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了幾天,從早上起,又下起了淅淅瀝瀝的秋雨。
童霜威摸出金懷錶,「 克」地撳開錶殼一看,是下午四點十五分了。天色陰沉,瀟瀟雨歇。晚上六點半要上郵船去上海了,只有兩個多鐘點了。他心裡有些焦灼不安,也有離情別緒。
他從椅子上站起來,瞅瞅這一大間分隔為二的住房。在這房裡,他帶著家霆度過了一段難熬的蝸居生活。房裡的傢具都是二房東郭先生家的。現在快要離開,他對這些用慣了的傢具也產生了感情。
除了隨身帶的一些雜物外,箱籠行李昨天由黃祁送去託運了。
他走近那扇有鐵欄杆的窗戶,又靜靜地站住向外凝望。他曾經多少次站立在這囚房似的窗戶跟前,眺望外邊那些熟悉的房屋、灰牆、油加利樹、街道、大海的一角和天空啊!廚房裡自來水龍頭「嘩嘩」地響,這使他立刻想起了二房東太太那張憔悴但是和善常帶笑容的臉,還有那常常在外邊胡調的二房東先生不常出現的酒色過度的臉。
現在,就要向這一切告別了。有沒有留戀呢?有,也沒有 人,就是這樣一種奇妙的感情複雜得使自己常常也莫名其妙的怪物。一種悵惘不安的感情,在童霜威心頭蕩漾。離開這樣一個蹩腳的、狹小的、低層的似乎遭受著幽禁的處所,是帶有幾分解脫意味的。這種解脫為什麼竟不能帶來輕鬆愉快或蓬蓬勃勃的昂揚情緒呢?
家霆怎麼還不同黃祁一起回來呢?他去補習學校向黃祁等老師和同學告別,也請黃祁來陪送上船。去了已經半個多小時,也該回來了呀!童霜威看了一遍金懷錶,又看一遍,心裡始終焦灼著。
家霆在南京瀟湘路時那種無憂無慮的童年生活,似乎已經被這場戰爭提前葬送了。童年那種浪漫歲月,寧靜而溫暖,如今被一種戰爭造成的早熟慢慢代替,使他開始了從少年向青年過渡的人生征途。這個十六歲的孩子已經可以派點用場了,船票是讓他獨自去買的。昨天,他陪黃祁去送行李。現在,又去找黃祁來送行了。他已經有了很強的獨立生活能力。來到香港後,他不再是一個享慣了福被別人侍候照顧的小少爺了。那天,當童霜威在上午同管仲輝在高羅士打行見面瞥見何之藍回來之後,下午,午睡中被叫起來又見到了來登門造訪的季尚銘和小麥,童霜威真是嚇得魂飛魄散。傍晚,家霆回來了。知道了經過,有主見地說:「 爸爸,快再搬家吧!舅舅不是勸你搬家的嗎?住在這裡不安全!」
童霜威左思右想,瞻前顧後,斟酌又斟酌,考慮又考慮,產生了新的打算,搖搖頭,說:「不,家霆,我決定還是馬上到上海去!」
「到上海?」家霆驚訝得幾乎要叫起來。他完全出乎意外,瞪著兩隻深邃傲氣的眼睛說:「不,爸爸!怎麼能回上海呢?你不是說過你不能回上海的嗎?舅舅不也勸你別回上海的嗎?」提到上海,他就想起了江懷南,想起了日本侵略軍,想起了報上看到過的那些暗殺案,又想起了方麗清。就是撇開上海是「 孤島」不說,要他再去同後母方麗清住在一起他也不願意。
童霜威看著兒子那兩隻酷似柳葦的眼睛,嘆一口氣。是呀,兒子說得不錯呀!自己本來堅持的絕不回上海的觀點,不知不覺已經改變了。這是怎麼發生的?怎麼改變的?這是政治壓力加上經濟壓力造成的呀!他只得耐心地說:「 唉,你年歲小。這種事,你怎麼能有爸爸考慮得周到呢?照目前形勢看,我只有暫時秘密先回上海租界上住一住。銷聲匿跡,誰也不會知道的。如果留在此地,說不定會有殺身之禍!你前幾天看到報上登的那條新聞沒有?九龍彌登道一個身份不明的人,被人用利斧暗殺了。香港是個無法無天的地方,誰要想殺我,並不困難!」
家霆默然,心有不甘,說:「 搬次家,躲一躲,不讓人知道不行嗎?」
童霜威搖頭:「 只要在香港,他們就很容易打聽到我在哪裡。干特務的,都是千里眼、順風耳呀!再說,大丈夫不可一日無權,小丈夫不可一日無錢。如今權和錢我都沒有。最近你後母不肯匯錢來,來信總是要我回上海,不回去她要斷絕我的經濟。香港是個拜金之地。我只有先回上海。我以前將經濟全交給她管是錯誤的。回上海後,要從她那裡把錢拿些過來,不能讓她這樣控制我!」
方麗清的來信家霆是看到的。家霆覺得爸爸講得很實在,倏然對爸爸產生了一種憐憫的心情。但總記著舅舅說的話,忍不住又說:「可是,舅舅說過,你不該回孤島!」
「唉!」童霜威又吁一口氣,「他說的是好話,也有道理,可是那時他不知我現在的處境呀。現在,我的處境危險極了!我有一種預感:如果不走,留在香港准出問題,那時,就悔之晚矣!必須當機立斷,不能在此等著出事。」
家霆覺得自己確實是年歲太小了,政治上的事情這麼複雜,複雜得自己似懂非懂。去留的問題,同爸爸面臨著的危險處境糾葛在一起。在這種時候,是無法扭轉也無法否定爸爸的決定的,心裡像十五隻吊桶七上八下,也像當年在小學裡猜謎語猜不出時,那種惶惶惑惑、無計可施的情形。最後,終於說:「爸爸,將這事告訴黃先生,讓他跟你商量商量好嗎?」
童霜威搖頭,說:「不必了!這種事多張揚出去沒有必要。我們要秘密地辦,秘密地走!」又一想,說:「 告訴他也可以。我們走,也還要靠他幫忙,需要他送一送才好。但不必先告訴他。你明天先去悄悄買船票,買好了船票,定了走的日期,然後再告訴他,請他幫忙。我就堅決閉門不出,等著上船去上海了。」
這一夜,父子倆絮絮叨叨,談得很多很多。主要是童霜威談,談管仲輝所說的上海租界上的種種情況,談從上海到香港現在美國、英國、義大利、荷蘭等國都有郵船定期載客往返。
「你不想念謝樂山嗎?上次見到謝元嵩,問起過他,你的好朋友在上海租界里上中學。你回上海也可以照樣上中學。在香港,一直沒上正規學校,十六歲了,拖下去也不好。」童霜威說。提起「皮猴」謝樂山,家霆自然想念。戰前在南京上小學時,放學後常同謝樂山一起騎自行車回家的情景,假期里同謝樂山一起在玄武湖划船、在古台城上奔跑唱歌的情景,一起浮現在眼前。才一年多不見,已經像多年不見了。回上海不知能不能見到他?
要是見到他當然高興。回上海能上中學,也當然是好事。但,回上海對嗎?
第二天早上,童霜威拿了一疊港幣,將一張香港《大公報》放在家霆面前,指著上邊的船期表和英國「亞洲皇后號」郵輪的巨幅廣告,給家霆說:「你看,『 亞洲皇后號』十一月五日晚上啟碇去上海,就買這艘大郵船的二等艙票。報上有售票地點。你一個人去,出門後要四面八方看一看,有沒有人盯梢,你胡亂用兩個化名,買好兩張船票就回來。」
家霆悶悶地點頭答應,接著就去買好了船票,心裡火辣辣地難受,說不真切是什麼原因,覺得複雜得很。舅舅說過爸爸不應當回上海,爸爸本來也說不能夠回上海,可是現在爸爸又改變主意了!
上海淪陷了,租界成了「孤島」,爸爸去了好嗎?到了上海,又要見到討厭的後母方麗清了!這個害死金娣的女人,同她一起過日子多難熬啊!去到上海,就要離開黃先生和補習學校的那些老師和同學了,真捨不得啊!但是,爸爸已經作了決定,說的也確有理由,留在香港是危險的。九龍彌登道那件暗殺案,死者的照片登在報紙上,血淋淋的,真可怕!何況,經濟又成了問題!..他不知如何是好,買了船票,馬上去補習學校,悄悄將去上海的事告訴了黃先生。
黃祁讓別人代課,由家霆陪同,匆匆趕來見童霜威。他誠懇、坦率、樸素,見了童霜威就勸說:「啊呀,童先生,你要去上海,真沒有想到。我覺得,你還是不去上海的好。」
童霜威想不到家霆立刻將去上海的事告訴了黃祁,明白黃祁是來勸阻的,坦率地說:「平心而論,我也並不想去上海,在香港住了這麼久,就是為的不想去上海。可是,現在不去不行!我在香港,安全沒有保障,有些內情你不知道,我也不便說。反正,處境十分危險,必須當機立斷離開這裡。我的經濟也成問題,只有去上海才能解決。考慮再三,只有一條路———回上海。我也打聽了那邊的情況,秘密回去,並不出頭露面,是不要緊的。我去那裡看看,先避避眼前的風險。合適,就住一住;不合適,還可以馬上離開再回來。可進可退!」
說這番話時,童霜威有些忐忑慌亂,好像一個做一件事明知錯了,偏又只能錯下去,可又沒決心真的錯下去的人那樣,心神怔忡不定。
黃祁明白難以再勸說什麼,摸出香煙,點火吸著,說:「 童先生,就怕你在此地不安全,回去也不會安全。」
童霜威微微強打笑容,說:「 我考慮過。可是,人們料不到我會去上海的。這合乎兵法上的策略,叫作『 出其不意』。他們會以為我躲在香港,甚至會以為我會去重慶,但不會想到我會去上海。正因如此,我選了一條他們想不到的小道偷偷突圍了!只要秘密,安全是無虞的。」
黃祁搖著頭,說:「 童先生,你還不如去重慶算了!那兒無論如何也比回上海好。一位哲學家說過這樣的話:人生就像解方程,運算的每一步似乎都無關大局,但對最終的求解都是必要的。錯哪一步都不行。你到上海,我怕是失策。」
童霜威猶豫了一下,似是體味他的話,搖頭嘆息,說:「 唉,我不是說過嗎?戰爭不是十天半月就會結束的。重慶遙遠,人地生疏,又有轟炸,我也無具體的職務。帶著家霆,怎麼前去?何況,現在,我經濟上拮据,回上海的旅費,還能籌措,去重慶,就不行了!」
他沒有把方麗清限制經濟的情況說出來,可是提起這事心裡就生氣,就又嘆息了一聲。
黃祁感到真是難以再勸告什麼了,忍不住說:「 隨著戰爭延長,日寇泥足深陷,糧食、武器、物資等都會日漸短缺。去年開始,蘇聯從軍事上援助中國,日本更感到恐慌。只要堅持抗戰,日寇的如意算盤是會完全落空的。抗戰要堅持,就要我們每個中國人能堅持。可惜,忠華不在。他如果在,是不會贊成你去上海的。」他慷慨激昂,說這些話時,臉上是遺憾的神態。
童霜威心裡也不平靜,但說:「 是啊,我正在盼望他的信呢!我也很想知道重慶的情況。不過,我想:他如果在,知道我現在的處境,也是會同意我去上海的。我去上海,並不是對抗戰動搖或者消極,更不是去對日寇投降。這點,我想,你們都該相信。等他將來從重慶回來,你就把我的情況和想法告訴他吧!後會有期,我十分感謝你對家霆的關照和教育,也十分感謝你對我的種種幫助。這些,我都是不會忘記的。」
黃祁不再勸說了,說:「那麼,既然家霆已把船票買好,我來幫著他辦託運行李的事。到十一月五日,我來送你們上船。還有,這裡房東的事也由我來辦,加付一個月房錢給他們。房子等你們走後再退。」
童霜威自從那天嚇了一場,根本不敢外出。想像中,老覺得樓下街上,騎樓下,報攤旁,水果攤和賣魚生粥及牛奶咖啡麵包的小食攤旁,說不定常有人在盯梢。心裡對黃祁的熱情仗義很感激,點頭說:「都得拜託你了!房東很好,尤其是二房東太太,對我們真是非常照顧。我現在外出不便。到十一月五號那天,晚上上船時,找好一輛『的士』在門口,你們陪著我下樓,往汽車裡一鑽。那樣,就神不知鬼不覺了!」
昨天託運行李,黃祁就是雇的一輛「的士」,帶著一個學生,將託運的箱籠行李等物一起運去辦的手續。童霜威細心地將箱子上貼滿的許多上海、南京、漢口、香港各地大旅店張貼的五顏六色的招貼紙以及飛機、輪船上貼的託運紙,全部用水浸濕用小刀颳去,怕的是上邊有填著「童霜威」的名字,萬一託運時引起人注意。黃祁很能幹,辦事乾淨利落,很快辦完了託運行李的事。
但是,今天,晚上六點半要上船。現在,離上船時間僅僅兩個多鐘點了,黃祁和家霆怎麼還不來呢?
討厭的冷雨呀!淅淅瀝瀝,什麼時候才能停歇呀?
童霜威來回踱著方步,聞著二房東太太在廚房裡燒菜傳來的香味,想:這是在香港的最後一頓晚餐了。二房東太太的廣東家常便飯辦得是出色的。也許是香港這種複雜的社會環境造成的吧,大家都關起門來過日子,互相不打聽人家的**,也不多過問人家的事情。當然,也許是黃祁同二房東談過了些什麼。二房東太太賢慧能幹,對人厚道。等到六點半去上船了,該不該向她告別說幾句感謝的話呢?童霜威有點煩躁,也有點不安。總不至於出什麼事吧?家霆該陪黃祁來了呀!
在這種難熬的時刻,他忽然聽到了敲門聲:「 篤篤!篤篤!」他急步想去開門,忽然又畏懼了。萬一不是黃祁和家霆,是季尚銘他們呢?他立定腳步,斟酌著去不去開門。聽見二房東太太的木屐聲,那是二房東太太從廚房裡走到甬道里去開門了。只聽到她那清脆的廣東話在問:「嗨冰個?」
童霜威的一顆心像被一隻無形的手揪著,祈禱來的千萬不要是季尚銘或什麼陌生人。只聽到二房東太太含笑的聲音:「 嗬,是你..」「喀」的開門聲,一陣零亂的腳步聲,又聽到家霆的聲音,人未進房就先叫了起來:「爸爸,黃先生來了!」
童霜威提著的心吊著的膽都放下了,高興地迎出去說:「 啊,你們終於來了!」
黃祁穿著藍色的半舊風雨衣,頭髮上濕漉漉的。家霆將一把水淋淋的黑布洋傘倚在屋角,兩人進房,家霆就興奮地說:「 爸爸,舅舅來信了!」
黃祁解釋地說:「 學校里來了兩個差人!找麻煩,嫌我們排演抗日的小劇,要敲竹杠,好不容易才打發走。忠華的信,是中午收到的。信是附在給我的信里讓轉給你的。」說著,遞過一封信來。
童霜威急忙招呼著說:「你坐,你坐!」
他心情複雜,有一種如飢如渴的心情。忠華的信怎麼不早不遲現在到呢?接過信,匆匆拆開閱讀:
姐夫:
我飛抵山城重慶已經數日。這裡是陪都,又是抗日大後方的政治中心,充塞著從上海、南京、武漢..沿江各地逃難來的下江人。房屋緊張,租金昂貴,敵機空襲已經開始,防空設施尚待擴建。物價因有奸商囤積居奇,已經波動。商人正與官府勾結,在大發國難財。重慶居,大不易!( 童霜威想:是呀!看來,我不去是對的呀!)這裡依山傍水,長江與嘉陵江在此匯合。自然環境應該是美麗的,但城市古老破爛,並無美感。現在正是傍晚,從我住處居高眺望,山城白霧蒙蒙,遠處雲遮南山,眼下江面水氣氤氳,街市薄籠輕紗,給我一種渾渾噩噩幽暗沉重之感。在我想像中,這兒應當有強烈的抗戰氣氛,奇怪的是,氣氛與我想像中的相反。(唉!..)我在這裡看到了新豎立的「 新生活運動」標語牌,同時看到了鴉片、麻將、娼妓,鬼火似的電燈,沿江以木竹棚戶構成的散亂骯髒的貧民區。舞場徹夜營業,飯館燈紅酒綠,「前方吃緊,後方緊吃」,一點不錯。(唉,如何得了!)這裡也有極少的公共汽車,人們說它是「一去二三里,拋錨四五回,修理六七次,**十人推」。市裡普遍的交通工具是滑竿和黃包車。兩個骨瘦如柴的抬滑竿夫,抬著一個個肥頭大耳的官商人士,從低處登上層層石階攀上高處。破衣爛衫的黃包車夫在坡陡路滑的市區里,幾乎經常要趴在地面上狠命掙扎。看到這種場景,使我同時不能不想到香港那種殖民地社會的窳敗、貧富懸殊與黑暗,也不能不想到世道的艱難、社會的不平與人間的不公。(左傾者的出現每每就是這麼來的!)各機關在武漢失守、長沙大火之前都早已在此開張辦公,但依然是禮拜一唱唱黨歌做做紀念周,其他日子簽到如儀、清茶一杯和報紙一張消磨時日的官僚衙門。貪污成風,特務橫行,當年南京城裡種種早就存在的腐化弊端,不但原封不動地帶到這裡,而且正在蔓延發展。這裡當然有主張進步、團結、持久抗戰的力量。因此,嚴格來說,重慶仍然是一個光明與黑暗並存,莊嚴與無恥同在,左與右搏鬥,正義與邪惡交鋒著的地方。隨著抗戰的持久,鬥爭的深化,進步方面的力量將必然在艱苦中變得更加強大,更加得到人民的支持。
抗戰前途,百姓自然關切。在達官顯要之間,卻是醉生夢死,今朝有酒今朝醉。武漢、廣州淪陷後,日寇誘降正在加速,近衛已發表誘降聲明,第一段說:「 帝國陸海軍,此次仰賴陛下震武棱威,攻陷廣州及武漢三鎮,戡定中國各要地,國民政府由是降為地方政權。但該政府如仍冥頑不靈,固執抗日容共政策,則在該政府殲滅之前,決不停止軍事行動。..」第二段說要「 由日、滿、支三國相互提攜,樹立政治、經濟、文化等項互相連環之關係。..達到共同防衛,創造新文化,實現經濟合作。」第三段說:「至於國民政府,倘能拋棄從來錯誤政策,另由其他人員從事更生之建樹,秩序之維持,則帝國亦不事拒絕。」(看來,這個聲明不可能被接受!)那位國民黨副總裁、中政會主席、最高國防會議副主席的三點水先生( 這指的是汪精衛呀!),正在借武漢淪陷、長沙大火大做文章,認為抗戰前途已經絕望,似應讓他出面來收拾殘局。他叫親信(不知是誰?)建議組織國家樞密院為最高決策機關,推他為院長,其職權在行政院長之上,可以決定和談大計。(這句值得注意!)這位親日派巨擘,目的何在?須拭目而待。進步人士皆認為他是長在抗戰陣營里的一個毒瘤,必須及時割去,喊出了一個口號:「主和者是漢奸,漢奸就得滾出去!」凡此種種,我均將在此地的採訪廣泛開展後,以通訊特寫形式在《港聲報》上用連載方式加以報道評述。當然,《港聲報》雖說是民間的、以無黨無派不偏不倚中間姿態出現的報紙,老闆要賺錢,也想辦成一張有影響報紙提高自己的身價地位,所以有時能適當讓報紙說一點真話,暴露一點真相,但這也僅僅是「適當」而已。上次我寫的《孤島散記》,許多都是經過刪改才發表的。這次自然同樣會如此。老闆在我來渝前叮囑過:「關於**的事不要寫!我們是中間的報紙,我們的報紙要區別於左派的報紙。」有許多見聞,我想,只能等將來回港後,同你再長談了。(可惜我要去上海了!他如知道,一定會不高興的。)
寫了這些關於重慶的拉雜情況,是讓你了解這裡的真實面貌。但不希望它會影響你的情緒,( 唉,怎麼能不影響呢!)我要奉告的,就是:即使這裡的抗戰**期———那種抗戰剛開始時如火如荼的情緒———正在走向低潮,在另外的地方,抗戰的**仍將堅持。如果我們全中國四萬萬同胞每個人思想上抗戰的**不讓它走向低潮,整個抗戰就有希望。(是呀!是呀!)抗戰正在走向對峙階段,只要持久進行抗戰,我們必定勝利。當我們聽到來自湖北、湖南等地許多潰敗的消息時,在敵後,到處正有泥淖使侵華的日寇寸步難行,越陷越深!(但願如此!)你不是讓我打聽馮村的消息嗎?( 他怎麼了?)我在昨天終於打聽到了!他在武漢淪陷前離開了漢口,由報社派往長沙。但長沙大火後情況不明。以後如有消息,當再函告。(唉,唉!但願吉人天相,願他平安無事!)
此信經黃祁轉交。你在香港,安全要注意。如有必要,搬家時可找黃祁幫忙。他熱情、樸實,可以信賴。家霆在他那裡補習功課並參加一些活動,是很好的。我希望家霆將來成為一個進步、正直、愛國、信仰真理的青年人。
匆匆寫一些,就此擱筆。因忙,短期內我不再寫信了。有事寫信給我,可將信交黃祁轉我。我在此大約至少滯留一個月。
順祝
旅安
忠華
十一月三日
一口氣讀完長信,童霜威覺得可以思索和咀嚼的地方極多。
他特別體味著柳忠華關於**和低潮的那一段話。關於重慶,柳忠華的簡單描繪符合實際,許多情況,柳忠華就是不寫,他也可以想像得出。儘管如此,看了信,他仍不能不感到沉重。
黃祁和家霆抬臉望著童霜威,他倆一定早看過這封信了。此刻,黃祁突然又說:「 要是忠華兄在,就好了。他是一定不會同意你回上海的。」
家霆靜靜聽著,從他那眼神里,童霜威感到兒子的想法同他的老師一樣。
童霜威下意識地看看懷錶,嘆一口氣,說:「唉,來不及了!實在沒有時間再花在躊躇猶豫上面了,馬上就要上船。再說,我沒有改變我的主意,就是忠華在,我也會說服他的。他也在不放心我的安全呢!」
料不到,黃祁竟尖銳地說:「 這是不是思想從**走向低潮的一種表現呢?」
放在從前,倘若有這樣的冒犯,童霜威是會冒火的。今天,他沒有,他能理解年輕人的好意,他也需要青年人的幫助。再說,他也明白:回上海去是一種不得已而為之的辦法。像一個人窮途末路似的,現在,他只有走這一條路。似是選擇,實際是無所選擇。人生的一切,都能由自己決定嗎?回答當然是肯定的。但這種選擇有時必須要付出血的代價才行。他如果不去上海,就可能會付出血的代價,這是他害怕的。柳葦當年,是選擇了死的。倘若她不選擇了死,她就未必會有什麼自己駕馭自己的主動權。在生與死的抉擇面前———這應當是人生一切抉擇中最最基本的選擇了,如果一個人,不能毅然地抉擇無畏的死,就實際並沒有自己決定選擇的自由。他雖然不願回上海,有過種種顧慮,以前方麗清的多次勸告,也未曾動搖過他。但是,目前的處境,政治、經濟上的嚴重壓力一起迫來,大局的阢隉,管仲輝那番談話的衝擊,都使他選擇了回上海的道路,而且自以為得計。
決心是下定了,啟程在即,只是,心頭並沒有歡快,並沒有輕鬆,更沒有豪情。為什麼偏偏在臨行前,又來了柳忠華的信,使自己更加心頭淤塞、充滿頹喪呢?是的,雖然在回答黃祁說:「 就是忠華在,我也會說服他的。」事實上,如果柳忠華真在香港真在面前的話,恐怕未必能說服他吧?他說過:「 你充其量只是一個國民黨里的中間派!」他信上又說:國民黨的抗戰**期似乎已經過去,轉入了低潮。難道,我在他的這些話里沒有啟示和羞慚?
浮想聯翩,他不願再多想,也不願再多說什麼了。他沒有回答黃祁的話,只掏出懷錶看著時間說:「 現在,快五點了,六點半要上船。我說過,是秘密回去,絕不讓別人知道。回去以後,萬一覺得不行,就一定再來香港。」這樣說時,童霜威表現得真誠而有決心。事實上,他也是希望將來柳忠華回來時,黃祁能將這些話轉告柳忠華。
雨,停歇了。從有鐵欄杆的窗戶口望出去,天際仍舊彤雲密布。
二房東太太出現在房門口,像每天每餐一樣,含著微笑,用托盤將飯菜放在桌上。黃祁和家霆都去幫忙。今晚,是提前開飯。
她並且按照囑咐給黃祁多添了一副碗筷和湯匙碟子。看著她趿著木屐扭身外出,童霜威心裡有一種惜別之感。這裡,是絕對不可能再住下去了。他招呼著黃祁和家霆說:「 吃吧,吃吧!無論如何,六點半鐘我們準時上船!」
英國的「亞洲皇后號」大郵船,是一艘航行全球的巨型豪華的四萬五千噸級的客輪。
這艘奶油白色的大郵船巨大得像幢巨型建築物。頭等艙在最上層,二等艙在甲板上端,再下面是三等艙,艙底則是四等艙。上了船,四通八達,左轉右彎,上上下下,簡直會使人迷路。它比美國「總統號」的郵輪巨大,比義大利、荷蘭、法國等國的郵船也巨大。黃祁到樓下附近一家水果行里借用「德律風」雇了「的士」,準時將童霜威和家霆送到了船碼頭。童霜威感到一切安全了,讓黃祁回去。童霜威帶著家霆持票上了「 亞洲皇后號」,到了二等艙里。
二等艙的客房裡,布置豪華,彩色地毯,絲光窗帘,兩隻中型的鋪著俄羅斯毛毯和潔白被單的鋼絲床,另附沙發、書桌、壁櫥等全套設備以及浴室、盥洗室。放好隨身攜帶來的小箱子及提包等,一切安置定當,童霜威脫去大衣,鬆開領帶,換上拖鞋,同家霆一起在盥洗室里洗手洗臉。船上僕歐送水來泡了茶喝。童霜威斜倚在沙發上大大鬆了一口氣,對家霆說:「孩子,安全了!近來,我是時刻在恐怖中生活啊!」他這時的心情,除了喜悅和激動,還有隱隱的、彷彿失去了什麼的一點惆悵,還有許多對過去和將來的聯想。
家霆還是第一次坐這種巨大豪華的海輪,被船艙房裡壁上的那些寰球旅遊彩色風景畫所吸引。這都是些印製品,埃及的金字塔和獅身人面像;法國的凱旋門和楓丹白露的景色;美國黃石公園的美景;英國的倫敦塔和劍橋;義大利威尼斯的水都風光;夏威夷火奴魯魯的椰林及草裙舞..他目迷五色,用神秘好奇的眼光到處張望。
他心裡很捨不得黃先生。臨別時,太匆促了,心裡許多話都沒能對黃先生講。回上海去,他也說不出為什麼那樣不愉快,心裡老像梗著什麼。他怕見後母方麗清,想起方麗清,他總會想起死去了的金娣。金娣葬在廣東坪石那個小站的竹林邊已經快一年了。現在,日軍鐵蹄已經早已踐踏那裡了!她的墳上該早已綠草萋萋了吧?願她安息!..想起往事,他心情很壞。現在,上了船,在舒適的二等艙里坐著,他已經被那些寰球旅遊彩色風景畫吸引,暫時拋開那些不愉快的往事了。他見爸爸坐在沙發上休息,要求說:「爸爸,陪我到甲板上去看看吧?」
巨大的乳白色的「亞洲皇后號」華麗得像一座高層大建築,停泊在香港海面上,靠近碼頭,八點鐘才起錨啟行。家霆多想走出氣悶的艙房,到熱鬧的甲板上去看看喲!那裡,海水正在輕輕起伏沖刷著船身;那裡,碼頭上還停留著許多送行的人。他心裡想:也許黃先生還在碼頭上未走呢!
童霜威搖搖頭,說:「還是在這裡不出去的好。」
他是怕萬一船碼頭或甲板上有認識自己的人,有季尚銘他們的人,或者有葉秋萍他們的人,豈不是「 為山九仞,功虧一簣」了嗎?
家霆有些失望,掃興地說:「你不去,那我一個人自己去。」
童霜威不忍心讓兒子太掃興,點頭說:「 好好好,你去吧。不過,不要走遠,聽到沒有?」
家霆應了一聲:「聽到了!」已經邁步走出了艙房。
外邊,比房裡透氣得多了。過道里,來來往往的人很多,白種人、黃種人、黑種人,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五顏六色的服飾,使人眼花繚亂。天色還將暮未暮,遠方海上帶點朦朧,近處一切卻透明得清晰可辨。他走到了廣闊的甲板上,走近靠向船碼頭的一面,抬頭仰望,可以看到船的一側高懸著幾隻大救生船。他立刻想到了《魯濱遜飄流記》中大船出事故後魯濱遜坐的那種救生船了。船上預防海上事故的設備真多:過道里有那種沉重的密封式鐵門、刷著紅白道道的救生圈,還有許多掛在板壁上的叫不出名字的黑鐵器具、長柄太平斧、紅色的滅火噴液器..這使他對海上航行產生出一種強烈的危險印象,似乎能想像到無際的大海上波濤洶湧,暗礁遍布。
他在前甲板附近的舷梯邊上站著,只見船上大菜間和二等艙的旅客們都倚著船欄在向下張望。那是因為船碼頭上擁擠著許許多多送客的人群,也有許許多多碼頭工人在搬運大包、扛著大箱成行地在來往裝卸。
一個穿著灰色緊身毛衣的廣東青年在叫一個穿紅衣黑裙的少女:「阿黃,快來睇水鬼!」
「水鬼?」家霆連忙好奇地擠到船欄旁去。
他,瞬即被船下海面上的一幕奇怪的景象吸引住了。
郵船旁的海面上,有三隻小舢板,還有兩隻大木盆船。每隻舢板或木盆船上都只有兩個人,一個劃著槳,一個光著身子只穿一條三角褲的,就是被叫作「水鬼」的人了!十一月間夜晚將降臨時分的海風很冷,他們都顫抖著傴僂著身子蹲在船頭仰面向上朝著郵船上的乘客做著手勢,呼號乞討。誰將亮閃閃的毫角扔下海去,「水鬼」就「撲通」躍身下海,在碧藍的海水裡,將錢幣撈上來,舉手向船上的乘客亮出錢幣致謝。
海水碧綠泛藍,有時又暗得發黑,銀色的毫角和肉色的人體在海水中晃動,色彩對比強烈。天色正由光亮轉向昏暗,從甲板船欄旁居高臨下地往下看,亮晃晃的毫角扔在海水裡,緩緩搖晃著下沉,「水鬼」在海水裡的每一個動作都透明透亮,看得清清楚楚。一個高鼻子、棕發碧眼、禿頂的中年洋人,手裡拿著一把香港的毫角,一個一個地在扔下海去,引得「水鬼」一個個「 撲通」、「 撲通」跳下海去。他身邊一個金髮的、穿藍灰條紋西裝上衣和紅藍格子花呢裙的妙齡女郎,「咯咯」地笑了又笑。但,看的人多,扔錢的少。也有人往下扔那種不值錢的一個仙的銅幣,「水鬼」看見扔下來的不是銀色的毫幣,就置之不理。一個闊佬似的華僑西裝客,胖得挺著大肚子,銜著根雪茄,一股嗆人的煙味隨風不斷飄來,正好刺入家霆的鼻孔,家霆想避也避不開。闊佬似的華僑西裝客,正將一小把毫幣同時一起扔下去。一下子,五個「水鬼」一起跳入水中,有的跳水時差點碰撞到一起,搶撈得真是緊張,逗得看的人有的哈哈大笑,有的紛紛議論,有的瞪著眼張著嘴,像在看一場角斗。海風吹來,拂動著家霆的頭髮。家霆看著,覺得新鮮有趣,又覺得一顆心就像那種木盆船在海面上搖搖晃晃。「水鬼」們,在晚風中凍得瑟瑟發抖,撈上來的毫幣,有時實際是五個仙的鎳幣,並不都是毫角。每個人撈到的那麼一點錢幣,也不過十來個,值多少錢?恐怕還不夠兩個人在小攤上吃一頓咖哩飯或魚生粥吧?
一個在盆船上的最小的「 水鬼」,又瘦又矮,划船的是一個白頭髮的老婆婆。這一老一小競爭不過別人。小「 水鬼」剛才又把人家扔下去的銅幣當作毫幣被騙得白下了兩趟水。家霆心裡產生出一種憐憫。他身邊有幾個用剩的毫角,是留下來帶到上海做紀念的。他想把這些毫角送給那年歲最小的「 水鬼」。他身邊有一塊手帕,他用手帕包著毫角,瞄準了那一老一小的盆船,將手帕包扔到盆船上去。他不想讓那個小「水鬼」再跳水撈取,只想施捨給這可憐的一老一小。白髮的老婆婆該是這小「 水鬼」的祖母吧?可是,天下事為什麼偏偏常會不如人願呢?手帕包被風一吹,搖搖晃晃沒能落到小「水鬼」的盆船上去,落到了離盆船有四五米遠的海中,反倒被一個最強壯的在舢板上蹲著的「 水鬼」,一個猛子躥到海里,水中撈月似的撈到手了。甲板船欄旁的看客們有的笑了,有的指點,有的在看著家霆。那個搶到了手帕包的「 水鬼」,打開了手帕包,見到是亮閃閃的幾個毫角,得意地向上揚揚手,笑了一笑。
家霆心裡失望,沒人知道他的心意,連那盆船上的一老一小也不知道他的心意。他有點恨那個強壯的搶到手帕包的「 水鬼」。
但馬上又想到:都是可憐人哪!為什麼要怪恨他呢?可惜身邊沒有毫角了!不然,他會再一次擲個手帕包給那個矮瘦的小「水鬼」的。
天,在不知不覺間更暗下來了,夜色像一種看不見摸不著的神奇的蟬翼似的,使海天之間由淡而深,由稀變濃,慢慢籠罩一切。
海風勁吹,雖然到處朦朧模糊,碼頭上送客的人仍在喧嘩,有招手的,有揮動手帕紗巾的。有幾個外國人在合唱一首外國歌,似乎是一種告別祝福的歌,唱得凄涼纏綿,引人動情。
甲板上的人,有的已經對「 水鬼」撈錢幣的把戲看得厭倦了,開始走散,丟錢幣施捨的人也更少了。
家霆也不想再看,他迴轉身來,要從身旁的人縫中擠出去,萬萬料不到一轉身踩在身旁一個人的腳上。這是一個穿黑西裝大衣、白襯衫、打著黑領帶的胖子。家霆這一腳,踩得很重,將胖子踩得「哎喲」一聲。
家霆連忙抱歉地說:「啊,對不起!」仰面一看,卻吃了一驚,不由自主地叫了一聲:「啊,謝老伯!」
萬萬沒有想到,被他踩了腳的竟是謝樂山的爸爸謝元嵩。
謝元嵩吸著雪茄煙,聽家霆脫口而出叫他「 謝老伯」,打量著家霆,馬上也認出是誰了,說:「 啊呀,你..你不是童..」他一定是認出了家霆,可是又忘了家霆的名字,馬上轉口說:「 你是我家樂山的好朋友呀!哈哈,你爸爸呢?他..他帶你回上海了?他在哪裡?」他聲音裡帶著驚訝。
前甲板上的強勁燈光,突然一下子都亮了,亮得耀眼。
家霆一時慌忙,顧不得思索,脫口而出:「 就在那裡!」他用手一指二等艙自家那間艙房的方向。說出以後,馬上後悔了。呀,爸爸講過,回上海是秘密的,一切都要秘密,能告訴謝元嵩嗎?已經說出口了,收也收不回了。謝元嵩,他不是季尚銘、和知,也不是葉秋萍、張洪池,他同爸爸不錯,想必不要緊吧?
正在想,謝元嵩已經移步了,說:「 好極了!好極了!我正愁旅途寂寞呢,這下太好了!走走走,帶我去看看你父親,去看看他!」
家霆不能不領路了,心裡窩囊著,帶著謝元嵩,通過一個進口處走向船艙房。
走道里鋪著猩紅色的地毯,燈光已經到處雪亮。走道里瀰漫著濃烈的油漆香和一種悶熱的氣息。乳白色的「 亞洲皇后號」郵船,已經快要啟碇離開香港了。走道里有些從艙房出來的外國人,輕輕用英語交談著向甲板上走去,看樣子是要去甲板上看看郵船離開港九的情景。
家霆陪著步履蹣跚的謝元嵩走回房去。到了房門口,扭開門把走進門去,艙房裡亮著金黃的燈光,他見童霜威正倚在那張洋紅色的小沙發上閉目養神。
家霆叫了一聲:「爸爸!」又接著說:「謝老伯來了!」
童霜威把眼一睜,立刻像見了鬼似的,「 啊」了一聲,站起身來。
謝元嵩似乎發覺了童霜威的愕然和驚怕,哈哈笑著,朗聲說:「嘯天兄,有緣千里能相會!真沒想到啊!..」他一進房,房裡就全是哈瓦那雪茄煙味了。
童霜威已經鎮定下來,也哈哈笑著說:「哈哈,元嵩兄,真想不到啊!兩廣監察使怎麼監察到這條船上來了啊?..」他心裡想:奇怪!他怎麼也上了這條船呢?柳忠華說的我們國民黨的抗戰**轉入了低潮,難道正是這樣?連他這個現任的兩廣監察使也會去上海了?心裡又有些煩惱:回上海是秘密的嘛!家霆太不聽話,偏要出去,這不惹了麻煩了?一定是他遇見了謝元嵩,才將謝元嵩帶來的!
謝元嵩咧著蛤蟆似的大嘴,同童霜威親熱地握手,哈哈地笑著,說:「要不是碰到公子,就失之交臂了!皇后號郵船,太大了!說不定上面我們的熟人不少呢!可是,如果坐在艙房裡不出去,見不到也是很可能的呀!」說著,他在童霜威對面的小沙發上坐了下來。
童霜威本來埋怨家霆將謝元嵩帶來,又想:他是兩廣監察使,現職的官員都能回上海,我一個失意的人物又怕什麼?再說,他頂多只會使我吃點經濟上的虧,到底還是老朋友,柳忠華在《港聲報》謀職的事,託了他,他就幫了忙。像他,在政治上加害於我還是不會的。一路寂寞,也很孤單,同他談談,也有好處。這樣想著,就釋然了。起身撳鈴,讓僕歐來,對謝元嵩笑容滿面地說:「 到大餐間去吃飯時還是會碰見的。元嵩兄,你去上海做什麼?」
「亞洲皇后號」在鳴笛,郵船要起錨啟碇了。家霆想到甲板上去看看船啟碇的熱鬧景象,插嘴說:「 爸爸,船要開了,我到甲板上去看看熱鬧。」
童霜威顧著在同謝元嵩談話,點點頭。家霆心裡高興,像支離弦的箭,轉瞬間關上房門走了。
門剛「喀」地一關,童霜威就後悔了:這孩子!萬一再碰到別的熟人呢,那多不好!但已經來不及了,皺皺眉,心裡有點耿耿。門上有「剝剝」的敲門聲,童霜威說:「進來!」一個年輕的白衣僕歐進來了。
童霜威指指桌上的一隻茶葉罐,說:「 請用我的好茶葉給客人泡點茶!」
那僕歐彬彬有禮地點頭,一會兒,用講究的茶具給謝元嵩和童霜威泡好了茶放在沙發邊的几上,輕輕退了出去。
見僕歐走了,謝元嵩又是哈哈朗笑,蹺著腿,吸著雪茄,兩隻蛤蟆眼瞅著童霜威說:「 你知道,我這兩廣監察使,實際上廣西屬於桂系的天下,我是不去的。廣州淪陷後,我的地盤更小,還有什麼可乾的?唉,抗日勝利看來希望不大,我辭職啦!既然辭職,就像你以前常愛講的,無官一身輕,我愛上哪裡就可以上哪裡。誰無老婆孩子!我的眷屬都在上海,我自然要去看看, 。我們是彼此彼此呀!」
童霜威不禁被他說得笑起來了,也蹺著腿,捧著茶喝,連聲說:「哈哈,是呀,彼此彼此!彼此彼此!」但又連忙說:「 不過,我可不認為抗日勝利毫無希望,拖下去,也夠日本受的!」謝元嵩嘴裡噴著煙,表現得十分悠閑,笑笑說:「 希望?哈哈,渺茫得很哪!」說著,開始喝茶。
童霜威感到需要刺激,從桌上香煙罐里摸出香煙來點火抽了一支,突然說:「 元嵩兄,你是汪派圈子裡的人,你再否認,也是否認不了的。你我知己,說實話,見了你,我倒想問問:你不會是有什麼使命到上海去的吧?」
謝元嵩忽然正色,說:「嘯天兄,我早對你說過,我這人最講個『真』字,說真心話,辦真心事,我也是個最重感情、最講友誼的人。我對你向來坦率!汪派?圈子外的人看我在圈內,圈子內的人向來把我看作是圈子外的人。現在,我這人交的是華蓋運,正像中國在交華蓋運一樣。我是只想清靜無為,不想捲入名利場、進入是非地的!」
童霜威聽他說得真誠,心裡明白:謝元嵩向來有一手本事,他有時說話確也十分坦率,有時從他的臉上,從他的話里,你是無法判斷他的真心的,也不追問他了,只是嘆口氣發抒真情地說:「 唉,我才是真的想清凈無為哩!去上海,實際是不得已的下策。不去吧,在香港也待不下去,去重慶也有困難。我這次回上海,是秘密的,想隱居一段,閉門不出,養晦讀書。」
謝元嵩笑,流露出得意和高興的神色,說:「哈哈,記得在南京時,我早對你說過:你根本不該沽名釣譽要做什麼清官。假如你那時多賣點案子,就是後來下了台,你手裡有的是鈔票和黃金,誰能不巴結你?你又何愁有什麼困難?上海租界上現在仍是十里洋場!你也不必太謹慎。回去以後,我們兩家還是來往來往。抗戰讓他們去抗吧!我們該好好歇歇力了!」
童霜威喝著自己手裡的苦茶,心裡嘆著氣,說:「 我最關心的其實還是抗戰!我個人和全家的命運都系在這上面!」
謝元嵩朗朗打著哈哈,說:「 嘯天兄,你是書生氣十足哇!不要太為那種我們管不著而又無法管的事亂操心。抗戰的**過去啦!這點你還看不出來嗎?我們還是清凈無為些的好。抗戰的事,前途已經晦暗,讓我們的委員長和汪先生他們去操心吧!你我,努力加餐!」
謝元嵩歷來有一種亦莊亦諧的脾氣。童霜威不去理他說的那些,擇自己想了解的問,說:「這一向來,你同汪先生接觸得多嗎?」
謝元嵩把頭搖得像貨郎鼓,表示沒有接觸,似乎這就是肯定的答覆。
童霜威心裡想:他有時頭越搖得凶,事實還偏偏就正是這樣。
也不想強人所難,裝得不介意地說:「 相當一個時期以來,他話是說得少了,但最近似乎話又多起來了。你沒注意?」
一說,謝元嵩好像引來興緻了,鼻子里哼了一聲,說:「我對老汪的看法和對老蔣的看法還是沒有變。有人以為汪是個主和派,罵他親日,罵他想妥協。其實呢?老蔣真是堅決主張抗戰的嗎?汪是個坦率的人,他歷來以當代的李鴻章自命,不怕背個罵名。蔣呢?心裡其實何嘗不想和日防共。不過,臉上要裝得自己像個岳飛而已。此外,蔣是想走英美派的路線,求得英美的支持,想等待國際上的變化。汪先生則看到中日是鄰邦,英美這種帝國主義不可靠。要講他倆的區別,區別就是如此。」
童霜威想:蔣介石這十多年來所作所為確已讓人看清了。只不過,西安事變後,抗戰軍興,收到了人心,有些人將他恭維成了民族英雄。但打了一年多,老犯戰略戰術上的錯誤,老吃敗仗,處處暴露出政府的**黑暗。葉秋萍之流在香港活動,蕭隆吉之流在香港交際,不正證明,謝元嵩說得也有道理嗎?至於汪精衛,他歷來是不甘寂寞的,歷來是要爭權的。他自以為在國民黨內的資格老,自然不甘心被放在大而無當的次要位置上。諶有誼是汪系的人,一直在香港盤桓。謝元嵩更是汪的心腹,原來在香港,現在突然去上海,剛才這番話又是抑蔣揚汪,這裡邊單純嗎?未必!..
想到這裡,沉思起來。
輪船啟碇前的汽笛又「 嗚———」地響了。艙房裡安裝的小播音器里一個女聲開始廣播,先用英語,又用法語,然後用的華語。華語先用粵語,又用上海話。意思是說:「亞洲皇后號」就要啟行,請旅客們注意。
童霜威和謝元嵩都聽著廣播聲,吸著煙,默不作聲。
聽完,謝元嵩突然說:「嘯天兄,汪先生對你是很不錯的啊!」
童霜威點點頭說:「是啊!」他想起了在南京找到汪精衛,當上了國大代表的事,也想到了在漢口聽汪精衛彈低調以及初到香港時寫信給汪而沒有得到複信的事。汪精衛不複信,他覺得倒可諒解。但對於汪的一些關於抗戰的低調言論,卻感到不順耳也不順心。在離開香港前的一個長長的階段里,他甚至對汪精衛反感。今天上船之前,收到柳忠華的信,讀到信上談到汪精衛的一段話時,他是在心頭引起共鳴的,深深感到抗戰的局面被蔣和汪這些人弄得實在太糟了,因此不禁嘆息起來。現在,謝元嵩又突然這麼說,他忍不住在點點頭以後,坦率地接著說:「 可是,汪先生的調子也太低了!他是會影響國民黨和全**民的士氣的!」
「亞洲皇后號」開始輕輕地抖動起來。從二等艙艙房的窗洞里望出去,香港那從山上到山下閃爍的燈火,在黑暗中變動著位置,九龍燈火的位置也在移動,敏感的人會覺得船體可能是在一個平面上繞著一個軸心在作勻速旋轉。暈船的人,也許就會開始有昏眩和噁心的感覺了。
謝元嵩瞥一眼窗洞外的夜景,搖搖頭,說:「廣州失守,武漢失守,長沙大火!這麼些倒霉的事,叫人哪彈得出什麼高調呢?我是**的!除了**唱得出高調,我們國民黨唱唱低調就不錯了。
過去,有遠見的人說過:『 寧亡於日,不亡於共。』日本只不過想中日合作占點便宜而已,**卻想殺光有產者,把中國送給蘇俄,那就太可怕了!」
童霜威也弄不明白謝元嵩是無知呢還是故作糊塗。本來想說:「你真是亂說!南京大屠殺你難道不知道嗎?」但知道說了無用,就忍住未說,想:道不同不相為謀,同他是談不到一路去了。他的這套理論可怕!難道他回上海是去進行什麼秘密勾當的?心裡懊悔:唉,我是想秘密去上海的,結果呢?上船就碰到了謝元嵩!
這個人哪,不可捉摸,還是閉口少同他談。回上海後,要少跟他來往,免得惹麻煩。..但卻裝得毫不介意,打著哈哈說:「 元嵩兄,時局的事談得太多了,讓我們還是清凈無為吧!你住在幾號房裡?」
「亞洲皇后號」已經啟航,十分平穩,沒有什麼大的響聲和震動,但從感覺上可以覺察得到:輪機正在開動,郵船正在行駛。童霜威掏出金懷錶來一看,正是剛過夜晚九點鐘。船是準時啟碇的。
謝元嵩回答童霜威說:「上邊頭等艙!!”# 室,離你這裡不遠,出去轉個彎上去就是。」說著,伸懶腰打了個哈欠,說:「走吧,這時餐廳一定正熱鬧。去坐坐吧,喝點飲料,吃點東西怎麼樣?這條郵輪上的奶油葡國雞很好的!」
童霜威搖頭說:「 我是吃了晚飯上船的,有些睏乏了,想早點洗個澡休息。」
謝元嵩也不勉強,說:「 有空明天到我那裡坐。我帶得有『 三星斧頭』白蘭地、白馬威士忌。對了,你不大喝酒,我們可以到酒吧去喝維爾趣葡萄汁。」說著,站起身來,要走了。
童霜威也沒留他,嘴裡只說:「 好好好!」將煙蒂扔進痰盂,起身送他出房。剛把謝元嵩送走,只見家霆興沖沖正由甲板上走回來。
童霜威下意識地問:「船開了?」
「開了!」家霆答,「 已經早到海上了。四面漆黑,大海看不到邊,海真大呀!真怕人!一望無際!」
童霜威同家霆回到房裡,一天的精神緊張,他感到身心都疲勞了。他本來想責怪家霆幾句的,怪兒子不該貪玩遇到謝元嵩將謝元嵩帶來招惹了麻煩。又一想:責怪孩子有什麼意思呢!就不想說什麼了,見家霆也在打哈欠,便對家霆說:「困了嗎?洗洗臉,洗個澡,今晚早點睡吧!」
家霆搖搖頭,又打著哈欠說:「 不了,我剛才洗過臉了。我暈船,想吐,我要睡了。」他看看兩隻華麗舒適的彈簧床,留了一隻右邊的給爸爸,那隻床靠近窗洞,他認為好一些。他開始脫衣,睡在靠里的一隻床上去。艙房裡空氣流通。他覺得有些熱,也沒蓋被,就躺在柔軟的床上,閉上了眼睛。
童霜威洗完澡,渾身輕鬆地換上睡衣,從浴室里出來時,見家霆已經睡熟了。家霆也沒蓋被,他將毛毯輕輕給兒子蓋上。這時,看著燈光下兒子的眉眼神情,簡直太像柳葦了。這孩子在他身邊,總使他擺脫不了對往事的回憶,總使他想起柳葦。隨著,他就想起了柳忠華那封信。信還在西裝上衣口袋裡,他掏出信來,坐在沙發上,又仔細看了一遍。信上那段關於**和低潮的話,他看了兩遍。他感到一種刺激,想起先一會兒與謝元嵩的不愉快的談話,不禁嘆了一口氣。也不能確切說出自己嘆氣的那種複雜感情是怎麼回事,也許這也包括了自己的決定回上海的事在內吧?他本來是想睡了,可是,看了信,撫今思昔,使他突然消失了睡意。
他又突然想起了家霆睡前那一會兒說的話:「 海真大呀,真怕人!一望無際!」
他感到房裡鬱悶,萌發出一種到甲板上去看看海吹吹風呼吸一下新鮮空氣的願望。此時,已經夜深,海風正大,郵船正在大海中航行,甲板上一定人很少的。天又黑,不怕碰到熟人,他脫去睡衣,穿起西裝,著上皮鞋,輕輕踱出艙房,通過走道往甲板上去。廣闊的甲板,大得可以打網球。白天,可以放上幾十張圓桌供頭、二等艙的客人喝著飲料歇息。現在,這裡無人,靜悄悄的。天上海上一片墨黑,大海在混沌中吐著腥冷的氣息,響著「 嘩———嘩———」的潮聲。
龐大的「亞洲皇后號」顫動著,渺小得就像廣闊湖水上的一小片樹葉,輕飄飄、黑蕩蕩地在可怕的黑水洋中破浪前進。他走向甲板左側,在偏僻陰暗的角落裡,一連發現兩對情侶,都是白種人,佇立著擁抱或接吻,他連忙匆匆走過。
舷幫上,不時傳來更加猛烈的浪峰的撞擊聲,常常訇然作響,那冰冷的海浪就逆著船首聳起白浪。天上,無聲地在降落著寒霜,海風很涼。黑暗中,他見船欄上已經有一層薄薄的晶白的霜粒了,用手摸一摸,冷冰冰地刺骨。他倚著船欄,看著神秘浩渺的蒼穹和廣闊無邊深黝無底的大海,忽然又想起了張繼《楓橋夜泊》的詩句:「月落烏啼霜滿天,江楓漁火對愁眠,姑蘇城外寒山寺,夜半鐘聲到客船。」
詩寫的是蘇州楓橋,眼前波濤滾滾的海上夜色,用「 月落烏啼霜滿天」來形容,是多麼恰當!而眼前的時局與心情用這句詩的意境來體會,又是多麼確切!
當然,這又引起他許多紛亂零碎的記憶了。那是楓橋鎮遍布炊煙的黃昏,那是蘇州姑娘吳儂軟語的賣花聲,那是雨花台令人戰慄的槍聲,那是瀟湘路故居不堪回首的秋月..於是,那些已死的、遠離的人,那些親近的和敵對的人,那些在思念中的和懼怕見到的人,都雜亂地流過心頭,流過腦際。
他覺得自己是坐著船在向黑黝黝的未可預卜的未來在駛去。會不會是一種十分可怕的未來呢?他驀然覺得,這夜間漆黑的大海,就像戰爭一樣,使人看了感到可怕。如果在海上翻了船,它能吞沒人的生命,給人降臨災難。但是,向著既定目標行駛的船隻,可以履險如夷,到達目的地。戰爭,使許多人家都變成了一葉在時代的洶湧浪濤中漂泊的小舟。他當然不願成為一艘顛覆的小舟!
選擇又選擇,矛盾和猶豫,時刻交匯在心中,常常總是在人生的漩渦中打轉轉,常常總是像在黑暗中摸索。如今,回上海,是對還是錯?是好還是壞?一切都似乎是未知數。柳忠華的那些話,使他鼓舞,又使他心頭產生深深的悔意。
既然贊成抗戰,又為什麼要在抗戰艱難的時期,去上海呢?尤其是一上船就遇見了謝元嵩,聽到了他那樣一番談話。從謝元嵩,又忽然想到了當了漢奸的江懷南..他覺得似已有了不祥的預兆。
他充滿悔意,無論如何是不該上這條回上海的船的!
海風雖然很大,他依然胸中氣悶。死一般的寒夜,他感到孤單。有一次,柳忠華說過:「一個人脫離了人民就會感到孤單!」這
話可能是對的。此刻,他想著「 夜半鐘聲到客船」的詩句,心裡多想聽到一陣響亮的鐘聲敲破黑夜的沉寂呀!那種鐘聲,當年他和柳葦在楓橋鎮時,曾一同聆聽過的。聽過寒山寺響亮悠揚的鐘聲後,不久,東方就透露出一線微光,劃破了破曉前濃墨般凝然不動的夜空,天接著亮了!太陽浮浮漾漾、晃晃蕩盪跳躍著上升。
他怕這種黑夜的壓抑。甚至,如果此刻能夠下船,他將立刻帶著兒子家霆馬上下船離開這黑水洋到有光亮的岸上去。
但是,已經來不及了!他已經在駛向上海的郵船上了。此刻,海上升起了白茫茫的霧氣。海風凌厲,劈面而來,滔滔濁浪在天際翻滾,宛如千軍萬馬夾著雷鳴奔驟而至。一片呼嘯之聲直奔船頭而來,浪花激濺,跳躍喧嘩。
「亞洲皇后號」郵船,正在黑夜中起伏飄蕩著前進。向著淪陷了的上海。此刻,誰要下船都不可能了!一切只有以後再說。以後,是吉是凶?是禍是福?以後,又將有多少選擇在等待?誰能預卜..
1980.1-1983.10 月 寫于山東
1984-1985年初改於成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