哭泣的不是生離死別而是相逢
麥子被竊,陰風起了,亂局驚心
在伊力哈穆家的木柵欄門口,八十歲的巧帕汗嚶嚶哭泣。維吾爾族的風習就是這樣:婦女們乃至男子們和久別的(有時候也不是那麼久)親人相會的時候,總要盡情地痛哭一場。相逢的歡欣,別離的悲苦,對於未能夠在一起度過的,從此逝去了的歲月的飽含著酸、甜、苦、辣各種味道的回憶與惋惜,還有對於真主的感恩——當然是真主的恩典才能使闊別的親人能在有生之年獲得重逢的好運……都表達在哭聲里。也許,老人想起了自己慘死在舊社會的小女兒——伊力哈穆的母親?也許,她想起伊力哈穆的不幸的童年和自己撫孤成人的艱辛?也許,這個性格堅強的老人,在分離的時刻她抑制住了自己的內心激動和一腔淚水,在分居兩地的日子從不叫一聲苦,而只是在重新與最親近的親人相見的時候才打開了情感的閘門?也許,她只是為伊力哈穆的平安健康歸來,為自己如此高齡又一次與親人相聚而高興,高興得喜淚橫流?也許在過往的年代,生離死別乃是常事,不足為奇,也沒有那麼多眼淚為之流淌,倒是久別重逢是人生難遇的奇蹟,令人無法控制自己的情感?
哭聲驚動了庭院。鬚髮皆白的斯拉木老漢走過來了。正在打饢,滿手都是白粉的伊塔汗老太婆也走過來了。面色紅潤的再娜甫在女兒吐爾遜貝薇的陪同下走過來了。她們都肅然注視著這古老而莊嚴的場面。伊塔汗用圍裙擦著眼睛,再娜甫用手指抹著眼角。伊塔汗喃喃自語:「回來了,回來了,只要是平安,我們就能相見。」伊力哈穆的兩眼含著熱淚,在這個簡單的歡迎「儀式」里,他也深深地被感動了,他感到了本民族的源遠流長的熱情而質樸的靈魂,他感到了故鄉的族人父老的愛撫、期待和祝福。他的心與伊犁河的滔滔流水,與新疆楊的挺拔軀幹,與歷經滄桑的老一輩貧下中農,緊緊地,緊緊地聯結在一起。
妻子米琪兒婉靠著室內的柱子。這個哪怕是在發怒的時候臉上的兩個深深的酒窩裡也總是浮現著笑意的米琪兒婉,這個在送伊力哈穆上路的時候用日常的平靜的聲調叮囑他「好好乾!做毛主席的一個好黨員!」的米琪兒婉,只是在聽到了巧帕汗的哭聲的時候,她才悄悄擦了下眼睛。伊力哈穆的腳步聲離近了,她連忙抑制住自己。隨著巧帕汗的興沖沖的叫喊——當然這時,眼淚與離別都已經遠遠地拋在大門外的渠水裡了,伊力哈穆風塵僕僕,卻也是精神奕奕地走了進來。依然是那方正的面額,分明的輪廓,進門的時候那熟悉的將頭一低的姿勢;米琪兒婉低聲向丈夫問好,然後,像家裡來了客人,她急急忙忙地抱柴火,去燒茶,去擺桌子和鋪餐單。她的表情和動作洋溢著那樣多的快樂,儘管她放緩了腳步又低下了頭,仍然遮掩不住。她提起銅壺給伊力哈穆洗手洗臉,又擺出了大饢和小饢,茯茶和方糖。伊力哈穆吹著滾燙的熱茶上的茶葉梗,還沒有來得及喝一口,伊塔汗進來了,從裙子里拿出了兩個剛剛出爐的金紅色的酥油饢。伊塔汗剛出門,吐爾遜貝薇端著一碟子米腸子走了進來:「媽媽讓我端來的。」伊力哈穆叫住了轉身要走的吐爾遜貝薇,詢問她隊里的情況和團支部的工作。吐爾遜貝薇說:「您先休息吧。要講的話還多著呢,您來得正是時候……」斯拉木老漢的小孫子端著一大盤散發著甜香氣味的抓飯歪戴著帽子走了進來,他撂下抓飯,話也不說就走了。鄉親們的深情厚意,是無需言語注釋的啊。
家鄉的飯食琳琅滿目,伊力哈穆先從土爐一般漢譯饢坑,因發音為吐努爾,作者稱之為土爐,以兼顧發音與含義。里烤出來的饢餅吃起。家鄉的事情千頭萬緒,伊力哈穆先從里希提書記的行止問起。
「里希提書記在嗎?」
「不,他到山上的牧業隊去了。」
「聽說他不當書記了?」
「不是的維語習慣,是按照答句本身的字意,而不是按照提問人的問法來使用肯定或否定語氣詞,這一點與世界多種語種相同,與漢語不同。,里希提現在不是書記了。」
「怎麼回事?」
「誰知道?去年冬天,縣裡有一位麥素木科長在這裡搞整社,讓里希提書記檢查他大躍進中的缺點和錯誤。開了好幾個晚上的會,讓大家提意見,還讓里希提書記站起來,站了一個晚上。尼牙孜泡克泡克的意思是糞便,從這個綽號,不難想像到這個人的名聲。、穆薩他們賣弄了許多空話,我們都不愛聽。我們想發言反駁尼牙孜、穆薩他們的意見,又不叫我們說。最後給里希提書記總結了幾條錯誤,什麼強迫命令啦,浮誇啦,一平二調啦,最後宣布與庫圖庫扎爾調換了工作。」
「強迫命令、浮誇、一平二調?這些,都是庫圖庫扎爾做的,當時里希提就反對的。」
「誰知道?里希提書記自己倒是也檢查了大隊工作的這些方面的缺點。」
「嗯,」伊力哈穆停頓了一下,雖說是在家裡,他總不能一進門就發表一通意見。他又問,「穆薩當隊長了?」
「還沒到家,你就知道了?」米琪兒婉的眉毛一挑,看了丈夫一眼,「你走以後,熱依穆哥當隊長。但是,自從庫圖庫扎爾擔任書記以後,熱依穆就提出來不幹了。今年二月,庫圖庫扎爾主持隊上的社員開了大會,他說:『你們的熱依穆隊長躺倒了,怎麼辦?選誰當隊長?』有提阿卜都熱合曼的,他說太老了。有提艾拜杜拉的,他說太小了。會開到半夜,庫圖庫扎爾提出要穆薩當隊長,有的社員不同意,穆薩表了個態,順著舌頭淌蜜汁——說的都是漂亮話。庫圖庫扎爾宣布說:『再沒有反對意見了吧?那好吧,今後穆薩當隊長,熱依穆當副隊長。』隊長就這樣定了,社員也沒有舉手。」
「唔。」伊力哈穆點點頭,「那伊薩木冬是怎麼回事?」
「伊薩木冬的事你也知道了?」米琪兒婉驚奇地睜大了眼睛。
「骯髒的東西!」吃過菜,往牆上一靠,閉著眼睛打盹的外祖母聽到了伊薩木冬這個名字,氣憤地罵道。
「到底是怎麼回事?」
「你不休息了嗎?喂,伊力哈穆,剛回來你就問個不停啊。」米琪兒婉略帶埋怨地說,「再說,我該給羊去添草了,還有雞。話,以後再說吧,你允許嗎?」
「等一等,」伊力哈穆拉住了正要起身的妻子,「瞧,我這一回來你就侍候起來沒個完,我這兒一動不動,又吃又喝,還要怎麼休息呢?羊和雞的事我去辦。回來,你給我好好講一講伊薩木冬的事。」
伊力哈穆餵了奶山羊,關了雞舍,順手撿了兩個雞蛋。儘管是如此細瑣的小事,伊力哈穆仍然幹得很起勁,因為這些事對於他是這樣新鮮而又這樣熟悉。幹了這些事,他的農民的靈魂重新回到他的伊犁人的軀殼,他的身心當真又回到自己的家園自己的房舍。一塊又一塊石頭落地了,他覺得分外地踏實。他甚至不大相信,三天前他還在烏魯木齊的工廠里。也許他根本沒有離開過這小小的果園和院落吧?一切都清潔整齊,井然有序,那平光如鏡、見稜見角的灶台,那閃光的銅壺、鋁壺和搪瓷鍋,那整齊地懸掛著和立放著的面籮、扁擔、鐵鍬、砍土鏝和掃帚,那架在木板上、蓋著薄木蓋的水桶和瓦罐,以及南瓜和向日葵的幼苗,葉片上水珠未乾的盆花……處處都表現著主人的能幹和勤勞。謝謝你呀,巧帕汗外祖母!謝謝你呀,米琪兒婉,我的友人和伴侶!
一隻大花貓從牆頭上跳下來,溜到伊力哈穆的身邊,喵喵叫個不住。「你還認識我么,匹什卡克匹什卡克,貓的名字,匹什,猶如漢語中的「咪咪」,卡克則是寵物化稱謂。?」伊力哈穆伸手撫摸著貓的小小的圓頭。這是隔壁阿卜都熱合曼家養的貓,這個貓也常常到伊力哈穆家來捕捉老鼠,正像它的主人在各方面都與伊力哈穆互通有無互相幫助一樣。伊力哈穆懷著一種似乎剛剛喝完一杯濃酒的溫煦的心情,正要推門進屋,卻看到泰外庫在院門外正在向他招手。大個子站在那裡,低矮的院牆只不過遮住他的半張臉。
「請進!請屋裡坐!」伊力哈穆趕緊走過去,拉開門。
「不,」泰外庫擺擺手,「問你兩句話我馬上回莊子,再晚了就戒嚴了。」
「什麼?戒嚴?」這個名詞伊力哈穆早已遺忘了,他不解地問。
「大隊的規定,九點鐘以後不準任何人外出……以後再說這些吧。」說完,泰外庫坐在院門旁的土台上,土台是為了夏季乘涼而修的,對於騎馬的人來說,也能夠提供上下乘騎的便利。伊力哈穆也只得坐到了泰外庫的身邊。
「你回來幹什麼來了?」
「你不是知道了嗎?上頭說是為了要大辦農業,以農業為基礎,城市職工精簡,我自個兒要求回來和你們一起掄砍土鏝,咱們奪取豐收高產呀。」
「我不是說這個,我是問,烏魯木齊有什麼情況嗎?」
「什麼情況?情況就那樣呀。全國的災荒嚴重,比較起來,咱們新疆就算是好的了。這不,甘肅的孤兒院吃不飽飯,現在遷到咱們伊犁來了。我們在烏魯木齊,天天開會,說是什麼來著:氣可鼓,不可泄。還要批判批判,美帝、蘇修、各國反動派、地富反壞右地方民族主義民族分裂主義都要批判,這樣大家幹勁就十足啦!」
「我不是說這個,」泰外庫搖了搖頭,「我是說,你看到,聽到什麼了嗎?」泰外庫停了停,問道,「是不是有許多漢族人來到了新疆?」
「這是什麼意思?」
「是這樣,有人說,關內遭了大災,有許多災民都到新疆來了。」
「有是有一點吧。聽說咱們公社也有從青海、寧夏、甘肅、四川,最遠的是河南來的,叫做盲目來的『盲流』吧?」伊力哈穆警惕地瞭了泰外庫一眼。
「城裡和鄉下,飯館和商店裡,都有人說,還說是,這部分漢族人很不好,其中還有吃人的……」
「胡說!這是誰造的謠言?」
「我也不信。可也不完全是謠言,伊力哈穆大哥,你不知道,咱們大隊新來了一家漢族社員,老包,我們都管他叫包廷貴此詞來自俄語的維吾爾化讀音。,就是高腰皮鞋,他們可太壞了,剛來沒幾天就偷兵團基建工地的木頭。他們就住在莊子,住在我家的對面。他們養豬,這也隨便,可他老是把豬放出來,喝大渠里的水,給他提意見他就罵人,罵的話太難聽。現在,莊子的老人都不喝那條渠里的水了,他們跑到兩公里以外的閘口上面去挑水去。」
「這樣么?高腰皮鞋我不認識,我也不知道他的事。這麼說他不大好。他壞,那就是他壞罷了,他也代表不了漢族,你說是不是?泰外庫兄弟你可別聽那些信口開河的話。公社的技術員楊輝還在吧?她不是漢族人嗎?還有趙書記,還有公社化時來的工作組長老羅同志,還有四隊的老王,土生土長的漢族,和我們一樣的好人哪……」
「他們都是好人,沒說的。」泰外庫信服地點著頭。
「解放以來不斷地有漢族人來新疆:有工人,有解放軍,有幹部,有支邊青年,也有大學畢業生。這有什麼不好?他們幫助我們。我們也幫助他們。來幾個漢族人也不是壞事呀……」伊力哈穆懇切而又有點遺憾地說。
「不,我什麼也沒有聽信,」泰外庫分辯著,「我也討厭這些亂七八糟的惡言惡語。我問問你,心裡就踏實了,你也放心吧,沒事。好,我走了,今天,我要回莊子換換衣服,天熱了,明天,還要跑伊寧市。」
伊力哈穆還想多叮囑他兩句,一時又不知從何說起。泰外庫走了。
口齒清楚,說話有條有理的米琪兒婉,無論怎樣努力,也無法把伊薩木冬的事情講清楚。因為她自己也沒弄清楚。她告訴伊力哈穆,生產隊保管員伊薩木冬,在上月月底勾結壞人打開了位於莊子的新蓋的糧庫,偷走了兩噸多小麥。這是一個史無前例的大盜竊案。而且就在小麥丟掉的同時,伊薩木冬也失了蹤。據說他已經跑到「那邊」去了。三天以後,他的老婆烏爾汗和兒子波拉提江也不見了。
伊力哈穆把在伊寧市客運站前遇到烏爾汗的事情說了一下。米琪兒婉驚奇地問:「什麼?她回來了?她敢回來?」伊力哈穆同樣驚奇地反問:「她怎麼了?難道她也偷了麥子?你不了解烏爾汗嗎?」
「那就不知道了。庫圖庫扎爾書記在社員會上宣布,他們兩口子都是罪犯。」米琪兒婉繼續敘述,盜竊案一發生,庫圖庫扎爾就宣布了每晚九點以後戒嚴的規定,這使得各種密兮密兮的話猶言「流言蜚語」。一下子多了起來。又過了一天,在磨坊看水磨的俄羅斯族的廖尼卡被縣公安部門拘留,過了五天,他被釋放了出來。廖尼卡對人講他是無罪的。但庫圖庫扎爾說:「說他偷了糧食,沒有證據。說沒有偷吧,照樣也證據不足。放,就放了,抓,就抓。」圍繞這個盜竊案產生了各種傳言,有人說盜賊就在本隊,有人說盜賊已經跑到了蘇聯,再查也白查,有人說地主老婆子瑪麗汗肯定搗了鬼,還有人說艾拜杜拉有責任,因為那天民兵值班的是他,還有人說到泰外庫,說到里希提,說到要搜查各家各戶……這樣的傳言一多就搞得人心惶惶。」
米琪兒婉憂愁地問:「這是怎麼了?怪嚇人的呀……」她喟然嘆息。
天已經大黑下來了,她擦好了煤油燈罩,點著了燈。她說:「解放這麼多年了,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事情。減租反霸、土改、統購統銷。合作化、大躍進、公社化……我們的日子就像學生上學,一年級、二年級、三年級,一年比一年高。世道一年比一年太平,生產和生活一年比一年提高……一九六○年以來,我們國家出現了災荒。但是咱們伊犁,災情並不十分嚴重。今春以來,各方面情況大大好轉……卻偏偏發生了這樣的事,這究竟是怎麼了啊?」
「伊力哈穆江!」一聲拉長了調的、清亮的叫喊打斷了米琪兒婉的話,伊力哈穆馬上起身去迎接,當然,這是阿卜都熱合曼,生產隊管理委員會的委員。他六十多歲,身材矮小,花白的鬍鬚微微撅起。隨在他身後的是熱依穆副隊長,他是土改時期入黨的老黨員、老幹部,溫厚持重,寡言少語,還不到四十五歲,看上去卻十分老成。再後面就是艾拜杜拉了,說起來,他還是伊力哈穆的親戚呢——維吾爾族不像漢族那樣區分血統關係:什麼「堂」「表」「侄」「甥」,細緻周全——簡單一點說,艾拜杜拉就是伊力哈穆的弟弟。他雖然長著和泰外庫一樣的大個,舉止卻顯得文靜和略帶羞怯。他是原來的團支部書記,大躍進時期入黨的新黨員和現在的民兵排長。這幾個人,是伊力哈穆最親密的戰友和同志,也是這個生產隊的骨幹。看到他們,伊力哈穆的精神為之一振。他們滿面笑容地相互熱烈地問好,又握手,又摸臉,又捋鬍子,熱合曼雖然又增加了額頭的皺紋,但仍然紅光滿面,像外皮灑了牛奶的、剛出爐的窩窩饢類似一種所謂以色列麵包「倍勾」的饢品。。他走起路來一跳一跳,說起話來又急又快,嗓門又大,似乎是這幾個人當中最年輕的一個。艾拜杜拉顯得大多了,成熟多了。伊力哈穆還沒有忘記五八年深翻地的時候,公社書記給艾拜杜拉戴紅花的情景:艾拜杜拉翻地的時候像猛虎,戴花的時候卻像綿羊。現在,從他的變深沉的目光和愛思索的表情上,可以看出他的頭腦正像他的體力一樣得到了發展。熱依穆的脊背微微有些駝了,他有些膽小怕事,當了多年幹部卻很少敢於獨立負責,說話又有些「大舌頭」,儘管這樣吧,他的豐富的閱歷,周到的思慮和謙虛的態度,仍然是被人們信賴,被生產隊所器重的。在我們國家的廣大農村裡,有無數個這樣的最基層的幹部和積極分子,他們很平凡,有些人也不免還有一些缺點和不足,但他們是一些熱心、勤懇、實際、清醒而且堅定可靠的人。他們經常為集體而操勞,沒明沒夜、無暑無寒,而他們對生活從來沒有過分的奢求,更沒想過給自己撈一把。他們根據客觀事物的規律,自己的經驗和群眾的利益、群眾的情緒,往往能夠作出比較正確的判斷而很少受花言巧語、「一陣風」的迷惑,正是他們,構成了我們黨的各項事業的支柱,構成了社會主義農村的基石。
「噯,伊力哈穆老弟,你來的正是時候哇,咱們隊出了大事情!」自然是熱合曼先開了頭,「從三月份就颳起了一陣黑風,破壞民族團結和分裂祖國統一的謠言傳到了這裡。我們建議在社員會上批駁和追查這些謠言,隊長不管。於是,我們就挨家挨戶去宣傳:一定要熱愛毛主席、熱愛黨、忠於祖國,絕不能忘本。就這樣,我們的生產隊一直是很安定的,出勤率高,春播完成得也快。勞動當中地頭休息的時候聚在一起彙報交流——這還是你當隊長的時候從五八年堅持下來的制度。社員們蓋房的蓋房,刷牆的刷牆;大隊供銷門市部的石灰,屬我們隊買的多。還有買奶牛的、擀氈子的,總而言之,都在心情穩定地過日子。誰知道,四月三十號夜間,發生了大盜竊案!一下子偷走了兩噸多小麥,大車來裝上走的!」
「事情還得從木拉托夫談起,熱合曼老哥!」艾拜杜拉輕輕地提醒他。
「木拉托夫?」伊力哈穆問。他從來沒有聽說過這個名字。
「對,」熱合曼點點頭,「從哪裡呢,誰知道,來了這麼個木拉托夫。有人說他原來是州上的一個幹部,後來選擇了蘇聯國籍退了職,還是蘇僑協會的什麼專員。細高個兒,脖子又細又長,臉粉紅粉紅的,大耳朵,耳輪向前,戴眼鏡,大家都說他長得像鵝。他四月初來到這裡,住在莊子上廖尼卡家裡。不久,廖尼卡的爸爸馬爾科夫就『回國』走了,木拉托夫卻仍然住在這裡,有時候在廖尼卡家,有時候去伊薩木冬家,有時候在地主婆瑪麗汗家,有時候不知道他躲在哪個老鼠洞里。艾拜杜拉,還是你說吧,你和他打過一回交道呢!」
「有一天深夜他從瑪麗汗家裡出來,我攔住了他。」艾拜杜拉接下去說,「我說:『木拉托夫先生,你到我們鄉下來要幹什麼?』他說他受蘇僑協會的指派來了解僑民的生活情況。我告訴他,這裡除了廖尼卡一家,都是中國生中國長的中國公民。就是廖尼卡本人,也出生在中國,確認了中國國籍,與中國人結了婚。說來說去,可以當作僑民對待的只有馬爾科夫一人。『現在馬爾科夫已經走了,這裡還有您的什麼事情呢?』我又追問他深更半夜跑到地主分子的房子來搞什麼名堂,他被我問得張口結舌,答不上來,卻說什麼蘇聯是一個強大的國家,有坦克和火箭……」
「你說了什麼呢?」伊力哈穆注意地問。
「我說:『你別忘了,你腳底下踩著的是中華人民共和國的土地。』」
「好!」伊力哈穆不由得喝起彩來。
「好什麼?」艾拜杜拉氣憤起來,「第二天我往大隊彙報,庫圖庫扎爾反倒責備我不該干涉蘇僑協會的合法活動,說什麼這是外交問題,用不著我們管,還讓我在黨內作檢討……我不寫檢討,後來他也沒再提。」
「哼。」伊力哈穆皺了皺眉。
「所以說,事情還得從庫圖庫扎爾說起。」一直靜聽著的熱依穆這時插了一句。這句話馬上引起了伊力哈穆的重視,他問:
「你說說,庫圖庫扎爾是怎麼回事?」
「是怎麼回事我也說不上。不好說啊。」熱依穆搖搖頭。
「就說丟了糧食吧,」熱合曼老漢說,「他來了一個全大隊晚間戒嚴!這究竟是要幹什麼?難道社員晚上出門就會偷麥子不成?這一下可了不得了,鬧了個人人自危,阿西穆阿洪的房子剛剛刷了一半,他不刷了,好像不知道什麼時候地就會陷下去。有的人甚至連打饢都畏畏縮縮,有的乾脆改吃蒸饃饃和烙餅……」
「為什麼?」
「有人傳出話來,說是要查誰家糧食多,糧多就有偷麥子的嫌疑。還有人說要看誰家打的饢多,乾糧準備得多就有準備外逃的意思。今天我那老太婆伊塔汗為打饢的事拿不定主意來問我,讓我罵了一頓……哎,伊力哈穆江兄弟,看看伊犁人的眼睛吧,他們有點驚了,連見面握手的時候都心不在焉,東張西望。俗話說:『馬驚了,跑一道山樑就能緩過勁來,人驚了,就不知道會跑到哪個天涯海角!』解放這麼多年了,怎麼會出現這樣的事情?」
沉默了一會兒,三個人幾乎是同聲說道:
「這究竟是怎麼了?」
三個人擔憂地、信賴地望著伊力哈穆。
從一下車,伊力哈穆一再自問和問別人的不正是這個問題嗎?他能夠回答嗎?他怎麼回答呢?
但是有一條是清楚的:他不能夠不回答。
……上級說過:一九六二年,在我國歷史上,是極不平凡的一年。是同國內外階級敵人進行複雜、尖銳、艱苦卓絕的鬥爭的一年。一九六二年的伊犁,更是充滿了惡風險浪,國內和國外,朋友和敵人,正確路線和錯誤路線,天災和人為的因素交織在一起,鬥爭特別激烈,營壘尚未分明。一九六二年,說是蘇修在我國新疆伊犁—塔城地區進行了駭人聽聞的大規模的活動,欺騙和裹脅我邊民六萬餘人外逃。在這段時間有多少各族共產黨員、共青團員、貧下中農和正直的公民在思索,在納悶,在焦急地互相詢問:「這到底是怎麼了?我們該怎麼辦?」後人閱讀歷史的時候,也將不斷地提出這個問題,進行探討,得到答案,從中汲取國內和國際階級鬥爭的寶貴的經驗教訓。但是,現在,剛剛下汽車的,只有三十歲的維吾爾族黨員、工人—農民伊力哈穆,他當然不可能像史家那樣地去充分地彙集資料,周密地進行分析和評價。然而,生活、鬥爭、族人、戰友以及敵人都在催促他作出回答,哪怕是初步的、直感的卻必須是正確的回答;而且刻不容緩!
一聲尖厲的哨音打破了人們的沉思。「這是預報。再有十分鐘大隊戒嚴開始。我們該走了!」
「等等,」伊力哈穆抬起了手,他起身打開了自己的行李包,從最裡面拿出一個不太大的鏡框,他用袖子擦拭了一下其實並無灰塵的玻璃。「你們請看!」
「毛主席!」眾人都站了起來。米琪兒婉扶著巧帕汗也湊了過來,同聲歡呼。鏡框里鑲著的是毛主席和維吾爾族老貧農庫爾班吐魯木握手的照片。
庫爾班吐魯木是于田的一個老農,說是他幾次意欲騎毛驢到北京看望毛主席,後來他兩次到京並得到毛主席的接見,有一張著名的新聞圖片,記錄的是毛主席與他握手。
「這是誰?」伊力哈穆指著庫爾班吐魯木問。
「庫爾班吐魯木。」艾拜杜拉回答。
「庫爾班吐魯木,是不是前年到咱們家來過的那個客人?我認識他,我給他做過油塔子吃。他見到了毛主席?」巧帕汗老太太流出了淚水。顯然,她認錯了人。
不過,這是不需要糾正的,人們誰不以為,那雙緊緊握住主席的巨手的雙手正是自己所熟悉的、或者乾脆就是自己的手呢?「這就是我們大家,」伊力哈穆點著頭,微笑著說,「毛主席的手和我們維吾爾農民的手緊緊地握在一起。毛主席關心著我們,照料著我們。看,主席是多麼高興,笑得是多麼慈祥。在極端複雜的情況下,我們的毛主席挑起了馬克思、列寧曾經擔過的世界無產階級革命事業的擔子。所以,國際國內的階級敵人,對毛主席又怕又恨。領導說,目前在伊犁發生的事情,說明那些披著馬列主義的外衣自稱是我們的朋友的人,正在撕下自己的假面具,利用我們內部的一些敗類,向毛主席的革命路線瘋狂挑戰,向我們偉大的社會主義祖國猖狂進攻。但是,烏鴉的翅膀總不會遮住太陽的光輝,毛主席的手握著我們的手,我們一定能勝利,勝利一定屬於我們!」
小說人語:
二○○九年,當小說人重新來到他勞動居住過八年的伊犁州伊寧市巴彥岱鄉的時候,認出小說人的老農抱著小說人號啕大哭,同行的多少人為之灑淚動容。為相逢而痛哭,三十餘年前這部小說里已經動情地寫到了。
階級鬥爭的命名、反修鬥爭的命名也許需要或者不妨調整,糾結的記憶仍然豪邁而又酸楚。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伊犁河水向西流! 俱往矣,至今仍是刻骨銘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