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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所屬書籍: 這邊風景

花叢天堂里的敬畏與自律
愛彌拉克孜失去了一隻手
哎鳩雞哞鳩雞要出現了嗎 刷了一半牆叫停

阿西穆所受到的長輩教導的精髓,乃是順從。長輩們標榜的正是:我們是恭順的子民。為了順從或者恭順,首先得使人有所敬畏。長輩們總是教人敬畏,而最使人敬畏恐懼的莫過於死亡,因為顯然,任何活著的人都不會對「死」有什麼親身的體驗,或者是準確的預見或者是避開的途徑。鄉村裡年長的、被尊稱為阿科薩卡勒(銀須長髯)的長者,常常告誡後輩們每天要拿出一段時間,每天要有幾次來想一想死亡,想一想自己的終結和世界的末日,人人要有這樣的終極關注。有了終極挂念終極敬畏也就有了警覺和自律,有了崇拜和祈求,有了鄭重和虔誠,有了堅定和規範,有了依傍和歸宿。而沒有這些,你最好的情況下是一粒流沙,隨風飄蕩,無處可棲,更大的可能是你墮入魔鬼的煉獄,無惡不作,無罪不有,無苦不受。比如說走路吧,如果你無所敬畏,左腳邁錯了就會落入安排好了的地獄,而如果右腳邁錯了就會陷進挖就的陷坑。iamtxt小說網:www.iamtxt.com
五十四歲的中農阿西穆,就是這種敬畏和自律精神的化身。他是庫圖庫扎爾的親哥哥,這一點甚至說來難以置信,因為他和他的弟弟的差別比綿羊和公驢的差別還要多。他從小就滲透了長輩們的教導的那麼多訓誡和規矩,長大以後更是把自律和順從當作至高無上的美德。他總是自覺地在自己和家人身上喚起、培養、擴大和加深這種神聖的敬畏心理。戰戰兢兢,如臨深淵如履薄冰,這種狀態也全然符合漢族人所景仰的孔夫子的教導,但是他的戰戰兢兢更富有終極眷顧的形而上的色彩,而孔孟的教誨考慮得多的是社會與人際倫理。按照阿西穆接受的說法,甚至當你吃晚飯端起一碗餛飩的時候也應該是戰戰兢兢的,因為,伴隨著那一碗餛飩,出現在你面前的會有各式各樣的危險:熱餛飩可能燙壞你的口腔和喉嚨;咀嚼的時候牙齒可能咬傷自己的舌頭;手一抬,碗就可能摔到地上;咽下去以後如果消化不好也可能引起致命的腸胃病……能夠平安地踏實地吃下一碗餛飩,這要多少恩寵,多少德行,多少辛勞,多少幸運!
解放以前,也許阿西穆老哥的誠惶誠恐並沒有給他太多的幫助,災難一樁一樁地降臨在這個可憐的大好人頭上。他的住房本來是在公路那一面,靠著馬木提大肚子的果園的,由於馬木提要擴大自己的果園,找借口把他趕了出來,這樣,他才在莊子這邊、但離莊子還有一公里距離的地方蓋起了一座孤零零的庭院,目的是盡量避免開和別人打交道的麻煩。他的大兒子在四十年前有一次趕著大車去伊寧市賣瓜,結果連人帶瓜都被國民黨軍抓走了,從此一去不歸,杳無音信,後來聽說是喪身在二台的路上。他的女兒愛彌拉克孜,兩歲的時候一次蹲在田邊玩耍,誰知道出行打獵的馬木提大肚子正走過那裡,不知道是不是馬木提嫌小姑娘擋住了他的路,故意放出了惡犬,反正惡犬咬傷了愛彌拉克孜的右手,右手化膿了。阿西穆怕去醫院花錢,他說:「如果不是要命的病,自然會好的。如果到了要命了的時刻,醫藥也是無用的。」結果化膿越來越嚴重,最後愛彌拉克孜的右手不得不齊腕鋸掉。越怕,倒霉的事情就越來,倒霉的事情越多,就越怕。
對於解放以後歷次重大的政治鬥爭,阿西穆也是習慣地投以膽戰心驚的一瞥。但是,這歷次令阿西穆悚然的鬥爭,帶來的卻是正義的伸張,心情的舒暢,精神的復甦和生活的安樂。共產黨的學習和講話,共產黨深入到村落、帳篷和家庭,共產黨的道理講得高尚、大膽、雄辯而又滴水不漏。阿西穆動不動在聽共產黨的宣傳講話的時候屏住了呼吸,閉住了眼睛,心裡不斷地默念著真主偉大,安拉呼艾克拜爾!
在減租反霸時候的鬥爭大會上,他不敢往主席台上看,更不肯答應去控訴馬木提惡霸對於他家的迫害,但是,控訴會開到最高潮的時候,他忘記了一切,他領著自己的獨手的女兒走到台上就哭了起來。在處決馬木提那一天,他不但沒有感到怕人而且親手宰了一隻羊,全家吃了抓飯。他在理論上仍然堅持著「唯畏懼論」的哲學,但在實際上卻漸漸被一種安定、溫飽、自滿自足的精神狀態佔了上風。他房子里的瓷器、木器和氈席逐漸增多。他的舊房拆掉了,蓋上了三間有著寬大的廊檐,雕花的木窗扇的向陽的房子,他的果園更是整葺一新,兵團農場廉價供應的良種葡萄秧已經布滿在房前的巨大的葡萄架上,這給了他不小的物質利益和精神安慰。
阿西穆還愛種花,他的院子種滿了各式各樣的鮮花,只留下一道狹窄的通路,人們進他的院子,要在花叢中走上十幾米才見得到他的房子,他小的時候聽一位老人講過,花本來是天堂里的東西,是天堂的標誌,造物主為了慰藉世人和給凡人們透露一點天堂的信息,才賜給了人間以一小部分花朵。
當然,瓷碗、馬奶子葡萄和西粉蓮是很難成為恐懼的由來的。但是,阿西穆的根深蒂固的「哲學」並沒有服輸,他很快找到了新的不安和恐懼的根源,這首先是因為他的兩個孩子。
長女愛彌拉克孜,今年二十歲,在村裡上完了七年級以後,她考上市上的衛生學校。當時阿西穆是贊成的,一個獨手的女孩子,留在家裡又能掙多少工分?學上點醫療技術,將來說不定還能掙上四十塊錢的月工資,現在人們都說,女兒比兒子還寶貴,兒子娶了媳婦,家裡的事全聽媳婦的,而女兒即使出嫁以後,心還向著娘老子。但是一年前,愛彌拉克孜的媽媽尼莎汗生病卧床,這可難壞了老漢,不僅因為他和兒子都不會打饢拉麵條,吃不上像樣的飯食,而且料理家務也影響他們打更多的草,砍更多的柴,編更多的掃把席子,這就直接影響了收入。所以他那時決定,讓愛彌拉克孜回家來搞家務。他的觀點又變了,反正女孩子也幹不成什麼大事,一出嫁就成了人家的人,不如先在家幫上點忙實惠。
誰料到他的決定竟受到在家時從來沒有與他頂過嘴的女兒的抵制。愛彌拉克孜說死了也不肯退學。這時阿西穆才認識到問題的嚴重,女兒在衛生學校靠公費維持生活,這看來減少了家庭的開支,有利可圖,但同時也減少了女兒對家庭的依賴。女兒不聽他的了,這怎麼得了,一想到二十來歲的大姑娘住在伊寧市的學校——從前,這個年齡說不定已經抱上了兩三個孩子——阿西穆就不寒而慄。
二兒子伊明江,今年十七歲,這是阿西穆從小最寵慣、最疼愛的嬌哥兒。解放前,阿西穆寧可自己打赤腳卻請靴匠給伊明江製作了一雙小皮靴,每逢吃完羊肉,他都要把手上的油抹在那雙小靴上,使孩子的靴子更加耀眼。其實,這雙靴子對於四歲的伊明江來說並不舒服,穿上它只不過多摔了幾個跤,多挨了幾次揍——馬木提的兒子就打過他,一邊打一邊罵:「你也配穿這樣的皮靴!」
伊明江從小就受到他爸爸的無盡的愛撫和不厭其煩的訓導的包圍,但是,他也沒有成為阿西穆懷中的一隻柔順的貓。他上了學,加入了少先隊,漸漸顯出了「二心」。對於少先隊輔導員講的革命故事,他顯然比對父親的規矩宣揚和道德訓誡的講話更感興趣。而看學校組織的歌舞表演與球賽也顯然使他漸漸走上了不同的道路。終於,阿西穆下令他的正在讀五年級的兒子退了學,反正又不想當幹部,五年讀書已經綽綽有餘,而繼承他的果園、房屋、毛氈、瓷器、奶牛比當什麼幹部都強。伊明江哭了一場,到隊里參加勞動去了。誰想到,團支部的艾拜杜拉與吐爾遜貝薇又找上了伊明江,兩年以後,伊明江加入了共青團。一想到吐爾遜貝薇這個膽大的姑娘常常來叫伊明江去開會甚至找伊明江談話,阿西穆就手腳冰涼喘不上氣。
老成持重、為阿西穆所尊敬信賴的熱依穆副隊長,卻偏偏養育了一個從頭到腳沒有一點符合老輩人標準的女兒,這麼一個女孩子卻偏偏起名叫「貝薇貝薇的原意是「女教士」。」,這簡直是顛倒錯亂。為了保護自己的兒子,從不與人來往的阿西穆專誠去拜訪了一次熱依穆江,阿西穆向吐爾遜貝薇的父母提出了三個問題:一、為什麼吐爾遜貝薇還不嫁人?二、為什麼吐爾遜貝薇有時候把頭巾繫到了脖子上——露出了頭髮?三、為什麼吐爾遜貝薇在麥場上幹活的時候沒有穿裙子而是穿的長褲?然後是兩點希望:一、加強對吐爾遜貝薇的管教。二、再不要讓吐爾遜貝薇和自己的小兒子來往。
熱依穆沒有說什麼,吐爾遜貝薇的媽媽再娜甫卻哈哈大笑起來。她說:「喂,阿西穆哥,你以為你穿的褲子就符合老傳統、老規矩嗎?請問一問斯拉木老爺子,以往,喀什噶爾的男人可曾穿過前邊開口的褲子?女人呢,過去不但不讓露頭髮,還不讓露臉面呢,現在,既然鼻子、眼睛、嘴都露在了外邊,露一露頭髮又有什麼要緊,難道頭髮比嘴更危險?而且吐爾遜貝薇是最講乾淨的,她每個星期洗兩次頭,她可不像尼莎汗姐,滿頭的虱子捉不完。至於嫁人的事,您還是為您的愛彌拉克孜去操心吧!」
阿西穆的拜訪毫無結果,而且再娜甫的放肆使他受到了新的刺激,更想不到的是,熱依穆也說:「年輕人有年輕人的生活道路。」這太可怕了……
其實,如果說阿西穆就是這樣地整天提心弔膽,處在精神崩潰的邊緣,這也並不符合事實。人們會問,一個人一生老是這樣負擔沉重,食不知味,寢不安席,他怎麼能活得下來?其實,過分的、長期的、無窮無盡的憂慮和恐懼也會使人適應的,變成一種小心翼翼、循規蹈矩的習慣,達到一處特殊的精神平衡。如果沒有這種憂慮和恐懼,阿西穆就感覺不到生命和自我的存在,說不定他反而吃不下飯和睡不成覺,正如同使沒有受過訓練的人處於失重狀態,那將是百倍的難受和恐怖。再說,恐懼憂慮和自慰自足的心理並不是完全互不相容的,有時,它們正像一枚硬幣的兩面一樣結合在一起。例如阿西穆在有意識地為伊明江的命運而恐懼的時候,也未嘗不下意識地感到一種欣慰,共青團是個好組織,處處教育青年走正道,伊明江愛勞動,愛幫助別人,不說謊,不吸煙喝酒,從不和年齡相同的小流氓們混在一起。
不過,今年以來發生的事情大大超出了阿西穆的習慣和平衡。他根本不理解發生了什麼事情和將要發生什麼事情。早年間,他聽一些有學問的長者說過,世界是每隔若干年就會出現一批稱作哎鳩雞哞鳩雞的妖魔鬼怪,搞得天下大亂,屍骨遍野。當年西征掃蕩、所向無敵的蒙古人及韃靼人當中便有這樣的哎鳩雞哞鳩雞混在其中,滅了一大堆國家部落城市;後來的日本鬼子也是這樣的哎鳩雞哞鳩雞;那個曾經打到伊犁來的馬仲英匪幫多半也是些個哎鳩雞哞鳩雞。解放了,十幾年來過著安定幸福的生活,再沒聽到哎鳩雞哞鳩雞的作亂,現在為什麼又有點人心惶惶的樣子?是不是什麼地方又出現了哎鳩雞哞鳩雞呢?特別是在四月三十日夜晚,他親眼看見了那件事……他嚇得一連三天起不來炕。
第四天起來後第一件事,他到了伊寧市,去衛生學校找女兒,他要把女兒找回來,死也死在一塊兒。女兒不在,學校傳達室說畢業班都在醫院實習。他又到了醫院,女兒正在手術室,他沒有見著。他又回到綠樹掩映的學校,見了人就說,請他們見到愛彌拉克孜時告訴她,家裡有急事,叫她火速回家。然後,他筋疲力盡地回到莊子,一進家門,發現老伴正在用石灰水刷牆,牆刷了一半,他下令停了下來。什麼樣的時候還刷牆,簡直是輕佻,簡直是猖狂,簡直是要跟天命叫板……輕佻猖狂的人總是先遭災,他模模糊糊地想用停止刷牆的行動在真主、世人和家屬面前表現自己的惶恐斛觫,以求免禍消災。
一天過去了,又一天過去了,一直兩個星期了,女兒沒有回來。再去找一趟,阿西穆已經沒有那個氣力。這兩個星期之中,阿西穆沒有到隊里勞動,難道這也是為了表達惶恐之意嗎?不一定。還是他認為在即將天塌地陷的時候隊里的農活、記工冊上的工分已經沒有了意義?他也沒有往深里想,瑪麗汗之流的惡言並沒有對他發生影響。拋下自己腳下這塊曾經小心翼翼地在其上面勞作和生活了幾十年的土地到外國去,這種念頭從來沒有在他腦子裡出現過哪怕是一剎那。阿西穆這個人,即使是去城裡買東西,時間呆得一長,太陽一往西邊移(其實還在頭上老高老高),他就惦記家裡。他總是忙不迭地趕著路,等推開門走到花叢之中,看看果樹和房屋還都呆在原來的地方,牛、羊、驢、老婆孩子也都一進一出地吐著氣,返身自顧,四肢囫囫圇圇地回到了家中,他就會千遍萬遍地默念著:「感謝真主保佑!」並且長長出一口氣。那麼,他到底為什麼不去出工下地呢?他只是感到渾身上下沒有一點力氣,他大概真的病了。說是病了吧又閑不住,一會兒摸一摸爐灶,一會兒搓一搓驢套繩,一會兒又跳到菜窖里清理一下上一年的冬菜的發了霉的殘葉。幹上一會兒就又罷手,喘氣,頭暈,噁心……
前天下午,愛彌拉克孜總算回來了。阿西穆又是哭,又是笑,又是責備,又是愛撫。活像女兒是從哪個刑場上九死一生被特赦回來的。愛彌拉克孜看到父親的臉色,不放心,便給他號了脈,檢查了咽喉和舌苔,試了體溫,都沒有啥異常,她給了父親幾片酵母片。父親不聽女兒的解釋,捧著酵母片更感到自己病情嚴重。他聽老輩人說過,這些白藥片都是歐羅巴人造的,而歐羅巴人硬是比口裡即關內。人還厲害,甚至比俄羅斯人還厲害。他現在要吃歐羅巴人製作的藥片了,你的病能不厲害嗎?
阿西穆告訴女兒這次回家以後,再不要到學校去了,等天下太平以後再說。女兒告訴他,城裡的職工和居民都正常地勞動、工作、生活著,並沒有出什麼大不了的事。阿西穆卻一再重複著他的格言:「膽小的長存,不怕的完蛋。」
今天早晨,愛彌拉克孜帶上幾件衣服,又拿了兩個小圓饢,準備回學校,這把阿西穆給急壞了。他堅決不準。愛彌拉克孜耐心地給他開導了一上午,他哆嗦著嘴唇說來說去就是一個字:「不!不!」伊明江幫著姐姐說了幾句話,最後連一輩子儘管思想上保留著各種不同的想法,言語和行動上卻從來沒有違拗過他的老伴尼莎汗也說了一句:「讓她去吧!不是說就要畢業了嗎?畢了業當醫生,多好!她一個年輕孩子,如果像你一樣整天囚在家裡,豈不要憋悶死!」
見到有人撐腰,愛彌拉克孜提溜起提包就要走,阿西穆卻動手擋住了門,而且不由自主地失聲痛哭起來:「在這樣的年月,你們卻不聽我的話了。你們都是好漢子,你們都比我能幹!」
尼莎汗心疼可憐的老漢,便轉而和女兒商量:「要不,你明天再走?行不?」
愛彌拉克孜又急又惱。現在正是畢業實習最緊張的階段,一上午已經毫無意義地耽擱過去了,再等半天……到明天父親的一輩子沒有改變過的性格就會有什麼改變嗎?愛彌拉克孜非要立即走不可。尼莎汗一急,也哭了。愛彌拉克孜想起了自己的不幸;缺少一隻手,做什麼事都不方便,又影響美觀,她已經不是一個完整的姑娘……真是罪孽呀!只有在新生活的溫暖的光輝照耀下,她才上了學,有了文化,而且即將成為農村所需要的、為人所敬重的醫務人員,殘而不廢,前途光明。但是,糊塗的父親和軟弱的母親絲毫也不懂得為自己的前途、為自己的一生著想,不斷地干擾自己的學業,扯後腿,將來,莫名其妙的啰嗦事還多著哩!想到這裡,她不禁哭了起來。
伊明江想起了自己的中途輟學,想起了自己在團支部會上的保證:一定要說服父親安心生產、好好出工,但父親卻是這樣的一腦子糊糊,不可理喻。他又氣惱父親,又憐惜母親,又同情姐姐,又著急自己完不成團支部交給的任務。他也掉下了眼淚。
就在這個狼狽的時刻,伊力哈穆一步走了進來。
伊力哈穆是按照清晨早茶以前,他和七隊的隊幹部、積極分子的碰頭會上的分工,在莊子這邊田裡幹了半天活以後,來到阿西穆家的。讓伊力哈穆來做阿西穆的工作不是沒有道理的,阿西穆尊敬這個比他年輕得多的伊力哈穆,聽伊力哈穆的話,原因之一是:伊力哈穆救過他的命。
六年前,一九五六年初,里希提組織的全區第一個高級農業社剛剛成立,伊力哈穆趕著社裡的馬車去察布查爾煤礦給社員拉日用的煤。在伊犁,察布查爾的煤質量是最好的。當時尚沒有入社的單幹戶阿西穆趕著自己的由單匹轅馬駕著的木輪車去察布查爾,在渡口,他們一起上了擺渡。渡船很大,可以同時容納許多輛汽車、馬車和行人。正在橫跨的浪花飛卷的河面拴著一根巨大的鋼纜,渡船用滑輪連接在鋼纜上,利用迅急的流水的強大的衝力,只要把位置、角度擺恰當,不用人撐篙也不用機械動力,利用水流的分解力,就可以使渡船擺到南岸又擺回北岸。伊力哈穆和阿西穆,分別趕著車加入到熙熙攘攘的大車、小車、汽車、自行車、行人的群體中,上了擺渡。不一會兒,越過滾滾轟響的伊犁河的濁流,渡船已經到達了南岸,就在上岸的時候,阿西穆的轅馬突然被一輛汽車引擎的突突聲所驚嚇,猛地向前一躥。阿西穆怕驚馬連同輪車一齊掉下河,連忙搶上一步想迎頭把馬壓住。誰知這不是平地,他沒有從一側抓住韁繩勒住馬打轉轉的迴旋餘地。結果,阿西穆只顧頂住馬卻沒有顧自己的腳下,馬和車停下了,他自己卻被擠到了伊犁河裡。周圍的人都失聲大叫起來。當時在一旁的二十三歲、年輕力壯的伊力哈穆,說時遲那時快,把棉衣一脫一頭扎到了河裡,還沒等急流把阿西穆捲走一把就抓住了阿西穆的腰帶,從刺骨的滔滔河水中把阿西穆拖了上來。這總共只用了二十幾秒鐘的時間,但兩個人已經被衝下了四五十米,水流是何等的湍急啊!第二天,從來不講交際應酬的阿西穆讓尼莎汗做了餐奶油麵片,阿西穆畢恭畢敬地親自把伊力哈穆請到了家來,熱情招待了一番,並且拿出了二米半條絨、半塊磚茶作禮物,以示謝忱。伊力哈穆沒有收條絨和磚茶,足足地吃了兩大碗面片,一邊吃一邊向這位中農宣傳合作社的優越性,社會主義的光明前途。這以後不久,阿西穆入了社。
「聽說您身體不太好,來看看您。」伊力哈穆先開了口。
「唉,噢……」阿西穆不知道說什麼好。伊明江連忙擦乾眼淚把伊力哈穆讓到上首坐下。伊力哈穆緩緩地從懷裡掏出一個饢來,按照慣例,社員們到莊子勞動總是帶上乾糧,中午分散到莊子的住戶家裡喝茶的。這使尼莎汗清醒了些,她問候了兩句巧帕汗和米琪兒婉的健康便推門出去備茶,卻在廊檐下看到一個立著的大麻袋。「這是誰的?」她問。
「是間掉的玉米苗,我把它拾了來,你們拿去餵奶牛吧。」伊力哈穆說。
「給我們的?」尼莎汗驚喜地問道,「您不要嗎?你們也需要啊!」
「我們只有一頭奶羊,那邊拾點草也就夠了。」
尼莎汗和伊力哈穆的關於玉米苗的談話引起了阿西穆的注意,他不由得走了出去。怎麼不聲不響就把麻袋撂到了這裡,豈不讓玉米苗白白地晒乾癟嗎?已經到了間玉米苗的時候了,他怎麼沒有想起來呢?誰不知道奶牛最愛吃玉米苗,玉米苗對於奶牛就像包子抓飯對於人一樣地美味可口!他抱起麻袋,麻袋裝得結實、沉重,他感激地看了伊力哈穆一眼,真是個勤快的好人啊!他走到牛棚里,用手掏著、倒著,玉米苗撒了一地。鮮綠多汁的、發著玉米的香味的玉米苗吸引著奶牛哞哞地走了過來,一口叼起了一大捧,搖著頭甩掉沾在其他部位的飼草,滿足地咀嚼起來。看到奶牛津津有味地嚼玉米苗的樣子,阿西穆不由得也跟著奶牛咀嚼的節奏搖頭擺尾,咽起吐沫來。似乎,他的腸胃也增加了蠕動和分泌,他的氣也順暢了些,隨之他的滿頭滿腦的糊塗陰雲開始散開了一條縫。至少,他已經意識到有下地幹活的必要了。
就在阿西穆分享著奶牛的喜悅的這一會兒,伊明江悄悄地把他父親不讓姐姐去學校的事告訴給了伊力哈穆。阿西穆回屋來了,他的臉上呈現出了一點血色,他抱歉地看著伊力哈穆,未免過遲了地做手勢讓道:「請坐!請坐!」然後,含含糊糊地回答了伊力哈穆對於自己的健康情況的問候。
「您有點不安吧?是不是又怕起哎鳩雞哞鳩雞來了?」伊力哈穆和悅地問。
「您也說哎鳩雞哞鳩雞嗎?」阿西穆對伊力哈穆的一語中的深感驚奇。其實,他那一套「學問」對於七隊的社員來說是並不陌生的。阿西穆也感到高興,因為可以和伊力哈穆這樣一個有威信的人討論哎鳩雞哞鳩雞的問題,但隱隱又加重了一份疑慮,看,伊力哈穆也承認這個哎鳩雞哞鳩雞的存在啦。
「其實,哎鳩雞哞鳩雞是歷來有的。」伊力哈穆忍住笑說起這個滑稽的名詞兒。
「真的有……」阿西穆變了色,方才被奶牛和玉米苗喚醒的一絲絲喜意頓時又消失了。
「什麼是哎鳩雞哞鳩雞呢?按照老年間的說法,就是那些災星,那些禍首,那些殘害人民、給世界帶來大難的妖怪。這樣的妖怪難道還少嗎?國民黨、地主、鄉約、烏斯曼匪幫、馬仲英匪幫就是這樣一批哎鳩雞哞鳩雞。侵略中國的日本帝國主義,破壞人民的幸福生活的壞蛋們,也是這樣的哎鳩雞哞鳩雞。現在,還有一種新式的哎鳩雞哞鳩雞,他們在挖咱們的牆角,打你的主意,『我的是我的,你的也是我的』,這就是哎鳩雞哞鳩雞的道理。他們總想把我們這兒搞得亂亂的,他們好趁火打劫,亂中伸手得利。這又有什麼奇怪呢……」
「您是說這個……」阿西穆稍覺安定了些。
「當然是說現實的鬥爭。不然,難道從地縫裡真能鑽出頭上長角的魔鬼?有人民的地方就有哎鳩雞哞鳩雞,就像有太陽的地方就有陰影。這就叫做階級敵人,階級鬥爭。正因為有階級敵人、階級鬥爭,才有共產黨。」
「這麼說,老是有敵人、有鬥爭,世道真的會亂嗎?」阿西穆擔憂地問。
「亂什麼?誰亂?你亂還是我亂?共產黨像天山一樣堅強、穩定。小麥正在拔節,玉米正在定株,頭茬苜蓿也開始收割了,太陽從東方升起,渠水灌入田地,這裡有什麼亂的呢?當然,唯恐天下不亂的壞人傢伙是有的,有些膽小的人、動搖的人、糊塗的人一時有點亂也是可能的。但是,這不要緊。過去,遇到難題,我們常說:『有胡大呢!』這樣說著,心裡就實在點。胡大的話我們繼續說,好啊;但是,人民創造了另一句俗話,遇到什麼情況,大家就說:『有組織!』就是說有黨呢,有毛主席呢!」
「您說得當然好,可是我總是怕……」
「您怕什麼?有什麼可怕的?俗話說得好,害怕本身就是魔鬼,本來沒有魔鬼,可有人老是怕魔鬼,魔鬼也就纏住了他……」
「對……那個……吃茶吧。」阿西穆正訥訥囁囁的時候,尼莎汗端來了茶鍋。
擦乾了眼淚,重新洗過了臉的愛彌拉克孜從內室走了出來,她說:「爸爸,我走了……」
阿西穆瞪著眼睛,嘴裡像含著個煮雞蛋似的說不出話來。
「讓她去吧!上學是好事情!多麼好的姑娘!」伊力哈穆輕聲向阿西穆說。
阿西穆仍然不言語。伊力哈穆代阿西穆回答愛彌拉克孜道:「去吧,好好學,畢業以後當個好醫生!不過,這一陣子你最好還是回來得勤一些,星期天還是回來看看吧,免得父母不放心。好不好?」最後這個「好不好」,既是問的女兒,也是問父親。
愛彌拉克孜點了點頭,阿西穆若有若無地嗯了一聲。愛彌拉克孜向伊力哈穆投射了一個感激的目光,迴轉過身,走去了。
吃茶的時候,伊力哈穆故意批評伊明江說:「兄弟,你也太懶了!太松垮了!這是要不得的,看,牆刷了一半就不管了,就像剃頭剃了一半,半拉子黑,半拉子白,多難看!」伊明江想分辯,伊力哈穆示意不讓他說什麼。「吃過飯,把石灰泡上,我幫你刷!」
說起刷牆的事,老兩口有些尷尬,伊力哈穆轉入了另一個話題:「你們的玫瑰花種得真好啊!我一進你們的院子,就被盛開的玫瑰給迷住了,紅的是那麼艷麗!粉的是那麼鮮嫩!」
「玫瑰花,都開了嗎?」
「怎麼?您不知道您自己種植的花兒已經開放了?」伊力哈穆一笑。
「自己辛辛苦苦種的花,就在鼻子底下,卻看不見……誰知道這幾天盡在想些什麼……」尼莎汗小聲咕噥著。
「唔,唔……」阿西穆不好意思地唔了兩聲,「您喜歡玫瑰花嗎?」他沒話找話地問。
「當然。我們都喜歡玫瑰,尤其庫車人最甚。聽熱合曼哥說,那裡不分男女老少,都喜歡把玫瑰插在頭髮上,壓在帽子邊沿下邊。那些手裡拿著一朵玫瑰來做客的人,也總是更受歡迎的。」
「咱們伊犁的塔蘭奇伊犁維吾爾人的一個支系,原意為蒙古語「種麥者」,是清朝時期為加強伊犁邊防從南疆喀什一帶動員來充實農業人口不足的伊犁的農民。也不在庫車人之下!」伊明江插嘴說,「記得我四年級的時候,我們的一個教語文的男老師,帶著一朵大大的玫瑰花上了講台。講上一會兒課,他就要低頭嗅一嗅玫瑰。後來校長來聽課,發現了這個情況,聽說還給他提了意見,但是他不接受,爭了一場也沒得出結論……」說完,伊明江大笑起來,伊力哈穆也笑了。阿西穆看看兒子又看看客人,也就笑了。
「等您下工以後,來摘幾朵玫瑰,帶給巧帕汗大娘和米琪兒婉妹妹……」尼莎汗對伊力哈穆說。
「好,謝謝您。阿西穆哥!」伊力哈穆誠懇地叫了一聲,「每當玫瑰花盛開的時候,也正是咱們農村工作最忙的時候啊!一年的收成,就要看現在啊!真正的農民這個時候是不會呆在家裡的。阿西穆老哥,我看您的病是怕出來的,憋悶出來的。也許,是那個地主婆瑪麗汗在您的耳邊說了些不三不四的話吧……」
「沒有……沒……」阿西穆的臉紅一陣,白一陣。
「伊明江,吃飽了嗎?泡石灰去!」伊力哈穆吩咐道,「拿刷子來!」
「不用,不用。我自己來!」尼莎汗不安地和伊力哈穆搶馬尾做的牆刷,伊力哈穆不給她:「看吧,我比俄羅斯女人刷得還好!」他大笑著。
……伊力哈穆的到來像吹進了一陣和煦的春風。有一些牆角、背陽處所的積雪直到初夏還不融化,它們需要的、它們等待著的就是這股溫暖的風。奶牛咯吱、咯吱,有滋有味地嚼著伊力哈穆帶來的水靈靈的玉米苗。牆粉刷好了,屋裡瀰漫著的是一種清潔、明亮、潮濕、欣欣向榮的空氣。愛彌拉克孜走了,答應星期六、不過五天之後還回來。伊明江笑得攏不上嘴。在他們刷房的時候,阿西穆悄悄地蹲在玫瑰花叢旁整修他的砍土鏝。伊明江把瑪麗汗對他父親講過的破壞話就他們所知的彙報給了伊力哈穆。伊力哈穆沒有急於追問,免得使老漢又驚慌起來,臨走的時候,尼莎汗摘下了一朵最大、最紅、最美的玫瑰給伊力哈穆,並且一再囑咐,下工以後再來……
伊力哈穆中午拐到阿西穆家來,除了看望這個「真主的恭順的子民(這是阿西穆掛在口頭上的自詡)以外,還有一個重要的目的:他要親自檢查一下四月三十日夜跑水的那一段渠道,這一段渠,就在阿西穆的家門口。過去,這兒是一塊窪地,渠到了這兒就到了頭兒。但是,從這裡往南,從阿西穆的果園開始,又是一個緩緩的上坡,一共有四十多畝地,澆不上水,長著些馬蘭花、苦豆子和野燕麥、刺草。一九五八年大躍進時候,伊力哈穆倡議把大渠延伸了二十多米,開墾了這四十多畝荒地,第一年種瓜,第二年種豌豆,都獲得了好收成。但是,窪地這一段渠埂增了老高,憋足了水,才可能流到這四十畝地去。當時就有人提出過異議:主渠的水面如果比地面高很多,萬一跑了水不好控制。當時伊力哈穆種植那四十畝地的心切,認為事在人為,跑水不是不可避免的。他們修這段渠埂的時候把基建隊的夯、硪、碌碡都借了來,培一層土就軋一氣砸一氣,相當結實。渠兩面又修了緩坡,這樣即使木輪大車橫軋過去,也不會有什麼崩塌。幾年過去了,這裡從來沒有出過事故,渠埂上已經長滿了青草,草根和草根勾連在一起,渠道就更牢固了。但是這次呢,水沖開了將近兩米多的大口子。淤泥一片一片地填在窪地上,經過十幾天的日晒,呈現出那種看了令人脊背發麻的龜裂的紋道。除了這兩米新堵上的,至今還看得出是一坨子一坨子的泥巴和一團一團的麥草堆積而成的渠坡以外,兩端的渠埂完好如故,並沒有馬蹄蹬壞、馬車軋過或者被地老鼠打過洞的痕迹。從阿西穆家走出來,伊力哈穆坐在這一截渠道的對面,觀察、考慮了好久。偏偏澆水的那天,澆水的人是遠近馳名的尼牙孜泡克。這也算是天賜良機。現在呢,據說,他和幾個同夥上山搞自摟采貝母,已經有好多天不在家了。
小說人語:
好人的特點是恐懼與愛戀。越是愛戀就越是害怕自己所愛戀的東西受到損傷與毀壞。越是恐懼,就越感到自己已經和正在擁有的一切脆弱的平安與快樂是多麼可貴。
哎鳩雞哞鳩雞,就是這個發音也夠滑稽的了。牛鬼蛇神,小小妖魔鬼怪,邪惡點綴了好的正常的人的生活,不然,你好我好他她好,你正常我正常他她正常,會不會有點寂寞呢?
我不會忘記愛花戀花手拈著玫瑰、愛不釋手的維吾爾大男人。
按照阿西穆的思路,愛花迷花,這是與天堂的緣分,花兒,是我們從天堂來、到天堂去的通行護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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