炮聲隆隆轟響,機槍聲、步槍聲像年關時燃放的爆竹,一陣陣忽急忽緩,震耳欲聾,使人心焦。
猙獰的低飛著的日本飛機,經常從瀟湘路一號的上空掠過。
從四面的槍炮聲聽來,南京城被包圍是危在旦夕了!
白晝時,寒風瑟瑟。傍晚,西北風更大。吹著瀟湘路一號冬日荒涼的花園,分外凄涼。
提前吃好晚飯後,庄嫂在吃飯間里對著桌上一面圓鏡用黃楊木梳梳頭。尹二已經理好了兩個隨身攜帶的包袱,準備過一會就陪庄嫂離開瀟湘路一號到安仁街小鐵道旁的棚戶區去。
他們夫妻倆一次再次勸「老壽星」劉三保一起走,劉三保總是不肯,總是說:「 你們快走吧!你們該走。我老了,留下不礙事的。」
今天一早,尹二和庄嫂又一次到樓下家霆原來住的房裡,勸「老壽星」一同走。庄嫂說:「你要是不走,我們也不走!」天氣冷,屋裡沒有生火,聽到風將緊密的槍炮聲傳來,彷彿有一陣浸人的寒氣襲來,使人能打冷戰。
「老壽星」劉三保披衣起床,吸著煙袋,搖頭說:「 那怎麼行?
你們快走吧!要是形勢真的不行,我就來!」他這麼說,當然是敷衍。
看到「老壽星」一股堅決勁兒,尹二和庄嫂知道勉強也無用。
棚戶區里尹大娘的住處,確實還真容不下四個人。「老壽星」既考慮這問題又覺得自己是一個白髮窮老頭兒,走與不走關係都不大,不願人家勉強他。尹二隻好為難地實心實意說:「 大叔,鬼子看來是要殺進城來了!街上早已亂得不像樣子。風聲要是再緊,你一定隨時來!不然,安定一些了,我馬上就來看你!」
為「老壽星」去與不去耽擱了兩天。現在,形勢越發不好,今天傍晚無論如何也得走了,尹二和庄嫂才整理了一點細軟,準備天稍黑一點動身。他倆在家霆原先睡的房裡,陪「 老壽星」坐了一會,然後告別。庄嫂要去見尹大娘了,將髮髻再梳一梳。她的頭髮又黑又亮,刷了刨花水。烏油油地披下來,像一抹黛色的流雲。
幾天來,面善心軟的庄嫂心情一直處在激奮的浪潮中,與尹二結合,她感到幸福,又慨嘆自己的命苦:為什麼會置身在危城中?
為什麼會置身在戰火中?得到的幸福會不會馬上又喪失?來了野獸般的日本兵會不會遭到厄運?..昨夜,她被一陣炮聲從夢中驚醒,發現身邊的尹二正在酣睡,發現自己和尹二睡的是原先童霜威和方麗清睡的大床和寢室,一種幻夢中的感情布滿腦際。她摩挲著光滑、柔軟的緞子被褥,掐了自己一把,明白不是夢,一股莫名的辛酸情緒立刻升起在心頭。玻璃窗在炮聲中顫抖,「 咯咯」作響。南邊遙遠處的炮火發出的光亮,隱約閃現在天空,似是提醒她:你正面對著苦難與危險!她不禁潸潸流淚了。
在尹二身邊,她膽氣壯一些,可又清醒地明白:尹二僅僅不過是一個可憐的尹二。整個危險的形勢,絕不是一個可憐的尹二能左右或主宰的。
現在,她同尹二要離開「 老壽星」走了!去到棚戶區,她心上增加了一些安全感,丟下「老壽星」又使她難過。她不知說些什麼好。她在走前,將米、鹽、油、醬等連同平日童公館裡存下的香肚、香腸、咸板鴨等,都有條有理地給「老壽星」放在廚房裡。現在,她只是喃喃地叮囑:「 板鴨吃之前,用溫水泡泡再蒸..香肚,蒸了後再用刀切片..」
「老壽星」劉三保點點頭。他對分別也感到傷心。老年人的遲暮心情,孤獨者的傷心情緒,以及人生閱歷教給他的一種不祥的預感,使他覺得:今晚分別,再相見是難上加難了!
庄嫂又在說:「香腸煮飯時放在米飯上就行,飯熟了香腸也就熟了。」
尹二感到無話可說,囁嚅地一遍又一遍:「我會來看你的!一定會來看你的!..」
「老壽星」喝了點酒,臉紅紅的,像個關老爺,只是傻笑點頭,其實心裡苦著呢,他不說話。
客廳壁上的大掛鐘,開一次可以走三天。發條鬆了,敲打了五點鐘,「當!當!當!」鐘聲懶洋洋的。庄嫂忽然站起身說:「 鍾要停了!我去開一開。」
「老壽星」搖頭說:「別開了,鍾走著跟停著一個樣!」
庄嫂仍舊走到客廳里去,端凳子站著給壁鐘上緊發條,又走回來。
三個人坐著,各想各的。想過去,想現在,想著不可測的未來。即將離別,都充塞著離情別緒。
忽然,尹二「 咦」了一聲,他聽到大門響,透過玻璃窗,看到一個人從大門上翻爬進來,晃得大鐵門「 哐哐」響。他拽了一下「 老壽星」,說:「呔!有人爬進來了!」
「老壽星」一驚,紅著臉站起身來,朝窗外張望。
庄嫂也連忙伸頸張望。只見玻璃窗外,傍晚的暮色中,一個齜著金牙留八字鬍的瘦高個,正東張西望地走過來。她看清了,驚訝地叫了一聲:「夏保長!」
確是保長夏得宜,尹二和「老壽星」也看清了。給雞拜年的黃鼠狼!又來幹什麼?尹二一掀鴨舌帽,躥出家霆的房間到了客廳,扭開客廳通往花園的那扇玻璃門,大步走出去。劉三保和庄嫂也緊緊隨後走出來。三人一起出現在客廳門前的台階上。
尹二吆喝著說:「保長,你怎麼不敲門,自己爬進來了呀?」
炮聲仍在轟隆隆傳來。夏保長「咯咯」笑笑,說:「敲啦!你們不開,我兒子就扶我爬進來啦!」
這時,尹二、庄嫂和「 老壽星」才看見保長那個二十來歲的二兒子夏金貴也已經早爬進門來,交叉著手臂站在南邊門房旁的鴿子房那兒了。
尹二心裡生氣,捺著性子說:「保長,這時候來,有何貴幹呀?」
夏保長又是笑笑,說:「 我是保長!目前南京城大勢不好,聽說紫金山上已經有人扯起白旗了!也許是漢奸乾的吧?我是來告訴你們:要注意防奸!」
「老壽星」有心堵住對方的嘴,說:「 我們不要知道這些,你保長就少費心吧!」
夏金貴正在看鴿房裡的鴿子,上來插嘴說:「哈,這些鴿子,放這兒有什麼用?你們也忒老實,殺了吃了不比養著強?」
「老壽星」綳著臉冷冷地說:「 該怎麼辦我們知道!你少管吧!」
夏保長微笑著又說:「 瘸哥,尹二老弟,你們別做傻瓜蛋!這南京城今天還不知明天是什麼樣哩!別放著金元寶不拾!我今天又來,還是為的上次提過的發財的事。你們怎麼這樣死心眼兒?還不幹,要晚三秋了!」
尹二明白:夏保長來沒好事,這時不想得罪他,耐心地說:「 保長,我們的心眼兒沒你活,你提過的事我們說過不幹就不幹!我們不想發橫財,別人也甭想沾光!」
夏保長「咯咯」笑笑,說:「 好呀,尹二,一個人心眼兒死了,就怕人也活不了!我是來給你們面子的!不要一點交情都不講呀!」
尹二聽他出口不遜,生氣地說:「 你罵人嗎?別以為人都怕你!」
夏保長奸笑笑,說:「啊呀,話可不能這麼說,你是受過訓的壯丁呀!你會拿槍會開槍,該我怕你!你怎麼會怕我呢?」他的話里有刀刃,帶著抓不住把柄的威脅。
「老壽星」怕尹二同夏保長鬧起來,說:「 保長,你老哥請到別處去發財吧!你想辦的那事,我們不辦!早跟你說過:我們人窮志不短,不希罕橫財!」
夏得宜見面前站的這二男一女,臉上都帶三分鄙視七分嚴肅,知道事情辦不通,又「咯咯」笑笑,說:「好好好,那我走!」他招呼自己的寶貝二兒子,說:「金貴!回去!」
聽著槍炮聲,夏金貴一副流氓地痞相,說:「 唉,雨花台失守了!中華門也完蛋了!實話告訴你們吧:南京城恐怕快不是中國的了!你們捧著金飯碗討飯在此地等死嗎?趕快發點橫財逃吧!」
尹二直通通地說:「你小子別學漢奸造謠!」
夏保長臉一虎,說:「 好好好,尹二,算你小子厲害。別忘了!
你是軍訓過的壯丁,日本人來,你活不了!」說著,吆喝兒子說:「金貴,走!讓他們騎驢看唱本吧!」
天,暗將下來了。「 老壽星」搶步上前,將大門上那扇客人進出的小門「嘩」地開了,擺出送客的姿勢說:「保長,慢走!」
夏保長也不搭腔,氣得頭也不回地帶著兒子邁步走遠了。
尹二「呸」地吐了一口唾沫,罵了一聲:「漢奸賣國賊!」
庄嫂驚魂未定,臉色蒼白地說:「得罪了他,怕他會害人哪!」
「老壽星」劉三保嘆口氣說:「 我留下,一個窮孤老頭,他拿我榨不出油也圖不成利。我不怕他!你們快走!快走!」
尹二點頭,對庄嫂說:「趁著天黑,是該走了!」他轉身向「老壽星」說:「大叔,你多保重!我們走!」
兩人去房裡一人拿了一個大包袱,挎進右胳膊甩搭在肩上背著。「老壽星」送兩人到了門口,叮囑說:「小心!保重!」
槍炮聲仍在遠處爆響。庄嫂忽然心中一酸,雙膝就地「 撲哧」跪下來,一個頭叩了下去,說:「大叔,菩薩保佑你!」
「老壽星」連忙扶她起來時,看到她滿面是淚。
「老壽星」劉三寶也老淚縱橫。他已經記不起上次流淚是哪一年的事了,他是個不愛哭的人。現在,他哭了,酸澀的淚水止不住。他用手拭了又拭,不願再看尹二和庄嫂離去,也不願說話,卻轉身跨進了大門,將門輕輕關上,倚著門抽搐飲泣起來。
夜色濃黑,冬天的風像海邊的漲潮聲「嘩嘩」地吹得響。槍炮聲中,尹二陪著庄嫂一步三回頭地走出瀟湘路,心情凄涼阢隉。他們由百子亭、高樓門一帶向安仁街小鐵路附近的棚戶區走去。路上靜得可怕,一個人影也看不見。他們急急趕路,高一步低一步深深淺淺地走著,跌跌撞撞,似在鬼域中行走。
棚戶區里,住的多數是拉黃包車的小戶人家,也有挑銅匠擔子的,賣烤山芋的,收破爛的..一共五十多戶窮街坊。尹二與庄嫂到了尹大娘住的棚屋時,槍炮聲更緊。五十來戶窮人,家家人心惶惶,都三三五五在一起,交換聽到的戰訊,交流外邊看到的情況,商量怎麼辦。誰也不敢再上街亂跑。街上兵荒馬亂,日本飛機常在亂丟炸彈,日本大炮也在向城裡亂轟,更聽說軍隊亂七八糟在撤退,到處亂拉壯丁。尹二帶庄嫂來到時,拉黃包車的沈小狗子正在跟尹大娘和另外一些鄰居閑聊,說的是日本鬼子從蘇州、無錫一路上殺人放火強姦婦女,無惡不作,將孕婦肚裡的嬰兒剖出來挑在刺刀尖上耍弄。到南京後,一定更加兇殘!..講的人嘖嘖唏噓,聽的人愁眉氣憤。
庄嫂是第一次到棚戶區來,好些街坊鄰居聽說尹二帶了新娶的媳婦回來了,雖在這種臨近鬼門關的情勢下,仍好心地來看望。棚戶區夜裡點燈的人家不多。尹大娘見新媳婦和兒子來了,點了一支紅蠟燭。庄嫂聽著槍炮聲,聽著街坊們說東道西,覺得這裡人多,比起瀟湘路一號似乎安全有了依靠,心裡稍微平靜了一些。只是聽到大家談起日本兵的殘暴獸行,有人說:「 連七八歲的閨女和六七十歲的老太太都叫糟蹋了!」有人說:「 鬼子見人就殺!不分青紅皂白!」有人說:「**後的女人,都拿刺刀捅死!」庄嫂又擔起憂來。
鄰居們陸續走了。隔壁拉洋車的趙小大子的母親趙大娘是最後一個走的。她走後,時間已經不早。庄嫂聽著槍炮聲,愣怔著對尹大娘說:「娘,睡吧,好不好?」
尹大娘說:「 好,睡吧。」她也是心事沉重。活這麼大年歲了,這種東洋鬼子要來佔領南京城的事可還是第一回碰到。誰知該怎麼辦?誰又知會怎麼呢?
尹二吹滅了燭淚縱橫的紅蠟燭,三人緊擠著在窄小的木板鋪上和衣躺下,蓋著兩天前尹二從瀟湘路一號帶回來的兩床柔軟暖和的新棉被,各想各的心事。
「隆隆」炮聲和雜亂的槍聲中,遠處的狗叫得陰森恐怖。西北風呼嘯,棚屋是用薄木板拼搭成的。頂上用大石頭壓著覆蓋的破席、油毛氈和破油布遮漏。寒冷的冬夜,睡在這裡,異樣地冷,風像針尖似的鑽進來。庄嫂睡在尹二和尹大娘中間,心裡浪頭七上八下。換了一個陌生地方,從瀟湘路來到貧窮的棚戶區,周圍多了不少街坊鄰居,但炮聲、槍聲和爆炸聲,凄慘的狗吠聲,呼嘯的風聲,使她內心恐懼,彷彿走在兩邊是萬丈深淵的懸崖上,隨時有可能出現什麼難以預測的險情。
黑暗中,尹二問她:「冷嗎?」她輕輕答了一聲:「不冷!」她感到尹二抓住了她的手,抓得那麼緊。尹二粗大帶著體溫的手,彷彿是說:不要怕,不要怕,有我呢!..
尹大娘嘆了一口氣,是安慰媳婦也是安慰自己:「 我看不要緊,菩薩會保佑的,我們一輩子沒做過缺德事。尹二前天拿他童公館一些被子和衣服回來,我說這不好!但這一個半月工錢東家沒有給呀!我對尹二說:將來,東家回來了折價還他們!我們窮,可不貪財!」
尹二有點不耐煩,說:「娘,你叨叨這些幹什麼?說得人心煩!不早了,快睡吧!有我這一百三十斤在,你們放心大膽睡吧!南京城裡,也不是只剩我們這幾十戶!留下來沒法走的窮人幾十萬呢!人不怕,我們怕什麼?」
尹大娘說:「 是啊,是啊,你說得有道理。」庄嫂心裡也想:是呀,南京城裡留下沒走的人是多著哩!還有那麼多當兵的!鬼子總不能殺那麼多人吧?我何必這麼害怕?她睏倦了,倚在尹二身邊,也閉眼安心睡了。
炮聲槍聲仍在忽輕忽重忽急忽慢地響,陪伴著風的嘆息。聽慣了,有時反倒什麼聲音也好像聽不見了。狗吠也在繼續,似是有什麼夜行人驚動了一群兇惡的野狗。尹二在黑暗中,看看依偎著睡在身邊的庄嫂,看不清她是什麼表情。估計她已開始安心入睡,尹二心裡卻不平靜。從槍炮聲的方向聽來,估計在中華門、光華門、水西門,在紫金山,戰鬥一定正在進行。他不禁想:像我們這樣睡在此地,還能睡多久呢?..他忽然想起了保長夏得宜對他講的他是受過訓的壯丁的那番帶著威脅氣味的話。對保長的威嚇,他並不怕。只是他遺憾:那麼一本正經地按照《步兵操典》進行集中訓練是為了什麼呢?南京城裡訓練了二十萬壯丁,到了現在需要用兵的時候,都不要了!又是為什麼呢?受訓的壯丁絕大多數都是我們這種人:開車的、拉車的、挑擔的、店員、茶房、小販、菜農,三教九流都有。我們這樣的人,命都苦,多數都被遺棄在南京城了!如果我們都有槍,都動員組織起來,同鬼子拼一拼,「 拚死一個夠本,拚死兩個賺一個!」不比現在這樣等人宰割好嗎?雖然是新婚,雖然他愛庄嫂,想起這些,尹二熱血沸騰了!是激奮加上氣憤造成的。寧願去同日本鬼子作戰,寧願去戰死!為了保衛生我長我的南京,為了保衛老娘和妻子!..可恨呀,他卻只能提心弔膽地在寒冷的冬夜蜷縮在棚屋裡,等待著不可預料的噩運降臨,等待著做亡國奴的命運降臨!也許隨之而來的會不僅是奴役和屈辱,而是屠殺和死亡,可是又有什麼辦法呢?戰爭啊!心裡真恨哪!恨手中無槍,空有報國抗日之心!更恨政府!你們當大官的走的走了,溜的溜了!可曾想到丟下這麼多百姓,他們的命運將會多麼悲慘!..
絲毫沒有睡意。他不願移動身子,怕驚動了庄嫂和老娘,他寧願讓她們能在這恐怖的夜晚安然入睡。哪怕睡上一個鐘點也好!
槍炮聲不斷,狗吠聲更凶了。忽然,聽到刺心的叫喊聲,「 乒乒乓乓」震動心弦的敲門聲,又有踢踢踏踏大隊人馬的腳步聲。人聲嘈雜,騾馬嘶叫。尹二心裡一驚,見庄嫂已經猛地坐了起來,尹二安慰著庄嫂說:「不要慌!」
庄嫂聲音緊張:「鬼子來了?」
尹大娘也霍然而起:「尹二,怎麼了?」
外邊,有人逃跑叫喊的聲音,亂糟糟的,叫喊聲、吆喝聲與敲門聲、哭叫聲響成一片。尹二一個鯉魚打挺,下床輕輕開門,想悄悄看個究竟。
門剛一開,幾個戴鋼盔荷槍的丘八擁了上來。看樣子,他們剛想來敲門,恰好碰上尹二開了門。尹二一看,不是鬼子兵!但一看他們那副兇狠的樣子,又聽見左鄰右舍大哭小叫,心裡十分驚慌,想:怎麼?難道鬼子還沒來燒殺,自己中國兵竟先來搶劫了?
正在發獃,已被幾個丘八揪住胳臂拉了出去。一個班長模樣的大個兒,用北方口音高聲說:「 不要驚慌。我們調防,要民夫幫著挑點東西。打鬼子抗日嘛!你幫幫忙,將來放你回來!」
尹二出乎意外,聽他一說,心裡倒是在想:這忙是該幫的嘛!
又一想:我走了,丟下老娘和庄嫂怎麼辦?..只聽庄嫂和老娘從棚屋裡撲出來,沒命地上來拽住了他。
尹大娘哭著哀求:「 老總,行行好吧!積功積德,別抓他去!..」
庄嫂也上來,用力將抓住尹二的一個丘八的手掙脫,說:「 放了他吧!放了他吧..」光線暗,看不清庄嫂的臉,尹二從她的話聲里,彷彿能看到她那深陷的眼窩裡明顯地流著熱淚。
尹二的胳臂被兩個丘八牢牢揪住,拴上了麻繩。他在黑暗中掙扎,在黑暗中張望。只見隊伍人數很多,正通過棚戶區向西走。他猜測:部隊是從太平門方向撤下來經過雞鳴寺、北極閣一帶的小路挨邊擦過棚戶區的,也許是要往西北面撤退。他們有騾馬,還有馬拉的炮車,輜重彈藥箱很多..看樣子,一路上已經拉了一些壯丁做民夫。那些被拉夫的壯丁有的在掙扎、吵嚷,夾雜著棚戶區里女人孩子的哭喊咒罵,鬧成一片。這些丘八,有的和善,有的蠻不講理。黑暗中,尹二的掙扎毫無用處。他挨了幾下揍,被幾個大兵綁著、推搡著拉著就走。庄嫂和尹大娘的撕裂肺腑的哭喊聲已被拋在後頭。他被鐵流似的隊伍擁裹向前。在隊伍中,既有人用繩牽拉,又有人用槍托推搡,離哭喊聲和棚戶區越來越遠。他嘴角流著血,是剛才掙扎時挨了一槍托打出的牙血。他心裡浩嘆一聲,知道厄運已經降臨,只是無法違抗。他像掉進陷阱似的大叫:「 放我回去!」背上又挨了一槍托,疼得火辣辣的。他哼了一聲,急得嗓門裡火燒似的布滿了血腥味。他明白掙扎毫無用處,只有咽著淚默默地在隊伍里拖著大步隨同前進。走不多久,就有一個大兵,將自己挑的一擔用木箱裝著的彈藥,叫他挑起,押著他隨隊伍一同向前了。
炮聲、機槍聲、步槍聲響亮可聞。人聲、馬嘶聲、遠處的狗吠聲隨風飄蕩。尹二行屍走肉般地挑著子彈箱的重擔,在部隊人流中往前踉踉蹌蹌地走。擔子死重,壓得肩頭疼痛。黑暗中,他聽到身前身後的丘八們談話:「 是往哪兒去?」「 去下關!」「 幹什麼?」「 過江!」「亂得這樣子!」「撤唄,到下關找船過江!」..有的在咬牙切齒地罵:「媽拉巴子!這算打的什麼屁仗!」「 一會讓到東,一會讓到西!」「聽說師長他們早跑啦!」「 我們去獅子山嗎?」「 對!去獅子山!」「幹什麼?」「調防讓去那裡嘛!」..
尹二知道,獅子山是在挹江門以北,那兒靠著山有城牆。他猜測:隊伍帶著炮,是到獅子山換防的。他心中記掛著老娘和庄嫂,時刻想著她們一定急得要死了,時刻想著回去。他想:覷個機會,我就逃!一定要逃走!逃回去!他明白,給隊伍抓來了,逃跑給抓住了,也許會被當作逃兵槍斃的!可是,能不逃嗎?能丟下老娘和庄嫂不管嗎?要是鬼子攻進了南京,沒有人保護她們能行嗎?為了這,他決心一定要逃回去!死,也要逃回去!
他在黑暗中使勁挑著重挑往前走,不,不是走,簡直是小跑。稍一走慢,後邊就有槍把子打上來。他也無法甩掉重擔,只有踉踉蹌蹌拖著腳步走。走著,走著,拂曉前的黑暗中,他看得出已經到了挹江門。從一路上丘八們的交談聽來,他明白:這是炮團的一個營,傷兵很多,已經跟師、團部失去了聯繫,兵士落伍的也不少。營長是個身材高大粗壯的北方漢子,戴了鋼盔,騎了匹棗紅馬。棗紅馬細頸長腰,臀部溜圓,顛兒顛兒地跨著步,馬頭一勾一勾的,像不斷對人在點頭。營長見情況混亂,上邊已經無人指揮,自己做主,自動撤向下關,他大聲吼叫:「 向下關前進!到下關!」..尹二心裡焦灼極了!一路想逃,毫無機會。天已漸漸亮了,萬一到了江邊,擺渡過了江,就真的永遠回不來了吧?他思念著老娘和庄嫂,憂心忡忡,急得牙齒將嘴唇都咬出血來。一路上,那些擁擠的、亂糟糟的情況他都毫不介意了。
天亮時分,尹二隨軍到了挹江門。在行進中,只聽到爆破建築物的聲音,「轟!」「轟隆!」夾著炮聲、機槍聲,還有天上的飛機聲,使人聽了更加慌張。挹江門的城門口亂成一鍋粥!擁塞著想向城外逃跑的隊伍、車輛和馬匹,馬嘶人嚷,傷兵哀號。萬萬沒想到:挹江門竟有全副武裝的軍隊把守,阻止隊伍撤退。騎在棗紅馬上的營長下了馬張望,只見把守挹江門的部隊在城上、在城門口的工事里搖手高喊,意思是要隊伍轉回身撤回去,不準通過挹江門。接著,開始射擊了。子彈在頭頂的上空「 唧唧」飛過。好嚇人哪!尹二吃驚地停住了擔子。
有人高嚷:「媽的!是三十六師開的槍!咱還槍,跟他對打!」
有的氣得直嚷嚷:「 沒叫鬼子打死,給自己中**隊打死,那才冤枉!」..
子彈飛蝗似的從頭上「 嗖嗖」擦過,只見營長上了棗紅馬,轉臉做著手勢,下命令說:「 既然不讓過,咱就不過!走!咱繞道走!」營長做著手勢,指揮隊伍,往鹽倉橋穿小道去江邊。這條道,尹二認得。他仍舊在隊伍中踉蹌地走,渾身早已汗濕。肚子餓,身上累,腰酸背疼,兩腳無力。他喘著氣,額上掛著汗,央告著說:「老總,我實在挑不動了!」他這話是對周圍所有當兵的說的。
邊上一個大兵倒是不錯,說:「看你這樣子,是不行了!來吧,我扶你一把,你用力多支撐一會吧!」
尹二心裡感激,說:「 老總,我上有老娘,又有老婆,我也給你們挑到這裡了,你們行行好,放我回去照看照看家裡吧!」
那丘八搖頭,說:「 來吧!擔子我挑一會,放你,我可做不了主!」
尹二不肯讓他挑擔子,支撐著說:「 還是我來挑!我再挑一挑!..」
前邊,從江邊方面,有兩個避難的老年人跑過來被隊伍截住。
營長聽說是兩個船夫,騎馬上前,下了馬詢問下關江邊的情況。隱約聽到營長問:「下關江邊過得江去么?」
一個聲音蒼老的船夫戰戰兢兢指手畫腳回答:「 老總,不行,船少人多!隊伍在搶船,我們的船也被搶走了!」
另一個船夫說:「下關八卦洲江面上,日本軍艦來了!炮開得『轟隆隆』的,渡江難啦!」
營長跟一些人站著商量了一下,從背著的牛皮包里拿出一張軍用地圖來看,看得出他的猶豫和不安。忽然,放兩個船夫走了,說:「走吧!」
見兩個船夫被放走了,又見騎棗紅馬的營長離自己不遠,尹二挑著重擔,抬起頭來,懇求地大聲高叫:「營長!您行行好,也放我回去吧!我有白髮老娘,還有老婆!..」
營長收著地圖,看來他是個不壞的人,勒馬看看尹二,說:「 別做夢了!他倆年歲大了,才放他們走的。鬼子進了城,誰也活不了!你不想抗日?你想想咱這麼多弟兄,誰無父母?誰無妻子兄妹?不都在抗日流血嗎?」
他真會說,說得也真有道理。給他一說,尹二覺得無言對答了,心裡想:是呀!但仍說:「營長,我不過江!」
營長笑笑,穩重地說:「 對!咱也不過江了!走!———」他用手指指前邊。尹二認識,前邊就是獅子山。獅子山傍著城牆,山上有許多大樹。此刻是冬季,如是夏季,那裡是一片鬱鬱蔥蔥滿目濃綠的樹陰。營長對大夥說:「 弟兄們!咱們原來是奉命去獅子山的!因為同團部失去聯繫,所以剛才打算過江。現在,江是過不了啦!咱上獅子山佔領高地,等著鬼子來跟他干!」
尹二實在累了,剛才要給他挑一會兒擔子換換肩的大兵不知哪裡去了,尹二在隊伍中勉強前進。越走離獅子山越近。只見營長讓隊伍停止前進,約摸四百人左右的隊伍零亂地列隊站著,營長戴著鋼盔牽著棗紅馬訓話了,說:「 ..弟兄們!不要貪生怕死了,江是過不去的。與其淹死江心,何不與鬼子一拼?咱們只有跟鬼子拼這一條路了!咱們有槍有炮,不能等死!中國人嘛,得有個志氣!不怕死!日寇侵略我們這麼多年,氣早憋夠了!咱們在前邊的獅子山上跟敵人干!大家有決心嗎?」
「有!」一片地動山搖的應答聲,無比悲壯。尹二明顯地感到大家的血都是熱的。營長說的話本來也很平常,此時此地講來卻使人動心。尹二忍不住眼眶發熱,直想掉淚。
營長騎上了棗紅馬,說:「 走!前進!大家唱起歌來!」他開了個頭:「軍人軍人要雪恥!一、二、三,唱!」
歌聲震天響地唱了起來。隊伍似是去邁向死亡,但人人都像帶著慷慨赴義的心情,同聲唱著:「 軍人軍人要雪恥,我們中國被人欺,日本強佔我土地,東三省同胞做奴隸!..」唱著唱著,許多人都淚流滿面。大家向獅子山進發,炮聲、爆炸聲、槍聲似是在為歌聲伴奏。
尹二挑著輜重,也夾在隊伍中唱起歌來。這支歌他會唱,是在壯丁訓練時常唱的歌。一唱,頓時心頭涌滿悲壯情緒,力氣又生出來了。他邁著沉重的步伐,向前,向前。..忽然,湧出一種豪情!是一種願意犧牲獻身的豪情。中國人嘛!面對日寇侵略給予的死亡威脅,難道還要苟且偷生?難道不該同鬼子拚命?儘管這樣,他還是不能忘記庄嫂和老娘,她們怎麼樣了啊?在他的眼前,恍惚又出現了他心上最思念的人的面容。
庄嫂是在兩天前的那個下午,逃到國際難民區里來的。三天前的那個難忘的半夜裡,當尹二被隊伍拉夫拖走以後,在一片黑暗中,庄嫂和尹大娘緊緊抱在一起痛哭。尹二被抓走了!在恐怖的黑夜裡被抓走了!連他的褐色鴨舌帽也沒戴上就被抓走了!他會怎麼樣呢?在婆媳倆最需要一個男子漢在身邊的時候,偏偏尹二被抓走了,怎麼能叫人忍受呢?她倆為尹二的安全焦灼。棚戶區里被拉夫拉走的有六七人,家屬們都在哭泣。拉夫的軍隊走後,又繼續有隊伍經過。庄嫂和尹大娘都像街坊鄰居們一樣,躲在棚屋裡,聽著外邊人聲嚷嚷腳步散亂,連人來敲門也不敢做聲,怕再遭到不幸。聽著炮聲、槍聲、爆炸聲,聽著狗吠聲,心裡悲愴、恐懼、不寧,一直提心弔膽到天明。
天明後,炮聲更響更近。隊伍經過這裡撤退的很多,都已潰不成軍,所好還未大騷擾。有傷兵敲門呻吟著討水喝的,庄嫂還給拿碗斟水。一個上午,婆媳倆和街坊鄰居們都懷著驚恐的心情消磨時光,希冀著尹二會不會突然奇蹟般地歸來。中午時分,隔鄰胡婆婆和她女兒小大子來敲門,叫喊著:「尹大娘!尹大娘!」
庄嫂和尹大娘連忙開門,胡婆婆好心好意地說:「 聽人剛才說,南京守不住了,鬼子要進城了!我們快結伴到難民區里去吧!」
她女兒小大子才十四、五歲,很懂事,說:「朱小狗子家和梁胖子家都已走啦!我們搿伙一塊兒走!」朱小狗子是拉黃包車的,梁胖子是挑擔賣油炸臭豆腐的。
庄嫂心裡矛盾,覺得去到難民區安全,可是又記掛著尹二:萬一尹二突然跑回來了怎麼辦呢?他看不到我們不要急死了嗎?她想留下來不走,好等尹二回來。
尹大娘心裡也同樣忐忑。她想:媳婦年輕,又長得標緻,還是讓她走的好,到難民區安全。我年歲大了,留下來,等著尹二回來。何況,這個家雖然又窮又破,把東西全丟下了也捨不得。婆媳倆都猶豫著,一時說不出話來。
胡婆婆看得出她倆心裡躊躇矛盾,催促著說:「 別拿不定主意了!要走,馬上得走,要不,遲了鬼子殺來就走不掉了!」她女兒小大子也好意地說:「兵荒馬亂,待在這裡可不行!還是走吧!」
尹大娘流著淚拿主意了,對庄嫂說:「對,媳婦,快跟大家一塊走吧!你年輕,無論如何不能留在這裡。我在這裡等著尹二。他來了,我就跟他到難民區找你!」
庄嫂辛酸地說:「娘,我不走,我陪著你等。等不到他,我也不想活了。我一個人去難民區幹什麼呢?我不去!」
槍炮聲中,胡婆婆勸著說:「 我看哪,你們倆都去的好!尹二回來了,他會到『難民區』去找的。」
她女兒小大子說:「 人家安仁街上的住戶大都跑到『 難民區』去了!聽說丹鳳街、唱經樓一帶,人也跑空了。就我們這棚戶區的窮人們都還戀著窮家不走。要再不走,怕沒好果子吃了!」
尹大娘和庄嫂給她母女說得三心二意。尹大娘為了庄嫂,庄嫂又為了尹大娘,兩人就同聲點頭說好,匆匆進棚屋收拾點細軟隨身帶著。這下子,棚戶區里的人,你吆喝我,我吆喝你,成群結隊,一起走上小鐵路,向鼓樓方向走到難民區里去。
槍炮聲更近更響,一路上亂得很。只見往北撤退的軍隊一隊隊,又一隊隊,夾著軍車、騾馬、炮車,亂鬨哄的,也有許多散兵游勇和傷兵也亂七八糟地在向北走。看樣子,仍都是去下關渡江北撤的。這麼多兵,庄嫂想起了尹二,又想起了童軍威,二先生不知怎麼樣了?..尹大娘和庄嫂走著走著,已經同胡婆婆她們離開一大截了。看見軍隊亂糟糟的這麼多,心裡膽怯,有意繞著避開軍隊走。走到鼓樓附近,忽然,「 轟隆」、「 轟隆」,好些炮彈打下來。遠遠近近房屋中炮彈處,炸毀很多。「轟隆」的炮聲中,塵土飛揚,磚瓦亂飛,前邊數處房屋起火,煙焰瀰漫,有幾個男女給炮彈炸死躺在瓦礫堆旁,一片凄慘景象。
附近的人四散奔跑。庄嫂扶著尹大娘轉彎抹角地沿牆穿出一條小巷。尹大娘跌跌撞撞跑不快。忽然,一發又一發炮彈打來,震耳欲聾的轟鳴、喧囂和電閃般的火光使人驚呆。一爿小當鋪的房屋連同粉白外牆上幾乎佔了整整一面牆的大「當」字,「嘩啦啦」倒了一片,砸下許多磚塊來。也真巧,一塊青磚正砸在尹大娘頭上。尹大娘「啊」了一聲,手捂著腦袋蹲了下去。
庄嫂哽咽地高叫:「 娘!娘!..」尹大娘滿臉滿手是血,頭上傷口的鮮血灑得一地。她嚇得腿也軟了,感到暈眩,不知如何是好,嗆咳起來,蒼白的臉漲得通紅,哭喊著去扶尹大娘,說:「 娘!你怎麼啦?你怎麼啦?」尹大娘已經不會說話了,顫抖著閉上眼斷了呼吸。
庄嫂放聲號哭。這個當鋪呀!她記得!那時,她還沒有到瀟湘路一號童公館幫傭,在薦頭行里坐冷板凳等著東家雇去當傭人時,沒錢吃飯,曾經將一些衣物送到這小當鋪里當過。小當鋪裡面店堂高大,窗戶開得很小,光線晦暗,有一股刺鼻的水煙煙草攙和著陳舊皮布衣物所特有的怪味,使她產生一種陰森、窒息的感覺。店堂橫門,是一溜破舊骯髒的高櫃檯。當衣物的窮人,站在下邊,仰著臉、踮著腳、舉著雙手才能交貨接錢。上邊櫃檯里的兩個朝奉,臉都是冷冰冰的。五塊錢的物件他們只出五毛錢收你的當!
..誰想到,今天,自己會在這裡哭著尹大娘的慘死呢!炮彈還在射來。估計日本兵已經進了城,在向市中心和城北一帶亂打炮。又有一些房屋天崩地裂般地坍塌下來。同行的人早逃散得不見了。有的已被炮彈炸死,壓在磚塊下。前面路邊上,甩著一條人腿,血肉模糊,也不知是哪裡飛來的。庄嫂心急,慌忙地抱起死了的尹大娘。尹大娘頹然地閉著眼。庄嫂心裡一陣痙攣、一陣戰慄,「啊」的一聲,伏在尹大娘身上死死抱住尹大娘哀哀號哭,又坐下來雙手捂著臉哭泣。眼淚從指縫裡流出來,她傷心地抽噎著,肩膀抽動,一時覺得心碎成了齏粉,不想再活了!恨不得有一發炮彈能打在自己頭上,將自己也炸死。
果然,又有炮彈呼嘯飛過,發出刺耳的使人驚心的聲音,在遠處爆炸。她高叫:「 娘啊!娘啊!..」心裡更想念尹二:你在哪裡?你可知道,娘已經死了!叫我怎麼辦哪?..她心裡明白:那些她熟悉和親近的人已經都離開她了!她一個勁兒地哭,哭得眼前天昏地暗。
身後一個路過的中年陌生人,背個包袱用手拍了她一下肩膀,說:「快走!這裡停不得!」說完,這人就急急忙忙跑了,真是個好心的人哪!
庄嫂知道人家是好意,理智些了,站起身來,又不忍心丟下尹大娘的屍體。勉強將尹大娘背起,可是兩腿軟綿綿的,茫然不知往哪裡去。終於力盡了,見路邊一個炮彈坑,她決定將尹大娘放在坑內掩土埋上。這時,望見鼓樓周圍更加混亂,逃跑的軍人、百姓更多,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有。有的大哭小叫,似是從南邊被驅趕著過來的。她將尹大娘放進大坑內,用手將坑邊的磚石、土塊一起撥下去蓋沒屍體。十個手指都摳得血淋淋的,她也不管。直到尹大娘屍體被蓋沒了,她才茫然地站起身來。隨身攜帶的那個包袱也早不知丟到哪裡去了,她也不知該到哪裡去,就隨著一些人,往金陵女子大學跑。
金陵女子大學現在是難民區了!四面八方逃到這裡來的人都集中休息在這裡,真是擁擠不堪,個個都沉著臉。有一家家的男女老少,也有單身漢子,單身女人;有百姓,也有放下武器躲進來的軍人。此起彼落的哭聲、呻吟聲、嘆息聲、唏噓聲和嘁嘁喳喳聲,匯成了一種雜亂、恐怖、惶惑的氣氛。庄嫂獨自在一幢建築華美的樓房下邊,靠門邊佔到了一塊空隙,渾身無力地倚牆坐著。這裡似乎是安全了,但聽著外邊越來越近越來越響的槍炮聲,想起尹二被軍隊拉了夫,想起尹大娘的慘死,心裡的悲慘無法形容。她辛酸、疲憊、閉上了眼,淚水就不能止住地潸潸流下。她頭腦發木,不知下一步將是什麼樣的生活,什麼樣的遭遇。只覺得自己像一隻風箏,在無邊無際的空中東搖西飄,甚至很可能線一斷就會飄個不知去向..
庄嫂同別人一樣,從小有過雖然平凡但是美麗的夢想,儘管貧窮,她也希望自己的生活能像夢想一樣美好。只是,坎坷的命運,使她曾對生活一次次地失望。現在,她面臨著從未有過的嚴峻考驗!是日本侵略者殺到南京造成的嚴峻局勢。她心裡明白:一切都將失去,甚而包括生命!一切美好的夢想,都有可能永遠不再存在。
難民區里施粥,或發點乾糧,一日兩次。有的人領得到,有的人領不到。一時從四面八方來了成千上萬的人,這個由外國傳教士倡議組織的安全區里到處是難民。別說吃飯喝水,一時連大小便處所也成了問題。天冷,庄嫂早已有氣無力,渾身凍僵了,好像腦子也凍僵了。現在獨自在此,舉目無親,已經毫無生的意願了。
她不說話,也不張眼,似乎在等待著死亡的來臨。心裡懷著對日本帝國主義的刻骨仇恨,不斷求菩薩能保佑尹二平安無事。當她閉眼靜思時,不禁又想起了瀟湘路一號,想起了還獨自留在那裡的「老壽星」劉三保,「老壽星」怎麼樣了呢?
從陸續逃來的難民帶來的消息:日本兵已經進城燒殺,南京已經淪陷。雖是白晝,她眼裡的天似乎也是黑的。她就這樣,在難民區里挨過了三天,只吃過極少量的食物,喝過極少量的水。南京淪陷後的第四天,依然能聽到密集的槍響。清晨,兩個會講中國話的外國牧師來到難民中間念聖經,唱讚美詩。一個年紀很大的牧師,有著薔薇色的皮膚,戴副金絲邊眼鏡,面目慈祥。他注意到了庄嫂那種倚牆靠坐的半死狀態,也許出於同情,遞過來幾顆糖果,洋腔洋調地說:「吃!吃!」
庄嫂只吃了一顆。她的心懸在不可知的遙遠處,懸在尹二的身上。她的心像浸在冰水裡一樣發顫。在外國牧師念聖經以後不久,忽然,席地坐著的「 嗡嗡營營」的難民們騷動起來了。庄嫂坐在門旁看得很清楚:來了好些穿黃軍衣的日本兵,都是全副武裝。日本式的軍帽後都垂著一塊擋風巾。一個穿著黃呢長大衣的日本軍官上來同外國牧師們不知辦些什麼交涉,姿勢和表情非常兇惡。
然後,勒令難民們坐著不許動彈。看到了日本兵,庄嫂心臟緊縮,渾身都不舒服,仇恨強烈地震撼著心臟。日本兵像一群惡狼,紛紛擁進來,分頭在人群中尋找目標,凡是青壯年的男子,都讓伸出手來看,多數看過手就被拉出去讓到外邊集合。庄嫂聽隔壁的人在輕聲嘰咕:「查手上有沒有老繭!有,是當兵的,就挑出去了!」
折騰了很久,約摸一個多鐘點,日本兵挑出去的不下六七十人。六七十人都被押走了,是去屠殺嗎?命運如何誰也不知道。本來十分擁擠的樓下大廳里一下子少了六七十人,空了一些。聽到有人在嚶嚶哭泣,準是誰家的父兄被帶走了的緣故吧?庄嫂不禁想:唉,如果尹二在這裡,他也準是要被日本鬼子帶走的!她記得很清楚,尹二手上有老繭!與其讓日本鬼子抓走,倒寧可讓中國兵自己拉夫抓走的好!這麼一想,她倒帶著三分欣慰了。
上午,在騷擾與不安中過去。誰料,下午日本兵又來了!有人在輕聲說:「不是說安全區日本人不能來的嗎?」有人悄悄說:「 鬼子才不管這一套呢!」..日本鬼子一來,庄嫂的心就像有隻利爪揪著。日本兵一下子進來了十幾個,都拿著步槍,步槍上有明晃晃的刺刀。這次是挑女人,挑的都是年輕的和中年的女人。庄嫂離門口近,一下子就被一個大鬍子的日本兵用手一指:「 你的!出來!」
大廳里大哭小叫,鬼子的吆喝聲,女人和孩子的哀哭聲,乞求聲..庄嫂坐著不動,心裡冒火,眼裡像要冒血。
日本鬼子蠻橫起來了,上來動手,高聲吆喝:「 走的!你的走!」大鬍子日本兵動手揪住庄嫂肩膀,兇狠地將庄嫂抓出去。挑出的女人已被押著往外走。庄嫂明白:任人宰割的日子到了!只有走!她隱隱意會到被挑出去可能是厄運臨頭,納悶而痛苦地想:挑出去會怎麼樣呢?難道鬼子要胡作非為?..她既害怕和不安,又傷心。倘若那樣,不知會遇到什麼樣的侮辱,會遭到什麼樣的糟蹋?但,只要想到尹二的生死莫卜,想到尹大娘的不幸慘死,她又感到對生死無所謂了。當一個人把生死置之度外的時候,有什麼可畏懼的呢?她既不求倖免,也就不害怕了,挺著衰弱的身子,冷漠地對著那個將她揪出來的大鬍子日本兵,鄙視地看了一眼,昂首向外邊走去。
外邊,是個晴朗的冬日,蒼白無力的陽光照著枯黃了的草坪和光禿禿的樹榦。庄嫂從大廳里走出來,見到陽光感到頭暈目眩。也許是疲勞,也許是飢餓,也許是心力交瘁,她連走路都費力。她看到已經從許多地方挑來百把個婦女,集中在一塊鋪著草皮的空地上了,周圍有手持步槍上了刺刀的日本兵警戒包圍著。她走到這群女人中去,見有哭泣流淚的,有神態蒼白焦灼的,有掩面低頭的..小的不過十五六歲,年歲最大的像她一樣不過三十多歲。
個個眉眼間都藏著驚慌和恐怖。她懊恨自己不該到難民區來,現在是抻著脖子等枷板的人了!她心裡明白:鬼子兵不幹好事了!怎麼辦呢?只有等著看!她倒還鎮靜, 心裡下了決心, 如果遭受侮辱, 我就死!..別看她平時心好, 人也和善, 她可是個烈性的女人。
後來,又加進了二十來個女人,都哭哭啼啼慵慵懶懶地被押出了金陵女大的校門。外邊,停著四輛卡車。她們一百幾十人被分趕到四輛卡車上。卡車發動以後,兩輛卡車往西南面開,兩輛卡車往東面開。庄嫂是在往西南面開的第一輛卡車上,隨車有兩個日本兵荷槍押送。那個大鬍子日本兵也在,總是用不懷好意的眼睛盯著庄嫂。
卡車風馳電掣,一路上,庄嫂感到觸目驚心。只見荒涼無人的大路上到處橫陳著被殺死了的男男女女,遠遠近近好幾處都有房屋起火冒著濃煙。那些死屍,有老有小,有的**,有的張著大嘴,內臟血淋淋地翻出體外..路邊,有炸毀拋錨的破爛汽車,有很大的彈坑。穿黃軍衣的日本兵一群一夥地在街上遊盪,有的將搶劫來的東西包成包袱提在手裡。有個日本兵右手攥著軍刀,左手提著三顆人頭,醉漢似的,見到卡車上裝的全是女人,發瘋似的大叫大嚷要攔截卡車,攔不住卡車,竟將人頭凌空朝卡車上拋擲過來。
嚇得卡車上的女人,有的「哇」地叫喊起來。
一路上,死屍真多啊!庄嫂才明白日本鬼子在南京城作了多大的孽!他們準是見到人就殺,什麼樣的人也不放過呀!風大,吹得她兩眼淚水直流。
卡車轉彎經過五台山附近,見一個結了冰的清水塘邊,圍著許多日本兵在嘰嘰哇哇地叫。有日本兵架著鐵鍋在燒柴做飯,柴火冒著白煙和火苗。庄嫂再仔細看看,頓時毛骨悚然。結冰的水塘里已經堆積了無數的人頭和屍體。嚴寒的冬天,靠近水塘邊的幾個日本兵都脫光了上衣,赤膊用軍刀在砍中國人的頭。被捆綁的中國人不計其數,都橫七豎八地跪著、坐著或蹲著擠在一塊等候被殺。這很像是中國兵大批在被屠殺。每砍一個頭下來,圍觀的日本兵就「嗚里哇啦」地歡呼一通。砍頭正在進行,刀劈下去,鮮血從那些被反綁著撳跪在地的中國人的脖腔里噴濺出來,可怕極了!可是日本兵歡叫著高興極了!庄嫂和身邊同站在卡車上的女人們看了都又驚又怕。鬼子大規模殺人的情景,比十八層地獄還可怕呀!
庄嫂頭暈,不敢再看,仇恨的心情難以形容。卡車開得快,一路仍總是看到死屍。她奇怪地想:我如果有支槍多好!此刻,那個大鬍子的鬼子兵又在盯著她看了。她想:有槍,我第一個打死他!其實,她根本不會打槍,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有如此強烈的殺鬼子的念頭!冷風吹在她臉上、身上,使她清醒。她明白:自己將不是去被侮辱就是被殺死!只恨自己為什麼竟落在日本鬼子手裡,進入如此不由自主的局面。過去聽說日本帝國主義殘暴,現在親眼目睹的殘暴比她聽到和能想像到的超過萬倍!她已經沒有絲毫僥倖的想法了,只是在思索:怎麼來對付即將來到的噩運?
身邊一個瘦瘦的年輕女人,頭髮剪得像個男人,有一張哀愁白凈的臉,跟她想的一定完全一樣,突然咬牙切齒地輕聲對她說:「我恨死了!有把刀就好了!..」女人想要一把刀殺人!是鬼子逼出來的呀!庄嫂沒有做聲,心裡邊又想流淚。
天上,有飛機聲。卡車仍在飛馳,兩輛車又分開了。庄嫂站的這第一輛向漢中門方向走。見到的仍是被炮彈擊毀的房屋,也有一輛被擊毀了的裝甲車,一匹炸死了的戰馬,一處火剛熄滅的廢墟,黑煙、白煙仍在微微從廢墟堆里上升。也仍是遠遠近近都可以看到一些被砍頭、劈腦、剖腹、切肢的男女老少的中國人屍體,就像收穫山芋的季節時,在平展展的土地上,刨出來的無數一墩墩的山芋散放在地上一樣。看了叫人心痛、恐怖、噁心。
卡車轉彎行駛,到了漢中門外了。遠處有地方火在燒,冒著黑煙。卡車在一處駐紮了許多日本兵的水塘邊剛一停,就有許多日本兵擁上來,指手畫腳有說有笑,有的乾脆要擁上來動手動腳。立刻,一個軍官模樣的戴眼鏡的日本鬼子,是個矮胖子,嘰里咕嚕不知說了些什麼,禁止鬼子兵擁上來。庄嫂等被吆喝著驅趕下來,在卡車前邊站著。庄嫂發現前邊水塘邊的廢墟和土崗邊,圍著許多手拿鐵杴、鶴嘴鋤的鬼子兵,還有許多被反綁著的中國人!他們是在幹什麼?..被趕下車來的女人們被指定兩個一排列成一隊,戴眼鏡的矮胖軍官突然「 哇里哇啦」了好一陣,不知他說些什麼,好像是要讓這批下車的女人去幹什麼事。果然,那大鬍子日本兵等押著庄嫂一些人,向前邊水塘旁的土崗邊走去。近前一看,庄嫂才看清:原來那裡有一個天然的凹坑。現在是冬天,坑裡基本是乾的,已有十幾個雙手反綁的中國人被扔在坑裡,日本兵正在開始用杴鋤往坑裡扔土,高興得像野獸似的狂叫。正在活埋中國人哩!
他們是想殺光南京城裡的全部中國人哪!被活埋的中國人在慘叫,在怒罵,在掙扎!..誰能想到:南京城竟到處成了殺人場!
成了可怕的人間地獄!
庄嫂睜大了眼,又恨又怕,恨得咬牙切齒,眼淚已經流不出了。
為什麼鬼子這樣毫無人性呢?簡直是禽獸呀!尹二有次參加壯丁訓練回來時說過:「 不能做亡國奴!」是呀,寧可打仗犧牲,也不能做亡國奴讓敵人活埋、殺頭呀!她身邊那些女同胞,有的掩著臉不願看,有的流著淚在咬牙。她想:為什麼鬼子要拖我們來看他們活埋中國人呢?是他們高興得瘋狂了,表示得意?是他們殘酷得跟野獸一樣了,把殺人當作取樂?是他們用殺雞嚇猴的辦法,來威脅我們?..
她獃獃地站著,像變成了石頭。正在想,卻又被大鬍子日本兵等押解驅趕著向東邊一處有灰牆的房舍處走去。走近以後,她發現,這裡原來是個小客棧,現在被日本兵佔用了。她聽到女人的哭聲,有的是在哭聲中夾著凄厲的慘叫。就在光天化日之下,大門口附近,一個中國女人,被剝光了衣服,幾個獰笑著的鬼子兵揪住了她,在讓一個日本兵用照相機拍合影照片。女人掙扎著,哭叫著。
庄嫂心裡明白:這兒是個鬼地方!從門口站著崗的日本兵和一些零星遊逛的日本兵猥瑣的表情里,她覺察到這裡是一個中國婦女的活地獄!隨風傳來一些悲慘嘶啞的哭聲在空氣中顫動。忍耐已經有了限度,不能再忍受。她明白:再想活命,太可恥了!她在經歷過南京城這一場浩劫以後,感到生機全無,早不想活了!她心裡悲切地叫了一聲:「 尹二!」淚水立刻掛滿了兩腮。她悄悄用衣袖拭去臉上的淚水,暗暗地說:「 尹二,如果你還活著,菩薩保佑你!如果你也已不在人世了,我馬上就來跟你在一起!..」她覺得她的心無聲地在追隨著尹二,將消失在那不可知的遙遠的地方。她不覺得恐懼,不覺得空虛。
當她這樣想著的時候,忽然來了一些粗暴而又擠眉弄眼不懷好意的鬼子兵,開始將前面的女人連拖帶拽地分散挾持到一間間客舍的平房裡去。女人的哭聲和掙扎聲中,她明白不能遲疑了!忽然,一個念頭湧上腦際,她決定毀容!小時候,在鄉下,她聽到過一個故事:一個姓劉的姑娘,不願給土匪侮辱,自己用刀毀容保住了貞節。..但身邊沒有刀呀!想著這些的時候,她見那個不懷好意的大鬍子日本兵獰笑著朝她走來,要動手動腳了。她下了決心,一咬牙,自己用右手的食指猛地插入右眼,她哼了一聲,立刻將右眼珠血淋淋地挖了出來,頓時血流滿面了。絕不能忍受日本鬼子的侮辱!她寧可瞎!寧可死!她那滿面是血的右眼眶變成一個血窟窿,樣子一定是非常怕人的。身邊的人有的驚叫起來:「 啊!」大鬍子日本兵,兩隻不懷好意的眼睛變得凶光畢露了,嘴裡發瘋似的哇哇叫著、罵著,突然拔出軍刀,用刀背狠狠地沒頭沒腦地打她。
她拚死地撒腿向西邊跑,那邊是一條小巷子,她明白跑不脫,她是不想活了!你鬼子兵追吧!開槍吧!殺吧!她跑了一段路,只感到鬼子兵追了上來,又用軍刀在她臉上砍,刺心的疼痛,使她昏厥過去,她精疲力盡地躺在石子路上。大鬍子日本兵又狠狠亂砍了她兩刀。就在庄嫂仆倒在石子路上的時候,尹二正同一些在獅子山被日寇俘虜的弟兄們,由一些日本兵押解到了下關中山碼頭。
營長已經犧牲,他的棗紅馬也中彈死了。但營長率領的這一營弟兄們,在獅子山作了英勇的戰鬥,戰死的超過大半數,餘下的多數負了傷。彈盡糧絕,同日寇肉搏後,面臨絕境,大批日寇包抄上來,尹二同六七十個弟兄才被俘了。
被俘後,被押下山來,圈在一塊露天空場地里,四周攔了鐵絲網。日本兵讓他們餓了兩天,也不給水喝。負傷的人得不到醫治,有的就哼著死去了。活著的,個個都半死不活。突然,又在刺刀下,被押到了下關。
戰鬥時,尹二也拿起了槍。他興奮地看到自己至少擊斃了三個鬼子兵。戰鬥激烈,他在槍林彈雨中暫時忘了思念妻子和老娘。他早已決心獻出自己的熱血和生命,戰鬥得很英勇。最後,他雖然未曾負傷,卻仍然做了俘虜,是軍人隊伍中惟一不穿軍裝的俘虜。
像大家一樣,現在被押解著排列成行,來到了波濤滾滾的下關江邊。一路上,只見死屍那麼多,男的、女的,老的、少的都有。被丟棄的輜重、車輛、物件,到處都是。軍車裝載著日軍在疾駛,遠處近處還有房屋在燃燒冒煙..劫後的南京使他觸目驚心,他不能不又懷念起庄嫂和尹大娘來,也不能不懷念起劉三保和童軍威來。啊,她們和他們怎麼樣了?
「鬼子為什麼要將我們押到江邊呢?」
尹二猜:可能是要將我們投進大江餵魚?是呀,棄屍江中,讓屍首隨波逐流消滅痕迹,比在城裡槍殺掩埋省事多了!他的猜測當然是對的,卻萬萬想不到會在江邊看到人山人海般的俘虜。俘虜並不都是軍人,多數都是老百姓呢!一看衣著,一看樣子就知道都是老百姓。俘虜們,從四面八方聚來,黑壓壓都群集在中山碼頭上,聲音嘈雜,亂糟糟的。天空,有敵機出現,呼嘯著飛過。尹二注意到:江面上有日本軍艦,懸掛著太陽旗,大炮都對著北面。押解俘虜的日本兵不少,架著好多挺輕重機關槍,在四周警戒的哨兵都端著上了刺刀的步槍。
在中山碼頭上,可以遠望對面霧氣繚繞的浦口火車站,雲水蒼茫,對岸的建築物上有炮火彈痕。江風很大,吹得人的衣襟呼啦啦飄。尹二注意到:四面八方聚攏來的俘虜足足有好幾千人了!那些放下武器被俘虜的軍警,有的是用鉛絲、麻繩被雙手反綁,有的則像他一樣沒有捆綁。俘虜們像成群的牛羊被趕進屠宰場,都讓站在江邊碼頭上,面朝北站著。尹二是個十分機靈的人,猛烈省悟到:不好!萬惡的日本鬼子要殺盡南京城裡的中國人呀!看樣子,是要用機槍掃射,讓我們全部葬身魚腹呀!..
尹二渾身的熱血沸騰了。怎麼逃跑呢?他裹在人群中,面對那麼多的機槍、步槍,看得到那許多穿黃軍衣的日本兵的殘酷冷漠的表情,仇恨嚙心。
機槍忽然吐火了!「 咯咯咯」、「 噠噠噠」機槍密集掃射,鮮血橫飛,慘叫聲震天。尹二想:不能等死!剎那間,他要拚命衝出擋住他的一些人往江里跳。往江里跳的人多極了!他正要跳,感到左臂上一麻一疼,他明白中了彈,已經斜身滑跌到江里。他右手一揮,江水洶湧地卷著他和許多屍體,向江心洲方向泅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