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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卷 香港宦遊人,滿目興亡事 三

所屬書籍: 上 月落烏啼霜滿天

    年初一中午,在季尚銘家的盛宴中度過。

    午後,從山光道季尚銘公館裡回來,方麗清收到了兩個哥哥署名的一封來信,心情突然變壞了。本來是高高興興的,這會兒,哭紅了眼睛想心事,又拭著眼淚嘀嘀咕咕,一臉陰陽怪氣,使童霜威只能緊緊皺著眉,忍氣吞聲。

    自從第一次結識季尚銘後,一連好多天,季尚銘多次來邀請童霜威和方麗清到他那堂皇富麗的山光道寓所去吃飯玩牌。童霜威發現自己給季尚銘寫的一幅屏條已經用淡黃的綾子精裱了掛在廳堂里了。童霜威寫的是宋朝田錫的《江南曲》:

    金陵王氣銷,六朝墮霸業。

    白雲千古恨,空江照樓堞。

    虎丘羅蔓草,姑蘇委楓葉。

    懷賢思伍員,靈濤浩難涉。

    這是那天季尚銘擺下了文房四寶,童霜威即興寫下的一筆草書。見裱得精美,又掛在客廳醒目處,童霜威心裡倒有幾分高興。

    童霜威不愛賭錢,方麗清卻是沉湎其中,每次都能贏一點回來,間或輸多了,季尚銘總是上去代她扳回,或者也參加打牌,若有意若無意地「輸」錢給方麗清,使方麗清反輸為贏,賭興更高。童霜威在山光道季尚銘的寓所里,有時同高無量、向天驥交談,談得很乏味,也聽不到武漢方面有什麼驚人的值得關注的新聞或內幕;有時同諶有誼等下棋;有時同季尚銘散步聊天;有時吟吟詩或揮毫為季尚銘和他的一些索取墨寶的朋友們寫寫條幅和對聯。有時,則在樓下季尚銘的藏書室里翻閱那些線裝書和洋裝書。每當這種時候,心頭總遺憾沒有一個安定的環境和豐富的資料,可以容許自己將在南京時開了頭的《歷代刑法論》繼續完成。一疊在南京時寫成的初稿,壓在箱底隨同他從南京到了安徽南陵,又隨同他跋涉到了武漢,如今帶到了香港,仍安睡在大皮箱里,不知何日能繼續寫下去?

    童霜威的心情本來可以用兩句詩來形容:「 歲月無多人易老,乾坤雖大愁難著。」所好,有了季尚銘公館這樣一個消遣、吃喝的地方,解除了不少寂寥。季尚銘的招待是豐盛的。每次都是山珍海味雞鴨魚肉,他客人也真多,三教九流都有。童霜威見到了澳門聞名的賭王黃阿七,粵語影片的紅星梁翠薇,著名的皇后戲院的老闆鄺步庭,香港大學的名教授辛明治,寧波同鄉會會長裘寶天..

    季尚銘對童霜威始終十分尊重、十分吹捧。童霜威感到他那種出格的殷勤,心裡總不禁在想:為什麼他對我要這樣?為什麼?..

    當然,要解釋很容易:季尚銘有錢,又好客,也許不在乎一點招待費,他可能是個孟嘗君之類的人物。商人長袖善舞,必然要結交中樞要人。但,為什麼要對我獨加青睞呢?也許因為我在司法界有好名聲?也許他根本不了解我並不得意?心中揣著個悶葫蘆,童霜威雖然接受了季尚銘的好意,心裡的納悶始終未曾消除。

    今天,是大年初一。在香港過舊曆年,看著門上、牆上到處紅紙貼的春聯:「生意興隆通四海,財源茂盛達三江」、「 爆竹一聲除舊,桃符萬象更新」;聽著爆竹聲「 噼噼啪啪」連續燃放;看到人人見面都拱手叫「恭喜恭喜」、「 升官發財」;看到聽到不知哪裡傳來的喝酒猜拳聲和麻將牌九聲..童霜威和方麗清反而增多了一種流落異鄉的凄涼感情。

    爆竹聲「噼噼啪啪」響時,在感覺上常幻化為槍炮聲,提醒童霜威:中日之間戰爭正在進行。一早,從賣報小郎!那裡買來了新聞紙,看看消息,戰局依然不好。日軍在皖北進佔鳳陽,日機猛襲蚌埠,漢口和宜昌也遭轟炸。童霜威不禁想到:來到香港總算比較平安了,馮村不正仍在經受空襲之苦嗎?馮村沒有信來。早些天,聽季尚銘說起三月底國民黨要開臨時全國代表大會,童霜威曾寫了信到漢口給馮村,要他打聽一下確訊,估計總該快有回信了。為什麼馮村竟久不來信呢?他好嗎?在忙些什麼?

    年初一的早上,是在空虛無聊中過去的。十點鐘光景,張洪池來了,說是來拜年,又代表季尚銘邀請童霜威、方麗清去吃飯。去後,見季尚銘家因為過年,屋裡屋外煥然一新。門帘、窗帘、桌圍、沙發墊、果盤、茶具連同新貼的春聯都閃著金紅色喜慶的亮光。客廳中央的長條桌上高燒著一對雙喜大紅燭,兩旁茶几上供著用紅紙套扎的水仙、臘梅等盆景。賓客滿堂,向天驥突然回武漢去了,蕭隆吉、諶有誼、高無量等仍都在,大麥、小麥也打扮得格外嬌艷,笑臉迎人。大家都拱手恭喜,丫頭端來蓮心桂圓紅棗湯和元寶茶,又送上寸金糖。

    一會兒,方麗清坐上麻將桌同蕭隆吉、諶有誼等打起牌來了。

    童霜威則由季尚銘介紹了香港著名的星相家區琴心,並由小麥和張洪池陪同在小客廳里請區琴心看相。

    區琴心在香港以「科學星相」而出名,童霜威覺得此人江湖氣十足。他是個穿西裝的胖子,約摸四十歲年紀,戴副金絲眼鏡,說一口廣東官話,給童霜威看相後,說的不外是:「..印堂發亮,大吉大利。..最近要遇貴人,如能當機立斷,緊抓時機,將有鴻運高照。」張洪池聽了,馬上諂媚:「童秘書長,你要是鴻運高照了,可別忘了提攜我這個後輩!」小麥渾身搽得噴香,緊緊倚在童霜威身邊,腰肢扭來扭去,「咯咯」媚笑著說:「童秘書長要是鴻運高照了,我就拜你做乾爸爸!」童霜威雖覺得區琴心有江湖氣,聽到奉承吉利的話總是高興的,也不禁哈哈大笑。

    上午是嘻嘻哈哈打發過去的。午飯後,方麗清又上了牌桌。

    上午的牌還剩兩圈沒有打完,她手氣好,贏了不少,要把剩下的兩圈打完才能回去。季尚銘親自來陪童霜威聊天,說:「 童秘書長,選一天,我特備一桌猴腦宴請你和夫人來嘗嘗!」

    童霜威聽了覺得新鮮,說:「早聽說粵人嗜食乳豬,嗜食三蛇,嗜食果子狸,嗜食猴腦。別的我都吃過,這猴腦卻還沒有領教過,不知滋味是否鮮美?」

    季尚銘在大沙發上緊挨童霜威坐著,嗑著松仁笑了,說:「 聞名不如見面。改日我宴請,請童秘書長親口嘗一嘗,你就知道名不虛傳了!」

    兩人喝茶,又談起區琴心看相的事。

    季尚銘認真地說:「 區琴心平日專給達官顯要富商巨賈看相算命,十分靈驗,屢試不爽。他是個不奉承人的星相家,直言不諱。

    一次給香港金融界的一個大亨相面,他說那人要有禍事,那人笑笑不信,誰知第二天真的在車禍中喪生了!今天年初一,他給你相面,說了那麼多好話,是用黃金也買不到的。可不容易,該恭喜你。」

    聽季尚銘一介紹,童霜威有點將信將疑,心裡自然高興。三點鐘,方麗清麻將結束,贏了不少,心滿意足,不想再打下去輸掉,突然像個慈母似的推說家霆一人在家裡,她不放心,要回家看看兒子。只有童霜威聽了心裡明白她是胡扯淡。兩人就由季尚銘派他那輛漂亮的福特牌流線型轎車送回「六國飯店」。

    回到房裡,見家霆獨自坐在沙發上寂寞地看一本書。童霜威心裡微微有點歉意。近來,對這孩子太不關心了。孩子對父母的態度也冷淡,見父親和後母回來了,家霆起身,指指桌上,說:「 有封信!」

    桌上放著一封紅白藍三色花邊的挂號信。童霜威脫去夾大衣掛上衣架,說:「嗬,年初一郵差還送信,真好!」

    方麗清急急上前一看,說:「小阿哥來的信!」這當然指的是開綢緞莊的方立蓀。她帶著欣喜搶先撕開了信。童霜威也走過來挨著她坐在長沙發上,兩人一起看信。

    信是用毛筆寫的,字是商人那種記賬體的小楷,文句還通順:

    小妹妝次:

    來信收到,知你和妹夫在港一切均好,姆媽和我們全家均以為慰。姆媽近來福體尚算清健,只是年關已到,對你倍增思念,想起你常要流淚,睡不著覺。你們在港閑住,開支浩大,也無收益,倒不如回上海租界上來住住,既可節約,又能團聚。你來信又問起上海近況。上海租界雖被叫作孤島,一切與從前無異,仍是十分繁華。南京路照常非常熱鬧,四馬路會樂里照樣燈火輝煌。姆媽高興時還是到戲院劇場看申曲聽說書。大哥還是愛跑舞場,經常在晉隆西菜館請洋人吃大菜。你們千萬不要被謠言嚇壞。去年十二月初,是有日本陸軍列隊到公共租界遊行示威過,並沒有在租界上停留。浦東有個名叫蘇錫文的人出來成立了一個上海大道市政府,掛一面畫有太極圖的杏黃旗,日本人給他撐台,但他管不到租界上的事。租界是中立的,英美法是強國,日本人還不敢碰。所以你們回來,妹夫可以放心。聽說,在上海的中央要人和家眷很多。戰事也不知哪天結束,倒不如回上海來等待和平。

    有件事順便告知:昨天上午,以前吳江縣的江懷南縣長,找到我們綢緞莊來打聽你們消息,同我見面談了很久。下午,又到家裡看望姆媽,還送了不少吃食禮品。他看來還很得意。他說抗戰後他回了安徽南陵,上個月到了上海,住在東亞飯店,有些好朋友約他來滬有些事要辦。他說以後有空要給你們寫信,並說,他認為你們還是回上海好,不必在香港飄泊,讓我寫信時代他向你們致意。

    匆匆不盡,妹夫前問候不另。順頌

    儷安

    愚兄立蓀頓首

    民國二十七年一月二十八日

    童霜威看罷信,頭腦里複雜矛盾起來。這是一封勸他和方麗清回上海的信呀,真使他大費思索了!信上提到了江懷南,江懷南竟到了上海!想到江懷南,又使他想起了一連串悵惘的往事,心情更不平靜了。愣愣坐在那裡,不說話也不動彈,獃獃望著立地玻璃門外蔚藍色的天空、寶石藍般色彩的大海和飛翔著的海鷗,心裡有一種蒼涼、孤獨和沉鬱的壓抑感情。

    方麗清看完信,突然嗚嗚咽咽哭起來了,嘴裡嘀嘀咕咕發牢騷:「斷命仗呀!打得不知哪天才會停!我是一定要回上海了!

    一定!姆媽想我,我也想姆媽!老是在香港旅館裡開房間算是怎麼一回事呀!..」她發牢騷時,心底里有一張江懷南的殷勤笑臉在浮動。立蓀信上說:江懷南「看來還很得意」,使她十分欣慰。

    「狗走天下吃屎,狼走天下吃肉」嘛!自從離開南陵縣後,她心上常常思念江懷南。現在,思念之情更強烈了。去年夏秋之交,與江懷南同路到南京,在瀟湘路和蕪湖度過的幾個難忘的夜晚,以後,在南陵縣的匆匆短聚,都給她留下了難以磨滅的印象與甜蜜的回味。她本來一直想回上海,收到信,回上海的心意更堅定了。她嗚咽著,嘀咕著,要童霜威表明態度,決定去留,「你倒說呀!回不回上海?你怎麼不說話呢?..」

    她一雙酷似胡蝶的眼睛,包含在淚水中更增加了魅惑力,可惜聲音語氣並不嫵媚。

    童霜威耳朵都聽得起了繭,嘆了一口氣,說:「 要從長計議啊!」他發現兒子家霆停止了看書,用一種厭煩的眼神瞥了一眼方麗清。

    方麗清拭著眼淚,其實淚水並不多,說:「有什麼從長計議的?

    你算過賬沒有?這兩天,港幣又上漲了!坐吃山空,你不懂?」

    童霜威皺皺眉,說:「 經濟要考慮,政治更要考慮。我是政界人士,回淪陷了的上海不合適。」

    「怎麼不合適?」方麗清聲音刺耳,「 立蓀信上不是寫明白了嗎?在上海的中央要人也並不少。中央哪點對得起你?給你一官半職沒有?有什麼大的要人給你寫信請你到武漢或重慶做官的沒有?你不要指望在香港住著會有福祿壽三星飛到你家裡來!」

    童霜威不悅地說:「你懂什麼呀?現在是非常時期,抗戰進行了快七個月了。論理,像我,該留在武漢或者到重慶去。跑到香港來,已經不大像話了。再到上海去,怎麼行呢?人家要說閑話的呀!」

    方麗清生氣地噘嘴:「 什麼抗戰不抗戰?我講究實惠!回上海實惠就該回去,怕說什麼閑話!」

    童霜威起身踱方步,搖頭說:「我不能回去!」

    方麗清板著臉用酸辣的口氣說:「我非要你回上海不可!」

    童霜威不悅,踱著步不說話,悶悶地掏出金鏈拴著的金懷錶,「克」地打開錶殼來看時間。

    方麗清催促著說:「你怎麼不說話呀?」

    童霜威仍未開口,踱近玻璃落地門邊站著看海。家霆在一旁的沙發上坐著突然插嘴了:「 我不贊成回上海!上海給日本人佔了,爸爸怎麼能回上海?」

    方麗清虎著臉,氣從天上來,說:「你小小年紀,吃的是大人的飯。你躺下一橫,站起一直。你知道屁的痛癢?」

    家霆平時積蓄著對後母的種種不滿發泄出來了,說:「 我也不小了!反正這點道理我還懂!爸爸說得對,為了抗日,爸爸就不該往淪陷區跑!」

    童霜威心裡發悶,想:唉!季尚銘說人生處處是競爭,其實人生處處是選擇。如今,是留在這裡還是到上海?要我選擇了!家庭複雜了,她兩人,一個後母,一個前妻的兒子,爭吵起來,對我來說,我是贊成誰?同誰站在一邊?也是一種選擇!做人,豈不是時時處處都要面臨種種選擇?

    方麗清寸步不讓,說:「你翅膀硬了是嗎?你不全靠我們大人養活嗎?該你做我們的主還是我們做你的主?」

    童家霆也寸步不讓,說:「 你不對嘛!在武漢,你哪天不吵?

    吵著要回上海,吵著要來香港。現在到了香港了,你又吵著要回上海,你還有完沒完?」

    方麗清大哭起來,頓著腳將怒氣轉移到童霜威身上:「 好呀!

    你們父子倆一起來欺侮我!好呀!我同你們在一起氣真受夠了!

    我倒要看看我說話算不算數,誰不回上海誰就留在這裡。反正,我是走定了!我一定要回上海,我說話算數的!我要是不回去,我就將方字倒轉來姓!」

    童霜威怕聽哭聲,感到為難,轉身懇求地說:「 唉!大年初一,鬧得不可開交,像話嗎?麗清,冷靜點嘛,什麼事不好商量?」

    家霆卻直通通地說:「 誰要走誰走!反正我認為爸爸不能去上海,我也決不去上海!」

    方麗清氣得嗓子都沙啞了,冷笑一聲說:「好!我去訂票!你們在香港住下去吧!住到頭髮白我也不管!」

    童霜威嫌家霆對方麗清態度不好,為了轉圜,責怪家霆說:「家霆,你是小孩子,大人在商量的事,你不要多嘴嘛!」

    家霆突然站起,說:「 我出去!你們商量吧!不過,我也不是什麼也不懂的小孩子了!是非我還是清楚的。不要老是把我當作什麼也不懂的小孩子看待。比如,粵漢路上,金娣的死,我就忘不掉。我也明白,誰虐待她,她的死誰該負責任!現在,要去上海,無論如何,我反對爸爸去!」說完,他兩手插在褲袋裡,頭也不抬地開門走了,只聽到門「砰」的一響,腳步聲遠去。

    童霜威心裡一刺。這一刺,是由於家霆提到了金娣的死責任應該誰負,也是由於他明顯地感到家霆身上陸續所起的變化。這孩子,確實不是那種毫不懂事的小少爺了!確是有是非感的初中學生了!家霆的話不多,可是很尖銳,很有力量。有力量,是因為話講得中肯,正確。他很少同家霆談心,家霆跟那個黃先生補習後,總是看報、看書。生逢亂世,在有戰爭的環境里,是容易使一個孩子衝破蒙昧越來越懂事的。他看看家霆丟在沙發上的書,是一本魯迅的《吶喊》,孩子專看這些書!童霜威心裡充塞了一種無法描繪的感情,他自己也很難準確說出是一種什麼感情。

    方麗清也被家霆的話猛烈一刺,這一刺一直刺到心上。家霆說:「金娣的死,我就忘不掉!我也明白,誰虐待她,她的死誰該負責任!」這話指的是誰?方麗清聽了最膽寒。方麗清雖不怕做虧心事,卻怕有因果報應,怕金娣死後變了冤鬼會在陰間告狀。..

    家霆雖走了,鋒利的語氣仍在耳邊。方麗清又氣又怕,家霆一走,她頓時用手帕捂住臉,「 哇———」的一聲哭著跑向里房,撲在顫悠悠的席夢思彈簧床上「嗚嗚」地哭起來。

    童霜威一籌莫展,走進里房靠近大床勸慰著說:「麗清,別哭!別哭!」一點用也沒有。方麗清乾脆拉開被子連頭也蒙起來,「 嗚嗚」地哭。他懂得方麗清那種老陰天的脾氣。今天是和緩不過來了,也許睡一夜明天可以起變化。只好無聊地在房裡蹀躞了幾個來回,又走到陽台上去看海。

    寶藍色的大海,在陽光下像一匹錦緞微微搖晃起伏。童霜威覺得海的起伏正像自己此刻的心境,動蕩不定。海上的各式純白的郵船,黑色外殼、白色船艙、紅色煙囪的輪船,海邊飛翔的白身紅嘴的海鷗,構成了一種色彩鮮麗而和諧的畫面,使他想到:只要在這裡坐上英國的「皇后號」或者美國的「總統號」大郵輪,馬上可以回到上海去。但是,怎麼能回去呢?也不是不思念上海。上海離南京近,離蘇州近,離丹徒近。上海不像香港,上海是他童霜威熟悉而有感情的地方。回到上海,會有一種回到家鄉的感情。雖然這樣懷想,能回去嗎?雖然上海有租界,究竟是「 孤島」呀!除非是奉派留在上海或者是奉派去到上海有使命,才可以在上海租界上盤桓。我童霜威在此時此地去到上海,意味著什麼呢?自然是意味著對抗戰喪失信心,意味著對抗戰消極失望, !敵人正在那裡處心積慮拼湊漢奸傀儡政府。北平去年十二月成立了以王克敏為偽主席的「中華民國臨時政府」;在南京,傳說日寇也在要成立什麼「中華民國維新政府」。我從武漢來到香港,已經可說是不合適了,怎麼又能從香港往上海跑呢?想著想著,更心煩意亂了。又從陽台上回到房裡來,房裡方麗清的「嗚嗚」哭泣聲已經停歇。到里房門口張望了一下,見方麗清毫無動靜,好像是睡了。他嘆口氣,又踱起方步來,在藍色的地毯上一步,又一步..

    他很想找誰去談談,散散心。找誰談呢?在南京時,他辭職後有過的那種寂寥感與孤獨感,現在仍一樣有。即使在季尚銘山光道的公館裡,在熱熱鬧鬧的芸芸眾生中,他也還是沒有擺脫內心裡的這種帶著苦味的感情。此刻,離得最近的蕭隆吉一定不在「 六國飯店」自己的房裡,他不是仍在季尚銘公館裡賭錢,就是在外邊神出鬼沒地社交。此刻,住在海陸空旅館裡的諶有誼,肯定也不會在家。諶有誼是個面目可憎言語無味的人,同他談話,常使人感到他謹小慎微。他有個習慣:聽你講得多,自己說得極少,對什麼事都不置可否。他是新從武漢來的,同武漢的朋友們又有密切聯繫,問他:「武漢情況怎樣?」回答是:「同以前差不多!」童霜威提出要求:「有些什麼新的消息?」回答是:「沒有聽到什麼!」「和與戰的問題如何?」回答是:「誰能說呢!」像這樣的人,誰樂意同他談,誰又愛同他交往呢?

    童霜威無聊地往沙發上一坐,心裡懊喪透了。嘆了一口氣,又嘆一口氣。不回上海的決心是下定了,該如何使方麗清能打消回上海的念頭呢?想到這,忍不住要嘆氣。

    正在愁悶,忽然,門上「篤篤」響了兩下。

    他起身上前,開了門,出乎意外,看到門口站著的是謝元嵩!

    他不禁「呀」了一聲,笑著馬上拱手說:「啊,恭喜恭喜!真是幸會!真是高興!什麼風將閣下吹來的呀?」

    謝元嵩戴頂灰色兔毛英國禮帽,穿一件團花藍綢面的駱駝絨長袍,氣色比在南京時更好了。他右手夾著雪茄煙,咧著嘴一邊哈哈笑,一邊嚷著「恭喜恭喜」,跨步走進房裡來,脫下禮帽,說:「 你我知交,分別後,常常想念。但實在太忙,我大部分時間在廣東,只偶爾來香港。聽說你在香港,幾次都要來看望你,臨時總是有事打了岔。前些天,我讓一個中央社的記者張洪池帶信給你,要請你吃飯並請你看看潮州戲,想必他一定說過了?」見童霜威點頭,謝元嵩在沙發上坐下,自己掏出打火機來,點火燃著滅了的雪茄,抽了一口,房裡頓時布滿了嗆人的濃烈雪茄煙味。他又口若懸河地說:「今天是初一,我趕著來給你和嫂夫人拜年,並抽空來談談。今晚,我請你和夫人在廣東同鄉會吃飯,然後陪你們看戲。」

    童霜威本來對謝元嵩頗有一些不滿:來到香港一個半月了,明明知道謝元嵩常來香港,他卻偏偏不來見次面,實在於情理不合。難道做了兩廣監察使,抖起來了?現在他來了,又說了些甜蜜話,氣立刻消了,說:「 不敢當,不敢當!你忙,我知道。其實,你我知交何必客氣。」

    謝元嵩忽然問:「嫂夫人和公子呢?」

    童霜威用手指指內房,說:「 她不太舒服,睡著了。家霆出去了。」他忽然想起家霆和謝元嵩的兒子謝樂山是同學,順口問:「嫂夫人和樂山他們好嗎?」

    謝元嵩嘆息一聲,說:「 唉,都留在上海租界上了。抗戰爆發後,南京炸得實在太凶,只好讓他們去上海租界上了。本來,只以為像打八圈麻將似的,仗打不長的。沒想到不宣之戰竟越打越沒個盡頭了。她們留在那裡,我實在不放心,也感到冷清。上海租界現在成了孤島,日本虎視眈眈,正在積極準備成立偽政權,復興社在租界里留下了潛伏組,對準備做漢奸和同日方合作的人施以暗殺、綁架,造成不少血案。日本人為了對付不肯做漢奸的人,也收羅流氓幫會,製造許多恐怖事件,想去看看家人也不可能。你知道,我喜歡自由,又素來樂天,才能排遣寂寞,自得其樂。不然,離開老婆孩子怎麼受得了!」說罷,哈哈一笑。

    童霜威給謝元嵩沖了一杯茶,不由得將心裡關心的事提了出來,說:「我黨臨時全國代表大會是三月底開嗎?」

    謝元嵩翻眨著大眼睛,咧著嘴嘆氣說:「 是聽這麼說。不過,你別認為這次大會有什麼了不起。我看,是一次無所謂的會。我今天正是要來告訴你點見聞哩。」

    童霜威看他那臉色,帶三分神秘,說:「我洗耳恭聽。說實話,來香港後閉塞得很,真希望聽你談談了。」

    謝元嵩捧起茶杯,品著茶說:「我的消息從可靠方面來。這次臨時全國代表大會決定在漢口開。聽說最高當局有個意圖,認為抗戰已經開始,過去秘密的小組織形式不合需要了,要來一個大組織,把!” !” 、復興社和改組派什麼的都團結起來,以此為中心,用統一意志、集中力量為借口,把各黨各派解散,來一個『 一個主義、一個黨、一個領袖』的運動..」

    童霜威忍不住笑了,說:「怕是一廂情願吧?人家**肯解散、肯合併?」

    街上有摩托車駛過,「啪啪啪」的聲音震人耳膜,響了一陣,消逝在遠處了。

    謝元嵩抽著雪茄說:「 當然不肯!辦不到!人家不是傻子!

    奴才般的什麼青年黨、民社黨吞得掉,**可是塊大石頭,吞不下去的。」

    童霜威問:「這目的既然達不到,會形成一種什麼局面呢?」

    謝元嵩做著手勢答:「 實際是:你不接受合併,我就集中起來更加把槍頭子對著你!」說到這裡,哈哈笑起來。

    童霜威也被他逗笑了,說:「 不過,解散國民黨內的一切小組織,我看也未必辦得到。」

    謝元嵩朗朗笑道:「天曉得!天曉得!其實,最高當局又何嘗不要小組織?他是不要人家的小組織,首先不要汪精衛先生的小組織,真是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另外,聽說是要取消預備黨員制,設立一個三民主義青年團!最高當局自己當團長!你這懂了吧?他要抓青年!」

    童霜威思索著說:「特務組織怎麼辦?」

    謝元嵩瞪著兩隻蛤蟆眼,說:「特務組織怎麼會取消呢?那是他的心肝寶貝肉,是他的通靈寶玉呀!換湯不換藥罷了!我只告訴你一件事:你那位在南京瀟湘路的高鄰———葉秋萍,紅得發紫哪!聽說,現在除了搞他原來的那套特務工作外,又給他了籌備成立三青團的任務。這你該明白了吧?」

    聽謝元嵩提起葉秋萍,童霜威眼前就浮現出了葉秋萍那兩隻蛇一樣的眼睛、瘦長清癯的面孔和矜持作態的舉動,嘆口氣想罵一句,忍住沒有罵,忽然想到管仲輝,問謝元嵩道:「 聽說管慎之的近況嗎?」

    謝元嵩搖頭,說:「 他是參加守南京的,雖然南京死了幾十萬人,卻沒聽說他盡忠報國!我看,他死不了!他是員福將,歷來打仗,連彩都沒掛過。他是個滑頭,不像我這人忠厚老實。我猜,南京失守之前,他一定早腳底擦油溜了!」

    童霜威不禁想起童軍威來。軍威是下級軍官,不可能有在南京淪陷之前就逃跑的機會。他怎麼樣了?想著軍威,愣怔在那兒,有點發獃了。

    謝元嵩咧著蛤蟆嘴,忽然說:「上個月,我到武漢去了一趟,見到了你過去的那位秘書,他是叫馮村是不是?現在,干新聞記者了!看樣子,挺活躍。」

    童霜威想:馮村久不來信了,原來他幹了新聞記者了!看來一定是忙啊!..一邊想,一邊點頭。

    謝元嵩見童霜威點頭,又說:「你那秘書可是個能人。他在武漢上上下下關係好像都兜得轉。我在好幾個場合見到過他。但聽人說,他戴著紅帽子,思想左傾。有人甚至說他跟**有關係,懷疑他也是**。」

    童霜威插嘴說:「 不,他不是**!」他辯解,只不過是一種過去多年養成習慣了的保護馮村所要講的例行話。在他思想上,馮村主張抗日,有時也好像有點同情**,但馮村不「 像」**。為什麼不「像」?他說不出。怎麼樣才「像」**,他其實也說不出。主要的大約是馮村對人對事的態度從來不是很「 強硬」的,也不「激烈」,而是娓娓說理。馮村有時簡直好像是個毫無「火氣」的人。這樣的人,似乎就不會是**。他不禁關切地問:「你是聽誰說的?」

    謝元嵩的雪茄又熄滅了,他把半截雪茄拿在左手裡玩弄,說:「我和你之間,交稱莫逆。我得提醒你一句:一方面,別讓你過去的這位馮秘書連累影響了你;另一方面,有個人,你要小心防一防。」

    童霜威吃了一驚,問:「誰呀?」

    謝元嵩略帶神秘地說:「張洪池!他表面上是個記者,實際是葉秋萍的爪牙!說你從前那個秘書馮村是**的,也是他。可能,他們從前同過學,是不是?」

    童霜威倒吸了一口冷氣,心裡不禁想:唉,真複雜呀!這個特務,他老是盯著我,老是在季尚銘家幹什麼呢?又想:馮村很久沒來信了,不知他好不?會出事嗎?..想著,不禁說:「 現在,聽說武漢比從前言論開放得多了。我以前的那個秘書,總不會有什麼無妄之災吧?」

    謝元嵩咧著蛤蟆嘴搖搖頭:「誰知道呢!不過,看問題也不能只看表面。儘管就要召開什麼國民參政會,民眾運動也在開展,但有些**操縱的抗戰救亡團體,胡鬧得厲害了,還是要被封閉的。」

    童霜威不知為什麼,又想起了民國十六年的清黨,又想起了柳葦,雨花台..他嘆了一口氣,心裡充滿了一種厭倦政治的心理,說:「同日本的仗打成這個樣子,還是團結的好,還是一起先抗日的好。中國已經容不得再兄弟鬩牆了!」

    謝元嵩也嘆口氣說:「說實話,中國這是抬上棺材在抗戰。人家日本那是什麼武器?我們一點破槍爛炮算什麼!汪先生是個有眼光的人,又是個說老實話的人,只是現在連老實話也不大敢講了!在武漢,**的言論佔上風,我有點反感。壓一壓他們也好。你那個秘書,人能幹,但要小心別去沾**。你可以寫信給他,教誡教誡他。」

    海上輪船的汽笛聲和哨音從落地玻璃門傳進來,也有電動摩托艇在海上駛行的「啪啪」聲。聽到這種聲音,使人能想像得出大海的浪花正在舒緩撞擊著灘岸,海邊正有宜人的空氣和清風。

    童霜威點著頭,心上仍被剛才謝元嵩說的張洪池的事苦惱著,說:「張洪池常來找我,你看他是為什麼?」心裡又在埋怨:你既知張洪池是葉秋萍的爪牙,為什麼上次還讓他帶信給我?謝元嵩兩隻蛤蟆眼瞪得很大,說:「 這些神出鬼沒的傢伙,誰知他們要幹什麼?不過,這傢伙不但誰出錢就給誰賣命,還是個敲竹杠的祖宗,慣會勒索,你得防一手。我告訴你,香港複雜,你不也常去季尚銘處嗎?他那兒是藏龍卧虎之地!我這兩廣監察使,自知不值錢,貪贓枉法自上到下舉世滔滔,我監察個屁!我既監察不了你蔣家的天下,也監察不了你陳家的黨,我實際是大廟裡的韋陀,站在那兒擺擺樣子的。可是在香港,卻很值錢,商人們都想巴結我。不過,我向來忠厚老實,潔身自好,盡量保持距離,不深交,免得有無妄之災。」

    聽謝元嵩說「 忠厚老實,潔身自好」,童霜威暗自好笑。謝元嵩貪財好色,並不檢點,這種厚顏自翊的脾氣歷來是他的一種障眼法。但謝元嵩在香港確實未常到季尚銘公館去。為什麼?謝元嵩是個老於世故的狐狸,他在香港對有些人抱謹慎態度,看來也是真實的。童霜威忍不住問:「季尚銘此人如何?」

    謝元嵩搖頭,把一直在手裡玩弄的半截雪茄扔在煙灰缸上不要了,說:「還弄不清!此人是大富翁,娶了個愛穿男裝的非常漂亮的日本婆娘,死了!他很巴結官場中人,手面闊綽,請我吃過兩次飯。我同他不願多來往。在未摸清底細前,我同任何大商人是不願深交的。」

    童霜威沉吟起來,下意識地聽著海上傳來的電艇的「 啪啪」聲,似乎能想像出電艇正歡暢地在海面上畫出一條優美的弧線來。謝元嵩突然又說:「 我以前為你介紹江懷南,因為那是個好人,可靠。對了,你知道他怎麼了?」

    童霜威說:「他原本留在家鄉南陵,最近聽說到了上海租界上住著,詳情不了解。」

    謝元嵩嘆口氣說:「要是不打這場爛仗,你們在吳江也快辦出一番事業來了。真遺憾哪!」他搖著頭,說到這裡,突然站起身來,整整衣襟,說:「老朋友見面,談起來就沒個完。我實在太忙,另找機會暢敘吧。香港地方不錯..」說到這裡,他放低了聲音,笑著說:「可惜你有美貌的夫人監視。不然,名士在此風流風流,美人如林,燕瘦環肥,我勸老兄不要太拘謹。」

    童霜威苦笑笑,說:「好說好說..」

    謝元嵩又說:「 今天,我算專誠來給你拜個年,並約你晚上在廣東同鄉會吃晚飯,然後看潮州戲《玉堂春》。你沒看過潮州戲吧?很不錯的。演《玉堂春》的坤角才十八歲,真有沉魚落雁之貌,音寬嗓亮,清雅脫俗。你一定要去捧捧場。到時候,」他看看手錶,「六點半鐘,我派車子來接你。同夫人一起來!」

    童霜威點頭,心裡倒有三分感激謝元嵩這種對待老朋友的親熱態度。大年初一,客居香港,不但來拜年,還請吃飯;不但請吃飯,還請看戲。但想到方麗清在鬧彆扭,家霆也外出未歸,不想去吃飯,說:「麗清身體不好,吃飯免了,我來看看潮州戲吧!」謝元嵩也不堅持,說:「 好好好,那一準七點半鐘派汽車來接你去看戲。」

    謝元嵩蹣跚著走了。童霜威送走了他,看看懷錶,已快六點鐘了。回到房裡,靜悄無聲,心想:家霆不知哪裡去了?當然,可能又到他那補習老師處去了。走進內房,見方麗清仍舊蒙頭睡著,他嘆口氣,上前勸慰著說:「麗清,起來吧!謝元嵩來拜過年了,約我們吃過晚飯去看潮州戲。你起來打扮打扮,一會兒車子來接。」

    但,一點迴音也沒有。方麗清像死了,也像睡熟了,根本不理睬。童霜威又說了一遍,用手去推方麗清的肩膀。方麗清仍舊一動也不動。他明白:方麗清今天是不會開口了,晚上是絕對不會一同去看戲的,心想:這個家呀!成何體統了!還像個家嗎?又無可奈何,只好走到外房,來來回回踱方步,又到陽台上看海,心裡不覺吟起劉禹錫!的詩來:

    彌年不得志,新歲又如何?

    念昔同游者,而今有幾多!..

    吟著詩,他想起了在南京丟官時的心情,想起了往昔過年時的歡樂景象,想起了瀟湘路,想起了柳葦,想起了現在的不如意..

    牢騷之中,隱含著不甘無為的激情,心事歷落,不能自已。

    七點半鐘時,謝元嵩派來的「別克」黑色轎車果然準時前來迎接。

    街上,燈火燦爛輝煌,五光十色的霓虹燈跳躍變幻。皇后道兩邊店家張燈結綵,櫥窗布置一新。遠遠近近都有爆竹聲,瀰漫著舊曆年的熱烈氣氛。這種氣氛與內地不同,帶著廣東味兒,也帶著洋味兒。各色漂亮的汽車穿梭賓士。沿街,衣著華麗、俚俗的行人們,擁擠穿行在商店玻璃櫥窗前和騎樓下,熙來攘往,發出歡快的說笑聲。大年初一的夜間,到處都分外熱鬧。

    車子將童霜威接到了一幢張燈結綵貼著春聯的三層深灰樓前。有人在門口等著迎候。童霜威一下汽車,掏了一個紅包給司機,一個穿棕色長袍的廣東中年瘦子上來打躬迎接。他身後站著幾個梳飛機式菲列賓髮型的西裝年輕漢子。童霜威遞了一張名片,換來了一片恭喜發財聲。中年瘦子用廣東官話連聲說:「 童老爺,請!請!請!」就見一個穿藍色綢緞短夾襖的漢子伸出一根拴著爆竹的竹竿,「乒乒乓乓」放起來了。鞭炮紅紙的碎屑濺跳得到處都是,空氣里充滿了嗆人的硫磺火藥氣味。在一片「 恭喜高升」、「恭喜發財」的嚷嚷聲中,童霜威被延請上了二樓。

    中年漢子恭敬地用廣東官話說:「 謝監察使一會兒來,請童老爺先休息休息。等會兒看戲在隔壁樓下大廳里。」

    童霜威少不得又掏了一個紅包給這漢子。

    二樓上的一間廳堂里,掛著彩色琉璃的麒麟送子燈,綠色八角形的珠子宮燈,綴著流蘇的大紅吉祥如意燈..童霜威聞到一陣鴉片煙香。中年漢子將童霜威請到一間掛著花帘子的房門跟前,一掀門帘,叫了一聲:「童老爺來了!」

    童霜威一看,門內除紅木桌椅和一對沙發外,有粉藍色地毯、落地玻璃鏡、閃亮的電燈,一張華麗的鴉片榻,還有一個穿著紅絲絨旗袍抹口紅塗脂粉的妙齡女郎,笑著迎到門口來招呼。煙榻上點著煙燈,放著鑲玉的煙盤、一支湘妃竹的鴉片槍。這香港,連金龍酒家等大菜館裡都備有煙具讓人抽鴉片,白天或晚上,到妓院里叫「條子」來陪伴喝酒抽煙的風氣很盛。可是童霜威從來不願抽鴉片,自命是學者風度,又幹了多少年司法工作,加上有點潔癖,不喜歡在妓院一類地方捻花拈草。雖知這是此地招待貴客的普通方式,一看就停住了腳步,對陪著來的廣東中年漢子說:「 我不抽煙,給我換個地方,喝點茶休息休息吧。」過年可不能觸人家的霉頭,他將早先帶著的「 紅包」,又掏出一個,笑遞給那個女郎。女郎連聲恭喜道謝。

    廣東漢子似乎從童霜威臉上看出不可勉強,連連點頭說:「 好好好!好好好!」

    他馬上帶著童霜威到另一間明窗淨几擺設著沙發、桌椅,陳設得潔凈雅緻的房裡,說:「童老爺請坐,馬上敬茶來。」

    燈光明亮,童霜威在沙發上坐下,感到無聊,心裡也有牽掛。剛才出來時,方麗清仍躺著不起床也不吃飯,家霆也未回來吃飯。

    他自己叫僕歐從樓下餐廳里送了碗明蝦面胡亂吃了,汽車一接就匆匆來了。其實,心裡根本沒有什麼興緻看潮州戲。現在,乾等著,感到不自在了。謝元嵩不知在忙些什麼?早知如此,不來也可。正想著,沒料到門上「篤篤」一敲,門悠悠地開了,張洪池出現在門口,拱手連叫:「恭喜恭喜!」

    童霜威心裡想:嗨,這傢伙老盯著我幹什麼?自從聽謝元嵩揭了張洪池的底後,童霜威對他印象壞極了,又不想得罪他,心想:小人嘛!在香港一準是東跑西顛,搜集情況打小報告去漢口的。只能敷衍,不可冒犯。因此,裝出笑容,說:「 啊!恭喜恭喜,你也來了!」

    張洪池用兩隻老像生氣的眼睛看看童霜威說:「 是呀,聽說看潮州戲,而且演《玉堂春》的是我們謝監察使親自捧場收作乾女兒的坤角,怎麼能不欣賞欣賞?我是不請自來了!」

    童霜威想:他消息倒是靈通,說:「看潮州戲,我是有生以來第一遭。謝元嵩約我來看,我就來了。」

    張洪池在童霜威右邊的一隻小沙發上坐下,從茶几上的煙罐里取香煙,點火吸著,說:「你怎麼不去抽幾口鴉片?」

    廣東中年瘦漢子端著一壺新沏的熱茶來了,恭恭敬敬地替童霜威和張洪池斟了茶,又恭恭敬敬地退出。

    童霜威回答張洪池說:「我從不抽那玩意兒!」心想,要是我抽鴉片給你看見了,少不得又有個把柄給你抓住好敲竹杠了。

    張洪池豎起大拇指正氣凜然地說:「好!你不抽鴉片、不捧坤角,在香港連舞廳妓院也不跑!了不起!新生活運動這麼多年了,可中央要人們來香港吃喝嫖賭都沾的人太多了!聽說謝監察使是處處逢場作戲的!」

    童霜威從張洪池的話里,聽出他對謝元嵩並不友好,估計他來是給謝元嵩一種威脅的。想起謝元嵩罵張洪池是「 敲竹杠的祖宗」,心裡明白了大半。看來,張洪池又在打謝元嵩的主意,想敲謝元嵩一筆竹杠。聽他這麼說,自己也不好答腔,心裡慨嘆:說起來,我們這些人的官兒也不算小了,可是對特殊人物也只能側目而視,聽任橫行,讓他們三分。上面要玩弄特務政治,你有什麼辦法?張洪池蹺著二郎腿,掏出茶几上「 黃金龍」煙罐里的香煙,將剛吸一半的那支煙扔在痰盂里,點火吸煙,突然嘆口氣說:「 沒辦法!香港開銷太大,法幣還在貶值,對港幣的兌換率老在變化。我們做記者的,老是受窮字的折磨。不像你們,隨時有人送錢上門。我們,全靠自己流血汗。最近,我想去趟澳門,賭它一賭!看能不能從輪盤賭上碰運氣撈一點外快。」

    童霜威聽他說「隨時有人送錢上門」,馬上說:「我..我哪裡隨時有人送錢上門呀?」

    張洪池大口吸煙說:「我估計,季尚銘送過錢給你!」

    「沒有!」童霜威斬釘截鐵,「沒有的事,絕對沒有!」

    張洪池笑笑,說:「暗的不說了,說明的吧?童太太打『沙蟹』、打麻將,每次輸了一大堆,不都是季尚銘給扳回或放牌補上的嗎?哈哈,有目共睹。」

    童霜威無話可說了,只好默然不語。同張洪池坐在一起談話,是要短壽的。只感到如坐針氈,心裡老是懊悔:今天不該來!他估計張洪池很可能又要提出借錢,誰知張洪池並沒有,卻說:「 童秘書長,我並不向你借錢,你何必把自己說得太清高。我這人哪,最正氣!有人同我談過價錢,要我寫捧場的文章。我對他說:「我張某人窮雖窮,是想捧誰才捧誰!我最講義氣,誰對我好,我可以兩肋插刀。我是個忠義堂上轉世的人物。」

    童霜威不想聽他嘮叨,心裡很不受用。幸好,這時聽見「 篤篤」的敲門聲,門開了,站在門口的是先一會兒引路上來的廣東中年瘦漢子,打著躬說:「童老爺,請去看戲!」發現張洪池也在,又補著說:「張老爺,請去看戲!」看來,他也認識張洪池。童霜威像被解了圍,如釋重負地站起身說:「走吧,去看戲!」

    張洪池又換一支煙,說:「你先去吧,我要過一會去。」說著,依然蹺著二郎腿抽煙。

    童霜威也不再約他,說:「 好,我先去。」隨著廣東中年漢子走了。

    下了樓,從一處走廊里穿出去,繞過一處有玻璃天棚罩著的天井,又穿過一個懸著「 雙龍搶珠燈」的月牙門,進了一個點著龍鳳燈有戲台的大廳。廳里已經熙熙攘攘坐滿了人。廣東中年漢子請童霜威到前邊第一排去就座。

    謝元嵩正同一些穿西裝的、穿長袍的大亨模樣的人坐在第一排上。第一排的座位前放著一溜橫桌,上面擺著蓋碗茶、瓜子、花生、蜜橘、蘋果和糖食。童霜威一到,謝元嵩咧著蛤蟆嘴哈哈笑著上來握手,並為童霜威一一介紹,少不了又是一陣恭喜恭喜,童霜威也記不住人名,反正都是些商界、銀行界的頭面人物。童霜威被請在第一排中間的一個位置上坐下來。謝元嵩回到自己原先坐的位置上坐了下來。

    戲台兩側的一副紅紙對聯是:

    玉童行兵,雷鼓雲旗雨箭風刀天作陣;

    龍王夜宴,月燭星燈山餚海酒地為盤。

    忽然,「罄哐!罄哐!」開演前的鑼鼓聲打響了,震人心魄。鑼鼓聲同喧鬧的人聲、混濁的煙味攪和在一起,童霜威渾身躁熱,感到血壓升高,胸口發悶,不禁嘆氣搖頭。

    鑼鼓聲足足打了有十分鐘,幕揭開了,掌聲「 嘩嘩嘩」地響起來。台上右邊門裡鑽出一個戴著「 加官」!假臉的角色來,穿的高底靴、紅蟒袍,戴的一品冠,左手舉著一張有「加官進爵」四個字的金牌,右手抱著牙笏,踩著「台台乙台乙台台」的鑼鼓點,倒著碎步跳來跳去,忽高忽低,忽左忽右。鑼鼓聲配合著「 加官」的舞步,「罄哐罄哐」響個不停。

    童霜威心裡明白了:不好!這是「 跳加官」呀!當年,他在上海時,上海一些青紅幫的頭面人物過生日或給死去了的父母做陰壽時,為了「打抽豐」,唱堂會時,邀請了官場中人,總要來一出「跳加官」的;邀請商界人士,就在「跳加官」後讓勾金臉、穿綠蟒袍的財神爺,手攥黃金萬兩的牌子上台「跳財神」。目的是給看戲的人來個吉利兆頭,然後就攤開捐簿,請你布施。看來,今天謝元嵩為了捧女角,也來的這一套。怪不得張洪池現在不來,說要過一會來。看來,張洪池懂得花樣經,不來做冤大頭呀!

    雪茄煙味,香煙味,脂粉味,香水味,瀰漫在空氣中。果然,頭戴「二郎叉子」盔頭、手攥「得財進寶」牌子的財神爺也上台跳起來了。

    童霜威心裡正打著疙瘩,台上加官和財神仍在大跳特跳;台下,兩個穿長袍的男人陪著一個十七、八歲穿桃紅軟緞旗袍的美麗坤伶走過來了。坤伶年輕,長得嬌滴滴,笑得甜蜜蜜,手捧一本捐簿,兩個穿長袍的看來是戲班的頭子,一個捧著墨盒,一個執著毛筆,哈腰點頭地上來,先請童霜威隔座的一個禿頂大胖子寫上捐款數字,大胖子接過筆來,就著年輕坤伶手上的捐簿,一筆一畫寫了一個數字,下邊又一筆一畫簽了名字。

    童霜威不禁暗罵謝元嵩:真見鬼呀!同你相交,你說起話來頭頭是道,可是每每不知在什麼時候會突然吃你的虧!你捧坤角,你敲商人的竹杠,打他們的抽豐,我都不管!可你為什麼要把我帶上呢?

    那身材苗條的坤伶已將捐簿捧到了童霜威面前,甜甜地笑著在叫:「老爺!..」兩隻會說話的丹鳳眼流光閃爍,似乎是說:「多寫一些吧!」

    童霜威忙拿起遞過來的羊毫筆,一看,簿子上寫的是:「 潮州龍鳳戲班為購置戲裝並救濟貧病潮州戲藝人來港義演敦請官商各界父老慷慨解囊募捐簿」。再一看,禿頂大胖子第一個簽寫的數字是「壹仟元」。

    童霜威心裡叫一聲苦:一千元,豈非太冤?這數字委實太大,夠全家在香港節約住一個半月了!上次為張洪池的五百元,已經引起過軒然大波,今天要是被方麗清知道了,豈不要鬧上加鬧?不寫又不行!第一個開了頭,自己再往少處寫也不行。官場中的人講究的是面子,不能坍台呀!時間不容猶豫。他想:好呀,你謝元嵩是把我當成財神菩薩了!他明白:謝元嵩一向不相信他不賣案子。可是事實上,在你謝元嵩串通江懷南辦吳江縣那件事之前,我童霜威確實沒有賣過案子呀!謝元嵩也認為方麗清家在上海有產業,說過:「你跟這個女人結婚,等於是跟鈔票結婚!」可是你知道不?方麗清家雖然有錢,並不歸我童某人支配。方麗清是個錙銖必較的女人,多叫我為難喲!..再多想也是無用的了!童霜威見那坤伶連同兩個戲班管事的,外加身邊的人都在看著自己,硬著頭皮,用筆掭掭墨,挨著剛才禿頂大胖子寫的地位後面,依樣畫葫蘆地寫上了「壹仟元」,簽上了童霜威三個字。

    放下羊毫筆,那坤伶和兩個戲班管事的謝了一聲,挨次找鄰座上的人去捐款了。童霜威才鬆了一口氣,掏出白手絹來悄悄擦拭手上的汗。

    跳加官的和跳財神的仍在台上「罄哐罄哐」,依著鑼鼓的點子跳,千篇一律的姿態,千篇一律的步子。剛才,童霜威簽了錢數和名字後,跳加官的將「 加官進爵」四字的金牌向童霜威揚了又揚,童霜威想:大年初一,討這麼個吉利,當然不錯。一千元的代價,未免太貴了吧?不禁又想:加官進爵,對於我來說,會怎麼樣呢?我無派無系,上無紮實的後台,下無一群吹鼓手,中央那些人,好像將我忘掉了!尤其是到了香港,他們更完全可以把我忘掉了!他心裡有些惱,有些恨,渾身煩躁。

    鑼鼓仍在「罄哐罄哐」響,加官和財神仍在跳。年輕窈窕的坤伶扭著水蛇腰已經將募捐本逐一送到左側謝元嵩那邊了。謝元嵩咧著蛤蟆嘴在對坤伶傻笑,童霜威心裡反感,頭腦里很亂。他決定不看這潮州戲了。這裡從音響到空氣都使他不舒服,他更想向謝元嵩表露一點不滿。他站起身來,笑著經過謝元嵩的座位向廳後走去,對謝元嵩說:「元嵩兄,我人突然不舒服,不能看了!先告辭了!」

    謝元嵩站起身來,挺著肚子,像個蛤蟆,打著哈哈說:「《玉堂春》一會兒就上演了。看一看吧!嘯天兄,非常出色啊!」

    童霜威搖頭,說:「不了!不了!」

    他聽到謝元嵩在後邊招呼人:「派車子!送童老爺!」

    同時,他又看到:張洪池正迎面走來。這個精靈鬼!跳加官和跳財神的下台了,他就來了!童霜威想:他是不會被謝元嵩敲竹杠的,他要敲的是謝元嵩的竹杠!天下之大,真是無奇不有啊!

    童霜威帶著一種氣悶、頹喪的心情,回到「 六國飯店」。他將最後一個「紅包」掏給了司機。上樓進房時,發現方麗清仍賭氣在里房躺著。家霆已經回來了,正在燈下靜靜看書。他不禁若有所失地又悶悶嘆了一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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