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從遠到近的激烈槍炮聲中,劉三保連續過了兩個痛苦的不眠之夜。
很遠的地方,有起火燃燒的黑煙。鼓樓方向,似乎有炮彈爆炸的巨響。這都使他心驚肉跳。
「老壽星」劉三保已經沒有酒了!也決定不喝酒了!面對危城將破,他思索得比平時多,也比平時深。他不願酒醉糊塗地來迎接南京城的淪陷。
南京的淪陷使他十分痛心。仗是怎麼打的呀?連首都都丟給鬼子了!他哀痛中夾雜著氣惱,感到從未有過的寂寞和孤獨。自從尹二、庄嫂走後,寂寞和孤獨的感覺更深更濃了。漫長的日子無法排遣,他突然忙忙碌碌種起花來了。
這當然不是種花的時節。這是嚴寒的冬天,不是春天!又是日寇眼看快要來到的時候,他估計到會面臨一場想像不到的浩劫,燒殺、搶劫、強姦..什麼可怕的事都會發生。但正因如此,他決心把他貯存在瓦罐里的一包包花種,全部種到花壇和池塘邊去,不能讓鬼子來糟踏了花種,也免得開春以後,沒人來播下這些花種。他刨坑,施肥,埋種,澆水,幹得身上出汗,像完成了一件心事。
終於,驚心動魄的槍炮聲變得稀疏了,有時,又幾乎變得沉寂了,只偶爾有些零零星星的槍聲。難道日本鬼子進城了?抵抗停止了?他現在孤單一人,沒有任何人給他通風報信,一切都靠他自己猜測。他也不願意出外去打聽,抱著一種等待一切厄運降臨的態度和心情,想用坦然平靜的態度迎接未來。
心裡想這樣,實際做不到。十二月十三日下午,日本兵實際已經進城,只是還沒有到城北玄武湖附近比較冷僻的瀟湘路來。聽到炮聲少了,槍聲也稀了,「老壽星」劉三保從花園裡踱到門房裡,從門房裡踱到鴿子房,又從鴿子房踱到客廳里,再從客廳里通過走廊、吃飯間逛到廚房裡,到處闃無一人。他踽踽獨步,心裡發悶,想唱一唱道情,剛開口唱了兩句:「老漁翁,一釣竿..」就沒有興緻唱了,嘆口氣,仍舊踽踽走著。
日子好難熬呀!簡直像熱鍋上的螞蟻。一切都死一般地寂靜。看到廚房,想起庄嫂;看到汽車房和尹二的住房,想到尹二;看到吃飯間外水泥地上一攤油漬,是庄嫂和尹二成親那晚,庄嫂端著雞湯鍋打翻在地留下的油漬,又想到了童軍威;走到自己睡的那間家霆住過的房屋,想起了家霆;看到馮村住的小房,又不免想到馮村。接著,自然少不了會想到童霜威、方麗清和金娣。他們倒好,現在不知到哪裡享福去了?..他跛著腿一瘸一瘸,終於又到鴿房前來了。
十五隻家霆餵養的鴿子,一直是「 老壽星」劉三保愛護著的。對這些小生命,他從心裡邊歡喜。那次,方麗清吃鴿子,他像家霆一樣心疼了好幾天。吃剩的十五隻鴿子,有「青毛」,有「白兒」,有「花兒」..但沒有「點子」和「魚鱗斑」了!「點子」和「魚鱗斑」長得肥大,都被方麗清吃了。現在,那隻公的「 青毛」正在「 咕咕咕」地向一隻母的「青毛」求愛;一隻「 白兒」正在同一隻「 花兒」互啄打架;一對「 花兒」正在方格子木頭房裡「 嗚—嗚—」地偎依在一起,十分親熱。
「老壽星」劉三保看著鴿子,忽然想:日本鬼子是一定要來了。來後,鴿子不正是送到豺狼嘴裡的佳肴嗎?鬼子一定會殺鴿子吃的。這些野獸!與其給畜生吃,還不如我自己吃呢!留下鴿子給他們進貢幹嗎?想著,下了殺鴿子吃的決心了。開了鐵絲木門,閃身進了鴿房。鴿子見人進來了,撲啦啦展翅亂飛亂撲。他一把逮住了一隻「白兒」,心中立刻又不忍了,為什麼要殺它們呢?對鴿子的感情,使他下不了狠心來殺它們、吃它們呀!這幾天,他早已食不甘味連飯都不想吃了。他輕輕鬆了手,那隻「白兒」高興地撲翅跑了。他跛著腿悶悶地又閃身出了鴿子房。
另一個新的念頭,又萌生在腦際:把鴿子放了吧!給它們自由!讓它們自己飛走看它們自己的造化吧!反正,無論如何,不能留下來給鬼子吃!他決定以後,馬上打開了鴿房的天窗,拉開鴿房的門,嘴裡「呵哧!呵哧!」驅趕著鴿子走。鴿子紛紛從天窗里、從門裡向外紛飛,有的飛上去在天空繞圈子,有的飛出去停到屋脊上去了。一會兒,十五隻鴿子被驅趕出了鴿房,一隻不剩。鴿子被他趕得滿天飛,「 老壽星」劉三保手還在揮舞,嘴裡仍在「 呵哧!呵哧!」心裡默默在說:「 去吧!去吧!不要再回來,永遠不要再回來!」
將鴿子全部放飛出去以後,「 老壽星」才心安理得地走回房裡,躺在過去家霆睡的那張大床上,像是累乏了似的,渾身無力地閉上了眼。無邊的死寂,伴隨著想像得出的戰爭恐怖,壓得他透不過氣來。一種多麼難以忍熬的感情喲!
他竟朦朦朧朧睡著了。一覺醒來,已是傍晚。他走到花園裡去,獃獃凝望著遠處的紫金山和近處的古台城,感到南京城像經歷了一場劇烈的痙攣和壓迫,像一個傷殘的老人沉浸在落日的餘暉里,痛苦地嘆息著。心想:該去做點飯吃了,從早上到現在,還沒有吃過東西,水米不沾牙總是不行的。他情緒低沉地從花園走進客廳,向走道里的吃飯間走去,一瘸一瘸,百無聊賴。
就在這時,出乎意外,聽到了汽車聲,又聽到打了幾槍,接著聽到了「乒乒乓乓」的敲門聲。敲門聲里夾著吆喝吼叫,一聽那兇惡的聲音,不像中國人說話,他心裡明白:準是日本鬼子來了!他預計要降臨的日子到了!說也奇怪,本來他常有一種隱隱的恐怖、戰慄的感覺,現在忽然變得有點麻木了。他硬著頭皮跛著腿迴轉身去,穿出客廳,走到大門口去。
大門仍被「 乒乒乓乓」地敲得震天響。人喊,狗吠,雜亂的腳步聲,卡車的馬達聲,響成一片。驀然,他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在門外吆喝:「 劉三保!你個瘸鬼!還不快開門!大日本皇軍來了!」
「老壽星」劉三保一聽,明白了:是保長夏得宜的聲音呀!混賬王八蛋,真做了漢奸啦!奶奶的,中國人竟給鬼子當漢奸啦!竟耀武揚威給鬼子帶路來了!
「老壽星」不吱聲,門不開是不行的,當然得開。他走到大門前,「咕吱咕吱」拉開鐵閂開門。門一開,一條蒼黃帶著黑鬃毛的狼狗兇狠地上來,「 汪」的一聲撕碎了他左腿的棉褲,猛地將他左腿咬了一口。他「哎」的一聲,仰面跌倒在地,狼狗「 汪」地撲在他身上,用舌頭舔他的臉。幾個當頭走進來的日本鬼子和夏保長哈哈大笑。幸虧一個戴眼鏡的日本兵,倒是與眾不同,他臉面和善一些,沒有笑,上來拽住了狼狗,將狗吆喝到一邊。「老壽星」狼狽地爬起來,小腿肚上已經留下了兩排狗齒印,鮮血順著腳脖子淋漓地淌下來,滴了一地。
「快帶皇軍到屋裡去!」夏保長說話時,嘴角露著金牙,拿著雞毛當令箭似的吆喝劉三保,「小心侍候著!」
「老壽星」劉三保心裡暗罵:「 你個不得好死的夏得宜!我早覺著你不是個好貨!」他一瘸一瘸站起身,側臉偷偷瞧瞧那幾個凶神惡煞般的鬼子兵,有瘦弱的戴眼鏡的,有粗壯長絡腮鬍的,眼光里都殺氣騰騰,手裡有的攥著槍,有的握著軍刀。「 老壽星」用左手捂了一下狗咬的傷口,沾得滿手鮮血,心裡詛咒:你們這些狗X的東洋鬼子,跑到中國來使壞,讓槍子兒一個個送你們下地獄!
..他面上不動聲色,一瘸一瘸地帶著夏保長和日本鬼子進了客廳,見陸陸續續從大門外又進來了一些鬼子,連軍官帶當兵的一共十二三人,袖子上都戴著白底紅字的布箍。鬼子一進客廳,有的往沙發上坐,有的持槍上樓搜索,有的在樓下各間房裡搜查起來了。大門外的卡車聲仍在轟響。卡車從大門裡開進來了,是一輛軍用的有帆布棚的卡車。這已是薄暮時分。「 老壽星」像個傻子似的左手撫著腿上狗咬的傷口,站在客廳門邊,見夏保長正通過一個穿西裝的日本翻譯,向那個挺著肚子留牙刷胡的日本軍官介紹:「..這是瀟湘路一號,那二號、三號全搬空了,住著的當官的早跑了,現在住進去沒這兒舒服。這一號姓童,原先的當家人,叫童霜威,官兒不算小,可也不最大,早逃跑了!但東西全留下了,還留下了傭人看守。」夏得宜指指劉三保:「 這個瘸子,是門房兼花匠,還有個汽車夫和一個老媽子..」說到這裡,他問劉三保:「 劉三保,告訴你,來的皇軍是憲兵隊!你要恭恭敬敬侍候!我問你:尹二和庄嫂哪裡去了?」
「老壽星」顯出一副憨厚木訥的模樣,答:「 早走了好幾天了!誰知逃哪兒了!就丟下我一人在此。」
留兩撇鬍子的夏保長,又通過翻譯對牙刷胡憲兵隊長齜著金牙獻殷勤:「隊長!你們就在這辦公!瘸老頭兒還算老實,叫他侍候著。」說著,吆喝「老壽星」:「還不快去燒開水?皇軍沒吃飯哩!快去幫著煮飯!」
「老壽星」劉三保默默地退出,從客廳大門走出去準備繞到廚房裡去。天已微黑,見卡車上兩個日本憲兵正押著一個雙手反綁的年輕中國女人進客廳來。中國女人披頭散髮滿面是淚,穿的一件藍布棉袍上渾身灰土,被連拽帶搡押著在走。嘴裡塞了東西,張著口叫不出聲來,只是「嗚嗚———」在哼。「老壽星」心裡仇恨,想:該死的鬼子啊!該死的漢奸啊!你們缺德!不是人!是豺狼虎豹!..他向廚房方向走去,見點著蠟燭,已有兩個日本憲兵在廚房裡忙進忙出了。他們自己帶了白米來,還有鹹魚、蘿蔔乾。一個憲兵已經用水淘好了米,見到「 老壽星」,嘴裡哇里哇啦,做著手勢,意思是叫劉三保去灶前續柴燒火。
天,全黑了,綴著稀稀落落清冷的星星。劉三保二話不說,去灶前坐下,見那憲兵將米下到大鐵鍋里,加上了水。灶前有一盒洋火,是紅頭的。他「哧」地擦著了紅頭火柴,續草燒起鍋來。火光映紅了他的臉和白髮。他續著柴火,想起夏得宜叮囑的燒開水的事,起身去自來水龍頭下的大水缸旁,用水舀舀水灌滿了灶上的湯罐。自來水早斷了水,大水缸里的水還是他從前邊清水塘里挑來的。
他舀著水,一個日本鬼子突然犯了疑心,哇里哇啦叫起來,「啪」地打了他一個耳光,意思似是懷疑他往湯罐里放了毒。劉三保恨恨地想:唉!我要是有毒藥多好!有一包砒霜一定毒死你們這些龜孫子!他挨了一耳光,什麼表情也沒有,卻機敏地用水舀舀了一點生水,「咕嘟咕嘟」喝了幾口。鬼子見他這樣,放心了,又哇啦哇啦地說話,做著手勢,似是說:「你坐著燒火,不準亂動!」有腳步聲,一個日本憲兵從外邊進來,手裡提著一串東西。
「老壽星」眯眼仔細一看,呀!是死鴿子!約有六七隻。「老壽星」明白了:好笨的鴿子呀!放你們逃生,怎麼又戀家飛回來了呢?唉!鴿子歷來戀家,鴿房的天窗和門都沒有關,它們天黑又飛回來入窠,就被鬼子逮住了。他真後悔,唉,為什麼不早將鴿子吃掉呢?為什麼要將鴿子留給敵人吃呢?逮住鴿子的鬼子似乎高興得很,哇里哇啦對煮飯的鬼子說話,意思好像是:鴿子被他逮住了!鴿肉最好吃。
「老壽星」心裡仇恨,默不作聲,似是年老憨呆,悶頭燒火。見那日本憲兵將鴿子放在盆里,在湯罐中舀熱水燙鴿子褪毛。一會兒,利索地將毛褪乾淨洗凈放在一邊。這灶是雙鍋灶,那憲兵將鴿子放在另一隻鐵鍋里添上水煮,端起醬油瓶子聞聞,倒了些醬油在鍋里。既無蔥姜,又不放酒。「老壽星」想:畜生,這種煮法怎麼會好吃?也不言語,只顧續柴燒火,默默沉思。這中間,日本鬼子先先後後來了好幾個,估計是來催開飯的。有一個小軍官似的鬼子來廚房裡時,手裡拿的是一隻銀杯,那是方麗清平日漱口用的。「老壽星」明白:鬼子在樓上一定到處亂翻亂拿東西!他倒也想得通:整個南京都是他們佔領了,何在於瀟湘路一號房子里的東西哩!
鍋里的鴿子冒出香味來了,飯也悶熟冒香味了。「 老壽星」不再續柴,壓上了火,仍獃獃坐在灶前不動。忽然,見一個鬼子跑來,哇里哇啦不知說了些什麼,他留下了,原先在廚房裡煮飯的鬼子走了。大約是換班?不一會兒,聽到二樓傳來幾聲尖利刺耳的女人慘叫聲,瞬息就又無聲了。「老壽星」立刻想到了先一會兒看到過的反綁雙手的中國女人!那慘叫聲,使「老壽星」毛骨悚然!久久定不下心來。
又一會兒,來了兩個鬼子。一個鬼子拿個臉盆讓「老壽星」去擦洗乾淨,自己先去湯罐里舀水灌軍用水壺;一個鬼子拿幾隻大碗分盛著鴿子和湯放在托盤上送到前面去。「老壽星」洗凈了臉盆,將鍋里的飯盛裝在臉盆里,鬼子也接過來送到前面去了。頭一個鬼子回來後,在剛才煮鴿子的鐵鍋里煎鹹魚。鹹魚味香得刺鼻,煎好了又送到前面去。進進出出,盛飯端菜的,忙活了約摸個把鐘點,「老壽星」仍像個木頭人似的坐在灶前。他的左腿肚子上被狗咬的傷口很疼,他強忍著疼痛坐著,聞著鹹魚香,肚子倒餓了,但並不想吃什麼。他突然覺得自己已經半死不活了!今後的日子將怎麼過?他已無法想像。
忽然,一個鷹鉤鼻的鬼子兵走過來,用腳踢踢他的腿,險些踢在傷口上。鬼子兵哇里哇啦,指指一隻碗里的剩飯,意思似是叫他吃。他搖搖頭,他餓,但是不想吃也不願吃。鬼子將飯倒在地上,罵罵咧咧地用大皮鞋踩了兩腳。
又一會兒,一個高個兒的日本鬼子進來,手攥一把明晃晃的軍刀。「老壽星」無意中瞥見軍刀上全是血跡。他心裡一驚,恍惚聞到了血腥味。只見高個兒鬼子與鷹鉤鼻鬼子哇里哇啦不知說了些什麼。拿軍刀的高個兒鬼子獰笑著找到一塊庄嫂掛在廚房牆上的抹布,將軍刀上的鮮血擦拭乾凈,忽然用刀尖指著「 老壽星」的咽喉,開玩笑地做了個要刺下去的姿勢。「 老壽星」趕快把頭一讓,腿瘸,一不小心從小板凳上元寶似的跌倒在地上,兩個鬼子哈哈大笑。拿軍刀的高個兒鬼子,做著手勢叫「老壽星」跟他走。
是要殺我?「老壽星」劉三保佝僂著背跛著腿踉蹌蹣跚跟著走。外邊天色墨黑。庭園的殘破,襯托著他的老態,又平添幾分凄涼。寒風一吹,比廚房灶前冷多了,「老壽星」不禁打了一個寒噤。高個兒的鬼子憲兵,帶「 老壽星」到了卡車前,那兒有一個荷槍的哨兵,高個兒憲兵咕嚕了幾句,用刀背敲打著卡車上的一個大鐵桶,做著手勢,意思是要「 老壽星」扛下來扛著跟他走。「 老壽星」照辦了,跛著腿,將又臟又重的鐵桶扛下車來。他聞著桶上的氣味,是一桶汽油。
高個兒鬼子憲兵將「老壽星」帶到花園前邊靠近池塘的地方,那裡長著一些夾竹桃,四周萬籟無聲,黑黝黝的。寒霜在悄然無聲地降落,冷氣逼人,只有遠處不時仍有零散的槍聲傳來。高個兒鬼子憲兵手拿電筒照著,引「老壽星」走著,忽然停下了腳步。
「老壽星」不明白要來幹什麼,剛從廚房裡出來時,眼睛從光亮處到暗處,什麼也看不清。現在,在黑暗處待久了,看起暗處的東西漸漸清晰了。電筒光一照,他用疑惑的眼光望過去,看得清清楚楚,完全想像不到,在他面前的布滿白霜的枯草叢裡,白生生地躺著一具全裸的屍體,是一個女屍,面部、胸前鮮血淋漓,可怕極了!這準是那個從卡車上被押上二樓去的中國女人。剛才幾聲慘叫也一定是她。一定是蒙受了蹂躪,最後又遭到了殺害!是誰家同胞的女兒?死得為什麼這麼慘?殺得為什麼這麼殘暴?
西北風像刀刃,「老壽星」頭腦里「 轟轟」地發響,彷彿打著陣雷。心裡刀扎似的痛苦,全身冷汗淋漓,眼裡冒著金花,搖晃著,感到不能支持,快要暈倒了。他努力鎮定下來,牙暗暗咬得「 咯吱吱」響,淚水在眼裡打轉兒,仇恨地想:啊!要報仇!這些畜生!這些豺狼一樣的畜生啊!
高個兒鬼子,用軍刀又敲敲「 老壽星」的肩膀,做手勢,要「 老壽星」將汽油潑到女屍上去。
天冷,「老壽星」呼出氣來,像飄渺的白霧。他照辦了,眼光在清寒的夜色里顯得那樣冷峻。他擰開汽油桶的蓋子,將汽油潑到女屍上面,一面潑汽油,一面心裡在說:你是誰家的女子呀!怎麼給他們抓來的呢?你可別怨我呀!他們準是侮辱了你殺了你想毀屍滅跡呀!我是見證!這些天打五雷轟的強盜,他們准沒得好報呀!..他潑著汽油,傷心地淚流滿腮了。
高個兒鬼子並未注意,看汽油潑得差不多了,將「 老壽星」喝開,自己從袋裡掏出火柴來,「嚓」地點上了火。
火光熊熊,將周圍的衰草、老樹都照透了,將鬼子和「老壽星」的影子拉得很長。長長的影子,奇形怪狀,「 老壽星」覺得像是在做一個希奇古怪的恐怖的噩夢。他陰著臉,心裡和眼裡埋著火,看著屍體焚燒得「吱吱」發響。
高個兒的鬼子,突然吆喝著做著手勢,要「 老壽星」跟著他回去。
「老壽星」劉三保扛著汽油桶,跟著高個兒鬼子憲兵回來時,清水池塘邊仍在火焰熊熊。清冷黝黑的星光下,飄散著燒焦的難聞的氣味。「老壽星」記得,就是那地方,春天楊柳開花時,毛茸茸的雪白的楊花漂滿在池塘的水面上。清水塘里的水清冽冽的,泛著圈圈漣漪。就是那地方,戰前天熱時,小家霆常坐在那裡釣魚。就是那地方,能聞到清涼的泥土味和水藻浮萍味兒,蛙聲常在塘邊響起。尹二在池塘里游水時,喜歡在那兒下水和上岸的。
「老壽星」突然萌發了一個奇怪的念頭。他身上穿的是那件黑不黑灰不灰由庄嫂拆洗過的舊棉襖和一條藍布棉褲。棉褲被狼狗撕爛了,甩搭甩搭露出了腳脖。他悄悄地將扛著的汽油桶蓋子扭松,將桶里的汽油往自己身上澆。使棉衣棉褲全部浸透了汽油。是在黑暗中不知不覺地乾的,高個兒的鬼子憲兵一點也不知道。
他吆喝著「老壽星」將汽油桶放回到卡車上去,嫌「老壽星」腿瘸動作慢,用刀脊在他背上重重抽了一下。「 老壽星」挨了打,悶聲不響,又被帶回廚房裡了。
回到廚房,他用眼睛尋找那把放在桌洞里的菜刀。刀放在那裡,鬼子沒有發現。想到剛才火焚女屍的情景,他心裡難過又感到噁心,看見刀放在那裡,他感到高興。鷹鉤鼻的鬼子憲兵來,示意要他趕快再燒開水。他點頭,點火續柴,在大鍋和湯罐里燒開水。
夜已深了。有幾個鬼子在屋裡興高采烈高聲唱歌。唱的什麼聽不清楚,從那種曲調聽來,又響又粗,歌聲兇惡得很。唱了好一陣子,才停止。鷹鉤鼻鬼子提了水瓶和水壺來,要「 老壽星」灌開水。「老壽星」乖乖地給他灌滿了開水瓶,自己又孤獨地坐在廚房灶前。
沒有人來管他,似乎將他遺忘了。他一天未吃飯,這時覺得肚裡有火,「咕嘟咕嘟」喝了一瓢涼水,胃裡空了,見灶邊有剛才飯鍋里剷出來的一些鍋巴,抓了一把嚼將起來。太餓了是沒有力氣的,他需要力氣。一會兒,蠟燭點完了,熄滅了,廚房裡一片黑暗。他已無處可以去睡了。渾身棉衣棉褲濕漉漉的,散發著濃烈的汽油味兒。所好灶里無火,他蜷縮在灶前,靠牆屈膝坐著,心裡像海潮衝擊,不能平靜。
許多往事都突然像演電影似的浮現在眼前,在這他決心犧牲生命前的時刻,他忽然想得很多也很亂。
想起自己那貧窮苦難的童年時光,吃過那麼多的苦。冬天總是穿著破單褲赤腳穿著破草鞋過冬。長到十多歲了,沒有吃過一次葷腥。
後來,當過花匠的學徒,當過泥瓦工,挨過師父的毒打,好不容易學會了手藝。不幸的是在蓋瀟湘路一號的大洋房時,那天從三樓的腳手架上一跤摔下來,跌瘸了腿,成了個殘廢。結果,留在瀟湘路一號看門做花匠了。不知該恨童霜威還是該感激他?是為了替他蓋房子跌瘸的腿,但又多虧他的收留。當然,也許他是出於憐憫,也許他是需要一個便宜的門房兼花匠。他們這些當官的辦起事來總是這樣,叫你吃了虧也還會感激他們。在瀟湘路的這些年,日子平穩,待遇低微。拿到的一點點相當於人家一半的工錢,僅夠喝酒。但吃得飽,穿得暖,東家有時也給點衣服鞋襪穿。同尹二、庄嫂在一起,還過得愉快。這家東家,童霜威不大管事兒,方麗清太精颳了,聽金娣一搬嘴就要熊人。馮秘書這人是不錯的,對下人平等,待人真誠。那個小少爺家霆,是小孩子,天真,可愛。其實,他也苦,沒有親娘,有了方麗清那麼一個後娘,夠他受的。他小小的年紀,老是一個人孤孤單單的。
也不知為什麼,他又一次地想起了童軍威。這位二先生參加守衛南京的戰鬥,會犧牲嗎?難說!那夜,尹二結婚,二先生突然回來,臉上的神色、氣勢,使人感到他是來訣別的。他是個有種的軍人,從小死了親娘,靠他大哥把他撫養大。我自己,從小也是沒爹沒娘的孩子,我知道二先生的苦楚。
尹二和庄嫂現在怎麼樣了呢?南京城正在大難臨頭!鬼子一定到處殺人放火強姦搶劫。他們也許到「 難民區」去了?誰知道呢?菩薩保佑他們!
明春,花園裡會是什麼模樣?那時,我一定早已不在人世了!但花兒仍會開的。種在花壇上和池塘邊的花種,有些會凍死,有些一定會發芽生葉開花的!一簇簇,一叢叢,鮮艷的花朵會迎風招展的。可惜,春天的時候,我不能去澆水鬆土了。那時,白髮蒼蒼瘸腿的劉三保,看不到這一切了!
此刻,多想喝點酒喲!倒不是貪圖那種微醺的滋味,是為了提神。但是哪有酒啊!
「老壽星」劉三保忽然挪身用手輕輕去摸那把菜刀。刀刃冰涼,他摸了一下,又放下了。他又摸了一摸灶頭上的那盒火柴。忽然,自己好笑起來,悄悄在心裡自言自語:劉三保啊!「 老壽星」!
今夜就是你的末日了!人叫你「 老壽星」不是開玩笑嗎?你算什麼「老壽星」呀?你是短命的「老壽星」呀!..他苦笑了,心裡繼續自言自語:「 唉,到了這步田地了,看到這許多東洋畜生!難道你還想活?你還活得下去嗎?他搖搖頭:不活了!一定不活了!老子要殺!要拼!
到了下半夜,風大天寒,他坐著,身上凍僵了。聽聽四下里一片死寂,他起身伸伸手足,活動活動。在黑暗中,摸起火柴,攥起菜刀。他知道,外邊客廳門前卡車旁邊有鬼子憲兵放哨,他決定不去那兒。先一會兒,他見廚房隔壁原先尹二住的房裡住有鬼子。就是戴眼鏡拽住狼狗不讓狼狗再咬他的那個日本憲兵。這個戴眼鏡的鬼子臉面比較和善,倒似乎還不壞,但能饒恕他嗎?不能!誰叫他也來中國打仗的呢?難道他就沒有開槍殺過中國人嗎?殺!媽的!一個日本人我也不饒!
他決定先摸到尹二原先住的這間房裡去,從這兒開始殺起來。
他從廚房裡踅出來,聽到房裡有人打鼾。他心裡興奮,跛著上去,在黑暗中輕輕推開門摸進房去。他腦門子上暴出幾條蚯蚓似的青筋,面色變紫,鼻孔一張一翕,喘著粗氣,尖尖的喉結在脖頸上吃力地滾動了幾個上下。尹二的小床上,睡著戴眼鏡的日本鬼子,眼鏡好像沒有戴,可能是睡覺摘除了。太黑暗了,看不真切。他眯著眼撲上去,用粗大多繭的左手撳住鬼子的胸,對準咽喉一刀,又一刀,再一刀。日本兵哼了一哼,掙扎了幾下,腦袋就離開脖子骨碌碌滾到地上了。他感到鮮血濺得到處都是,心裡高興,想:好呀!夠本了!
然後,他從床上拖下一條破棉絮,抱在手裡,又傴僂著身子悄悄踅進了吃飯間,吃飯間里沒有人。他沒有再走進去,怕驚動鬼子。正是鬼子好睡的時候,也許輕微的聲音鬼子聽不見。可是,何必冒這個險呢?他脫下了浸滿汽油的棉襖、棉褲,身上只剩下單衣、單褲。他把棉襖棉褲連同破棉絮堆在吃飯間的屋角,輕輕將幾把木椅搬到近旁。然後,他「嗤」地擦燃了紅頭火柴。
他想:就是燒不死你日本鬼子,寧可燒掉這大洋房,也不能讓你們這些龜孫住!
火著了!在浸透汽油的棉衣褲上熊熊地燃燒起來,照得紅光閃閃。「老壽星」劉三保有些心慌,綰起單衣袖管,攥著菜刀,出了吃飯間,通過走廊摸向家霆原先住的寢室里去。他估計那裡一定睡的有人。他要再殺一個、兩個..進去他怕被發覺,於是,他站在靠近樓梯旁的馮村那間寢室門口,緊攥菜刀等待著。
一會兒,火燒起來了,一股股濃煙充塞在走廊里,火光熊熊輝映。「老壽星」劉三保心情緊張。突然,聽到尖利的哨子聲,又有鬼子兵哇里哇啦的叫喊聲。已經驚動了鬼子!果然,有鬼子從樓上連滾帶跑地衝下來。他瞅準時機,迎面乾淨利落地劈頭一刀!
又狠狠一刀!鬼子一個倒栽蔥,跌到一邊去了。但後邊的鬼子開槍了,「砰!砰!」槍聲和濃煙中,白髮的「老壽星」劉三保扔出了菜刀,仆倒在樓梯旁的地上。鮮血,從他的胸口、腿上噴出來,無情地浸染在地上。
鬼子後來氣急敗壞地到處搜查,如臨大敵。最後判明:放火和殺人的,就是瘸腿的白髮老頭兒。火,被撲滅了。鬼子圍攏來,檢查這個穿單衣的老人,只見他怒眼圓睜,死未瞑目。奇怪的是這個有古銅色臉龐的粗壯老頭兒,兩條臂膀上都各刺著一條昂首騰飛的青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