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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卷 香港宦遊人,滿目興亡事 五

所屬書籍: 上 月落烏啼霜滿天

    離「六國飯店」不遠的灣仔是被香港上流社會目為貧民區的。

    極少霓虹燈廣告,也少高樓大廈和豪華的櫥窗、商店。

    童霜威帶著家霆,搬到灣仔一幢有騎樓的臨街舊灰色樓房的三層樓里以後,自己頗有一種落魄的感覺。

    租了三層樓上的後樓兩間房間。前樓和陽台是二房東自己居住的。兩家人住處中間用木板隔開。後樓除了一條狹長的過道外,是長長的兩間共約二十平方米大小的房間,外加一個公用的小廚房。

    二房東姓郭,夫婦二人。郭先生四十歲光景,絡腮鬍子剃得鐵青發亮,是個西裝革履的毛巾廠推銷員。郭太太在家操持家務,只有三十六、七歲。她梳著一條廣東時新的長辮子,信耶穌教,胸前掛個銀十字架,房裡牆上掛著一幅色彩陰暗的耶穌受難圖,她常在那裡祈禱。他們有個十七歲的女兒。因為郭先生重男輕女,又嫌女孩長得丑,早早將女兒嫁給了個在茶樓前擺攤賣滷汁牛雜碎食攤的中年男人。女兒隨男人住在九龍港灣,輕易不來看望爸爸媽媽。起初,聽到這件事,童霜威覺得奇怪,後來知道郭先生是個賭徒,也就不奇怪了。郭太太倒是個勤快老實的人,聽說童霜威要雇個廣東大姐辦飯洗衣,她說:「 不必僱人啦!我來給你們買菜、燒飯、洗東西啦!」童霜威每月付給她三十元港幣,問題就這麼談定了。房間是連傢具一起租賃的。後樓兩間房,一間擱著大床、桌、椅,作為卧室,光線較暗;一間放著桌椅,可以會客,光線較亮,童霜威帶著家霆可以在此看書讀報。在這間房裡,透過有著鐵欄杆的窗戶,能眺望到遠處藍色大海的一角,能看到近處的無數擁擠著的灰色、白色、奶油色的各種形狀的屋頂和陽台,也能看到一些喧囂熱鬧的街道,行駛著電車、巴士和的士..有時,天空里也會出現一群繞著圈圈飛翔的鴿子。看到鴿子,聽到鴿哨聲,就引起童霜威和家霆對南京瀟湘路的深切懷念了。

    居住條件比起「 六國飯店」的套房,自然大大遜色。但「 六國飯店」房價昂貴。住到這裡來,開支是大大節約了。童霜威既然打定了主意要在香港住下去,這樣安排,心裡還是滿意的。

    何況,更重要的,是住在這裡,他心裡有了一種安全感。他是在去季尚銘家赴猴腦宴的當天晚上,匆匆像逃避災星似的搬到這裡來的。

    那天,從季尚銘家與何之藍談話回來以後,他心情不安,像做了一場可怕的夢。季尚銘派汽車將他送回「六國飯店」以後,他喪魂落魄,脅下出冷汗,回味著猴腦的腥味,回味著日本人和知卑鄙的意圖和帶有威脅的姿態。他想:我拒絕了和知少將的要求,他們會甘休嗎?難道不會加害於我嗎?越是這樣想,心裡越害怕!日本特務機關和軍閥所乾的各種令人毛骨悚然的勾當,他見聞得多了!拿遠的來說,皇姑屯炸死張作霖,是人所共知的。民國二十年,日軍在東北興安屯墾區製造了「中村事件」。中村大尉是日本的軍事間諜,為了準備出兵興安嶺對蘇聯作戰而由東北海拉爾出發,經興安嶺、索倫山一帶調查軍事地理,被我屯墾軍三團一營營長陸鴻勛捕獲秘密槍殺。日本軍閥藉此發動了「九·一八」事變,進攻北大營,佔領瀋陽。事後,這個陸鴻勛在「 九·一八」事變後投降日寇,任偽滿炮兵團團長。民國二十五年春,日寇偽稱調他赴長春受訓,將他逮捕,處以剮刑,零碎肢割,祭奠中村。..拿近的來說,目前,上海租界上,常有人頭案、暗殺案,有些就是日本特務乾的。..想著想著,童霜威感到「六國飯店」是一分鐘也不能再住下去了!本來,他早有搬出「 六國飯店」到外邊租房子住的打算。現在,事不宜遲,必須趕快遷走!

    往哪裡搬呢?是否現在和知少將與季尚銘之流已經布置人嚴密監視了呢?

    想來想去,覺得好的是在香港,日本人還不能為所欲為,他們同英國人也有矛盾。而且,僅僅是第一次談判,和知他們可能還不會馬上下毒手。

    他心裡堅定了搬出「六國飯店」的打算,決定悄悄地找到房子後立刻悄悄搬走。然後,真正隱姓埋名,在香港像個出家人似的住下去。

    他剛上樓回到房裡的時候,還驚魂未定。家霆不在,還沒有回來。他心情阢隉地在穿衣鏡前照著自己:儀錶依然是軒昂的,雖然不免肥胖了一些。西裝穿在身上是有風度的,只是臉色確實蒼白,是一頓「猴腦宴」造成的。嘔吐的感覺,混雜著驚恐的心情,使他神經緊張,臉上失色。他脫下人字呢大衣,掛上衣架,在桌上茶葉筒里抓「鐵觀音」茶葉,自己拿起開水瓶沖了一杯茶喝。在沙發上靜靜坐了一會,才覺得臉色緩和過來。這時,聽到熟悉的腳步聲,門開了,家霆回來了。

    兒子情緒似乎很好,進來關上門,叫了一聲:「 爸爸!」接著就說:「爸爸,你吃過中飯了?什麼叫『猴腦宴』?吃的是猴子嗎?好吃不?」

    家霆肯定是看到了先前放在桌上的那封季尚銘的大紅請柬。童霜威心裡苦笑,想:唉!這猴腦宴,多麼殘酷!多麼荒唐!又給我帶來多大的煩惱與麻煩!..自從方麗清回上海後,童霜威父子之間的感情比方麗清在時融洽親密得多了。只要有空,同兒子在一起,他願意同兒子談心,無話不談。不過,兒子似乎已經養成了沉默的習慣,話總是不多。父子談心,每每總是父親說得多,兒子說得少。兒子靜靜聽著父親談,有時偶爾插上一句問話或者發表一點感想。兒子聽話時的神情,尤其是兒子的眉眼,總是引發起童霜威對往事的追思,使他心頭蘊蓄起一種酸楚與刺痛的感情。有時,兒子會說:「 爸爸,你為什麼要到香港來?人家都在抗戰,你呢?」

    這時,童霜威就感到兒子有思想了,長大了。說的話簡直不但像成年人,而且像是一個有思想的成年人了。他甚至覺得無言對答。

    有一次,兒子陪他在海邊散步的時候說:「 爸爸,現在你該把媽媽的事告訴我了吧?別以為我不知道!我早知道了!」

    那天海上起著大風,海浪拍打著堤岸發出「轟轟」的聲音。童霜威驚訝得像要彈出了眼珠:「誰告訴你的?」

    「馮村舅舅!」家霆答,「在我們離開漢口前他告訴我的。」

    童霜威奇怪兒子年歲這麼小,竟將這樣一件事埋在心裡這麼久都不說。他只好率直地但是又不願過於詳盡地將柳葦的事講了。

    兒子聽著,眼眶裡含著淚水,氣惱地說:「 我恨!..」他簡直是咬牙切齒,那張俊秀好看的臉都變形了。

    童霜威覺得不好回答了,只好沉默,半晌又說:「孩子,政治上的事,變幻無定,你還小,許多事你現在還懂不了。現在國共又合作抗日了,但實際仍舊複雜得很。」

    家霆沒容他多說,竟老練地說:「 我明白,這是在全國民眾的壓力下,他們不能不這樣做。不過,他們對**還是不好。」

    這兒的「他們」,當然指的是當局。童霜威明白:兒子一定是受那個補習老師黃祁的影響。黃祁,是馮村的朋友,辦過報,失過業,做過家庭教師。後來,與人合夥辦了個職業補習學校,分白班和夜班,來上補習學校的工人、職員、青少年不少。當戰前剿共時期,屠殺和流血都不能使許多青年人不左傾。那麼,現在,又是在香港,青年人左傾豈不是毫不奇怪的嗎?在左傾分子影響下,家霆對一些事情有左的看法,也就無需奇怪了。..他忽然又想起馮村。謝元嵩說馮村在武漢做了新聞記者,傳說他也左傾了,有人給他戴了紅帽子。是呀,按照有些人的觀念,凡要抗日的主張抗戰的都是**!在戰前剿共時期當局就是這樣看的。柳葦也是這樣被槍決的。現在,抗戰開始了。陳舊的觀念為什麼仍舊陰魂不散呢?抗日,抗戰!難道不對嗎?難道不應該嗎?當然不!同**聯合一起抗日難道不好嗎?當然也不!為什麼面上聯合暗中又有那麼多的爾虞我詐呢?..對於童霜威,在經歷過民國十六年的清黨以後,這點自然是無須解釋的,只能把這歸結於政治!政治就是這樣的反覆無常,政治就是這樣的心口不一,政治就是這樣的真真假假。人生中的許多事情,每每只有自己去經受過才能懂得。

    同這樣一個年歲這麼小閱歷這麼少的孩子,能多說些什麼呢?

    只不過,今天,從「猴腦宴」上回來以後,童霜威的心情極不平靜。有一種**,要把心裡的話,把今天的奇怪遭遇,同兒子談。

    因為,身邊就這麼一個親人了,就這麼一個可以談心的人了。在這種時候,他忽然感到:兒子小,是做父親的概念。在父母心中,兒子在未獨立生活前總是會被看作是「孩子」的。實際,兒子已經十六歲了,並不小了!已是可以談談心商量商量問題的了。

    於是,他把今天季尚銘請去赴「 猴腦宴」,最後同日本人和知談話的內容一五一十都告訴了家霆。

    家霆靜靜聽著。在這種時候,他真太像他那死去的媽媽了。

    他側著臉,眼睛發亮,聽完,竟說:「 爸爸,你做得對!你要是答應了日本人的要求,給他們辦事,那不就是漢奸了嗎?」

    兒子的支持,使童霜威欣慰。將肚裡想說的話說出來了,童霜威也感到輕鬆。只是,憂患並沒有消失。在「 六國飯店」住下去,總不是個事呀!他馬上同兒子商量:「家霆,『六國飯店』我們是不宜住下去了!我們得趕快搬走,找個地方,秘密地悄悄搬走,你說是嗎?」

    出乎他意外的是,家霆突然糾著眉說:「 爸爸,我們回到漢口去不好嗎?你也去抗戰!我們離開香港!」

    童霜威尷尬著猶豫了,說:「 漢口,安全沒有保障!日機還在大轟炸,日本進攻的矛頭,下一步必然是漢口。去漢口不久看樣子還得逃難。再說,我在那裡沒有立足之地啊!派系傾軋,爭權奪利,他們並不給我職務,甚至我活動了也沒有成效。何況,你後母現在又回了上海,她是不會同意我再去漢口的。」他不想談經濟上還要受方麗清控制的情況,就不往下說了。

    家霆給父親一番話堵住了嘴,不再提到漢口去抗戰的話,沉默了一會,說:「爸爸,我去找黃先生,請他幫忙找個房子住好不好?他前天還對我說,他想抽空來看看您、跟您談談哩。」

    童霜威突然感到抱憾。他曾經想過要同這位黃祁先生見見面,謝謝他對家霆的教導和關心,也了解了解這位青年人。一直疏懶,有時又覺得何必多此一舉,耽擱下了。兒子一提,他感到很對:身邊正缺少一個像馮村那樣的年輕人幫忙呀!找一下黃祁,讓黃祁在外邊跑跑,找找房子,請黃祁幫忙悄悄把箱子物件等先搬到租賃的房子里去,然後,立即同旅館裡結賬辭退房間,神不知鬼不覺地藏起來豈不是好?心裡一琢磨,決定了,說:「 對,家霆,快去找你的黃先生,請他幫助租個住處,不必太好,能住即可。我見街上常有招租的帖子貼滿在牆上,請他找一處,就在灣仔也好,便於你上補習學校。離他近些,也好有個照應。」

    家霆點頭答應:「 好,爸爸,我馬上去找他!」他想到日本人萬一下毒手,爸爸是很危險的。他沒有問爸爸應不應該對黃先生講季尚銘家的這件事,但心裡做了決定:去後把這件事告訴黃先生,讓黃先生知道,讓黃先生幫忙。平日,他發現黃先生對爸爸有一種看法,似乎爸爸是一個對抗戰不堅決不出力的人。把爸爸拒絕替日本人出力的事告訴黃先生,黃先生將會知道:爸爸是一個愛國的人。對日本人,爸爸是用一種嚴正的態度不畏強暴地對待他們的。

    爸爸這樣做,他覺得光榮,他樂意把這些事告訴黃先生。

    黃祁不但是個沉靜、嚴肅、負責的青年人,也是個辦事敏捷、有效率的能幹人。家霆找到他以後,他專心聽了家霆的敘述,搔搔蓬鬆的頭髮,那張線條剛毅的臉上神采奮發,說:「好!房子好找,我馬上出去跑。這件事要快辦!最好今夜就搬!」

    他要家霆先回去。果然,晚飯時分,他到了「 六國飯店」。晚上,他雇了「的士」,迅速而又秘密地幫助童霜威和家霆搬到新租的住處來了。

    童霜威同黃祁雖然初次見面,對這年輕人的熱情與持重印象很好。黃祁不多說話,只是從找房子、搬家的事上,使童霜威感到他可以信賴。他一定很忙,臉上有一種忙碌過分的憔悴,半舊的做工很差的西裝與營養不良的臉色,都說明他經濟拮据。只不過,渾身上下有一股朝氣和銳氣,看來是一個好學多思的青年。幫助童霜威和家霆安頓好以後,他就匆匆回補習學校上課了,約定說:「有空我再來。」只是,童霜威搬來半個月了,他還沒有來過。家霆每天上午仍去補習,回來總是說:「黃先生忙得很!」在香港這種處處要進行生存競爭的拜金之地,為了飯碗工作的人總是十分忙碌的。

    半個月來,童霜威閉門不出。他想:和知、季尚銘他們,說不定正在到處打聽我呢。又想,那一伙人,到底是什麼路數呢?蕭隆吉、諶有誼、高無量與張洪池..他們之間是一夥的呢?還是對立的兩伙?這些人同季尚銘,是已經成了一夥還是尚未入伙?季尚銘是個什麼樣的商人?大麥和小麥是什麼人物呢?他突然感到:這姐妹倆很像日本人!和知顯然是日本的大特務!如果和知是特務,季尚銘和大麥、小麥他們會不會也是日本特務?

    越想,越感到季尚銘公館非常複雜。越想,也就越是後怕起來了。

    像這樣閉門不出,當然不是辦法。他想:避過眼前的風雨再說吧。最近,少出去些也好,應當自己找點事消磨時日。他決定寫點東西,可惜那部《歷代刑法論》,沒有資料是寫不下去的。找資料,不去大圖書館是不行的。香港大學的圖書館聽說不錯。這種時候能去嗎?不能去!在家裡,就看看書消遣吧!他每天除了叫家霆從報攤上買報紙來看,又叫家霆給他買些書看。枯燥乏味的書他不想看,除了報刊雜誌,他開了書目,讓家霆給他到皇后大道去跑書店買些《敦煌曲子詞集》、《唐五代詞》、《花間集》、《宋詞三百首》等來讀。看了些詩詞,心緒反覺消沉。他喜愛起曹豳!的一首詞來,默默背誦:

    今日事,何人弄得如此!漫漫白骨蔽川原,恨何日已!關河萬里寂無煙,月明空照蘆葦。謾哀痛,無及矣,無情莫問江水,西風落日慘新亭,幾人墮淚?戰和何者是良籌?扶危但看天意。

    只今寂寞藪澤里,豈無人高卧閭里,試問安危誰寄?定相將,有詔催公起,須信前書言猶未?

    這樣的日子,僅僅過了半個月,他已像熱鍋上的螞蟻難以忍耐了。家霆每天上午仍去補習功課,下午回來,父子之間,有時能有一些知心親切的談話。兒子講講在外邊的見聞,父親談談心裡的苦悶。每當這種時候,童霜威的心情是複雜的。家霆究竟還是「小」,同家霆談話他是不滿足的。在此時此地,如果馮村在身邊,如果軍威在身邊,多麼好!他當然又想到柳葦,拿柳葦同方麗清來比,就像是拿鳳凰同雞來比了!同柳葦是可以作終宵長談的,同方麗清卻每每無話可談。方麗清回上海去後,竟還沒有來過信。搬離「六國飯店」來到這自己租賃的住處以後,童霜威立刻寫了信到上海。信件往返最快也要半個月光景,複信迄未到來。政治處境上的坎坷,家庭生活上的不如意,使童霜威的心情真是「 只今寂寞藪澤里」了。

    今天,早上睡到八點多鐘起身,童霜威翻動牆上掛的日曆,突然發現今天是陰曆三月二十五日,正是自己的四十八歲生日。他記得,去年今日,是在南京瀟湘路一號過的生日。當時方麗清去了上海,馮村記得他的生日,軍威也被打電話從教導總隊叫到瀟湘路來了。庄嫂下了雞湯麵,中午吃的是從太平路買的鹽水鴨,特別肥美。一盤大鯽魚,是賣魚的從玄武湖裡釣了來的,燒得非常鮮嫩。

    那天,童霜威因為自己的生日就是「 母難」,想起了母親,傍晚時分,突然叫尹二駕了那輛「雪佛蘭」到中華門外的古長干里去。那裡,是明朝大報恩寺的遺址。為什麼要到那裡去看看呢?他也說不清。他知道,明朝永樂十年時,明成祖朱棣以紀念明太祖和馬皇后為名,在此建造了壯麗的大報恩寺。實際上,是朱棣為了紀念他的生母; 妃,才建造這個大報恩寺的。; 妃因為未足月就生下了朱棣,受到朱元璋和馬皇后的殘酷打擊,被處以「鐵裙」之刑,折磨致死。朱棣做了皇帝,紀念生母受的苦難,建造了這個大報恩寺來報恩。一個皇帝,做一件紀念生母的事,居然還要假借名義,其自由豈不也是有限?堂皇富麗的寺廟早已只剩遺址,尹二駕車到了那裡,童霜威臨風站立,兒時的許多景象宛然浮現眼前:從私塾歸來,母親倚閭而望;風雪漫天,母親將他那凍得通紅的小手籠在棉襖里給他暖手;從日本留學歸來,回到家鄉,母親已經病故,他去到墳前祭掃。..啊,一切都已像流水遠逝,一切都已像煙雲隨風飄沒。他在路邊一棵葉片凋盡的大槐樹下佇立了一會,又叫尹二驅車回來。..可是,僅僅不過一年,南京早已淪陷,經過了大屠殺的浩劫,自己又羈旅香港了。如果不是偶然翻閱日曆觸動了思緒,早已忘了生日。他木然佇立,心裡更加惆悵。

    他無心再過什麼生日,卻又因為是生日,特別憶起許許多多往事和熟人。終於,取出十元港幣。去到廚房裡,交給正在用刀剖車片魚的二房東太太,說:「今天,我們中午想吃一頓面,請費心去買盒伊夫面回來下吧,餘下的錢,請買點叉燒、油雞,買點脆皮燒乳豬肉。」

    二房東郭太太是個和善的女人,有事找她,總是笑著說:「 好好!」或是說著廣東話:「 得啦!得啦!」她辦事麻利,踩著木屐,踢踢踏踏就開門下樓採買去了。

    童霜威無聊地踱來踱去,坐立不寧,又躺在床上胡思亂想,渴望家霆早點回來吃午飯,心裡忽又自嘲:唉!戰爭正在進行,我卻在此閑居無聊,豈不可笑!..直到聽見二房東太太買東西回來了,才覺得這蝸居的住處里略微又有了點生氣。二房東郭太太一會兒在用自來水,一會兒在砧板上不知用刀剁什麼。水聲、刀聲,在童霜威聽來都有點像音樂聲,可以排遣寂寞。他忽然又想起:那年在居正家裡看到過一副孫總理寫的對聯:「 願乘風破萬里浪,甘面壁讀十年書。」心裡想:現在我真是在過「面壁」的生活了!想起這副對聯,他自己克制住那種無聊煩惱的心緒,又捧起一本《辛棄疾詞選》來看。

    大約十點多鐘光景,外邊過道的門上有「 篤篤」的敲門聲,二房東太太那清脆的廣東話音在問:「 嗨冰個?」!然後,是二房東太太的木屐聲,聽到了打開門上那扇小張望孔的聲音,又聽到家霆響亮的聲音回答:「郭太太,是我!」二房東太太笑著在開門。

    家霆今天怎麼回來得這麼早?童霜威興奮地馬上下床趿了皮拖鞋走出房去朝過道里看。只見家霆精力充沛地夾著書包近前了,表情有點激動,說:「爸爸,你看,這是什麼?」

    看到家霆手裡揚起的一封信,童霜威高興地說:「誰的信?」

    「馮村舅舅的!」家霆進房放下手裡的書,高興地說,「 他寄給黃先生轉給我們的信!」

    童霜威趕快一把接過信來,是白色紅框那種中式信封。他坐在桌旁椅上,撕開了信封,急急掏出信箋來看。

    家霆也湊過來看信。他從小受家庭的教養:信封上寫了父親或別人名字的信,他是不去私拆的。他說:「 爸爸,黃先生讓我快把信送回來給你。他說,他中飯後要抽空來拜望你。」

    童霜威「 」了一聲,點頭說:「好!」他已經將馮村的信從頭看下來了,一邊看一邊嘴裡咄咄出聲,似乎看到了什麼怪事。

    馮村的信是這樣寫的:

    霜公我師鈞鑒:

    別後不勝孺慕之至。先後三封手示,均一一拜讀,並皆及時作復,但來示一再雲未曾收到複信,殊為詫異。香港情勢與人事皆較複雜,經多方了解,懷疑信件可能系被張洪池在「六國飯店」截取。此人有特殊背景,據悉在港有某種任務,務望多多提防。

    他系我過去大學時代同窗,最近用信件在武漢新聞界散布我之流言蜚語,不外是以紅帽子之故伎進行攻擊。既談合作,而又舊戲新唱,令人氣憤。張某誣我之根據,人云系來自他所竊取到的信件。小丑跳梁,手段卑劣。以後寫信,我將請黃祁兄代轉,免遭遺失。

    武漢情況依舊,光明與黑暗並存,天堂與地獄俱在。有北伐時代的氣勢,也有破壞抗戰的跡象。機關仍是衙門,黨棍仍是主角。敵機常來空襲,因有租界,漢口市區尚未遭炸。發國難財之達官鉅賈紙醉金迷,小民維生仍極艱難。台兒庄捷報傳來之日,四、五十萬人參加火炬遊行,盛況空前。捷報或有誇大,慶祝活動中表露出之民氣,令人堅信抗戰必勝,實足珍貴。

    自涉足新聞界後,見聞一多,對現狀更為不滿。抗戰九個月來,「以空間換取時間,積小勝而為大勝」之巧妙辭令,人人熟悉。太原、臨汾失守後,風陵渡、臨城、棗莊、南通,也皆棄守。但八路軍自平型關大捷後,堅持敵後戰鬥,在晉西北、晉東南均大量殲滅敵軍,先後建立抗日根據地,近來又建立冀魯豫及冀中的根據地。新四軍江北部隊則攻下了淮南路及津浦路兩側地區。可嘆此類戰訊除《新華日報》外,其他官方報紙皆採取**。近來,又奉有軍委會政治部訓令,報紙文字中「 人民」需改用「 國民」,「祖國」需改用「國家」,可見控制之嚴。抗戰需要團結,偏多倒行逆施;抗戰要動員群眾,偏偏害怕民眾,豈不令人浩嘆!

    我師客居香港,瞬已數月,來示引白居易詩句:「舉眼風光常寂寞,滿朝官職獨蹉跎。」讀後不禁感慨系之。閑居無事,自多苦悶,知師母已返上海,我師未曾同去,實屬明智。上海雖好,究屬「孤島」,是淪陷地區。倘在孤島蟄居,敵人如加覬覦,不啻探囊取物。唐詩人令狐楚詩有云:「 弓背霞明劍照霜,秋風走馬出咸陽,未收天子河湟地,不擬回頭望故鄉!」武漢雖多漩渦,終是今日抗戰中心,適當時機,望能俟機歸來,與抗戰同進退。再,關於軍威訊息,曾多次在武漢《新華日報》及《掃蕩報》上刊登尋人啟事,昨日方得些許確訊,特請黃祁兄前來面陳。黃祁兄為人正直,待人樸實真誠。嗣後有事,可多同他商量。臨書神馳,言不盡意。家霆均此在念。謹頌

    旅安

    受知馮村敬上

    民國二十七年四月二十一日

    童霜威讀著信,心裡酸甜苦辣咸五味像風雨雷電似的都來了,呻吟地想:啊!可怕的張洪池!一定是他在「六國飯店」里買通了僕歐,將馮村的來信全截走了。那麼,別人給我的信他截走沒有呢?難說啊!這種人,真像明代的廠衛、清代的「 血滴子」,太可怕了!他監視我是為什麼呢?

    童霜威不禁又想起了謝元嵩上次說的話來了。謝元嵩不但乖巧,確實對我也是好意,既叫我注意別受馮村牽連,又叫我提防張洪池,說張洪池是葉秋萍的人。我的警惕還不夠啊!

    從有鐵欄杆的窗戶望出去,一群藍灰色、白色、黑白花的鴿子正在飛翔,可惜沒有鴿哨。..童霜威思緒又回到馮村的信上來:他勸我回漢口?他打聽到了軍威的訊息?軍威怎樣了?為什麼信上不寫,要叫黃祁來面陳?

    家霆看見爸爸讀著信神色異樣,也湊上來看著信。信上的意思,他大致都懂。看完,說:「爸爸,怪不得老是收不到馮村舅舅的信,原來被人截走了!也許別的信也被人拿走了呢!」

    童霜威嘆一口氣,皺著眉說:「別大聲嚷嚷,截信的人是特務,懂嗎?」

    「張洪池嗎?現在他找不到我們了!」

    童霜威不做聲,心想:這個孩子,到底太小!他懂什麼叫政治呢?不禁又看著信想:馮村的思想確實是比以前左傾了啊!你看,他信上寫的八路軍、新四軍的這一段。..看來,謝元嵩說他的那些,也不是捕風捉影啊!

    家霆擠在爸爸身邊咀嚼似的看著信說:「 八路軍、新四軍的這一段,這些事黃先生都知道。他那裡有《新華日報》,是別人從漢口給他寄的。他有些香港出的雜誌,也是進步的!」

    童霜威心裡一驚,兒子竟會說「 進步」這樣的話了。而且,也知道**的《新華日報》和香港出的進步雜誌的情況了。從兒子的話里,可以聽出黃祁是個什麼樣的青年人!很像個**呢!

    童霜威不禁奇怪地想:十六、七年來,我似乎真是同**結下不解緣了,想擺脫也擺脫不開了!也許,這就是社會的現實吧?社會上有**存在,你豈能擺脫得掉呢?蔣介石剿共十年,到頭來,不也是一個跟頭又栽在**手裡了嗎?從西安事變開始,不是又只好承認**的存在,正式承認了合作嗎?..只是,柳葦,她死得太早,也太冤枉和凄涼了!想到這裡,他抬頭看看兒子,發現家霆那張清秀的臉龐,兩隻黑色的眼睛,簡直與他母親一模一樣。柳葦似乎還活留在兒子身上。他忍不住又動了愛憐之心,用手輕輕摸摸兒子的頭,說:「 你在黃先生處,閱讀那些報紙和雜誌嗎?」

    家霆點點頭:「看!天天都看!」

    童霜威去熱水瓶里倒水斟茶喝。他知道兒子對抗日是狂熱的。兒子前兩天去參觀過一個畫家的「 戰地素描畫展」,回來說:「將近一百五十幅畫,是那個畫家到各個戰區去畫成的。有許多畫,畫的是士兵抗日作戰的場面,還有京滬沿線的一些畫。黃先生同畫家認識。」

    童霜威肯定:黃祁一定是左傾的。他明白:如果家霆天天都看那些進步報刊,後果將會是什麼。兒子一定也會從年少時就變得左傾了!變得「 進步」了!他將會走上他死去的母親的道路的。兒子已經知道自己的母親是怎麼死的,兒子會仇恨誰呢?..問題如此現實,矛盾如此尖銳。剎那間,童霜威感到背上冷汗出得冰涼。他是一個心頭常常交織著矛盾的人,他反對剿共和血腥的屠殺,他也在心中暗自讚歎**人的清貧無私,覺得他們那種可怕的革命性,可以使得中國強盛。可是,他自己卻不願做一個**。他喜歡中庸,怕那種過於激進的階級鬥爭的做法。他是國民黨員,但又在心中反蔣,反感蔣介石的**橫暴,反感對日退讓,使東北淪陷、冀東變色,也痛恨國民黨成事之後,日益加劇的派系之爭和腐化謀私作風。他自己雖也干過貪贓枉法的事,卻又原諒自己,認為是不得已而為之,比起別人來,自己還是潔身自好的。因此,對政治上的失意怨懣疾首。西安事變後,見國共合作抗日了,他贊同,也懂得這種「 合作」,是一種想同化吞併並排斥**的合作。他對此並不樂觀。所以,兒子如果走一條與柳葦相同的道路,他覺得危險,無限隱憂。現在,兒子雖然還小,他必須趕快注意。他心裡盤算:在適當的時候,一定要使家霆擺脫這個補習教師!我不希望他長大做個**!當然,我也並不希望他做國民黨!我應當讓他有點真才實學,做個工程師,做個醫生。那樣,兒子的一生也許會平坦些,會順利些,會幸福些,也會真正對人類對國家做點貢獻,比搞空頭的政治要強得多。..他摸著兒子的頭說:「看得懂嗎?」

    家霆點頭,逞能地說:「懂!不懂有時黃先生講給我聽。」

    童霜威更默然了。他又轉眼看馮村的信,吟著馮村信上引用的令孤楚的那首詩來了:「 ..未收天子河湟地,不擬回頭望故鄉。」馮村是贊成他不回上海,主張他在適當時機到武漢的呀!他特別將「與抗戰同進退」這一句,在腦子裡考慮再三,沉吟起來:是呀!從武漢來香港時,馮村是並不贊成的。現在,馮村明確提出了「與抗戰同進退」的問題。在香港作寓公,在武漢、重慶政界人士心目中是什麼想法和看法呢?他覺得,馮村提出的意見確實是對的,只是對的意見並不一定實現得了。香港平靜安寧得可愛,去到漢口,又要經受戰火的磨練。自己一個在政治上被冷落的人,硬要去湊熱鬧又何必呢?家已經拆散了,再去武漢或重慶,離上海更遠,帶著家霆,生活不安定,經濟負擔也會不輕,何如在香港再觀望觀望?見馮村信上說的:「 適當時機望俟機歸來。」他想:也好,既來之,則安之,等「適當時機」時再說吧。

    家霆在問:「爸爸,我們再回漢口去不好嗎?馮村舅舅勸你回漢口呢。敵機空襲我不怕!」

    童霜威有點不耐煩了,搖著頭說:「 天下事不是你想得那麼簡單的!你小,不要多管!不是跟你說過了嗎?現在無法考慮去武漢。」

    家霆皺皺眉,帶著孩子氣地自言自語:「 我真想馮村舅舅呀!我長大了也想做新聞記者。黃先生本來也辦過報的。」

    童霜威想:對呀,黃祁原來也是報館裡的編輯呀!你看看,對孩子的影響多大!家霆已經決定長大後學他們的樣子哩。他倒也並不反對兒子長大做新聞記者,中央多少要人全是辦報起家的嘛!

    新聞記者是「無冕之王」!但像張洪池這樣的記者就是報界敗類了。馮村和黃祁當然不是張洪池之流。但兒子將來做一個像他們那樣的記者好嗎?他也拿不準了。兒子的話不好回答,他岔開去說:「信上說起你小叔軍威的事,說已經打聽到一些確訊了。你黃先生要來面說,他怎麼不跟你一起來呢?」

    家霆坐在對面一張椅上,說:「 他忙!吃了中飯立刻就來!」他從鐵欄杆的窗戶里正張望著天上一群飛翔的鴿子。

    童霜威納悶地自言自語:「 為什麼信上不寫,要讓黃祁來面說呢?黃祁沒有告訴你什麼?」

    家霆也好似在思索,說:「 黃先生早說過要來拜望你,來同你談談,一直抽不出空來。也許今天來,是要跟你談談。」

    童霜威長嘆一聲,說:「唉,你小叔不知怎麼了?有一天,我做過一個夢,見他突然來了,穿著軍裝,負著傷,渾身是血,膀子少了一條。」

    家霆出神地聽著。他知道爸爸想念小叔,擔心小叔在南京犧牲,平時有意不在爸爸面前提到小叔。其實,他是常常惦念小叔的。這時,說:「我也夢見過小叔。小叔要是哪一天平安回來就好了!爸爸,我真想南京呀!」他有意把話從小叔身上岔開去:「 要是在南京,這時候,鴿子都在抱小鴿子了。前邊池塘里長滿了浮萍,可以撈到黑色的小蝌蚪!籬笆上的蔦蘿也快開紅花白花了!」

    童霜威沒有說話,父子倆都沉默著,想著心事。

    廚房裡,二房東太太炒菜的香味陣陣飄來。童霜威聞著菜香,說:「家霆,今天,是爸爸的生日。我請二房東太太下了伊夫面,添了些菜,我們吃面。你知道,過生日人家說是祝壽,實際是紀念自己的母親。因為這一天,母親分娩子女是經歷苦難十分痛苦的。這一天被叫作『母難』就是這意思..」

    正說著,見郭太太端一隻紅漆托盤敲敲門進來,說:「童先生,食飯!」她將幾隻菜和兩碗伊夫面連同托盤都放在桌上。三十多歲的二房東太太,兩個眼睛凹凹的,個兒矮小,穿一套暗色的唐裝,後腦勺梳了個髮髻,用廣東腔說她自己認可的普通話,有時不好懂,有時腔調很可笑。

    童霜威起身說:「謝謝!」

    二房東太太笑著說:「嘸客氣!嘸客氣!」她把「客氣」念成「哈—黑!」輕輕轉身就走了。

    童霜威看看桌上的油雞、叉燒、脆皮燒乳豬肉、橄欖菜炒肉片、紅燒魚和麵條,去壁櫥里拿出一瓶「 三星斧頭」白蘭地來對家霆說:「吃吧,吃吧!」自己開了酒瓶塞子,用一隻小玻璃杯倒了一點白蘭地,喝將起來。他沒有酒癮,只是這種英國酒戰前在南京瀟湘路時常準備著,有客來時招待一點,興緻好時喝一點,傷風感冒時也喝一點。到了香港,一次在永安公司見到了這種酒,順手買了一瓶,說是愛好還不如說是懷舊。心裡有著塊壘和感慨,使他想喝一點酒。白蘭地辛辣的苦味刺激得眼睛發涼發酸,他悶悶地搛菜吃,喝著酒。沒有酒量,只喝了幾口,臉色就紅了。頭腦里想的事多了,反倒像一盆糨糊,理不出個頭緒來。他一口喝乾了杯中殘酒,吃起麵條來。

    他本來沒有午睡的習慣,今天心情特別複雜,閑居的無聊與寂寞,和知與季尚銘等的威脅,因生日引起的感觸,兒子家霆身上所起變化的隱憂,馮村來信造成的思索,軍威下落不明導致的懸念..都使他在飲酒之後想倚枕休息片刻。他草草吃完了碗中的面,讓家霆吃完後,把剩菜、碗筷等都用托盤給二房東太太送回廚房裡去,自己走到裡間準備小睡一會。誰知,這時,聽到過道外有「篤篤」的敲門聲,照例是二房東太太的聲音,在用廣東話問:「 嗨冰個?」

    家霆一聽來人回答的聲音,喜笑顏開地說:「 黃先生來了!」說著,跳跳蹦蹦地出房去了。

    童霜威想:睡不成了!心裡也盼著黃祁來,可以打開心裡的悶葫蘆。他邁步走出來,只見家霆帶著黃祁已經進來了。黃祁仍舊是頭髮蓬鬆的老樣子,一套半舊的灰色學生裝,使他顯得分外年輕。童霜威請黃祁坐,拿桌上的香煙請黃祁吸,說:「 正等著你早點來呢!今天我們吃面,其實你來吃面多好!」他說這些話時,顯得漫不經心。

    黃祁說話開門見山,吸著煙說:「 馮村兄給我來了信,提到一件事,讓我面告。我實在太忙,不然,飯前就來了。」他石膏一樣的臉毫無表情,但額上的細紋里似藏著秘密。

    童霜威急切地說:「舍弟軍威參加保衛南京,不知怎麼了?他好嗎?」他彷彿突然有一種恐怖的不祥的預感。

    家霆在一邊睜大了眼看著黃祁。

    黃祁臉色嚴肅,搖頭說:「 我很抱歉!請看看吧,這裡有他的血書!」說著,他從口袋裡掏出一隻信封,從裡邊抽出一條臟污、揉皺了的白手絹來。

    聽到「血書」二字,童霜威熱血猛地衝上了頭部,臉紅著,心跳著,連忙接過那塊用血寫了歪歪大字的白手絹,胸間似乎一下子躥上來一股東西,燒得喉嚨發痛,嘴巴發苦。家霆也湊上來看,不小心大腿「嗵」地撞到椅角上,但不感到疼痛。

    白手絹上,血寫的字跡已經模糊變色,但確實是軍威寫的。童霜威捏緊手絹,眼中迸出痛苦的火花,忍住淚水看著,寫的是:

    一死抗日

    軍威叩別

    12.11

    童霜威心上像被刀尖兒挑了一下,盯著血書,流下滾熱的淚水。他掏出手帕拭淚,見家霆也在啜泣了。漫長的等待,長久的惦念和盼望,難道竟是為了得到這樣一個結局?他頭腦沉重,心煩意亂,耳里轟鳴著,眼睛剎那間望出去,似乎什麼都變得一片蒼白。

    一線殘留的希望都不存在了:戰爭為什麼這樣殘酷?

    黃祁嘆口氣說:「請不要難過。馮村兄給我信,要我當面來把這血書交到您手上,並要我進行勸慰。原因是他不放心,怕您傷心,要我來勸您節哀。」

    童霜威強自抑制住心中的悲痛,平靜下來,摸出萬金油來往太陽穴上擦,問:「遺書是怎麼到馮村手中的?」

    黃祁吸著煙,口氣平靜刻板,嘴角的皺紋一會兒顯現一會兒消失,說:「有個姓許的青年,是教導總隊的一個傳令兵,湖北人,南京大屠殺中倖存逃出來後,一直帶著這塊手絹。手絹是童軍威連副生前交給他的,托他如果逃出,要將血書交給您。馮村在武漢報紙上登了尋人啟事,他看到了報紙,找到了馮村。這青年受人之託忠人之事,一路討飯到了漢口,手絹始終藏在身邊。」

    軍威像人生旅途中的一個過客,匆匆逝去,永遠不會再回來?

    童霜威悲痛起來,一種心痴神迷的憂傷使他心酸,說:「 求仁得仁,他作為軍人,為抗日而死,死得其所,我本來不應當難過。但既是手足,豈能不動感情!」說畢,又落下淚來。家霆也陪著流淚,將那塊寫有血書的手絹接過去,仔細再看起來。他記得小叔那條粗壯有力能將他吊起來的胳臂;他記得小叔看到他時那種生氣勃勃的笑容;他記得小叔教他唱《滿江紅》的歌:「怒髮衝冠,憑欄處、瀟瀟雨歇..」

    黃祁勸慰地在對童霜威說:「 不過,童連副交這塊手絹給那位姓許的傳令兵時,還安然無恙,身上帶著武器。因此,他雖有死的決心,活著的可能還是存在的。希望他也許有什麼奇怪的遭遇,現在還並未犧牲。」

    童霜威明白,黃祁的話是勸慰,但也覺得:軍威活著的可能性不是一點也不存在的,點頭說:「是啊,謝謝你,惟願如此!」他心裡確又燃起了一點希望之火。

    家霆似乎是自言自語,輕輕地說:「是啊,小叔槍打得可准了!

    在軍校打靶總是百發百中..」他的意思似是說,小叔槍法好,可能逃得出南京。沒人理睬他,他也就不說了,仍舊拿著寫血書的手絹細看,像要在那上面尋找小叔的音容笑貌。

    童霜威不再流淚,想同面前這個青年人談談了,問道:「 你一直在香港工作的嗎?」

    黃祁吸著煙搖搖頭,說:「不,我是從南京到漢口,又由漢口到香港來的。」他的煙快吸完了,將煙頭擰滅。

    提起南京,童霜威就有感情,說:「 啊,在南京什麼地方工作呢?」

    黃祁笑笑,笑得帶點諷刺,說:「 我在上海,大學文科畢業後,到南京找一個親戚設法送禮謀事,弄到了某要人的一封八行書,起先想進銓敘部,可是談話沒談好:一個科長接談,看了介紹信,問我:『你會點什麼?』我說:『動動筆桿的事都還可以,比如等因奉此之類,我都幹得!』科長又問:『 你同某要人什麼關係?』我太老實,說:『沒什麼關係,是個親戚去找他的。』科長說:『 好,你回去等著吧!』這一等,竟石沉大海了!」嚴肅的青年此刻態度變得玩世不恭。

    童霜威又敬黃祁一支煙,自己也吸一支,說:「 那你沒進銓敘部?」他深深吸了一口煙,尋求一點刺激平息感情。

    黃祁笑笑,說:「是啊,後來進了財政部,還是我的親戚又幫我到處送禮、張羅,弄到了另一個要人的一封八行書寫給部長。信寫去後,我去到財政部,出來一位主任秘書,問:『你精通什麼?』我這次變得聰明不敢誇口了,搖頭說:『什麼都不大精通!』他又問:『你同部長是什麼關係?』我笑笑搖搖頭,沒有回答,也不敢回答。他卻敬我一支煙,說:『我明白,一定是親戚吧?』我笑笑,他竟說:『明天請你就來上班吧!擔任秘書!』我就這樣進了財政部,可是後來他弄清我真的底細後,又將我裁下來了。失業後,我教過書,打臨工,什麼都干過。」

    童霜威見黃祁將生活中的坎坷經歷說得如此輕鬆幽默,明白:他是對政府的**用的諷刺手法,也是故意說得風趣,排遣掉軍威的血書帶來的傷感。他覺得黃祁直率可親,忍不住說:「 我可以直率地問一句:你是!” #” 嗎?」

    家霆抬眼看著黃先生。黃祁卻笑笑,搖搖頭,說:「 有人說我像**,因為我生活樸素,又激烈主張抗日,平日還有點正義感,好像這些都是屬於**的東西!其實,要做個**人並不那麼簡單。魯迅先生生前,有人懷疑他是**,其實他並不是。馮村來信,說他在武漢,有人給他戴紅帽子,其實我知道他也不是。

    我們都是一樣的愛國,一樣的有正義感,一樣的希望進步。除此之外,豈有他哉!」說完,慢慢抽煙。

    童霜威點頭,吸著煙想:說得也是有道理啊!十年剿共,殺掉多少正直有為的年輕人喲!一個青年帶了一本《馬氏文通》,被逮去殺了!因為憲兵機關將清人馬建忠撰的這部語法書,誤當成馬克思的著作了!一個農村姑娘,包袱里查出了一塊紅布,作為嫌疑犯逮捕用刑了,說她那是一面紅旗!..從今往後,這樣的局面還會再來嗎?難說!但天下事往往物極必反!擋水的堤壩決裂崩潰以後,水是難以阻擋的;蒸汽帶動的火車賓士以後,用馬是拉不回原地的。也許還會有殘酷的反覆,維持舊有的狀態一成不變,恐怕是困難的了。只願我的孩子,不要捲入這種殘酷的反覆里去。他的生母已經付出了血的代價,他應當平平穩穩成長,順順噹噹做人。現在,他逐漸在由蒙昧走向清醒,對他的教育和引導多麼重要!面前的這個青年,應當說,是一個很好的年輕人。但是,他究竟是屬於左傾的那種年輕人,如果是中間一點的年輕人來做家霆的教師豈不更好?因此,他說:「 馮村來信向我介紹了你,讓我有事可以同你商量。實際上,我已經早就很麻煩你了。孩子的補習,這次從『六國飯店』搬到此地來,今天又為軍威的事勞你過來,真是多虧你了!」

    黃祁厚厚的嘴唇抿成一條線靜靜聽著,樸實地說:「 沒什麼,都是應該做的事。我同馮村兄交稱莫逆。他托的事,我都會盡心做的。再說,最近在兩件事上,我也很欽佩您:一件是您留在香港不回上海;一件是您不能不從『 六國飯店』秘密搬出來住。今天,令弟的血書也使我感動。何況,我又非常喜歡家霆。能為您盡一點力,不完全是應該的嗎?」他不再吸煙,將香煙撳滅。

    童霜威從黃祁的話里,察覺家霆把什麼事都同他的黃先生講了,有點生氣,想:以後倒是要注意,孩子大了,不能什麼事都讓他知道。但對黃祁的話,聽了心裡卻受用,說:「我因為賦閑,武漢又常遭轟炸,居住不易,所以來到香港暫時安身並養養病。在香港,本來也不想參與交際應酬。現在住在這裡,就可以隱姓埋名,過點平安靜謐的日子了。」

    家霆在邊上忽然插嘴說:「 黃先生主張你還是去漢口參加抗戰的好。他說:你不該在香港待著,大家在為抗戰出力,你也該為抗戰出力!」他的眼光盯住了爸爸。

    童霜威有點難堪。家霆太心直口快了!黃祁也感到家霆說得過於率真,打圓場說:「我的意思是,以您的聲望地位,以您的學識才幹,是完全應當為抗戰出力的。再說,您的思想,比中央要人里的那些頑固保守的傢伙,要高明得多。您給我的感覺,是比較開明,比較愛國。所以,我認為您在香港做寓公,太可惜了!」他聲音爽朗,臉色坦然而嚴肅。

    童霜威聽了,頗有感觸,又覺得這青年人太賣老了!你有什麼資格來開導我呢?悶悶地一口又一口地吸煙,轉瞬又想:是呀,年輕人說得也不錯呀!他同馮村在信上說的一段話是一樣的呀!我是慚愧!在內心裡我是擁護抗戰的,只是我也有消極情緒,直到現在,我仍然看不清這場戰爭要打多久,會如何結局。抗戰之初,我因戰爭的突然爆發而戰慄震動過,又因初期上海戰事的堅持樂觀過。隨著上海和江南的撤退,以至南京的淪陷,我又黯然神傷,內心充滿矛盾,也有時產生動搖。..我這個人為什麼老是既有一介書生的清高又有世俗的鄙陋呢?..軍威犧牲了!他死於抗戰,死於日寇之手。我應當為他報仇!更堅決地擁護抗戰應當是我的行動。他心裡這麼想,卻並沒有想去武漢和重慶的願望,嘴上回答黃祁說:「其實,為抗戰出力也不必一定在什麼地方!在什麼地方都能為抗戰出力。我心裏面,有一面抗戰的旗子,我心外面,有一條民族主義的防線!」他說的倒也是實話。

    黃祁那因欠缺睡眠而發黑的眼圈,給人一種沉思的感覺,點頭說:「啊,是的!是這樣!」只是又說:「以後,您有什麼事要辦,請讓家霆告訴我就行。馮村兄不在這裡,他給我的信上說,希望我在有些事上能夠代替他。」他站起身來,似是要走了,朝窗外看看。外邊,正無聲地飄落著細雨了。

    他是一個認真負責的青年,但不是一個感情外露的熱情青年,有時嚴肅得有點冷。只是童霜威卻被他的這幾句懇切的話感動了,忽然思念起馮村來了,留客說:「你再坐一會談談再走吧。」

    黃祁搖搖頭,說:「我還有事,改日再來吧。」

    童霜威忽然說:「 聽家霆說,你有不少報紙雜誌,比如漢口的《新華日報》什麼的,可以借給我看看嗎?」

    黃祁似乎出於意外,說:「 當然可以!」他似乎很樂意,說:「 家霆,明天起,你常帶些報紙雜誌回來給你爸爸看!」

    他走了,不肯讓童霜威送。童霜威對家霆說:「你送送你黃先生吧。」

    家霆送黃先生到樓下。細雨在紛飛,柏油路上濕漉漉地發亮。

    家霆說:「黃先生,我上樓給您拿傘。」黃祁笑笑,說:「這麼小的雨,用不著。」他大步流星,說話間在霏霏細雨中已經走遠了。

    家霆上樓回來時,發現爸爸坐在椅上,捧著小叔的那塊寫著血書的手絹又在看,臉上又是淚水縱橫了。在他記憶中,還沒有看見過爸爸有過這麼傷心的時候。

無憂書城 > 現代文學 > 戰爭和人 > 上 月落烏啼霜滿天 > 第七卷 香港宦遊人,滿目興亡事 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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