是他兄弟,也等於是我兄弟。我既在衛戍司令長官部任副參謀長,應當照顧你。來!你跟我上樓,我給你傳個脫險的妙計!」

    童軍威猜不透管仲輝是怎麼一回事,見管仲輝已經手拿燭盤走動了,就尾隨著他,跟他走出客廳,通過甬道向二樓走上去。副官聽到腳步聲,從一間房裡走出來,見管仲輝帶童軍威上樓,遠遠站侍在一邊。

    上了樓,走到一間模樣像小辦公室的房裡。只聞到一股刺鼻的煙火味兒。管仲輝將燭盤放在一張寫字桌上。童軍威看見桌上和壁櫥、書架上都翻得十分零亂,地上也散布著許多公文之類的東西。房中央椅邊放了一隻臉盆,裡面先一會兒燒過許多紙張文件。

    現在只剩下了灰白髮黑的紙灰,飄飛得盆外地上都是。邊上還搓團著許多廢紙。看來,管仲輝先一會兒是在這兒清理、焚燒文件的。寫字檯的抽屜都拉開著,雜七雜八的東西堆得滿桌都是,包括兩支手槍:一支左輪,一支毛瑟,連同二三百發子彈也放在桌邊。一副倉皇離亂的局面。

    管仲輝從桌上的一隻褐黃公事皮包里,取出了幾張硬紙卡,是一種蓋著大紅印章的紙卡。他在燭光下,坐在一張轉椅上,將一張硬紙卡上,用桌上的毛筆蘸墨寫上了「 童軍威」三字,遞到童軍威手上,說:「這是衛戍司令長官部發的特別通行證。我給你一張,你好好藏著。我再勸你,你自己趕快設法準備一套便衣!這守南京的仗是打不好的!戰略、戰術、指揮上都有問題!我們不能都『不成功,便成仁』!為了抗戰也得為國珍重嘛!我勸你,年輕人!別太傻!我年輕時也是血氣方剛的。但江湖越老越寒心!即使是條龍,你能攪出幾江水呢?最好,今夜你就不必回部隊了!你設法趕快就走。渡江北去也行!由太平門出城,往句容、溧陽那邊突出去到寧國一帶也行!遲了,只怕這特別通行證也行不通了!..」

    但,管仲輝萬萬沒料到,童軍威卻將特別通行證遞迴來放在桌上了。搖顫的燭光下,管仲輝看到這個年輕下級軍官額上冒著黃豆大的汗珠。如此寒冷的冬夜,他竟會額上綻出大汗來,真是反常!他是怎麼搞的?只見他兩隻眼睛深處閃爍著兩點火星,像強抑著無比巨大的悲哀和憤怒,像心裡有火焰在燃燒。只不過,他是盡量剋制住的。他的臉色異常蒼白,十分嚴肅。他帶著傷感搖搖頭說:「不!副參謀長,這東西我不要!我謝謝您的好意,我也知道我會送命。但是,我已經決定不想活了!一個中**人,要面對日本侵略軍,用我的鮮血換敵人的鮮血!我絕不願意在此時此地,做一個逃兵!」說完,他立正,「啪」地敬了一個軍禮,回身就走。

    管仲輝看著這固執的年輕軍人轉過身去,很快走出了房間,並且迅速聽到了他的皮鞋「喀喀喀」的下樓聲。管仲輝有點生氣,搖搖頭,嘆口氣。這年輕軍人的眼裡,剛才曾情不自禁地射出過輕蔑的寒光,刺在他的心裡,使他有一種很不舒服的感覺。他感到自己雖然比這年輕人要年長得多,也算熟知世故圓滑之道,今夜卻太稚嫩,不該表露那麼多真情實感,不該說了那麼多不應隨便亂說的話。也許是置身危城中心理反常而發生的差錯吧?像碰了一個釘子似的,心裡有些煩躁不安,也有些憋氣。氣童霜威的兄弟不知好歹,也氣自己好心未得好報。他想:唉,國民黨啊國民黨!你這個領導國民革命的政黨,早變成了一個謀私爭權奪利的**集團!我在今天值得隨便去死嗎?只有這些帶傻氣的幼稚青年,像童軍威這樣的瘋子,才會心甘情願送命!願意死的就死在南京吧!我可不願意在此胡亂送命!

    管仲輝早預備了兩套方案:給自己和副官、勤務兵都準備了特別通行證和便衣僅僅是一套方案,而且比較起來是較差的一套方案;優先要用的方案是萬一形勢惡化,就隨衛戍司令長官部的首腦們一起,堂而皇之地以「 轉進」的名義,利用一切可以用的交通工具提前迅速撤退。「防患於未然」、「 狡兔三窟」嘛!三十六計中,「走為上計」!他熟讀兵法,看過種種計謀策略之書,這點未雨綢繆的計算總是有的。於是,他繼續清理起房裡和桌上的東西來。

    他嘆口氣,想:這幢漂亮的洋房今夜就要同它的主人分別了!它也許會毀於日本人的炮火!但只要它的主人無恙,花園洋房即使毀於炮火,也會在將來重建一座新的。無論如何,他嘴上可以高叫「與南京城共存亡」,實際上,「存」是可以的,「亡」是絕不可以的!

    管仲輝繼續急急忙忙整理起零碎的東西來。

    遠處的炮聲仍在隱約「 隆隆」傳來。他很後悔剛才同那年輕人談得太多。在這危城中多停留一分鐘,都好像有一隻手把套在他咽喉上的絞索拉緊一些似的。為什麼要多停留呢?在一個小時後,一定要離開這裡。

    這時,童軍威已經騎著他那輛破舊的自行車穿出瀟湘路,在柏油路上飛馳了。冬日寒夜的南京城,沒有路燈,黑暗得像鬼域。西北風吹來如刀刃刮臉,兩手也凍得生疼。剛才那一陣發自內心的躁熱,使他額上和脅下冒出汗來。現在,汗水被冷風一吹,額上和脅下冰涼。在黑夜裡騎車向中山門方向去,他有一種在孤墳野地里踽行、在黑水洋里浮泅的感覺。風冷天寒,疲乏襲來,他又覺得飢餓了,真想熱呼呼吃上一頓,然後脫掉棉軍服暖暖地倒頭睡上一覺。他的心情憤激、悲涼而凄惻,灰暗、仇恨而失望,有一種受騙的感覺,也有一種無可奈何、無所適從的心境。他傷心,堂堂男子漢大丈夫的傷心,一個軍人的傷心!在即將壯烈地去死的現在,他在聽了管仲輝的一番話後,引起了思索。雖然他並不改變自己獻出生命的決策,但心裡在想,在罵:你們這些掌握國家和百姓命運的人喲!你們有的妄圖妥協;有的無能失誤;有的貪生怕死;有的貪贓枉法!面對兇惡、殘暴有著強大現代武裝的侵略者,你們可曾想過:你們這些卑鄙可恥的行為,將給南京城的五、六十萬被你們出賣和遺棄的軍民帶來多麼嚴重的災難!

    他悄悄地用手拭去了冰涼的沿著鼻樑淌下來的傷心淚。淌眼淚不是怯弱,是氣惱!正因這種氣惱,他對死的決定更堅不可變了。

    他,決心要用青春的熱血,燃亮一盞希望之燈!也許這就是他心底里的一種死諫,一種報國的抗議!

    他是在一種近乎歇斯底里狀態下,騎車返回部隊駐地的。自行車由百子亭、高樓門過小鐵路折而向東,繞過雞鳴寺直奔太平門。冷風撲來,他登車出力,背上又出了汗。也說不出是什麼原因,有一種喝多了酒的感覺。如果有火,他覺得自己會「 轟」地燃燒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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