庫圖庫扎爾書記在瓜地 翻江倒海的吸瓜而不是吃瓜法
享受享出來了尷尬
第四天,天氣特別熱,不但沒有雲,而且沒有一絲風。不但樹林和莊稼的葉子一動也不動,好像凝結在火焰一樣的空氣里,而且連鳥和蜜蜂也不勝烘烤而停止了飛翔。不但牛鼻孔和狗舌頭上流著涎,而且連雞也到樹蔭下獃獃地張開了口,喉嚨里發出「呋、呋、咯、咯」的聲音,好像一個哮喘病人。
這天上午,庫圖庫扎爾到七隊莊子割麥,他得到了一個信息,說是有公社和縣裡的領導幹部來參加勞動,所以他一早就趕到了莊子。可直到中午也沒見哪個領導幹部來,卻把他自己累了個半死。按說,莊稼活他並不陌生,他的身體也很不錯,必要的時候,他還可以在社員當中起那麼一會兒「帶頭作用」。但是第一,他越來越胖了,干起活來他常常感到氣短、心跳、手腳沉重。第二,今天確實是熱得特殊。第三,他來幹活是為了迎接領導幹部,結果卻撲了一個空,這未免掃興。第四,可能他確實有了心臟病。
心臟病是不久前才發現的。春天,一次整修渠道,幹完了活,心跳得不行,第二天,他就到了伊寧市聯合醫院。公社衛生院,他是不相信的。給他看病的是一個戴眼鏡的哈薩克族女醫生,醫生拿起聽診器聽了聽,又試了血壓,看了咽喉和舌苔,問了問他吃飯、睡眠、大小便的情況。醫生說:「你的心臟正常,可能是有些神經衰弱,放寬心思,休息一下就會好的。」庫圖庫扎爾以一種辯論的熱情敘述了心臟的不適之感,他企圖說服大夫判斷他的心臟有病,為了這,他誇大了病情。醫生皺了皺眉,給他開了個休息兩天的證明,並開了一些鎮靜劑。醫生的診斷使他很不滿,他想,一個哈薩克女人,一個只會揉捏馬奶口袋為了釀製帶酒味的酸馬奶,需要將馬奶裝入特製的羊皮口袋,並不斷揉捏。和燒熱「薩瑪烏爾」來自俄語:銅茶炊。的人,哪裡會看什麼病!藥方劃價以後,由於葯價太低廉,不足一塊錢,這也使他十分不滿,既然不給開好葯,何必去花錢;對於休息證明,他倒是十分重視的,他想,看來就是有病,不過醫生沒本事檢查不出來,否則開證明做什麼?於是,他回到家裡,把郝玉蘭請了來,郝玉蘭反覆地聽了又聽,敲了又敲,折騰了半個多鐘頭,她說,「您的心臟有雜音,一種噝噝的聲音,而且一會兒跳得快,一會兒跳得慢。」「您的肝臟有些腫大。」「您的脾臟位置不對……」「總而言之,您太勞累了,操勞過度。」……郝玉蘭的診斷是令人滿意的,但不一會兒,他又疑惑起來,根據他對包廷貴的了解,他忽然想到,郝玉蘭這個醫生的可靠性也是同樣值得懷疑的。
但是今天,庫圖庫扎爾確信自己的心臟就是出了毛病,不然,為什麼中午吃飯都嘗不出味來?食堂吃拉麵、拌西紅柿、青辣椒炒牛肉,他只要了二百公分而且是強壓下去的。心一直亂七八糟地跳著,好像一面被生手亂擂的手鼓。
他勉強睡了一覺。醒來,看看太陽,知道還不到下午上工的時間,他悄悄地溜了,想了想,便朝瓜地走去。現在,到處都是熱火朝天的麥收,沒有他喘息的地方,於是,他想到了瓜地。
七隊的瓜地在一個偏僻的邊邊上,穿過通向伊寧市的土路,又越過一個不知何年何月被大水沖開的豁子,走過一大片向日葵田和青麻地,遠遠看見了搭在高處供看守瞭望並震懾可能有的偷瓜賊娃子用的草棚子和匍伏在地面上的一片綠綠的瓜葉。再近一點,就可以看到V與M字形的大埂和分辨出那些小而圓的甜瓜葉子和放射形的西瓜葉子了。種瓜最忌連作,一塊地種過了,幾十年都要避免再在原地種植。每年種瓜以前都要找老人回憶一下,不要誤在老瓜地上下了籽。否則,會出現一種寄生的害草和病毒,使瓜上長出硬疤來。所以,今年選到了這個邊緣地帶,再走下去,就是河岸了。
今年的看瓜人是阿西穆。勤勞的阿西穆在瓜地中間搭了一個供住宿的小窩棚,簡單說就是就地挖一個一米五左右深的坑,坑上支起屋頂,再鋪上氈子,擺上一些傢具,這就是可以住人的臨時的地頭之家了。窩棚邊打上防水的埂堰,就地挖了一個簡單的土灶,架上了一口小鍋。又在窩棚前種了些葫蘆、南瓜,搭起了棚架,現在,藤葉已經爬滿,成為給看瓜、吃瓜的人遮蔭的一個天然涼棚,同時也給看瓜人提供了蔬菜。為了防備有些頑皮的孩子可能來胡亂偷瓜和糟踏瓜秧子,他還把家裡的黃狗帶到了身邊,協助他履行看守的責任。狗既然來了,剛剛下了六個小仔的白底黑花的大母貓與它的孩子們趁勢同時蒞臨。三下五除二,阿西穆老人的另一個家的自然、自由、自在的夏日生活就如此方便地開始了。
弟弟庫圖庫扎爾的到來並沒有引起阿西穆的什麼親熱的反應。他從小和弟弟秉性不同,各走各的路。像對待其他來光顧的農村中的頭面人物一樣,阿西穆連忙把瓜架下面掃乾淨,四周潑上水,又從窩棚里拿出一角破氈子鋪好,請「書記」坐下,然後謙恭地問道:
「西瓜還是甜瓜?」
「甜瓜。」庫圖庫扎爾簡略地回答,又問,「有枕頭嗎?」
阿西穆這裡沒有枕頭。他拿出了一件舊棉衣,疊好,庫圖庫扎爾接過來,塞在頭底下,攤開四肢躺倒,長出了一口氣。他欣賞著瓜棚上垂下的一個個青綠色的小葫蘆。陽光透過瓜葉在他的臉上戲弄著,有一隻蝴蝶繞著他的頭轉了兩圈,飛去了。他覺得輕鬆起來,很慶幸自己躲開了那個割麥的苦役。他準備在這個安寧、舒適的地方呆上一下午。等到太陽行將落山的時候再溜溜達達轉到四隊去,要趕在臨近收工的時候,在地里比劃比劃,檢查檢查,督促指示一番,完成這一天的任務。
阿西穆一手捧著一個大奎克其回來了。奎克其(即哈密瓜)是成熟早的夏瓜中的一個優良品種,個兒大,肉脆,含糖多。阿西穆把瓜放下,拔出刀子,單腿跪下,像宰羊一樣地先把瓜的頭都(連蒂的一端)割下一片皮,然後再順著切成形狀整齊、大小均勻的牙子。在每牙瓜上,輕輕划上幾刀,但不劃斷,這樣,吃的時候,拿起一牙瓜來,順著劃痕印橫著一掰,就可以折下小塊,入口方便,不致使瓜汁順著嘴角和下巴流淌,看起來也比較文雅。維吾爾人在飲食上的規矩是比較多的,吃法、擺法、切法都有一定的規矩。他們吃饢、吃饅頭的時候決不允許拿起一個整的張口就啃。
庫圖庫扎爾掰下一小塊甜瓜,咬了一口皺皺眉說:「怎麼發酸!」把手裡的一小塊瓜遠遠拋開,又把其餘的瓜放下,推到一邊。
阿西穆疑惑地看了他一眼,挑瓜,他是有自信的。於是他也掰下一點嘗了嘗,明明香甜可口。再說,竟然說挑來的瓜酸,這對種瓜人是極嚴重的污辱,但他沒有多話,把這個瓜收攏起來放回窩棚里,準備傍晚用來打發那些饞嘴的孩子。然後,他拿過了另一個半面白、半面乳黃、上面有縱綠紋、兩端微裂、發著香氣的一眼看去就令人垂涎欲滴的大奎克其,照樣一板一眼按部就班地切好放好,請庫圖庫扎爾享用。
「也不好。今年您的瓜怎麼了?澆水太多了吧?」
阿西穆沒有回答這個污辱性和挑釁性的問題。種瓜的人靠澆水來催熟增重,一個純潔的穆斯林怎麼能幹出這種無恥的勾當?這和賣牛奶摻水一樣,死後身體都會變黑,墓穴都會倒塌的。但是,他沒言語。如果來吃瓜的是別人,他是寧可忍氣再去多抱幾個瓜來的;在瓜地吃瓜,就是可以挑肥揀瘦,不合口味的一拋,這是不會受非議的。農村的人嘛,總有這一點「優越性」的。但是,庫圖庫扎爾書記畢竟是他的親弟弟啊!又是大忙的時刻,還擺出一副老爺架式,使他產生了反感,他陰沉地緊閉著口,畢恭畢敬地繞弟弟的背後走開,拿來一個從外表看遠遠不如方才那兩個瓜的小悶蛋子,往庫圖庫扎爾眼前一擱,也不管切,看也不看庫圖庫扎爾另一眼,回頭抄起砍土鏝到瓜地鋤草去了。
庫圖庫扎爾一笑,他知道哥的脾氣。他只好自己切開了那個小瓜蛋子,管它甜不甜,吃了兩塊,頹然躺下,昏昏欲睡。
突然,大黃狗汪汪大叫起來,拚命地想掙脫鎖鏈。這使庫圖庫扎爾和阿西穆都很奇怪,白天,有社員來瓜地,它從來不叫的。庫圖庫扎爾斜起身子,用一隻手放在眉毛上遮住陽光,沿路望去,只見出現了一個小小的人影,細高個兒,駝背,走起路來頭一探一探的。等認出這是包廷貴以後,他又躺下了。過了一會兒,他聽見包廷貴用半通不通的維漢各半的話在問:「阿西馬洪即阿西穆阿洪。,書記有沒有?」
「有!」阿西穆用手向這邊一指。
包廷貴躬身走近前來,看到躺著的庫圖庫扎爾,興沖沖地說道:
「書記!您叫我好找,中午我找您一趟,你是在午休。過了會兒再去,又不見了。我一猜你就在這兒……」
「你怎麼會一猜就猜到我在這兒?」庫圖庫扎爾心裡說,並對他這種說法很不高興。他冷冷地問:
「有事嗎?」
包廷貴先拾起庫圖庫扎爾嫌不好吃剩下的那幾牙瓜,狼吞虎咽地大嚼著,瓜汁立即弄了個滿臉花。然後,他討好地、親熱地湊近庫圖庫扎爾,喜滋滋地說:
「來信了。」
「什麼信?」庫圖庫扎爾仍然漫不經心。
包廷貴從衣袋裡掏出一個牛皮紙的豎式信封,信封下款是紅字鉛印的單位名稱。包廷貴從中掏出了兩張信紙,信紙上方也有鉛印的紅字。這種公用信箋引起了庫圖庫扎爾的重視,他坐了起來。
「我的朋友說,有汽車!讓我去一趟……」包廷貴興奮地說。
事情的起因是這樣的。一九六二年冬天,從各生產隊抽了一部分積金,集中到大隊,想買一部拖拉機,由於沒有抓緊時機,等他們把錢湊齊,拖拉機的指標已經分配下去了。這事有一次在與包廷貴閑談的時候提到了。包廷貴獻策說:「買拖拉機幹什麼?買汽車!有了汽車就有了一切!有了搖錢樹,聚寶盆,財神爺!車輪一轉,人民幣就脫拉脫拉維語,多。地來了,幹什麼也不用發愁了……」
「汽車需要國家統一分配,咱們上哪兒要指標去?」庫圖庫扎爾搖搖頭。
「我有辦法呀!」包廷貴洋洋得意地伸出大拇指在胸前一搖,「買舊的!我有認識人。購買舊車不用指標,而且還便宜。」
「買汽車的事其實我也早想過。沒有國家的統一分配,就是買上了聽說供給汽油也是一關。」
「一切包在我身上!」
「真的嗎?你別吹牛!」
「誰胡吹誰不是人養的。你說句痛快話,你到底買不買?你只要說聲買,我馬上就寫信。」
「買!」庫圖庫扎爾笑著說,但他並沒有當真。他從小就知道,他生活在一個好話天花亂墜的地方,他生活在一個吹牛不上稅的環境,他生活在一個白日做夢的時代。
幾個月過去了,庫圖庫扎爾忘了這回事,但今天,包廷貴拿著公用信封和信箋,追他一直追到瓜地來了。
包廷貴說:「我的朋友回信說,他們廠子有一輛美國大道奇,報廢了,準備處理,咱們只要能及時趕到,就可能買到手。」
「報廢的車要它幹什麼。」
「唉呀呀我的大書記,你是個又聰明又能幹又敢幹的挺會算計的人,你是我們大家的大當子漢族人模仿的不規範的維吾爾語「父親」。,怎麼今天變成了死心眼?說是報廢,是說年限超過了,有些重要零件壞了;更換一下,修修,軲轆照樣轉。修車還用別人嗎?放著我呢!只要咱們大隊捨得下本,搞好協作關係,保管配齊零件,油漆電鍍,給你開一輛嶄新鋥亮的車回來!這樣的好車上哪兒找去?要不是我一心撲在你身上,我才不管這些閑事呢!」說著,包廷貴用手背拍打了一下信紙,「看見了沒有?寫信的我這個朋友,本身就是管汽車的。不說旁的,光說來信通消息這一點,得知人家多大情,我還不知道怎麼著謝人家好呢。」
「你那個朋友能做主把車賣給咱們?」
「沒問題。當然,什麼事也不是一個人就做得了主的。上下左右,就看關係搞得怎麼樣了。」
「倒真是個機會!」庫圖庫扎爾點點頭。
「越快越好!你要是有意,我明天就走。晚了可就讓別人搶了去了!」
「這個事……我跟大隊長研究一下。」
「算了算了,不用費那個勁了,艾來白來維語,猶言「如此這般」「這個呀那個呀」,並略含廢話連篇、啰里啰嗦的貶意。此話常被新疆的漢族人使用。,黃花菜都涼了,真奇怪,你是老大,又正好分管著副業一攤子,買汽車的意思也不是你一個人的,還猶豫個啥!我還不是為了您!要不,八抬大轎請我我也不管哪!去年為豬的事,我早就寒了心了。你不留我的話,我抬腳早就走了……守著老婆多舒服!我何必跑那個路、出那個差、受那個罪,外加自己貼錢……」
包廷貴的情文並茂的雄辯終於說服了庫圖庫扎爾。他說:「好吧,你準備著吧,現在就帶上錢嗎?」
「不用不用,你不用不放心。領上百八十塊出差費,再拿上百八十塊聯絡費就行了。等辦好了,你們再把錢匯去!」
庫圖庫扎爾點了點頭,他說:「這樣吧,我再考慮一下,如果沒有別的問題,我明天早晨通知你,你後天就走。」
「可以可以,我聽您的。去的時候還得帶上點清油蜂蜜、蘋果、莫合煙嘍……」包廷貴突然放低了聲音,詭譎地說:「外貿部門我也有朋友呢。聽說他們那裡最近有一批和田壁毯要處理,我給你捎回來一個吧。你家裡樣樣齊全,就缺一個壁毯了。如果把壁毯再一掛上,嘿嘿,連州長的日子也比不上咱書記的喲。」
包廷貴哈哈大笑。庫圖庫扎爾揮了揮手,表示他沒有聽見包廷貴的後一半話。
包廷貴走了幾步,庫圖庫扎爾又叫住了他。
「老包,說老實話,你到底有多大把握?」
「唉,書記,」包廷貴苦笑了一下,「這可讓我說什麼好?沒有把握,我何必來找您?我可以說有八成把握,有九成把握,有九成九把握,汽車沒開回來以前,總不能算是十成滿。用你們的話來說,最後還得看胡大的旨意。把握,我有。保票,我不打。漢族人的俗話,捨不得孩子打不著狼。退一萬步說,汽車買不來,不過花那麼幾個錢,再賠上三兩樣土產。辛苦一趟,跟烏魯木齊大地方的闊單位聯絡聯絡,至少也可以鬧一些汽車材料來。在大隊修車,好處可不是一個人的啊……」
這話倒也說得過去。只是最後一句太露骨了。庫圖庫扎爾用威嚴的一聲咳嗽止住了這個嘿達依即漢族。本是譯音,與俄語「中國」、或謂其發音類似「契丹」的說法接近,後輾轉相傳,或有貶意。的嘮叨。
包廷貴走後,庫圖庫扎爾思忖了一會兒。辦成了,一輛汽車,這可是了不起。
這裡,有一個庫圖庫扎爾很愛考慮的問題:他這個大隊幹部到底有多大?過去,一個百戶長,一個鄉鎮,不過管一百來戶,而他,管著上千戶;過去,赫赫有名的馬木提大肚子不過擁有幾十匹好馬,如今,他卻眼看就擁有一輛汽車;過去,一個鄉約至少討四五個老婆……唉,這話就提不成了。
辦不成呢?辦不成最多賠二百來塊錢。這個數目並不大,問題在於在這件事上他可能受到里希提和伊力哈穆他們的掣肘。想到這兒,他微微一笑,魔鬼也不會知道他的底細,精靈也不會斗得過他的智慧。經過近年來的較量,他更滿意於自己左右逢源、逢凶化吉的本領。今後的事情,就看那邊如何動作了,如果那邊只是哇哩哇啦不動手,這個局面就要僵持下去。這個僵持對他來說也並不壞,因為,在正常的情況下他將充分利用手中的權力鞏固自己的地位,他絕不放過一切眼前利益,他深信一部分維吾爾人特別是伊犁人信奉的一句格言:今天只管今天,何故為明天而憂煩!
再說,一旦有變,他也早有準備,早就施了基肥,撒了種,專等氣候適合了開花結果收摘。
但是,討厭的是伊力哈穆。開始,他認為伊力哈穆不過是個孩子,他想用自己的機敏和熱情去拉攏他,和他搞好「團結」。但是,沒能行,伊力哈穆是用他自己的頭腦來考慮問題的,從不接受他的影響。後來,他也想用對付里希提的方法,把他推開,但是伊力哈穆從不冷淡,動不動就對工作以至對他本人提出意見。冬季,在一次黨的生活會議上,伊力哈穆居然指名道姓地向他長篇大論地進攻起來,使他這個鴨子硬是不能擺脫水跡……提意見,為什麼共產黨興了這麼一條呢?意見、意見,簡直是令人頭疼的冷風!當年的百戶長什麼時候允許過提意見……可提了意見又怎麼樣?大隊書記還是我,他能把我奈何!
想到這裡,庫圖庫扎爾得意地一笑,身體也似乎爽快了一些。他信步走到正在鋤草的阿西穆身邊,蹲下,從口袋裡摸了半天,抓出一把莫合煙,又從另一個口袋裡拿出一角舊報紙,撕下一條紙來,卷好,用口水沾住,點著,吸了兩口,親切地叫了一聲:
「哥!」
進瓜地以後,這是第一聲富有人情味的呼喚。阿西穆停下了砍土鏝,迴轉過了頭。
「請到這邊來!歇歇……」
「我不累。」
「請過來嘛,我有話說。」
阿西穆把砍土鏝立在地埂邊,慢慢走了過來,兩人一起坐到了地上。
「他媽對您們說了吧?」庫圖庫扎爾問。
阿西穆面部的肌肉動了一下。他顯得心情鬱悶起來,微微點了點頭。
「怎麼樣?」
阿西穆嘆了口氣,為難地說:「我女兒不願意!」
「什麼?女兒不滿意。這是您說的話嗎?我的命根子哥!」庫圖庫扎爾激動起來,「這哪裡還有咱們老輩的禮法!由著她自己還成!愛彌拉克孜已經二十三了,這麼大年紀的女人早該養上三四個孩子了!……我們給您們說的這個男人可是有工作的城裡人,一個月能掙六七十塊;只要您們答應把愛彌拉克孜給他,您、嫂子還有伊明江,人家至少給您們每一個人做一套新條絨襖、褲,一共三套啊。連布票也不用你們掏!」
「聽說他的年齡已經不小……」
「喂喂喂……四十七歲的男人不正是歡蹦亂跳的小夥子嗎?您忘了,蘇里坦巴依六十歲的時候還娶了一個十六歲的丫頭呢……」
「一說到她的婚事,她就哭……」
「哭?」庫圖庫扎爾驚奇地叫了起來,「這麼大的丫頭,給她找上婆家,恐怕笑還笑不及呢。」他哈哈大笑起來,看到哥哥的不快的臉色他才意識到自己的這種神情對於一個做叔叔的人來說是不適宜的。他收去了笑容,正色說:「哭也是作假罷了……」
阿西穆站了起來,這是不想再和他談下去的表示。他追了上去,強調說:
「我警告您,愛彌拉克孜的婚事已經是刻不容緩了,否則,要麼再不會有任何真正的穆斯林要她——誰能要一個整天接觸男人的身體的女醫生做老婆?要麼,就會出事情。」
阿西穆默默地點了點頭。
「你們隊長怎麼樣?」庫圖庫扎爾問。
「好。」
「伊力哈穆在你們隊怎麼樣?」
「好。」
「好什麼?」庫圖庫扎爾又喊了起來,「他是一個從裡到外都不信胡大的人……」
「您自己呢?」阿西穆回過頭來,嚴厲地抬了抬眼皮。
「我外表不信,實際上信著呢。我右肩上的仙人可以證明維吾爾人認為,每人雙肩上各有一仙人,左側記錄其惡,右側記錄其善。,我沒有任何對胡大的不敬。」
「伊力哈穆也是好人,去年若不是他,我都嚇出病來啦!」
「哼哼!」庫圖庫扎爾冷笑一聲,隨口編道,「您知道嗎?今年四月,他竟然主張把牧業隊自死即非宰殺牲畜,為伊斯蘭教所嚴禁食用。的牲畜割下肉來賣給社員!還說什麼用不著恪守老規矩。若不是我幾乎和他打起架來,您們早吃了不潔的肉了!後來,」庫圖庫扎爾把臉湊到阿西穆耳旁,「為這事我在黨裡頭還受了批評了呢!」
阿西穆的臉色完全變了,他用手抓住自己的胸口,「胡大呀!」他喃喃地叫著,幾乎支持不住自己的身體。如果隊幹部可以任意將非宰殺的牲畜割肉賣給大家,那日子還怎麼過!他想起近年來有兩次從隊里分來的肉血色較重,莫非就是那種不潔的食物……他腸子向上翻,幾乎立時嘔吐起來。
他們的談話沒有再繼續下去。隨著說笑聲又有兩個人走進了瓜地,向這邊來了。前面邁著大步,大叫大笑的是穆薩隊長,後面緊跟著露出一種俯首帖耳、小心翼翼的樣子的則是新社員——老科長——半拉子哈吉麥素木——麥斯莫夫。
「咱們隊的瓜地就在這兒!您還沒來過?咦,您這個科長!您也太死板了!人嘛,到什麼山上唱什麼歌,走到哪兒說到哪兒。如今,您的科長摩長猶言「科長什麼什麼的」。的時代已經結束了,也可能是一去不復返了。沒有關係,沒啥了不起!有本事把科長撈到手就不心疼把科長丟掉。您看我,當了一回幹部,卻被人抹(mā)下了三回。唉依唉依唉依,對於男子漢大丈夫,什麼事會碰不到呢?您不必有什麼不快,讓我們一齊來種莊稼吧。農民也有農民的趣味,有農民的當法。只要是我當隊長,您就不會受到虧待,哈哈……」穆薩邊走邊說,眉飛色舞。麥素木微微點頭,謙卑地笑著。「阿西穆哥!」穆薩叫了一聲,卻先看了庫圖庫扎爾,「哇耶!是書記哥,您來了嗎?」
庫圖庫扎爾對在這裡見到他們倆略感到一點狼狽。主要是對麥素木,他一直保持著一種嚴肅的態度。問題倒不在於半拉子哈吉,而在於他非常不願意人們會把他的取代里希提擔任大隊書記和麥素木這個喪家之犬聯繫起來。麥素木剛分到他的大隊,就帶著一板子茯茶磚去到他的家,他板起臉來把麥素木批評了一通,讓麥素木把茯茶原封不動地帶了回去。他把他拒收麥素木的茯茶的事情在大隊支委會上大肆宣揚,使薩妮爾和穆明都對他的「原則性」十分佩服。同時,他藉此說明了他和麥素木從沒有任何個人友誼或者情面關係。但另一方面,他又通過帕夏汗向麥素木的老婆古海麗哈儂致意:「告訴科長,我們都是有良心、講友誼的人。」不久,古海麗哈儂帶上兩塊茯茶外加三米花綢去送給了帕夏汗,立即被愉快地接受了,當然,這事是與麥素木和庫圖庫扎爾無關的。庫圖庫扎爾最近決定,夏收過後調麥素木至大隊加工場任出納,這個消息也已經傳到了麥素木的耳朵里。麥素木的神情和步履顯得自如多了。這個消息也傳到了穆薩的耳朵里,穆薩連忙加強了對這位「新社員」的「關懷」,包括今天帶他到瓜地來吃瓜。然而,庫圖庫扎爾從來沒有向麥素木表露過什麼,許諾過什麼,對待麥素木他仍然是公事公辦,端著架子。所以,在熱火朝天的麥收關頭,在瓜地上不期而遇,使他覺得有些不舒服,這甚至引起了他對穆薩的厭惡:怎麼世上會有這樣的苕料子?本來穆薩是一根好木材,造不成一個桌面至少還能造一個板凳,可他硬是在你加工製作它的時候發了瘋,在你的刨子底下又蹦又出溜,不成材的東西!
看到書記的不自然的樣子,麥素木以一種賠小心的口氣主動問道:
「聽說,您得了心臟病了,是嗎?唉,多麼不幸!中午,我看您連飯也沒吃好。」
真難為麥素木的細心。他的話使庫圖庫扎爾消除了一點窘態。他立刻接下去說:
「不行嘍,不行嘍,身體垮啦。左心房,右心室,全身都是病哩。太疲倦啦,太疲倦啦。不管吃什麼東西,嘴裡會是苦的,這不是,連甜瓜也嘗不到味道!」
「您操勞過度了,您應該好好休息……」麥素木垂下了眼睛。他及時停住了自己的話,免得說多了顯得放肆。但是,他心裡暗笑著。
這時,阿西穆走了過來。問道:
「西瓜還是甜瓜?」
穆薩眼一眯,唱起了他最喜愛的小曲:
姐姐好哇還是妹妹好?
哪個可心哪個好。
西瓜好還是甜瓜好?
哪個可口哪個甜!
他喊道:「管它西瓜還是甜瓜,只要好吃又漂亮,多給我拿幾個來!」
阿西穆摘瓜去了,穆薩對庫圖庫扎爾說:
「您太累了!看看您的臉色!人不是機器啊,機器還要上油、保養呢!您上山吧,到夏牧場去吧,現在山上又涼快,又吃的好。哈薩克帳篷里一住,天天都是酥油、抓肉和馬奶子,嘿依,等您下山,保管壯得賽過……」
穆薩本來打算說壯得勝過種公牛,但話到唇邊又想起這樣說書記未免太粗魯,又咽了回去,結果,沒找到更合適的比喻,實際上,看看庫圖庫扎爾那副胖得連脖子都轉動不靈的樣子,不是活像一頭種公牛嗎?
阿西穆先後抱來了三個甜瓜,兩個西瓜。穆薩吃瓜吃得非常之快,特別是吃西瓜的時候,三下五除二,好像是喝湯一樣,吐嚕吐嚕,他能夠把吞食瓜肉和排除瓜籽的動作結合在一起,與其說他是在吃瓜不如說是在吸瓜吮瓜吞瓜塞瓜滅瓜,他在把瓜肉咽下去的同時把瓜籽從嘴角自動噴射出來,無需乎停下吞咽瓜汁瓜肉來吐籽。這也算是一種絕技,兩三分鐘就把兩個西瓜消滅得無影無蹤。他誇獎著阿西穆的瓜種得好,並且一再建議庫圖庫扎爾也吃兩塊。
「您也吃點西瓜吧!清清火,對您是有好處的。」
庫圖庫扎爾擺擺手,「一點也不想吃。」他聲明說。
「我看您這個脾胃,最好是喝一點啤渥。」麥素木說。
啤渥,就是啤酒,伊犁人(包括漢族),都按原文發音稱之為啤渥。據說此種啤渥發源於俄羅斯,本地的俄羅斯人有用土法釀造啤渥的習慣,並在伊寧市區維吾爾人中得到了推廣。啤渥的製作是先熬麥麩水(有大麥就更好),過濾以後加上啤酒花、砂糖和蜂蜜,灌在瓶子里。瓶口用一枚大橡皮塞塞住,常常還用木板把橡皮塞砸緊,讓它完全不透空氣,然後放在日光下曝晒,使之增溫發酵,根據經驗,掌握火候,飲用前用冰塊或者冷水冰一下就行了。這種啤渥的味道與關內銷售的啤酒不太相似,含有很多的二氧化碳,喝起來很暢快。但因放有蜂蜜、砂糖,比較甜一些,還略帶酵母的酸味。許多喝慣了本地土造啤渥的伊犁人,倒不見得多麼欣賞那些名牌的瓶裝啤酒呢。
其實,在俄羅斯本國將這種飲料稱作格瓦斯,為什麼到了伊犁這邊成了「啤酒」了?待考。
庫圖庫扎爾是非常喜歡喝啤渥的,他還自己試著釀過幾次,都沒有成功——不是變成了醋就是淡而無味。好在廖尼卡的父親馬爾科夫是釀啤渥的老手,每年暮春,庫圖庫扎爾就預付一些錢給他(不然,這個唯利是圖的老傢伙是從不講面子的),然後,整個夏天,馬爾科夫負責供應庫圖庫扎爾的飲用。但是,馬爾科夫已經走了。庫圖庫扎爾提起他的名字的時候,是很有些悵惘的。
「您想喝啤渥嗎?那可太容易了。我們的科長家裡就有。」穆薩說。
「您有?」庫圖庫扎爾疑問地看著麥素木。
「是我老婆搞的。」麥素木垂下了頭。
「唔。」庫圖庫扎爾將信將疑。
見到庫圖庫扎爾的反應並不熱烈,穆薩喊叫起來:「帕維吾爾語表示驚嘆的語氣詞。!他家的啤渥真是天下第一,比馬爾科夫釀得好多了,清涼、香甜、開胃、有勁兒,那不是啤渥,那簡直是高射炮!一打開瓶塞,『砰』地一聲,泡沫直打到七層高天至少是房頂上……您喝上一杯,保險每一個毛孔都舒暢!」
「是這樣嗎?」 庫圖庫扎爾感興趣一些了。
「隊長說得太過分了。」麥素木不慌不忙地、自謙地說,「她是烏茲別克人,做啤渥已經有很久的歷史了……」
「現在有嗎?」 庫圖庫扎爾睜大了眼睛。
「有,現成的。」
庫圖庫扎爾的臉上顯出了興奮的表情。
「科長,」穆薩親切地拍著麥素木的肩膀,「晚飯以後,你騎我的馬回一趟家,把啤渥拿來,多拿一些,有多少拿多少!晚上,我們和書記找一個地方小坐一下……肉,我來安排。您的意向如何?我的書記?」
「我……」庫圖庫扎爾轉了一下腦筋,他很想在「百忙」中消遣一下,品嘗一下被穆薩如此吹噓的科長夫人的手藝。但是,他又不願意這樣快就和麥素木「小坐」在一起。他冷冷地說:
「我晚上,我怕不一定有時間,我還要……」
麥素木沒有等庫圖庫扎爾的話說完,他笑了一笑,對穆薩說:
「我把啤渥拿來。您二位一起小坐吧。請原諒,晚間我還有些小事,恕不奉陪了。」說完,他似有似無地向穆薩使了一個眼色,站起身來,從葫蘆架下踱了出去。
「書記需要清凈。」麥素木低聲對隨他而來的穆薩說,「我走了。晚上啤渥給您送到哪裡?」
「這個……」穆薩沉吟起來。
「送到烏爾汗家裡怎麼樣?她家最清凈。聽說,書記對她有大恩德……」
「可以。」穆薩點頭,同時也奇怪麥素木掌握各種隱秘的情況這樣細緻。見麥素木轉身要走,他又按住了他,說:
「等等。你看,咱們今年的瓜還很不錯。我想在公路也搭個小棚子,每天拉上一車瓜去賣,您給咱們搞搞這個活計怎麼樣?」穆薩親切地拍著麥素木的肩膀。
「我不合適。在公路邊擺攤子也太惹人注目。」
麥素木的拒絕和否定使穆薩感到失望和不滿,他嘴一撇,腰一叉,歪著頭,眯著眼說道:「今年的瓜我就是自己賣定了,看誰敢把我怎麼樣?」
「我看這樣,」麥素木眼珠一轉,「與其在公路邊招搖,不如就在莊子的土路邊,離瓜地又近,不用車,抬把子抬也抬得贏,這裡來往的行人和車輛也不算少,而且,在這邊賣瓜也省去了不少麻煩,至於賣瓜的人,還是不要找我吧,本來就有些人對我抱特殊的看法。我看,您還是找尼扎洪吧,他幹這一行合適。」
「好!好!」穆薩連聲稱是,「您倒是個好參謀長!」
「可不敢這麼說!」麥素木正色道。
「晚上十點,大家睡下以後。就在烏爾汗家裡。」穆薩通知蹺著二郎腿、斜躺在氈子上的庫圖庫扎爾說。
庫圖庫扎爾嗯了一聲,告誡說:
「對待麥素木,還是要嚴肅一些。」
「我才不怕呢!」穆薩不服地爭辯道,「我又不是黨員,誰能把我怎麼樣!」
「哼!」庫圖庫扎爾輕蔑地瞥了穆薩一眼,放下腿,側轉身,閉上了眼睛。
深夜,在烏爾汗家裡。
從瓜地回去,穆薩通知烏爾汗說,書記要到她家小坐。他說:「書記要吃烤羊肉,你把工具和佐料準備好。」
「烤肉?哪裡有鮮羊肉?」
「食堂不是有兩隻羊嗎?我已經告訴了泰外庫,等下他過來宰一隻。」
「牛肉還沒吃完呢!」
「已經過了油,用鹽腌上了吧?壞不了的。給社員也調劑調劑口味嘛。」
「那……即使宰了羊我也不能把肉往家裡拿!」
「為什麼不能往家裡拿?我又沒有讓你去偷!」穆薩瞪起兩眼,「你給我切一塊好肉,有幾公斤,記我的賬,你把肉拿回來就對了,其他一切用不著你管。有我,有書記呢,你還有什麼不放心的?辦一點小事也這麼啰嗦!」
烏爾汗只好點了點頭。
現在,在烏爾汗的院子里,專門做烤肉用的狹長的鐵匣子已經支架起來,均勻挑選出來的伊犁無煙煤塊已經燒得通紅。烏爾汗拿起切好的一小塊一小塊的羊肉、穿在特製的、柄上鏤著穆斯林的花紋的鐵簽子上,每條簽子上穿著七八塊肥鮮的肉塊,整整齊齊地並排擺在鐵匣子上。烏爾汗拿起一個毛巾,一會兒旋轉毛巾生風、把火煽旺,一會兒又分別轉動一下鐵簽,以使肉塊的受熱均勻。在匣子下部的紅火的烘烤之下,羊肉漸漸發出了香味,肥肉融下了滴滴的油珠,油珠滴落在炭火上,發出滋拉滋拉的響聲,升起了縷縷藍色的煙霧,油煙又附著在肉塊上,使烤肉更加香美 。最後,肉塊微焦了,就在火上趁著油水未乾撒上鹽、辣椒粉、胡椒粉和一種叫作孜然(學名「安息茴香」)的香料,這種別具風味的新疆烤肉串就成功了。
喝啤渥就烤肉串這是一種講究,猶如關內之喝白乾就松花變蛋。穆薩見烤肉簽子已經拿了上來,便從水桶里拿出了幾瓶一直浸泡著的啤渥。開瓶以前,他先預備好了兩個大號的瓷碗,然後用手去拔橡皮塞,拔了半天,沒有拔下來。穆薩便用牙去咬,庫圖庫扎爾一句「小心點」的話沒有落音,只聽砰地一聲巨響,泡沫從瓶子里一涌老高,穆薩的臉上、鼻子上、眉毛上直到手腕上,已經沾滿了白白啤渥。「快倒!快倒!」穆薩抹著臉喊道。庫圖庫扎爾連忙用雙手舉起瓶子,咕嘟咕嘟,剛倒出一點,泡沫漲滿了碗,咕嘟咕嘟,又是一碗泡沫,瓶子里的泡沫仍然有增無已,庫圖庫扎爾只好張開嘴,湊近瓶口,把湧出的泡沫吞了下去。
穆薩掏出手絹,擦乾了臉和手背,耳根後仍然帶著酒漬,開懷大笑,伸著大指誇讚道:
「科長的老婆就是有勁!賽過一尊大炮!」
庫圖庫扎爾把食指放在嘴唇上,示意穆薩不要高聲喧鬧。庫圖庫扎爾是很小心的,他把庫爾班帶了來,讓庫爾班在烏爾汗門前給他放哨。烏爾汗的外間屋裡,阿西穆的老伴尼莎汗已經帶著波拉提江睡下了。烏爾汗考慮到夜間來了兩個男客不方便,才找尼莎汗來作伴的。庫圖庫扎爾知道這個女人是不多嘴多舌的,又是自己的嫂子,所以還比較放心。儘管此處沒有外人,烏爾汗的房子近處也沒有鄰居,庫圖庫扎爾還是謹慎地制止了穆薩的笑鬧。
終於,泡沫息下了,他把碗里的酒倒滿。穆薩端起碗,把一碗啤渥倒到自己的喉嚨里,「啊嘿、啊嘿」嗓子眼裡發出了舒適的呻吟聲,然後,他一氣拿起幾隻鐵簽子,在嘴邊一抹,一串肉不見了,又一抹,又一串肉消滅了,又一抹,三串肉爭先恐後地進了肚。他咂著嘴唇贊道:
「多麼甜啊!這才是烤肉!不,這不是烤肉,這是幸福,這是人生,這才叫舒服!我再找兩個彈都塔爾一種維吾爾族雙弦樂器。的來吧,吃吃、喝喝、彈彈、唱唱,痛痛快快過這一夜!對於我們真正的伊犁人來說,人生就是嬉遊,您知道嗎?從生到死,這幾十年我們是來幹什麼的呢?玩!塔馬霞兒維語:行樂。,該看的,要看,該吃的,要吃。啤渥不夠的話,我找包廷貴這個小子去!他有瓶裝白酒!」見庫圖庫扎爾不住地搖頭,他問道,「我真不明白,您怕什麼?難道您也學那些漢族人嗎?銀行里存著好幾百,炒菜的時候捨不得放油,呸!」
「靜一點!」
「靜什麼?在七隊,我就是老大!在大隊,您就是國王,怕什麼?」
「您是個好人,真正的維吾爾男子!」 庫圖庫扎爾咽了兩口酒,以一種居高臨下的、嘲弄的眼光盯著穆薩,「可惜,您太淺薄,太短見。您不是用頭腦,而是用腳後跟來思想的。」
「您瞎說,」穆薩不服地叫了起來,由於是和庫圖庫扎爾個別在一起,又借著一碗啤渥的酒力,穆薩今晚對「書記」的態度要比平時大膽得多,「有人罵我是流氓,有人罵我是壞蛋,但是,從五歲到今天,沒有一個不佩服我的聰明!誰不知道我穆薩四十隻腳猶言「詭計多端」。?您大概是說我太咋呼了,是不是?唉,您簡直不了解我。喊喊叫叫、吵吵鬧鬧,這也是一種辦法。讓有些人把我看成個牛皮大王、半瘋半傻的苕料子吧!我的算計,都在肚裡呢!真正的厲害人,犄角不長在額頭,而是長在肚囊子里!」
「唔?還挺厲害的,您有些什麼算計呢?」穆薩關於自己的小小的狡猾的自白,使老奸巨猾的庫圖庫扎爾莞爾一笑,他一邊逗弄著穆薩,一邊吃著烤肉、喝著啤渥。用假話引著旁人說真話,這是一種有趣的遊戲。其實,他何嘗不想找兩個人來彈彈熱瓦甫和都塔爾?但是,畢竟他的眼光要高遠得多。
「我嗎?」穆薩突然支吾了起來,他也不想把肚裡的算計和盤托出。他說,「我也不過是罵罵咧咧、咋咋唬唬罷了,這些個辮子,我是有意亮給大家的,誰愛怎麼揪怎麼揪,反正沒有大辮子!」
「沒有大辮子?」 庫圖庫扎爾的聲音嚴厲起來,「你當隊長一年多,貪污盜竊、挪用公款、假公濟私、打罵群眾、搞資本主義……這辮子還少嗎?只怕人家連腦袋一起給你揪下去呢!」
「誰說的?」穆薩的眉毛挑了起來,脖子上的青筋一跳一跳,「我什麼時候盜竊、打人了?」
「好好好!」庫圖庫扎爾笑得前仰後合,「這不是,不打自招了,沒盜竊過、貪污過,沒打人,罵過人,其他罪名也是完全符合事實,大隊支委會上,已經不止一個人提出你的問題來了!」 庫圖庫扎爾沒有說名字,但是穆薩馬上意識到是伊力哈穆和里希提。
「他們說了些什麼?」他的聲音有些發抖。
「說得可多呢!」 庫圖庫扎爾把手一揚,「還說什麼七隊的老大呢,讓人家輕輕一撥拉,你這個老大怕要變成老末啦!」
「老末就老末,我也不是沒有當過老末!正因為不怕當老末,所以我才放心大膽、愉快舒暢地當老大。不像您那樣傷神絞腦,累出了心臟病來!」穆薩反唇相譏。
「你抱這個態度就太好了!我今天要和您談的就是這個,」庫圖庫扎爾很認真地說,「您知道伊力哈穆回來已經一年多了,他原來是你們隊的隊長,他的思想覺悟、群眾威信、文化、能力都不比您差,乾脆說吧,比你強得多!冬天公社黨委曾經想調他去擔任團委書記,他申訴了意見,說是願意在生產隊里。看來,他還是喜愛這個生產隊呢!其實要是我呀,我也不去當那個公社幹部,一個團委書記能管得了誰?可一個生產隊長呢……我看你就把隊長的位子讓出來吧?如果您同意,咱們麥收以後就改選……」
庫圖庫扎爾的這一段話,倒不見得全是激將。去冬把伊力哈穆正式補選為黨支部委員以後,庫圖庫扎爾覺得他對自己的威脅就更大了,他沒有什麼具體責任,卻又無事不能管,無事不過問,能不能把他拴到一個生產隊上,免得他老是在大隊插手呢?這個辦法是可以考慮的。
穆薩乒地拍響了桌子:「讓給他?憑什麼讓給他?我就知道他想當隊長!怪道下地指揮生產的事他也要伸手!有本事讓他想辦法整我吧,我長著牙也不是專用來微笑的!」
「那就看你們誰本事大了!」 庫圖庫扎爾把手一攤。
庫圖庫扎爾的風涼樣子激怒了穆薩。穆薩把眼一眯:「我考慮,剛才你說的那個給包廷貴準備送禮的土產的事不能辦!不要讓伊力哈穆抓住辮子!」
穆薩冷不防的這一擊使庫圖庫扎爾尷尬了一下,他居然一下子無話可答。恰好烏爾汗端著新烤好的一盤子串羊肉進來了,他連忙借著幫助烏爾汗收拾空簽子,掩飾自己的窘態。
等烏爾汗走了出去,他搓著雙手,用一種誠懇多了的語調說道:「喂,我的兄弟!您怎麼分不清好心和惡意、朋友和敵人了?難怪我要責備您缺乏頭腦!您想拉過韁繩和伊力哈穆並排跑一條路嗎?人家早就跑在前頭了,只怕人家的馬蹄子揚起的土您都吃不上!我不過是提醒一下您的處境就是了,難道您還懷疑我的友誼和支援?伊力哈穆要爭這個隊長,這也沒關係,小而至於一個生產隊,大而至於全新疆、全國、全世界,莫不是如此。記住:誰有本事、有勢力,誰就當君王、當頭兒腦兒;不然您就當奴僕、當下屬、當侍候人的聽差!拿新疆來說,清朝;民國楊增新、金樹仁、盛世才;東土耳其斯坦;三區革命政府……哪一個政權能長得了?誰曉得今後的事情是什麼樣子?嗨咦,穆薩隊長,嗨咦,我的老弟,別看您也長了一臉鬍子了,其實,您還是個小娃子呢!」
庫圖庫扎爾的最後幾句話是穆薩從來沒有聽他講過、自己也從來沒有想過的。他的意思難道是?穆薩看看庫圖庫扎爾,他正若無其事地咂著烤肉的滋味,他的目光里流露出一種狠毒和狡獪混合著的神色。穆薩覺得悚然,他俯身說:
「確實,您的智慧是我輩所不能比擬的。今後,請多加提攜開導,我是您的人,我聽您的。」
穆薩肚子里的算計則是:「我的天!這個人太危險!一定要和他逐漸把距離拉開……」
庫圖庫扎爾擺擺手,他豎起了耳朵,院子里傳來人聲、腳步聲。烏爾汗似乎企圖阻攔,庫爾班怎麼沒來報信?來不及去弄清情況了,房門倏地打開了,夏夜的涼風吹了進來。隨著涼風進來了一個憤怒的人,這個人站在門口,用炯炯的目光刺射著他們。
這個人不是別人,正是伊力哈穆。
小說人語:
享受夏天,自然不該是壞人的專利。當人與人較勁的時候,人也會與自身較勁。奎克其(哈密瓜名)流淌著的是幸福,卡哇普(串烤肉)發散著的是滿足。新疆是我們夏日的天堂。
小說人那個年代曾任紅旗公社二大隊副大隊長,也享受過在瓜地的尊榮與口福——到哪兒說哪兒啊,您哪。
西瓜甜瓜應猶在,只是容顏改。高樓昨夜又南風,山水故園無恙掛牽中。
這裡說的容顏不僅是指人,開發發展,現代化電氣化信息化,新疆的瓜,無土栽培、霧化培植已經遍及全國,換了人間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