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牙孜厚顏多喝牛雜湯 穆薩隊長大言不慚而又油腔滑調
麥收即將開始,到處是一種大戰前夕的匆忙、熱鬧、雜亂而又輕鬆的氣氛。伊犁地區的農作物是以小麥為主的,麥收的任務要比秋收重得多。躍進公社愛國大隊七隊社員大小口三百多人,耕地四千多畝,其中兩千五百畝種的都是小麥。另外,還有旱田的春麥數百畝,今年也獲得了過得去的收成。從這個數字,我們可以想像得到伊犁地區(北疆其他地區也類似)夏收的可觀的規模,是關內其他產麥區所不能比擬的。平均每個勞力有三十多畝麥子要割,這就要二十多天的時間。實際上僅僅地里的收割也要月把時間,因為總還有些強勞力要干別的事情。有一些弱勞力、半勞力完不成每天一畝的定額。另一方面,這裡夏收期間降雨的機會和雨量都是很少的,夏收不像內地那樣具有龍口奪糧、十萬火急的性質。規模大,時間長,是這裡夏收的特點。從開鐮到入倉完畢往往要兩個月左右的時間,少數地多人少工作又有些拖拉的地方,場上打麥的工作可以一直拖到第二年春天,這在內地大概也要當作奇聞的。
所以,麥收前總要進行一次大動員,不論是木匠、鐵匠、成衣匠、理髮匠、看磨坊者、燒制陶土器皿的匠人……在這個月當中,全部要投入夏收。供銷社的售貨員、衛生站的醫生、學校的教師和外貿站鞣毛皮的技工……給他們也都規定了相當高的割麥任務。至於社員當中,更不要說了,瞎子、跛子,至少也還可以泡泡芨芨草打打腰子。總之,凡是喘氣的、能動的都要為麥收盡一分力。即使最落後的傢伙,一般說來這個時候也是不敢逃避的。
今天,依照慣例,一大早七隊的社員就向莊子方向集中,將要在莊子舉行麥收動員會。會後,每戶預發幾元零花錢,各戶把需要的鹽、茶、鞋子、電池、燈油等雜物買下,也算是戰鬥前後勤準備的一部分;等「仗」打響了再請假去供銷門市部買東西,那是不允許的。最後,還有一頓聚餐:農忙食堂已經就緒——調了人,磨了面,砌了灶,架了鍋,修了土爐,騰了廚房,而且最誘人的是:已於凌晨宰了牛。
一到莊子,就可以感到這種節日氣氛。空氣里瀰漫著青草、牛糞和柴煙的氣味。以烏爾汗為首的幾名婦女正在洗牛雜碎,一道小渠里的流水都變成了綠色的了。米琪兒婉在另一側的大木桶里洗麵糰,洗出澱粉水來灌到牛肺里:本來拳頭那麼大小的牛肺灌得五倍地、十倍地、滾瓜溜圓地膨脹起來,不熟悉的人看到它這樣脹大會因為怕它「爆炸」驚叫起來的。泰外庫在廚房檐下拿著把快刀在卸牛皮,他穿著乾淨,腰裡系著嶄新的褡包,略略歪戴著帽子,很有些神氣。今天,他是以屠夫的身份來客串食堂的工作的。牛就是他宰的,這使他似乎顯得體面了些。人們喜氣洋洋地、帶著幾分敬意向他問好。
另一面,熱依穆副隊長也在客串打饢。熱依穆解放前當過蘇里坦巴依的專職打饢師傅,一看他揉面劑子時脖子一下一下的有板有眼的起伏,就可以看出他打饢是自幼受過專業訓練,因而一切動作的細部也是程式化了的。穆薩的老婆馬玉琴給熱依穆打下手,柴煙就是從他們初試用的土爐里冒出來的。維吾爾人的主食是饢,饢是烤制的麵食。饢加熱烤熟的地方本書中譯作「土爐」,是一個巨型的肚大口小的陶瓮,比一般的瓮矮、肥、大。砌死在地上後,使用時先燒柴加熱,後將面劑貼到瓮壁——爐壁上。所謂打饢的「打」,一個是指用手而不是用工具將面劑做成不同的饢形,一個是指用手將面劑密密地整齊地貼到爐壁上。馬玉琴的妹妹馬玉鳳抱著才半歲的姐姐的孩子也在一旁幫忙,雖然柴煙熏得孩子微微有些咳嗽,惹得馬玉琴回頭看了她兩眼,她卻沒有覺察,熱依穆饢師的勞動韻律深深吸引了她的注意。
在莊院中間,人們圍繞在一台新購置的馬拉收割機前面,這一年,還是第一次準備在麥收中使用馬拉機具,大家指手畫腳、評頭論足地觀察著、議論著,或是懷疑或是讚歎,但都覺得新鮮有趣。艾拜杜拉正在收割機邊檢查、擦拭,擰一擰螺絲、試一試手柄,並時而回答一下社員們提出的問題。這架收割機將由他來掌握,為此他已在公社農機站接受了短期訓練。
社員們陸續到齊了,供銷社的售貨員推了一車貨品也隨著大家來到了莊子,其中有夏收用具:鐮刀、磨石、木叉、掃帚、木杴,也有日用雜貨,包括餅乾和糖球。售貨車的到來又吸引了一批人,其中多數是帶孩子的母親。
會議開始了,穆薩隊長開始講話,而與此同時,打饢、灌肺、賣貨、調試收割機等也照舊一應在進行。本來,這些亂鬨哄的事情似乎與開會是不相容的。但是,此時此地,這一切都匯成了一個有機的整體。不論是四下里歷歷在目的綠中帶黃的一望無際的麥地,不論是穆薩的講話,不論是鐮刀和收割機以及米琪兒婉的面肺子和熱依穆的窩窩饢,都是同一個主題,召喚著同一個神聖的勞動。甚至於,在會議當中,當哈薩克青年烏拉孜趕著馬匹進了莊子的時候,儘管馬嘶人叫很熱鬧了一陣子,也並沒有使人感到對這個動員會有什麼妨礙。
這裡的規矩是,春耕以後,大部分馬匹送上了山,與牧業隊的馬群合在一起休養生息、長膘添力,麥收快開始了,才從山上趕回來。穆薩在馬嘶人叫中照樣眉飛色舞地講著話:「不準不服從領導。」他揮著拳頭,帶幾分威嚇的口氣。即使威嚇也罷,他的講話仍然匯入到整個歡快喧鬧的聲響里,像一個亂彈弦子的人在器樂合奏中並沒有顯出多麼不和諧。直到不知道是哪個母親帶來的兩個男孩子為爭奪一個糖球而拳打腳踢,引起了圍觀的小友們的高聲喝彩,最後孩子們的母親「該死的!喂狗的!」尖聲痛罵起來以後,穆薩才豎起眉毛,猛然大喝一聲:
「肅靜!
「今年的麥收要突出政治!你們聽明白了沒有?收麥子要突出政治。收麥子收得好不好是政治,明白了嗎?你們到底有沒有這個覺悟?氣死我啦!」穆薩語出驚人,大家一怔。「主要是三個人,我們必須記住:一個是白求恩,加拿大共產黨員,一個是老愚公,中國共產黨的老革命,還有一個就是躍進公社愛國大隊七生產隊隊長你大哥我穆薩……」
大家終於聽明白了,於是一片鬨笑,一致有節奏地高呼:「泡!泡!泡!」(吹牛!)
喧囂中,隊長有幾句話卻是許多人都聽見了的,隊長反覆地強調著:「我們已經向上級作了保證,十天之內割完麥子,做到地凈。二十天之內打完入倉,做到場凈。我們一定要做到第一個向公社報喜、第一個向糧站售糧……」
這個時間表使伊力哈穆深感詫異。大隊支部在研究夏收安排的時候,庫圖庫扎爾也曾經提出過類似的「計劃」,大多數支委沒有同意,大家認為,應該算細賬、定措施、定出躍進的卻也是切實可行的計劃。後來,庫圖庫扎爾去公社開會的時候,據說誇了一通口。如今,從穆薩的嘴裡,又聽到了這種胡吹冒泡。
「這個,十天能割完嗎?」伊力哈穆對坐在他身邊的阿卜都熱合曼問。
熱合曼哼了一聲。
伊力哈穆掰著手指細細地算著。熱合曼說:
「隊委會研究的時候我們提過。穆薩隊長板起臉來說我們保守而且是幹勁不足,說是提目標的意思就是為鼓勁嘛!鼓鼓勁有什麼不好?但是他自己又說,十天割不完還有十一天嘛,十一天不完還有十二天嘛……反正提這麼個口號,十五天、十八天割完也是好的嘛……」
「什麼?十八天?口號?那何必還弄這樣的計劃?」
熱合曼苦笑了。他的笑容的意味是:不是一天兩天了,也不是一個月兩個月了,甚至於,不是一年兩年了,這種動不動就大鼓勁接著大延遲的事還少嗎?
開完會,發完錢,在進行最後一個項目——在麥收食堂吃第一頓飯的時候,發生了一場小小的風波。
食堂炊事員烏爾汗和雪林姑麗分別從兩個鍋里給大家打頭蹄雜碎湯,每人一碗,然後各自再從馬玉琴那裡領上饢,三一群兩一夥,圍坐在一起說笑著吃飯。即便說一九五八年到一九六○年的食堂辦得狼狽得很也罷,豐收期間的田間食堂仍然起了凝聚人心、促進出工、聯繫感情、增添熱鬧的作用。尼牙孜端了一個特大號的搪瓷盆子,先到了烏爾汗面前,一邊遞過盆子,一邊說:「多給盛一點吧,大妹子!」由於他的盆子太大,盛上額定的兩勺顯得不太好看,烏爾汗又給他多添了半勺雜碎一勺湯。中國人——漢族維族別的族都一樣——看重規定和數量,更看重觀感。他端走了巨盆牛雜湯,沒有五分鐘(不知道他怎麼把滾熱的雜碎湯吞下去的)他又端起騰空了的盆子混入了雪林姑麗前的另一堆人當中,把盆子遞給雪林姑麗,說道:「我的甜甜的好女兒,多給我打一點吧!」
雪林姑麗本來是接過碗就盛,頭也不抬一下的(這樣可以免去講私情的嫌疑),尼牙孜的啰嗦卻引起了她的注意;再一看,盆子還熱得燙手而盆子邊沿上還掛著油。她不由得問了一句:
「您還沒有吃過嗎?」
「沒有。沒有。」尼牙孜連聲回答。
「什麼叫沒有?」一旁的再娜甫哈哈笑著揭了底,「剛剛從烏爾汗那裡打了一碗,瞧瞧嘴角上的油吧!」
「這個那個……」尼牙孜狼狽了起來。
「幸虧我們這兒只有兩口鍋。如果有八口鍋……尼扎洪恐怕要吃八碗呢!」再娜甫取笑著。周圍的人也笑了起來。
「吃那麼多雜碎,您不怕肚子疼嗎?」一個人問。
雪林姑麗為難地拿著尼牙孜的盆子。後邊的人又遞過來一個碗,並且說:「先給沒吃過的人打吧!」
雪林姑麗放下了尼牙孜的餐具。尼牙孜漲紅了臉去抓雪林姑麗的勺柄,並辯解說:
「我,我這是替庫瓦汗打菜。」
「庫瓦汗姐不是沒有來嗎?」雪林姑麗不解地問。
「沒有來沒有來,為什麼沒有來?割麥子的時候她不來行嗎?你們不去叫她嗎?她不是我們的社員、我的妻子嗎?」尼牙孜不知所云地強攪著,又加上一個新的論據:「再說,剛才烏爾汗給我盛的那一碗,全是稀湯子,光知道拍幹部和積極分子的馬屁,我不是積極分子,就欺負人!」他說著說著還火起來了。
「尼扎洪,為一塊牛肝不要那麼大喊大叫好不好?」斯拉木老漢告誡著。
「我不是為了牛肝而叫冤,」尼牙孜索性變了臉,擺出了要拚命的架式,「我需要的不是牛肝,是人的心肝!我需要的是公平、公正和公道,我不能受欺負,我是三代貧農……」
悲情中流露著酸辛,尼牙孜甚至流下了一條稀鼻涕,他的帶著哭腔的悲聲吸引了更多的人,穆薩隊長問清事由後下令說:「算了,再給他盛一碗吧。」尼牙孜也是穆薩隊長重點團結的「有本事」的人之一,雖然他一無所長,但是厚顏、能攪和、能添亂、能讓正常人對他嫌煩從而向他讓步,成事不足,敗事有餘,這也是一種土產的「本事」。
可是群眾通不過。「這算什麼?鬧一鬧就多打一碗,食堂還怎麼辦?」「我也想再吃一碗,給不給打?」人們七嘴八舌地議論著。
雪林姑麗拿著勺子不知如何是好,包廷貴伸過頭來,嘿嘿一笑:
「大師傅!我和我老婆都不吃牛雜碎,兩碗全讓給尼牙孜大哥了,一碗破雜碎嘛,什麼大不了的!」
……就這樣,尼牙孜又吃了兩份牛雜碎。而且最妙的是,沒有多大工夫,庫瓦汗也來了,她雖然沒有參加動員會,卻不肯放過這一碗頭蹄雜碎,雪林姑麗為了避免口舌糾紛,只得又給她打了一碗。
最後,雪林姑麗給自己剩下了半碗稀湯。她舀起這半碗湯,往干鍋里倒上了一瓢水。她端起半碗兀里兀塗的湯,呷了一口,喘了一口氣,深感給大伙兒辦事之不易。就在這個時候,艾拜杜拉拿著一個粗瓷碗走了過來,他望了一眼鍋底,笑了一下,轉身要走,雪林姑麗卻意識到了,她問:
「艾拜杜拉哥,您還沒有吃飯吧?」
艾拜杜拉回過頭來,含糊地應了一聲。他的左眉上還有一塊未洗凈的黑色油斑。雪林姑麗想起,本來她親眼看到了的,艾拜杜拉拾掇完收割機又去幫助烏拉孜安置馬匹;安置完馬匹又去幫助食堂背柴火;背完柴火,他又去換正在泡場(為使麥場土地堅實,需要先用水浸泡)的人來吃飯,等到他最後來到的時候,鍋已經見了底。
「烏爾汗姐!」雪林姑麗叫了一聲。
正在刷鍋的烏爾汗回過頭來,看到艾拜杜拉,她也明白了。她著急而又抱歉地說:
「糟糕,把您給忘了!這樣吧,雪林姑麗,給艾拜杜拉炒一個爆炒!」
「不用了,不用了!」艾拜杜拉連忙攔住正要起身的雪林姑麗,「有饢就行!」他說著,走到馬玉琴那裡,領了一個饢。雪林姑麗看得清楚,這個饢是熱依穆產品中唯一的一個次品,它從土爐壁上脫落了一下,燒焦了一部分,而且卷了邊、沾了灰,不成樣子了。因為這個土爐是初次使用,又大,熱依穆還沒有完全掌握它的性能,否則,本來不會有這樣的不合格品,「馬……」雪林姑麗不由得叫出了聲,剛出了聲卻又把話咽了回去。
「哇耶!」馬玉琴自己卻已經發現了,「怎麼把這個給了您?來,我給您換一個……」
「換啥?」艾拜杜拉笑了,先掰下一角放在嘴裡。
艾拜杜拉舀了一碗涼水,坐在院牆根的土上,盤著腿,把饢拍打了一下,拂去了柴灰,掰碎,緩緩地在涼水裡浸泡著,吃著。他的臉上泛著滿意的笑容,寬闊有力的下巴隨著咀嚼翕動。
「要不,您就著這個吃吧。」雪林姑麗從廚房拿來了兩個蔥頭,遞給了艾拜杜拉。
「謝謝。不必麻煩了,請休息去吧。」艾拜杜拉說。他沒有動蔥頭,有滋有味地吃完了泡在涼水裡的饢餅,原樣拿起蔥頭,送回到廚房裡。也就在這時,伊明江跑過來道:
「艾拜杜拉哥!民兵集合好了,就等你了!」
艾拜杜拉隨著伊明江匆匆地去了,雪林姑麗看著他的健壯的背影。
「對不起……」她低聲說,她一陣心疼,眼角上沁出了淚花。為什麼世界上有那麼缺德的傢伙,又偏偏有艾拜杜拉這樣的好人,結果好人就老是吃虧……
第三天一早,泰外庫趕著馬車把公路邊上居住的社員連人帶行李拉到了莊子。人馬聚齊,正式開鐮。說「正式」,因為幾天前,為了騰地軋場,已經提前收割了幾塊地的麥子,預留給麥場。這次割麥,大體分兩個組,大部分強勞力,是鐮刀組。他們組合成若干小組,劃分地塊,計畝割麥。另一個是馬拉收割機組,大部分是弱勞力,只管跟隨機器捆綁。伊力哈穆是這個組的組長。這是因為,在每個地塊,馬拉收割機運轉以前,先要用鐮刀割開一段兩米左右的長趟,不然,馬就無處下腳。再者,越是弱勞力,就越不好管理,機器又是首次使用。所以,隊長讓伊力哈穆在這一組割趟子開路,同時負責組織捆麥子。楊輝也搬到了七隊莊子參加這一組幹活。去年秋天,她起五更睡半夜,種上了上百畝陝西134號高產早熟品種,今天,收割機正是從這一片地開始工作,她要在這裡抓一下良種小麥的單收單運、單打單藏。稍一疏忽,還不習慣按照嚴格的科學要求種田的農民就會把各樣小麥混在一起,使楊輝為了推廣良種而做的努力付諸東流。
伊力哈穆按照記工員交給他的名單點了一下名,以便分地段站開。奇怪的是,當伊力哈穆讀到名單上的「帕夏汗」的時候,應聲的不是庫圖庫扎爾的老婆帕夏汗,而是他們的「兒子」庫爾班。
「帕夏汗姐沒有來嗎?」
「媽媽有病。我來替她。」瘦弱的、穿著不合身的大衣服(大概是庫圖庫扎爾穿破了換下來的)的庫爾班回答。
「什麼?替她?」伊力哈穆疑惑地問,「你的工分本呢?」
庫爾班從口袋裡掏出工分本交給了伊力哈穆。工分本封面上寫著帕夏汗的名字。伊力哈穆打開工分本,去年十一月以前,基本上是空白。這之後,密密麻麻地記著工分,再到最近,基本上,一天的出工也沒有。
「哪些是你乾的?哪些是你媽媽的?」
「都是我乾的。」庫爾班說。
「很久以來帕夏汗就沒出過工。」「自從他們修好了房子,一直是庫爾班替他媽勞動。」其他社員插嘴說。
「那你為什麼不給自己領一個工分本呢?」伊力哈穆不解地問。
庫爾班低下了頭,好像被抓到了什麼短處。他的臉紅了,囁嚅著說:「我沒有戶口。」
「沒有戶口?」伊力哈穆更奇怪了,「你是庫圖庫扎爾書記的兒子,怎麼會沒有戶口?」
庫爾班眼瞅著自己的鞋子,沒有答話。
「給庫爾班落上戶口就對了!」
「包廷貴一來就有戶口,為什麼庫爾班沒有?」
社員們你一句我一句,不平地說。
「那好吧。」伊力哈穆不想耽擱過多的時間,他把工分本還給了庫爾班。
割麥機運轉起來了,它像一個大型的理髮推子,鋸齒形的割刀交錯「剪」過,割——其實是剪下了成片成堆的麥子,旋轉的放射形的木棍,把麥子集中成一撲一撲的。一撲,是指一個人撲到麥子上最大限度地抱起來的量。開始,艾拜杜拉沒有把握,走一趟就勒住馬,從割麥機上跳下來看看。收割的質量還不錯,乾淨,整齊,只是因為地不平整,無法再把割刀調低,所以麥茬子顯得比手割的略高了一些。社員們也都稱讚這種機具構造簡單、成本低、使用方便、效率高。本來,公社農機站是有兩架聯合收割機的,但是自從人少地多的綠洲、新地兩個大隊大面積開荒以來,這兩台「康拜因」主要是去支援他們去了,很少到愛國大隊來。當年在烏魯木齊做工的時候,伊力哈穆聽過手風琴伴奏的俄羅斯民歌《康拜因機能割又能打》,這個歌名叫伊力哈穆感覺親切。伊犁嘛,過去的俄羅斯族人相當多,他們的民歌風伊力哈穆十分熟悉。如今,七隊有了自己的馬拉機具,怎麼不編一首維吾爾歌曲《馬拉收割機方便又好使》呢!他唱道:
馬拉收割機用起來有多麼好?
人民公社的社員誰也比不了!
在社員們的誇讚聲中,艾拜杜拉放了心,加快了運轉的速度。不一會兒,大片大片的麥子就撂倒了,滿地只有低矮的發白的麥茬與因為低矮柔弱而未被芟除的細弱搖擺的小草,視線一下子就開闊了。人們在四周散開,遙相呼應,圍成一個大圈,隨著割麥的加快也加緊了捆麥的工作。阿西穆的女兒、公社的新參加工作的醫生愛彌拉克孜也在這裡捆麥,她雖是獨手,卻已習慣了勞動,用她獨特的辦法打捆,並不遜於任何具備雙手的人。每個人的地段是劃分好了的,捆得快的人並能不時有所休息或幫助別人。等到馬四蹄見汗,艾拜杜拉暫時停下機器的時候,捆麥的人也先後完成了自己的任務,陸續到地邊休息。維吾爾農民出自對真主賜予的糧食的敬意,同時也怕壓散捆好的麥子,對於坐在糧食作物的捆子上休息是很反感的。
太陽已經升得高高的了。金黃的太陽照在金黃的麥稈和麥穗上,空氣中充滿了炙人的黃光。如果是城裡人,遇到這種天氣在戶外勞動,必定要發出沒完沒了的抱怨,似乎太陽不應該這樣灼熱和明亮。一遇到休息,不免又要埋怨田頭沒有長成幾棵樹冠龐大、遮蔭納涼的大槐樹。農民們卻都是興高采烈地在烈日下幹活,在烈日下歇息。這一方面是由於他們早已習慣了風吹日晒、雪打雨澆,一方面也是由於他們珍愛這樣的熱天。在新疆,一年就有半年是冰雪覆蓋的冬天,夏季再沒有這烈日的曝晒,小麥如何能夠成熟?玉米如何能夠生長?瓜果如何能夠積累糖分?牛羊又如何得到豐盛的牧草?不僅如此,這裡的農民還信奉一種養生之道,沒有夏日的令人汗流浹背的炎熱,疫病就不能排除,健康就難以保持。新疆人普遍是愛夏天的,他們盼望夏天,讚美夏天,享受夏天。天越熱,精神越大,汗越多,心情越舒暢。
然而熱還是熱。火烤一樣的天氣使人口乾舌燥。就在人們坐下來休息的時候,恰好「炊事員」雪林姑麗給大家挑來了茶。她先舀了一碗給楊輝,表示了特殊的敬意,然後,大家就用一個搪瓷缸子輪番喝了起來。新疆少數民族飲用的茶分三種,一種是湖南出的茯茶,維語稱黑茶,是發過酵壓制的;一種是江西出的堅硬如石的磚茶,維語稱石茶,是沒有發過酵的;再有就是哈薩克族喜愛的色濃味香的米星茶。維吾爾人最喜愛的是茯茶,認為它性暖,有益脾胃,即使喝冷的也無傷身體。雪林姑麗挑來專門放在陰涼地方晾冷了的茯茶。大家喝得十分香甜,由於這麼多人共用一個缸子,顯得似乎更加親熱。
「喔,多麼舒服!」再娜甫一口氣喝了一碗,她閉上眼,長長出了一口氣,喉嚨里發出一聲滿足的呻吟。她又舀了一碗遞給狄麗娜爾,「茶葉這東西可真是珍寶!放上那麼一點水就變得甜甜維吾爾語常用甜來概括各種味覺上的滿足。的了。」她的音調和表情里,帶有一種天真的、淋漓盡致的快感,人們都笑了。
後來,她收住了笑,像是忽然想起了什麼,她問道:「我喝了幾十年茶了,卻不知道茶葉是從哪裡來的。真的,它原來是長在什麼地方的呢?」
「長在地上的唄!」狄麗娜爾說。
「長在地上的,怎麼長的呢?是像麥子一樣地撒種和收穫嗎?是像苜蓿一樣地多年生長能夠割許多茬嗎?還是像貝母一樣地野生在山坡上呢?」
大家都把詢問的目光投向楊輝。楊輝向眾人介紹著故鄉的茶山、茶樹、採摘和烘烤,講到西域和內地物產的源遠流長的交流,茶、絲綢、瓷器的傳播和西瓜、葡萄、核桃的東傳。後來,話題又轉到了江南的風光和出產。熱合曼的老伴,低矮的、見識不多卻是心地和善而又多感的伊塔汗拿起了楊輝的一隻手,「告訴我,我的女兒,」她說,「您不想家嗎?」
「這兒也是我的家啊!」楊輝坦然地說。
「我是說你的故鄉。你不是說,那裡的四季都像春天,那裡的山上都長著樹木,那裡的池塘里自來長出了魚蝦,池塘邊到處是鴨與鵝嗎?」
「可我們這兒也不錯呀!您看這山,」楊輝指著南面雲天中隱約可見的雪峰,「山上有牛羊,松林,草場,藥材。您看這土地,」楊輝指著眼前的田野,「莊稼長得有多麼旺!土地又遼闊……」
「和您老家相比,咱們這裡雨水太少,冬天也太長了吧?」狄麗娜爾問。
「雨少咱們澆水啊,新疆的灌溉面積占農田總面積的比例是最大的。再說,雨少陰天少,日照足、溫差大,更有利於作物的生長啊!高寒地區有高寒地區的特產:藥材、皮毛和林木。說到過冬,我覺得在新疆比在家鄉還暖和呢。我們有充足的煤炭,有強有力的取暖設備……」楊輝從來到新疆,就愛上了這裡的土地和人民,愛上了這裡的生活方式。她知道,新疆需要她這樣的技術人員,她這樣的總覺得有一腔熱血要獻給祖國的青年,也需要新疆這樣一個遼闊、質樸、正在開發和迅猛發展的地方。她不自覺地養成了一種為新疆辯護的習慣,當旁人發現了新疆的一個缺陷、一個不足、一個落後之處的時候,她立即就要在同樣的話題上指出事物的另一面,指出它的長處,它的優越條件,它的特別可愛的地方。現在,她,這個幼年和學生時代生活在江南,父母和兄弟姊妹如今也都在內地的漢族姑娘,正在給土生土長的伊犁維吾爾女孩子狄麗娜爾講伊犁的優點和遠大前途。也許,這是不必要的吧?有哪個伊犁人不愛伊犁、不知道伊犁的好處!
那麼,狄麗娜爾說伊犁雨少、冬天長之類的話,也許只是對楊輝的試探和考驗吧?不,不是試探,而是關心,本地的農民總是關懷著楊輝,願意分擔一點她思鄉的愁苦,可她偏偏從沒有訴說過這樣的愁苦。伊塔汗聽她講著伊犁,想到她這樣一個漢族姑娘遠離家鄉來到邊疆,和她們在一個房間里睡覺,用同一個粗瓷碗飲水,在一塊地里幹活,伊塔汗覺得心疼而又喜愛得鼻子發起了酸來。
伊塔汗突然想起來一句話,她問楊輝:「你說什麼來著?蝦米?我可是最怕你們吃的那個蝦皮,拿過來一看,那麼多全是眼睛……」
大家哈哈大笑起來。
婦女們在這裡談天說地。雪林姑麗提起半桶茶水來到正在檢修機器和照顧馬匹的伊力哈穆與艾拜杜拉跟前,她舀了滿滿一碗涼茶送了過去。
「請喝吧!」她說。
伊力哈穆接過碗來,道了謝,啜了兩口,給了艾拜杜拉。艾拜杜拉笑了。他滿臉的汗水和油污,像個黑花臉,反襯著笑中露出的一口整齊光澤的牙齒,顯得格外潔白。
他一手持碗,另一手從胸前伸掌前指(這是維吾爾人授受物品時表示尊敬對方的一種姿勢),恭敬有禮地把碗還給了雪林姑麗。
割麥機又開始運行了。雪林姑麗提桶離去,眼睛卻不時回頭看著專心致志(她覺得也是威風凜凜的呢)地坐在機器上操作的艾拜杜拉。
小說人語:
伊犁的夏收,尤其在人民公社期間,很有氣勢。氣勢有餘而效率不足,這是抓「打大仗」與抓生產頗不相同之處。
氣勢仍然動人,參加人民公社的夏收仍然有與聞盛況的滿足。小說人詩曰:
蠶豆花開苦豆除,薔薇初謝馬蘭疏,
家家列隊歌「航海」,戶戶磨鐮迎夏熟。
那時最興唱《大海航行靠舵手》,那時也是學習《愚公移山》等的高潮時期。紅歌紅文章紅紅火火,文藝與宣傳的聲勢無與倫比。
恩格斯說:少女為了失去愛情而歌唱,商人卻不會為失去金錢而歌唱。從另一個角度設想,歌唱能不能有助於重新找回愛情?不敢說。能不能有助於扭虧為盈呢?大約不能。
文藝畢竟是、也許僅僅是一個記憶,紀念,為那個總是難以扭虧為盈,卻畢竟是熱火朝天的年代。
而且偉大的年代照舊發生渺小的故事,類似於俚語說的:臉皮薄,吃不著,臉皮厚,吃不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