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香港仔」回來,童霜威本想裝病,以此來推脫掉葉秋萍的要求,誰知回來以後,竟真的病倒了:血壓升高,手腳冰涼,頭暈目眩,心裡發慌。低壓一下子升到了一百二十,高壓升到了一百八十。先是把在「香港仔」吃的海鮮全嘔吐了出來,接著,就躺倒不想起床了。下午家霆回家,嚇得心裡「 怦怦」跳,忙去找附近一家私人診所的錢醫生來出急診。錢醫生是個英國留學生,提個出診箱帶了聽診器、血壓表等來後,一量血壓,說:「 血壓太高,要好好注意卧床休息!..」接著,少不了又要到他診所里驗血,透視心臟..開了一批藥品服用,敲了一筆竹杠。
本來,童霜威想假裝生病,找個私人醫院住住,好回絕葉秋萍。既是真的病了,去住私人醫院又貴又不方便,就決定在家休息治療。
過去,童霜威血壓曾經有時偏高,也服過降壓藥物,每每只要服了葯血壓很快會降下來。這次,可能同心情緊張、焦灼或膽固醇過高有關,再或是不適應香港潮熱的氣候,血壓升高了竟降不下來。童霜威老是覺得身上不適,頭暈,有時頭顱好像劈開似的疼痛,嘴裡又苦又澀。
身體上受到折磨,心理上卻有點欣慰:此時真的生了病,倒是幫了大忙,可以解脫葉秋萍的糾纏了。果然,張洪池第二天就來了,顯然是來替葉秋萍討迴音的。
童霜威打發他說:「不行啊,我病了!昨天我就說過我人不舒服。我這一病,短期是好不了的!只能靜養,不能煩心。請如實為我轉告葉先生吧!」
看到童霜威確實病了,床邊放著印度的「 壽比南」、德國拜耳的「利血平」等等,張洪池當然不好多說什麼,坐了一會就走了。但,三天後,又來了。這第二次來,張洪池帶了許多水果、食物來,又提出了葉秋萍的要求。
童霜威仍是搖著頭,悲觀失望般地說:「不行不行!不要指望我!指望我要誤事的!我這病,怕三五個月也好不了!」
再隔了十多天,張洪池又第三次來了。童霜威決定用「 緊口閉眼法」對付。只說頭暈,不能講話,張洪池也看得出童霜威病情是真,不肯出來為葉秋萍的要求出力也是真,除了提出借五百元的要求外,別的沒多說。童霜威沒拿錢給他,張洪池心有不釋地走了。童霜威心裡嘀咕:這混蛋!認識你真是倒霉!他明白:這下子不但是得罪了葉秋萍,也得罪了張洪池了。可是「 閻王好見,小鬼難當」,為五百元得罪張洪池值得嗎?..他決定,如果下次張洪池再來,就借五百元給他,求得個暫時的平安。
一個月來,害了病,幸虧有家霆在身邊,既靠兒子照顧,也靠兒子排除寂寞。起初二十天,家霆停止了去補習學校上課,整天廝守著父親,變得似乎更懂事了,處處細心、周到,倒茶、送葯、喂飯、讀報..他寫信告訴在上海的方麗清:爸爸病了!..他靜靜地坐著,陪著爸爸,讓爸爸服了葯盡量多睡覺。走起路來,踮著腳尖輕輕地移步。有時,自己拿一張報或一本雜誌坐著,看呀看呀。半夜裡,總要醒來,看看爸爸,問一聲:「 喝水嗎?」有時,見爸爸精神好一些時,就陪著爸爸談談心。
近十天,童霜威要家霆去補習學校繼續上課。家霆起先不肯,後來,見爸爸確實病情已經減輕了,才答應了。但是,得便總是提前回來。有時回來了,說:「爸爸,我在學校里上著課,忽然感到你在叫我,我就向黃先生說:『 我想請假提前回去一下。』黃先生說:『好,你快回去吧!』我就跑回來了。」說這種話時,他那種感情使童霜威內心震動。
黃祁有一天抽空來看望過童霜威。童霜威怕他來被張洪池碰到,引起張洪池的注意,很快就催他走了,只是問起他:「 你見到過柳忠華嗎?」
黃祁點頭,說:「 報社派他到上海去了。聽說要去一二個月。讓他采寫一個關於上海近況的連載通訊在《港聲報》上發表。在港九的上海人很多,都關心孤島的情況。報紙從生意著眼考慮,發表這樣一個連載是很吸引人的。他走得非常匆忙,去後也沒來過信。」
現在,童霜威望著窗外想:怪不得忠華自從到報館去工作後,從未來過。現在我病了,也沒來過。他就是在香港,目前我也不希望他來,免得引起張洪池他們注意。童霜威老是有一種預感,覺得很可能張洪池他們,甚至季尚銘和日本人和知他們,都會派人在監視著他。也許有點疑神疑鬼,但誰能說特務機關干不出這樣的事呢?在武漢時,因為日機轟炸引起的不安全感,到了香港,現在又開始像鬼影似的籠罩在童霜威心頭上了。
二房東太太出現在房門口,問:「童先生,飲飲茶?」
童霜威對她笑笑,搖搖頭。
這是位好脾氣的常帶微笑的女人,可惜長得不好看。她虔誠地信著耶穌教,吃飯、睡覺前都能聽到她的禱告聲,平時很少說話,安靜得很,就是腳上拖著木屐有些吵人。飯食,仍由她在操辦,聽說童霜威血壓高,她總是愛做西洋菜鴨肫湯給童霜威喝,說:「 清涼的啦!降血壓咯!」
二房東太太有時也來同童霜威談幾句,總不外是說生活用品漲價,埋怨二房東先生常常借故不回家,總是在外邊胡調、玩女人,還喝酒、賭錢、賭賽馬。說香港這地方不好,壞女人太多了,壞朋友和壞去處也太多。童霜威聽她談談,倒也同情她。但感到:她的苦惱是不好解脫的。她家務勞動繁重,背也微微駝了,兩隻手粗糙佝僂。她脾氣溫順,就是在埋怨郭先生時也是細聲細語的。她先生只要回來了,她就加意侍候,從不聽她吵架責問。童霜威不禁想:唉,方麗清要是像這位二房東太太的脾氣,也就好, !可惜,她自私、吝嗇、庸俗,刁鑽古怪,目光短淺,無事找事..
半個月前,收到過方麗清一封信,是在收到家霆寄去的信後復來的。信上說:「 ..知你病,很不放心!本想來港看你,但姆媽最近身體也不好。醫生說:血壓高只要降下來問題不大。你以前血壓也高過,服藥後就降了。望快請醫生降壓!姆媽和雨蓀、立蓀都說,你還是回上海的好,免得大家心掛兩頭,也可節省開支。」
童霜威生氣地想:她頭腦里老是只有她自己!只有錢!只有上海!從不知道為我的政治前途考慮!真是道道地地的婦人之見!
他需要安靜,又感到孤獨與寂寞,病了以後,寂寞感更重。一寂寞,就會想起死去了的軍威,也會想起死去了的柳葦,想起馮村。他將柳葦的照片、軍威的遺書都放在那隻黑色皮夾內。最初,常翻出來看看。現在,卻不願使自己的情緒波動影響血壓的升高,故意避免去拿來看了。他寂寞孤獨,想念南京,甚至想到南京瀟湘路那七八隻書櫥和書架上的無數部線裝書和洋裝書,想到花園裡那棵四季桂,想到庄嫂燒的糖醋魚。
他覺得自己追求過的東西失去得很多,使他懊喪。人生為什麼這樣捉摸不定?道路為什麼總是崎嶇不平?
今天,他兩眼獃獃望著鐵欄杆的窗外。窗外,飄拂著銀色的細雨絲。雨,霏霏地下,使人會想起韋莊「江雨霏霏江草齊」的詩句。他盡量使自己什麼都不想,可是辦不到,最關心的總是擺在眼面前的一個問題:怎麼辦?住在香港,不安全,麻煩太多。武漢不能去,上海租界上他又不願去。..天下之大,竟無處可去,無路可走,無計可施了!他只有嘆了一口氣,又嘆一口氣。
他想:血壓降不下來,同這能沒有關係嗎?要是誰能為我指點迷津,比給我服用降壓藥物可有效多了!
他又閉上眼睛,努力使自己排除一切紛擾,使自己能不再思想,進入一種朦朧的狀態中去。
外邊,雨突然下大了。雨聲伴和著遠處傳來的電車「噹噹」的鈴聲、軌道震動聲和海上的輪船汽笛聲,一起湧進耳中。剎那間,他聽到鑰匙開門聲,二房東太太的木屐剛響,門就開了,他聽到家霆那脆亮好聽的聲音在同二房東太太輕輕招呼,用的是廣東話。
廣東話說得可真有點像廣東人說的了。
家霆是他惟一的安慰。兒子回來了,他總是興奮的。他張望著,家霆已經進房來走近床前了,說:「 爸爸,上海有信!」他不說「媽媽有信」,說「上海有信」,指的就是方麗清的來信。
「好好好!」童霜威接過航空信封來。其實,香港、上海之間,不通飛機,信都是船上郵來的。方麗清老喜歡用紅白藍花邊框的航空信封。信封拿在手裡,輕飄飄的,童霜威明白:信一定很短!她自從回上海後,從未寫過一封長信來。這封信,必然仍是短短的例行公事。
童霜威撕開了信封,抽出信來,一張薄薄的航空信紙,上面寫的是:
嘯天:
病想已痊癒?我一切均好,但極望你下定決心回滬居住。
租界上一切都同戰前無異,你切勿聽信謠言。立蓀和雨蓀都說這仗要長期打。關於南京瀟湘路房子,現由日本兵佔住。江懷南在南京辦公,很得意,最近要同海上聞人丁筱林之女結婚。本來常來,最近竟不來了。他說有信勸你回來,但未得復,看來是你得罪了他,你應回信才好。你如回來,我想他還是要奉承你,還是會常來的。你還是回來的好!上海物價最近漲了一些,現寫一點讓你知道。順問
旅安
麗清
民國二十七年八月九日
下面是一張物價單:西貢米每包二十元,暹羅米每包十八元八角,雞蛋每元四十個,鴨蛋每元二十個,鯽魚五角一斤,豬肉三角六分,羊肉四角八分,牛肉三角八分,雞每隻八角———一元二角,鴨一元二角———二元二角。
童霜威看了皺眉,一是方麗清開了這筆物價清單使他看了皺眉,這個女人哪,關心的總是鈔票!二是信上竟不提一句家霆,也許是她頭腦里根本沒有家霆,也許是她有意不提家霆。這樣的後母!怎麼能使家霆對她有感情呢?
童霜威又想到了江懷南,眼前出現了江懷南那張既氣派又秀氣的白凈臉。這個無恥的混蛋,看來,他是有心把結婚當作一筆資本用的,要在擇偶上獲得金錢與地位!現在他是如願以償了!海上聞人丁筱林,在上海是有名的青幫頭子,在黑社會是有潛勢力的大亨。他開設遊藝場、舞廳、劇院和賭場,家裡僕從如雲,雇有保鏢。前不久,有的報上說他有同日本軍方勾結的徵兆,看來,也是做了漢奸了!..江懷南很得意,最近不到方家去了。不去的好!
同賣國的漢奸來往幹什麼?被人知道了對我也不好。麗清要我給他寫複信,她真是太糊塗!勸我回上海,我怎麼能去呢?
想到這裡,他深深嘆一口氣,將信遞給家霆,說:「 勸我回上海,哼!」
家霆接過信去,逐句逐段看了。看完,將信裝入信封朝桌上一放,說:「爸爸,江懷南做了漢奸在南京辦公了?是跟日本鬼子在一起吧?」
童霜威突然想起:上次江懷南來信的事並沒有告訴過家霆,也沒有把那封信給家霆看過,好在這事並沒有瞞兒子的必要,說:「是呀!這個混蛋是做漢奸了!上次他來過信,勸我回南京去!我將信撕了,根本不想復他!」
「可是這封信還勸你給他寫回信呢!又勸你回上海!爸爸,你千萬不要回上海,說什麼那兒也是孤島!」
「是啊,我是不會回去的!」童霜威點頭,嘆口氣,用手帕擦擦汗,說,「你這個母親,太沒有政治頭腦了,她就知道精打細算節省鈔票。」
家霆熱得額上全是汗,鄙夷地說:「 爸爸,說實話,我討厭她!她愚蠢、自私又狠毒!在南京時殺我心愛的鴿子吃,逃難時,她虐待金娣,直到粵漢路上金娣被炸死,使我看穿了她!我對她已經毫無感情。我知道,我這樣說,你也許會不高興。但這是我的心裡話,我不願意騙你!」
童霜威身上也熱得淌汗,聽了家霆的話汗出得更多。他心裡百感交集,用一種無可奈何的目光看著兒子,和稀泥地說:「 唉,人總是沒有十全十美的,我也知道她對你不好。但是,有什麼辦法呢?總不能弄得家不像個家呀!」
家霆坐在父親床邊,也嘆口氣說:「 爸爸,我一直在想一個問題:那時,你為什麼要同媽媽離婚呢?我沒有見過媽媽,馮村舅舅和忠華舅舅都說她好,我也覺得她好!」
童霜威聽了兒子的話,心裡難受,嘆了一口氣,半晌才說:「唉,過去的事過去了,一時同你也說不清,說了你也不會懂的。等你將來大了,也許會懂得的。人生,每每是這樣,等到我現在這種年歲了,懂的事多了,如果讓我再從頭開始做人,我可能就會知道怎麼做人了。但是,那當然是不可能的事。」說這話時,他心裡滋味特殊,不但想起了柳葦生前的一些事和她的死,又想起了柳忠華。他問:「你同你舅舅見過幾次面?」
「只見過一次。」家霆坦率地說,「他到黃先生那裡,看見了我,對我說:『家霆,我是你舅舅,我叫柳忠華!』..那天,他同我談得很多。他很有學問。後來,他給報館派到上海去了。到今天,沒見他回來。」
「你們談了些什麼?」
「什麼都談。」家霆抓把扇子扇著風,說,「 他問了你和我的情況,要我長大後要像媽媽一樣做個愛國的正直的人。我要他多講點媽媽的事給我聽。他說,當時他被捕坐了牢同媽媽不在一起,許多情況不了解,就沒有多談。談得最多的是抗戰。他講了很多抗戰的道理給我聽。」
童霜威心裡想:唉,人生何其神妙?在兩年以前,誰能想到會出現今天這種國共合作的抗戰局面?誰又能想到柳忠華會出獄,還能忽而到武漢,忽而到香港,忽而去上海,這麼活躍!誰又會料到柳忠華和家霆他們舅甥竟會見面?至於今後,誰又知道會怎樣呢?國共關係會怎樣?柳忠華會怎樣?家霆長大後會怎樣?誰知道,誰能說呢?..
想著,想著,他定神地凝望著那扇有著鐵欄杆的北窗。窗戶外,飄著的絲絲細雨,如煙如霧,也不知為什麼,心頭突然想起一首元人的小令《塞鴻秋》來了:
東邊路、西邊路、南邊路。五里鋪、七里鋪、十里鋪。行一步、盼一步、懶一步。霎時間天也暮、日也暮、雲也暮,斜陽滿地鋪,回首生煙霧。兀的不山無數、水無數、情無數。
天氣又潮又熱又悶,他心頭的感情複雜,似乎面臨道路的選擇,不知所措;又似乎一個長途跋涉者已經十分疲勞,不想往前,又不能退後;又似乎日暮天昏,煙霧障目,看不清前程,望不透遠近,心頭交織的是一種悵惘空虛的情緒。他懶得再啟口,竟閉目養起神來。
家霆見爸爸這樣,以為爸爸累了,想休息一會,便不再說話,拿起桌上的一張《南華日報》看起來。就在這時,聽到甬道里的敲門聲。一會兒,二房東太太在叫:「童先生,有客人啦!」
童霜威睜開了眼,家霆說:「 我去看看!」他馬上跑出房去,走到甬道的門邊,打開小孔,瞬即喜悅地高聲嚷了起來:「啊,舅舅!」
童霜威聽清了家霆的話聲,知道是柳忠華來了,心裡也是一喜,想:啊,他從上海回來了。病得痛苦,閑得無聊,思想苦悶,消息閉塞,使他渴望見到柳忠華,好聽他談談孤島見聞和時局去向。
當柳忠華拉著家霆的手進房時,童霜威已經坐起在床上,滿面含笑地說:「啊,忠華,你回來了!」
柳忠華氣色很好,將被雨淋濕的米黃色風雨衣脫下掛好,只穿一件短袖白襯衫、一條黃咔嘰短褲。他走近童霜威床前,掏出手帕拭汗,點頭說:「啊,姐夫,你病了?」
家霆懂事地將一把椅子端近床前讓舅舅坐下,又去給舅舅泡茶、拿扇子。
童霜威緊握著柳忠華的手說:「 這麼久沒見你,你幾時從上海回來的?」他好像今天才發現,柳忠華的兩肩是那麼寬闊,彷彿他確是一個強有力的能挑起整個生命中艱難重擔的人。童霜威欣喜地說:「見你來了,我精神也好了。真想聽你談談孤島的見聞哩!」
柳忠華喝著茶搖著扇子說:「你不回孤島去,是對的。那裡是在日寇佔領區包圍之中,要出租界,過蘇州河到華界去,中國人都得向站在外白渡橋橋頭兩邊的日本哨兵彎腰鞠躬!真侮辱人哪!
亡國奴的生活,在上海就見到了!從表面上看,除了物價略漲,上海的闊人多數似乎還是像戰前在租界上一樣地過日子。夜裡,南京路、靜安寺,仍舊燈紅酒綠。舞廳、妓院、影院、餐館,還是紙醉金迷。但孤島總是孤島,逮捕、暗殺的事不少,人們在敵偽威脅下度日。簡單來概括上海,那就是:愛國者在作莊嚴的戰鬥,魑魅魍魎在為非作歹,奸商大發國難財,醉生夢死的富人依然歌舞昇平,窮苦老百姓水深火熱。我打算好好在報上寫一寫哩!」
他說到這裡,童霜威問:「你準備寫些什麼?怎麼寫?」
柳忠華用手比畫著說:「任務是要寫十至二十篇《孤島散記》,逐日在報上發表,每篇三千字,像個連載。老闆要我寫香港的人們最關心的有關上海的問題。這當然是吸引人的,有利於報紙的發行和影響。我在上海時,已經動手寫了幾篇,回來後續寫。明天開始,《港聲報》就要陸續發表了。以後,我找機會送給你看!」
童霜威思緒紛繁,忍不住說:「 忠華,見你來了,我真高興,有些心裡話不禁想同你談談。我現在患病是真,但主要還是心病。我的處境很艱難,也很奇特。」說著,將葉秋萍找他的事一五一十地說了。
柳忠華仔細認真地聽著他講,有點憤激地點頭說:「 姐夫,這件事你處理得很對。我今天剛收到由漢口寄來的一份《新華日報》。你看看這條消息。」
童霜威一看,報上一條「本報重慶消息」,標題是:
警惕投降派破壞抗戰陣營
———國民黨中常委馮玉祥向本報記者發表談話
內容是說國民黨中常委馮玉祥氏在重慶指責:「 有人在香港借和平運動,陰謀破壞抗戰陣營。」
童霜威看完,心裡不禁想起上次同柳忠華見面時,柳忠華說過的話。他想:誰知這是不是我當時提供了那些情況,忠華傳到重慶那邊去的呢?想著,說:「讓馮玉祥放一炮也好,只是,事實上用處恐怕不大。今非昔比,他現在沒有兵權和實力!」
柳忠華點頭說:「天下沒有一勞永逸的事。使人民警惕起來,反對他們這樣做,他們也就只敢偷偷摸摸幕後交易,不敢放肆地為所欲為了!」
廚房裡繼續飄來油煎鯗魚的香味。家霆剛剛出去告訴房東太太多辦一些菜和飯,這時又進房來了,懂事地對柳忠華說:「 小舅,你在這吃中飯。」說完,仍靜靜地坐在一邊聽著爸爸和舅舅談話,兩隻眼晶晶地發亮。
童霜威急切地問:「 忠華,你對這大局的看法如何?」他嫌悶熱,將白府綢襯衫的紐扣解開了。
柳忠華扇著扇子「 噗噗」地響,說:「 上次,我談過:中國的出路,當務之急是挽救國家民族存亡的抗戰問題。抗戰的勝敗,關鍵在於能不能堅持到底,能不能堅持到底,要看國共兩黨能不能保持團結合作。抗戰要勝利,將是一場持久戰。現在,抗戰將步入一個相持階段。取得勝利的正確道路在於團結,在於進步!依靠人民群眾!中國幅員廣大,要依靠鄉村戰勝城市。八路軍和新四軍正在這樣做!」
童霜威全神貫注地聽著,聽完,思索了半晌,點頭說:「你說得對!但是,你說將步入相持階段,而事實上,日寇還在節節推進,我擔心廣州、武漢遲早都要失守呢。」
柳忠華充滿信心地說:「所謂相持階段,是從全局來看的。一城一地的得失,問題不大,我們要有信心!從全局看,日寇想速戰速決滅掉中國或打敗中國,它辦不到!對峙的局面已經逐漸形成。他戰線越是拉長,兵力越是不足,相持的局面也就越是改變不了。」說到這裡,他看看家霆,笑著說:「家霆,你聽得這麼專心致志,懂嗎?」
家霆笑了,露出一口潔白整齊的牙齒,兩隻眼睛亮晶晶的,點頭說:「懂!我已經十六歲了!」
童霜威和柳忠華也都笑了。童霜威感慨地說:「戰爭年代,容易使十六歲的孩子懂得二十六歲時才懂的事啊!」
柳忠華欣慰地說:「 中國的希望總在青年和少年們的身上。
我曾想過:家霆如果還在南京做小少爺,在瀟湘路過那種少爺過的享福生活,說不定對他一生的成長很不利呢!倒是現在,戰爭年代,他經受了些風霜,吃過些苦頭,看到些世事,會在人生的道路上有所得益。」
他的話說得有些哲理。童霜威微微點頭,家霆也思索起來。
這時,穿木屐的二房東太太帶著笑容端著木盤出現在房門口了,說:「食飯!」她把「食」字念成「習」字的音,「飯」字念成「番」字的音。二房東郭先生常在外邊吃喝嫖賭,回來總板著臉不笑,郭太太在家操勞吃苦,見人總是帶著笑。
童霜威從床上起來,說:「謝謝你了!」
家霆和柳忠華也忙著上來幫助二房東太太將木頭托盤裡的菜碗、飯碗和筷、匙、碟子端放到桌上。二房東太太轉身走了,童霜威招呼著柳忠華,說:「忠華,吃飯吧!」
二房東太太的飯蒸得很好,幾個廣東菜色香味俱佳。柳忠華剛同童霜威和家霆坐下動筷,忽然聽到外邊甬道里響起了敲門聲。
童霜威捧起飯碗,心裡一驚,警惕地聽著。家霆已經機靈地放下飯碗跑出房外去了。柳忠華也停止吃飯,注意到童霜威臉上緊張的神色。聽到家霆在那裡輕聲同二房東太太不知說些什麼,一會兒進來了,緊張地壓著嗓子說:「爸爸,那個壞蛋張洪池又來了!」
童霜威臉色一白又一紅,緊張起來,瞪眼考慮了一下,立即對柳忠華說:「就是我對你說過的那個中央社記者張洪池。要注意提防他!」又對家霆說:「快!開門陪他進來!」
柳忠華將剛才給童霜威看的那份《新華日報》折好仍塞進褲袋。家霆剛出去一會兒,就陪著張洪池進來了。外邊仍在下雨,張洪池的風雨衣濕漉漉的。一進房,他那兩隻老是像在生氣的眼睛瞅瞅柳忠華,又瞅瞅童霜威,說:「啊,童秘書長,正在吃飯?」
童霜威同他握手,說:「吃飯沒有?沒吃,在這便飯吧。」
家霆見張洪池身上濕漉漉地滴水,說:「 請把雨衣脫下,我給你掛到外邊衣架上去。」
張洪池大邁邁地脫下雨衣遞給家霆去掛,搖搖頭,在一邊椅子上坐下,說:「吃了,吃了!」見童霜威沒為他介紹柳忠華,向柳忠華自我介紹說:「鄙人張洪池!」說著,遞過去一張布紋紙名片,自己又掏出手帕來拭汗。
童霜威似乎疲倦地用手搓著眼睛和臉,招呼著柳忠華說:「 吃飯,吃飯!」又搭訕地同張洪池說:「洪池,有什麼事嗎?」
張洪池說:「秘書長身體好像不錯了?」
「今天略微好一點,但還不行。」
張洪池從桌上香煙筒里自己抽出一支香煙來,慢悠悠點火吸煙,扇著扇子,說:「有個人來了,我特地來給你報個信的。」
童霜威嚼著飯,問:「誰來了?」
張洪池臉上似笑非笑,噴著煙說:「管仲輝!」
「管仲輝?」童霜威停止吃飯,完全出於意外。家霆也瞪眼看著張洪池。
「他從漢口飛來。」張洪池一枝一瓣地說,「 昨天才到,下榻高羅士打行,三樓210室。」
童霜威搛著橄欖菜炒叉燒肉,問:「 他來幹什麼?」由於葉秋萍和管仲輝是針尖對麥芒,他不願表露自己對管仲輝那種親切的感情。
張洪池吸著煙,言外有音地說:「誰知道呢?要人們總是帶點神秘色彩的,香港又是個神秘的地方。誰知他來幹什麼?」說完,吸一口煙搖著扇又說:「我在高羅士打行見到他時,告訴他您在這兒,他托我帶口信給你。你們在南京時跟葉先生不都是鄰居嗎?」童霜威點頭不勝今昔地說:「 是啊,那時,玄武門內瀟湘路就我們三戶人家!」說起這話時,他不禁想到西安事變時的那些戲劇性的舊事和情景來了,心裡煩躁,摸出手帕拭汗。
柳忠華始終在悶頭吃飯,夾魚喝湯。他察覺張洪池老是在用兩隻帶邪氣的眼瞄著他,吃完一碗飯,不想再吃,放下筷子,坐在一旁,看著家霆吃飯。
張洪池抽人家的煙總是抽到半支就扔了,換上一支煙忽然說:「啊,臉怎麼有點熟呢?」他搖著扇子對著柳忠華說:「 我們好像在哪裡見過面的?貴姓?」
柳忠華平靜地答了一個字:「柳!」
張洪池噴著煙問:「在哪裡得意?」忽然緊接著說:「啊,我想起來了!你找過謝元嵩,是不是?」
童霜威心裡一驚,脅下冒汗,故布疑陣地說:「 他跟這裡的二房東先生認識,所以我們也認識了。..」說著,感到自己其實大可不必這樣說。
家霆雖在吃飯,心裡也緊張。只見柳忠華搶先笑著說:「 啊呀,對對對,張先生你記性真好!」
張洪池又笑一笑,用兩隻生氣似的眼睛瞅著柳忠華說:「 我明白了!你是被派到上海去剛回來的吧?」
柳忠華平靜地笑笑,說:「對,你怎麼知道的?」
童霜威用手帕擦臉上的汗,解釋地說:「 你來之前,我正在問他關於上海的近況呢。」
張洪池側臉吸著煙問:「上海的情況怎麼樣?」
柳忠華不願正面回答,依然好像帶三分玩笑似的說:「 同行之間,哈哈..明天起,我的一些關於孤島見聞的通訊將在鄙報發表,張先生看後多指教吧。」
張洪池碰了個軟釘子,似乎明白談下去也不得要領,見童霜威和家霆都已吃完飯,便面向著童霜威說:「 童秘書長,今天我又特地來,還是為了那件事討個迴音!」
童霜威搖搖頭,說:「我病了..」
張洪池笑笑,笑得邪惡得很,扇著扇子說:「 我看你身體好多了。其實,老悶在家裡也不好,還是該出外活動活動。」
童霜威心情沉重,故意嘆口氣,說:「我也不想老躺在床上,只是身體不好,血壓太高,心臟又常不適,只想靜,不想動,不宜用腦,不宜煩心。你回去對葉先生說,我同他是知交,謝謝他的好意,我還是那些老話,不重複了!」
張洪池用兩個手指捏滅煙蒂,也不怕燙,說:「 童秘書長還是再考慮考慮的好。」
童霜威搖頭,說:「其實,那事我是幹不了的。香港能人多,有的人既適合干又願意干,該找這樣的人。」他說這話時十分堅決,態度和語氣使人覺得不可改變他的決定。
他倆當著柳忠華和家霆的面談這些話,好似在打啞謎。不知內情的人聽不明白頭緒,柳忠華和家霆聽了,卻清清楚楚知道是怎麼回事。
張洪池似乎了解事情無望了,說:「那,童秘書長,我走了!天太熱,我要去沖涼了。」他放下了紙扇,要走。
童霜威怕太得罪了他,語氣平和地說:「 洪池,你到內房來一下,我有句話對你說。」說著,起身往內房走。
張洪池緊繃著臉跟著童霜威進房。只見童霜威悄聲說:「 洪池,你對我一向都好。我生病也蒙你常來探望。我一直感激。這件事上,你給我好好說說,請一定把我的意思帶到。我這裡..」說著,他去拉開一隻小櫥的抽屜,將一隻裝有五百元港幣的信封拿出來,塞到張洪池的派力司西裝上衣口袋中,說:「 早依你說的數字準備了!」
張洪池也不推讓,懶洋洋地說了一個字:「 行!」補說了一句:「葉先生明天回武漢了。」似乎這一句話就是對童霜威的酬答。又說:「我走了!」他走到外間房裡,也不同柳忠華打招呼,只對童霜威說:「再見!」
童霜威說:「家霆,送送客人!」
家霆陪張洪池出去。張洪池從衣架上拿風雨衣出門。家霆送走他,關上門走進房來,說:「這傢伙真壞!」
柳忠華說:「幹這一行的都這樣。」
童霜威有點顧忌和憂慮地說:「你被他認出來了!」
柳忠華笑笑搖頭,說:「 那倒無妨!我過去的事,在香港只有你和個別人知道。他無奈我何!」
童霜威叮囑說:「謹慎點好!」
柳忠華點點頭說:「別為我擔心。說實話,我對你的安全倒有些擔心了!」
童霜威氣悶,額上冒汗,嘆口氣說:「 是啊,我自己也曾想過,我得罪了日本人,也得罪了葉秋萍他們,誰知會怎樣?但,怎麼辦呢?葉秋萍可能還不要緊,日本人就難說了。」
柳忠華皺著眉也感到為難,說:「 至少,暫時最好避一避。比如,你是不是再搬一次家?找個比較秘密的地方隱蔽一下?」
童霜威一臉無奈,說:「戰爭不知還要打多久,整天不出去,也不是個事呀!我不出去,家霆也還是要出去的。他不能不補習功課,也不能整天貓在家裡。」
柳忠華額上露出刀刻的深紋,點頭說:「 是呀,的確是個難解決的問題。那麼,你就再『病』他一段時間,再觀察觀察。」說著,他朝北窗外望。外邊,雨已停歇,那群鴿子又在低低轉圈子飛翔了。
柳忠華看著鴿群的飛翔,似自言自語地說:「 天空,是該讓鴿子盡情翱翔的。可是,戰爭的陰雲在天空流蕩,疾風暴雨,鴿子也就飛不起來了!..」
他想說的是什麼意思呢?童霜威和家霆都沒聽真切,也沒理解。只見他說:「 我該走了,姐夫,身體多保重!還是盡量少出去或不出去吧。」
童霜威點頭,說:「 我感到身體好多了。尤其今天同你談談,心裡痛快不少。要是有空,常來談談吧。我太閉塞了!」
柳忠華點頭說好,要去拿風雨衣。家霆親熱地說:「 舅舅,我送你!」
他陪柳忠華走出去,下樓一直將舅舅送到街上,直到看不見舅舅的背影了,才留戀地回來。在他這種年齡,對人生總是會塗上許多幻想的色彩,對未來也總是寄託了許多期待的。對這個舅舅,自然更有他自己獨特的崇拜與敬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