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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所屬書籍: 這邊風景

失蹤的庫爾班惹扎特 伊力哈穆闖入烤肉宴

在緊張和激動的情緒中,伊力哈穆度過了這個下午。
中午, 公社郵電所的模範郵遞員阿里木江騎馬來了莊子。他見到了伊力哈穆,便問:「你們隊有個庫爾班惹扎特嗎?」
「我們這裡只有庫爾班庫圖庫扎爾,沒有庫爾班惹扎特。」
「請您幫我想一想,再問一問好不好?」郵遞員有些失望,但還不甘心。他從郵包里拿出一封信,「您看,這封信地址沒寫清楚,我已經打聽了好幾個隊了。它可能是給誰的呢?」
伊力哈穆接過信,信封上寫著:
此信交伊犁躍進公社我的孩子庫爾班惹扎特親收喀什專區岳普湖縣洋達克公社三大隊二生產隊惹扎特庫爾班寄。
「沒有寫收信人在哪個縣,又沒有寫大隊和生產隊。本來要退回去的,我想反正伊犁州只有我們縣和尼勒克縣有躍進公社,我先在這裡全面找一找,找不到再把信轉到尼勒克的躍進公社去。」阿里木江擦著汗,說明道。
「等等,」伊力哈穆想了起來,「庫圖庫扎爾書記的養子庫爾班原籍就是岳普湖,會不會是他的親生父親叫惹扎特呢?讓我給您問問去。」
「我和您一起去。」聽到有了線索,阿里木江馬上高興起來。
他們去找庫爾班。庫爾班蜷縮著身體正在一棵老桑樹下睡午覺,伊力哈穆把他推醒,問道:「庫爾班!你的生身父親是叫惹扎特嗎?」
庫爾班顯出一種慌亂的樣子,他結結巴巴地說:「什麼?怎麼了?不,不,那個不是的。」
「怎麼回事?請您們告訴我,您們為什麼要問這個?」庫爾班站了起來,關切地問。
「有一封給庫爾班惹扎特的信。」
「信?」庫爾班的眼睛睜大了,「從哪裡來的?」他的小手也哆嗦起來。
「岳普湖洋達克公社三大隊二生產隊。」阿里木江已經把寄信人的地址背誦下來了,他又補充說,「寫信人叫惹扎特庫爾班。」
「啊!」庫爾班倒抽了一口氣,「我爸爸!那封信是我的,」他伸出了兩隻手,像祈禱似的伸向阿里木江。「請把信給我吧!」他哀求著。
「您叫什麼名字?」
「庫爾班庫……不,我叫庫爾班惹扎特。」
「您剛才還說不是啊!」
「我剛才,我剛才怎麼那麼糊塗!給我看看信吧?」眼淚開始在孩子的眼眶裡打轉。
阿里木江懷疑地打量著庫爾班。伊力哈穆示意叫他把信拿出來。庫爾班看到了信,他急急地說:
「我的,正是我的信,我爸爸叫惹扎特庫爾班,由於我是他的獨子,他又是我爺爺的獨子,他用爺爺的名字給我命了名維吾爾人的名字可在本名後綴父名,也可不綴。另有些維吾爾人有用上一輩人的名字給下一輩人命名的習慣。。我的惹扎特庫爾班爸爸不會寫字,一定是委託七十多歲的毛拉伊斯蘭宗教學者。惹蘇里寫的……」
阿里木江與伊力哈穆相視一笑。庫爾班的說明是令人滿意的。確實,從信封上的書法及拼綴特點(基本上不用母音)看來,這封信就是個上了年紀的毛拉寫的。
「好吧,信你拿去吧!記住,告訴你的父親,寫信要有收信人的詳細地址:省、地、縣、公社、大隊、生產隊都要一一寫清。另外,你自己叫什麼名字,綴什麼父名,無論如何你自己應該清楚,不要含含糊糊。你們一含糊不要緊,可把我們郵遞人員整苦了呢!」
阿里木江懷著那種投遞了瞎信以後的欣慰心情,輕鬆地、略嫌嘮叨地責備著。
「是的。謝謝您,大哥,謝謝了!」庫爾班連連點頭。
郵遞員走了。庫爾班看看周圍,把信拆開,掃了一眼,叫住了也正要走開的伊力哈穆。
「伊力哈穆哥,您給我讀一下這封信吧。小聲點!」
伊力哈穆讀道:
我的親愛的生活在遠方的伊犁的美麗的綠洲的兒子庫爾班你的身體健康嗎平安嗎我想你的一切都會是好的讓我們一千次地感謝真主的保佑吧自從你走後我白天和黑夜都在想念你我等待著你的來信等待著你把生活安排好寄錢來我好一天也不耽擱地動身上路到伊犁去到你的身邊我想你的姑父姑母一定會儘力幫助你幫助我們父子倆的因為在你的慈愛的母親我的忠實的友人和伴侶如茲汗去世以後我再也不想結婚娶妻而只願意和你我的恭順善良的孩子共同度過我的余年我每天都在等待著你的消息度日如年又加以最近我的肺病重新發作醫生用倫琴即X射線,這裡用的是俄語借詞。檢查了我的肺說是需要打針吃藥治療感謝偉大的公正的光榮的黨和我們各族人民的大救星毛主席和通向共產主義的金橋一大二公的人民公社照顧了我的飲食起居和醫藥但是我並不願意儘管把救濟領下去豈不是害羞丟臉我想我的親愛的孩子一定能夠在伊犁這個富饒美妙的地方就如同在故鄉一樣地艱苦勞動勤儉度日不偷懶不鬆懈建設社會主義的偉大國家儘快地給我寄一些錢來並告訴我何時可以動身前往你們那裡我所嚮往的富庶的伊犁並要常常給我寫信你寫不好也無妨我只需要知道你的平安健康便是安慰故鄉現在也很好正在大辦農業比學趕幫奮勇前進著父字。
信文沒有標點,許多詞的拼寫中省略了母音,這是相當早年的用阿拉伯字母拼寫維吾爾語的習慣。舊式的文體中加入了一些時代新名詞,伊力哈穆好不容易才讀完了這封信,累出了一頭汗。
庫爾班聽完了,又接過了信,看了又看,他哭了。
「告訴我,這是怎麼回事?」伊力哈穆關切地問。
「我怎麼辦?我怎麼辦呢?」庫爾班自言自語。
「給你的惹扎特爸爸回一封信吧,他惦記著你,想到伊犁來……」
「不要讓他來!不要讓他來!」庫爾班恐懼地搖著頭。伊力哈穆不解地望著他。他又來回來去地在信上找著,找著。
「你找什麼?」
「信上沒有日期。伊力哈穆哥,您看,信上是不是沒有日期?」從庫爾班的神色看,寫信日期是一個關係重大的事情。
「沒有。信上沒寫。」伊力哈穆拿過信封,查看著日戳,「從郵票的日戳上看,發信是在十二天以前……」
「這麼說,是假的!不是真的。」
「怎麼是假的?難道父親又不叫惹扎特了?」
「呵,呵。我是說,父親的來信是真的。父親沒有死。父親還活著。說父親死了——那是假的。」
「當然,人死了怎麼可能還給你寫信?」
「所以,他們二月份告訴我父親死了,這是假的,是謊言、是欺騙……」
「誰告訴你父親已經死了?」
「如果我能回到岳普湖!如果我能回到故鄉!如果我能回到父親的身邊……」庫爾班哭出了聲,他的身體搖蕩著,像一株被大風吹得直立不起來的小樹。伊力哈穆扶住了他。
麥收這些天來,伊力哈穆和他已經熟悉多了。晚上睡覺的時候,庫爾班沒有棉被(他只帶了一件四面飛花的舊棉衣),伊力哈穆常常和他蓋一條被子。白天空閑的時候,伊力哈穆教他寫字,有時還給他念念報。雖然庫爾班仍然孤僻和寡言少語,但和伊力哈穆在一起,他的臉上有時也出現了罕見的笑容。幾經詢問,庫爾班終於向伊力哈穆吐露說:
「我的爸爸惹扎特和帕夏汗姑姑是同父異母的姐弟,解放前帕夏汗媽媽維吾爾語中這裡的姑姑、媽媽是一個詞。就到了北疆,我們之間沒有什麼聯繫。六一年,帕夏汗媽媽為了她在霍城的一個親弟弟的婚事,帶著那個弟弟回到了故鄉,從洋達克公社給她的弟弟找了個對象。當時,正趕上我媽媽因病去世不久,我父親心情很不好,身體也很差,家裡生活有不少困難。帕夏汗媽媽給我的爸爸出了個主意,說伊犁如何之好,如何之富,掙錢如何容易。她建議先把我帶到伊犁來,掙下錢、蓋上房,再把父親接來。她說她沒有兒子,一個女兒已經大了,嫁出去了,家裡需要個男孩子。她說她把我帶來伊犁,將來我就是我們兩家的兒子。兩家都會愛我照顧我,我長大以後兩家都要照管。帕夏汗媽媽還說了許多動聽的話,什麼死了母親的孩子多麼可憐。衣服破了沒有人補,被子髒了沒有人洗,想吃湯麵了沒有人做,又說如果父親娶了後母,我的境遇將是她這個當姑姑的所不能忍受的,而父親不娶後母,孩子陪伴一個老鰥夫過著沒娘而且家裡再無燒茶做飯的女人的生活,也是她這個當姑姑的人不能接受的。還說困守在家鄉將永遠為逝者而悲傷,只有遠走高飛才能有新的快樂;還說她和庫圖庫扎爾爸爸將如何愛惜我……我父親問能不能和我一起隨她到伊犁來,她說因為伊犁是好地方,想來的人太多,所以報戶口不容易。只有我先來,作為他們的養子先報上戶口,再把父親接來,借他和我的關係提出申請才能給他報上戶口。父親拿不定主意,許多鄉鄰也用傳說和神話里的語言來形容伊犁。父親問我,我當時很想做點什麼幫助一下體弱多病的父親,我也想看看眾口一聲讚不絕口的伊犁的風光;我同意了,就這樣,我來了……可是,今年二月,庫圖庫扎爾爸爸告訴我,接到了岳普湖來的電報,說是父親已經死了。」
「你看到電報了嗎?」
「看到了。」
「電報上怎麼寫的?」
「電報上寫的是『父於一月二十六日病故』。」
「電報是給你的嗎?哪裡來的?」
「姓名是新文字字母寫的,我認不清。哪兒打來的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哭。」
「怎麼沒有聽你講起?」
「我對誰講去?我哭了好幾天。我要給父親做乃孜爾,庫圖庫扎爾爸爸說那是老舊的習俗,他不能公開地做。」
「總可以告訴鄉親。死了人,總是要弔唁的。」
「可我沒有戶口……」
「這和戶口有什麼關係?」伊力哈穆喊了起來,「那麼,你為什麼不報戶口呢?」
「庫圖庫扎爾爸爸說,上級不會批准,說是還要等待一個時期。後來我說,既然報不上戶口,我就回南疆。幾天以後,傳來了父親去世的消息,我便無處可去了。」
沉默了一會兒,庫爾班說:「不管怎麼說,現在我知道了,我的父親沒有死,他活著,這是真的嗎?可靠嗎?」
「是真的。」
庫爾班的悲苦的臉上顯出了笑意:「我再也不在伊犁呆下去了。哪怕是徒步走路,哪怕是爬行,我也要一步一步回到父親的身邊!」
「為什麼走路?你沒有錢坐車嗎?」
「呵……對。我也可以坐車。您說得對。給我父親寫一封信吧,您幫我寫,告訴他,我在這裡生活得……很……好。」
伊力哈穆從上衣口袋裡的記事本上撕下了一張紙,剛寫了兩句,庫爾班又說:
「不,先不寫了。」
「怎麼?」伊力哈穆問。
「父親等著我寄錢去,而我只寄去一張紙,他會失望的。」
「你……沒有錢寄嗎?」
「爸爸說,我掙的錢他給我存下,將來等我大了給我成家,現在一分錢也不能動……」
「他是這樣說的嗎?」伊力哈穆的聲音嘶啞了。
庫爾班不了解伊力哈穆為什麼突然激動起來,他問:「伊力哈穆哥,您怎麼了?」
「沒有什麼。」伊力哈穆控制住了自己,低聲回答。又說,「如果需要給你父親寄錢,我這兒有一點……」
「不……我怎麼能用您的錢,」庫爾班大人一樣地用右手撫胸,表示謝意,「我跟庫圖庫扎爾爸爸要去,他會給我。我先寄十塊錢去,等收完麥子,我就回家鄉。」
「如果你願意在伊犁生活,戶口當然是可以報上的。」伊力哈穆提醒說。
「不用了,我想家了。我家門口有一棵桑樹,比這棵大得多,」庫爾班深情地撫摸著桑樹,「我們全家住在一間大土房子里,牆是用泥抹在樹條子編的籬笆上修成的,冬天,羊和雞和我們住在一起。伊力哈穆哥,您別笑話我們,那裡風沙大、水少,條件當然不如伊犁。那裡我們也說喝茶,指的是開水,不放茶葉,我們沒有錢買茶葉。解放前,我們世代是霍加的奴隸。冬天,我父親有時就睡在放在土爐上的抬把子上邊,上面凍著,下面烤著,他的肺病就是那時候坐下的。可我們那裡的農民都是非常好的人,樸實、真誠、愛幫助人,每一家做什麼好吃的都要分給鄰舍,一家宰羊十家嘴上抹油,誰也不計較錢財……不像伊犁人這麼奸酷……」
「伊犁人奸酷嗎?」伊力哈穆笑了。
「呵,我說錯了。我是說,有少數人太油滑而又刻薄……」
他們的談話沒有再繼續下去,上工的鐘聲響了,社員們從他們身邊走過,他們站了起來。
一下午,伊力哈穆想著庫爾班的事情。他想起第一次在庫圖庫扎爾的家裡見到庫爾班的情景,沉默的孩子,滿腿的泥……庫爾班吃飯的時候是多麼拘謹啊,還說他不吃肉呢……庫爾班勞動,工分都記在帕夏汗的名下,說是因為他「沒有戶口」。聽艾拜杜拉和吐爾遜貝薇說,當隊上和團支部組織活動的時候,庫圖庫扎爾就以庫爾班不是這裡的人——沒有戶口為理由,不允許通知他。前天里希提到七隊來,伊力哈穆問起這個事情,里希提也說這事太怪,大隊分工管民政的秘書要給庫爾班登記戶口,但庫圖庫扎爾說這孩子暫住一個時期還要回南疆的,不需要報戶口。可庫圖庫扎爾又聲稱庫爾班是他的兒子……這些情況是多麼可疑呀!把這些情況與今天下午讀了的信和庫爾班敘述的情況聯繫起來,便可以得出一個無可懷疑的、卻是令人不敢相信的判斷。尤其是,這個庫圖庫扎爾偽稱庫爾班的生身父親已經死了,還有什麼存下錢來成家的話,伊力哈穆是何等地熟悉啊……
難道庫圖庫扎爾果真是這樣對待庫爾班?
伊力哈穆不由得打了一個冷戰。
伊力哈穆的突然到來使庫圖庫扎爾和穆薩一驚,但不到一分鐘兩個人的臉上就換上了笑容。庫圖庫扎爾略略欠了欠身子,穆薩則儼然以好客的主人的姿態站了起來。
「請過來!您來得正好!這邊來,請坐,讓我們坐在一起!」
伊力哈穆沒有照常規接受或者禮貌地謝絕穆薩的情意。他沒有回答穆薩,對庫圖庫扎爾說道:
「庫圖庫扎爾哥,我到處找您,原來您在這裡,您好自在啊!」伊力哈穆的口氣是前所未有地冷峻。
「請問,您有什麼樣的事情?」庫圖庫扎爾有禮地、警惕地抬起了上眼皮。
「庫爾班的父親,真正的父親來信了……」
「唔?是這樣嗎?」庫圖庫扎爾一震,又故作淡漠地應了一句。
「您為什麼告訴庫爾班說他的親生父親已經死了?」
在這一瞬間,庫圖庫扎爾低下了頭。穆薩怔住了。寂靜中,伊力哈穆強壓怒火的呼吸聲顯得特別粗重。
穆薩完全摸不著頭腦,但他知道是與己無關的事。他坐了下來,伸手拿起了又一串烤肉——不妨看一會兒熱鬧。
庫圖庫扎爾突然彎起中指用骨節敲了一下桌子,他提高了嗓門:「純粹是胡說八道!比假話還要假!我什麼時候說過他的那個父親死掉了?是不是庫爾班向你說了些什麼?這是個壞孩子,又饞又懶,不愛學習也不愛勞動,滿嘴沒有實話……」
「是的,庫爾班又饞又懶!您在這裡吃肉,他在院門外喝風……」伊力哈穆憤怒地、辛辣地說。
「您可真好笑!莫非是您喝醉了?您半夜跑到烏爾汗的家裡,脾氣這樣大,難道就是為了看不得我吃肉嗎?」庫圖庫扎爾不自然地大笑起來。
「不完全為了這個,還因為社員反映,烏爾汗拿了食堂的羊肉。」
「什麼什麼?他是在說什麼呀?穆薩隊長,這羊肉是偷的嗎?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庫圖庫扎爾用一種做作的莫名其妙的神氣歪了歪下巴,表示他與肉的事情毫無關係。
穆薩剛剛拿起的烤肉,又落到了桌子上,他捻一捻自己的分向兩面的鬍子,搖晃著身軀,向伊力哈穆兇惡地看了一眼。
「簡直是豈有此理!原來您是來抓賊的。烏爾汗,烏爾汗!」他大聲叫著,直到烏爾汗磨磨蹭蹭地走了進來,手足無措地站在門旁。烏爾汗的臉上充滿了羞愧和難堪的神情,穆薩卻毫不示弱地說了下去:「烏爾汗!伊力哈穆說您是賊呢?他追到你的家裡來了!您是不是要把烏爾汗逮起來?告訴您,肉是我的!就是說,我買了這肉,我出錢!我將告訴出納,記在我的賬上。是我讓烏爾汗拿來的。烏爾汗,是不是這樣?您怎麼不說話?嗯,我的伊力哈穆兄弟,請吧,您還有什麼指教?」
伊力哈穆沒有立即答腔,他觀察著烏爾汗。穆薩以為已經把伊力哈穆壓了下去,便轉守為攻地冷冷一笑,他說:
「伊力哈穆兄弟,您這是幹什麼?您為什麼老找我的麻煩?去年您剛回來,我就漂漂亮亮地和您談了,您也漂漂亮亮地答應支持我的工作,在哪裡呢?您說的那個支持!去年收麥子的時候,您破壞了要報喜和支援兄弟隊的隊伍;今年收割的時候,您又打亂了我對勞力的安排。今天下午,我就容忍了您。請問問,我堂堂穆薩對什麼人服過輸、讓過步?刀擱在脖子上,我穆薩都不會眨一眨眼!但是,今天下午我讓了您,因為,說實話,老弟!我喜歡您,我看到了您的價值……還因為,我們維吾爾人,雖然男人的後胯上都帶著一把匕首,雖然醉後我們也常打架,但是,從本性上,我們是溫和馴良的人,我們最心軟、講情面、受不住一句好話……我以為您也會為我的好心而感動的……不成想,您竟然追著我的腳印來到了這裡!這未免太不講交情了……算了吧,一切都會過去的。一個人在一日之內,會有二十九種不同的脾性,也許,您的火性子稍稍降下了一點?請到餐桌近邊來吧!請坐!」
伊力哈穆注視著因為發表了這一通有「情」有「理」、有打有拉、口若懸河的演說而現出一種得勝者的樣子的穆薩,略略思索了片刻……
穆薩提到的兩件麥收中的交鋒是這樣的:
去年夏收開始了二十來天以後,大面上的收割已經基本完成了,還剩下土路的另一面、現在的向日葵地和瓜地上有那麼四十畝左右長得不太好的小麥。穆薩下令組織了一隊人敲鑼打鼓、抬著大紅喜報要去大隊和公社報喜。另外,抽調了十五名壯勞動力,每人一把鐮刀,說要去新生活大隊「支援」。伊力哈穆當天正在現在的瓜地這裡割麥,聽說了這個情況急急忙忙跑到莊子找穆薩,穆薩帶著報喜和支援的隊伍剛剛出發,伊力哈穆追上了大路,追到了拐向四隊的岔路口,他氣喘吁吁地問道:
「你們到哪裡去?」
「您沒瞧見嗎?」穆薩指一指鑼鼓和喜報。喜報上寫著:
「……愛國大隊提前十一天已於今日上午勝利地、保質保量地完成了全部割麥任務,同時,我們還發揚風格,派出了十五名強勞力自即日起不要代價地支援新生活大隊……」
「您知道,隊長,」伊力哈穆說,「雀兒溝那邊有四十畝小麥還沒有撂倒;阿西穆大哥房前還有近百畝小麥正在打捆;怎麼能說今天上午就完成了呢?看樣子,得明天才能完啊。」
「完了就是完了,基本上完了嘛……」
「基本上完就是基本上完,而『勝利地、保質保量地全部完成』就是另一種講法了。我們的喜報上只能寫『基本上完了!』」
「哪有這樣寫喜報的。」
「那就等到明天再去報喜吧。」
「那怎麼行?今天晚上四隊烏甫爾翻翻子就要去報喜了!」
「那隻能讓人家報去。明明沒割完,卻又要搶第一,不成了弄虛作假了嗎!」
「是啊!」報喜隊伍中的青年們七嘴八舌地議論起來,「拿著這樣的喜報去吹牛,真不好意思。」「我們不去了。」「我們快去把收尾工作做完吧……」
……報喜的人回了頭,穆薩當時是咬牙切齒。
今天下午碰到的事情要簡單得多。下午上工一個小時以後,伊力哈穆負責的馬拉收割機這一組完成了最大的一塊二百畝麥地的收割,按中午穆薩隊長給艾拜杜拉下的命令,他們應該到渠道的另一邊鄰近的一塊麥地去。當艾拜杜拉收拾好機器和馬的套具準備往那塊地遷移的時候,楊輝提出了一個不同的意見,因為即將去的這一塊地種植的是一種名為烏克蘭無芒4號的小麥,這種品種的麥子的特點是種子殼非常結實,很不易脫落,這固然給打場帶來了一些困難,但也大大減少了成熟後拋灑的損失。而在莊院後邊的玉米地後面,有一條狹長的近百畝的地塊,種的品種是陝西134,陝西134高產早熟抗病,穗頭非常飽滿,但是一旦成熟,麥粒極易脫落拋灑。楊輝建議,應該抓緊先收這一片陝西134。為了說明自己的意見,楊輝還把伊力哈穆和艾拜杜拉帶到地里,讓他們親眼看到了134小麥一碰就簌簌地掉粒的情景。
伊力哈穆到處找穆薩,找不到,於是,他找到熱依穆副隊長商量了一下,決定接受楊輝的合理意見,把人馬機具調到狹長地里。
就在這時候,穆薩來了(他剛從瓜地回來),他怒氣沖沖地質問伊力哈穆為什麼不按他的命令去做,伊力哈穆作了解釋。穆薩仍然不同意,並堅持按他原來的安排干,因為再過一兩天公社和大隊將來檢查夏收進度,那一片無芒4號的小麥近在路邊,如果照樣長在地里,會給領導一個進展不快的現象。再說無芒4 號麥地和已經收完的二百畝緊緊相連,如果一氣收完,看起來一望無際,要壯觀得多。伊力哈穆勸穆薩要從生產出發,注重實效,不要單純做樣子活。順便,伊力哈穆還提出建議,應該立即組織車馬拉運,以避免車馬窩工和小麥散放在地里可能遇到的來自風、雨、鳥、獸的損失。穆薩也不同意伊力哈穆的這個意見,他的計劃是全部人力先集中力量割,捆不上都沒關係,更不必說拉運打場了。這樣,人力集中,割倒就算勝利,他就有可能把去年眼看到手卻被伊力哈穆攪掉了的全公社收割速度第一的美名奪到手。在伊力哈穆難以說服穆薩,而穆薩吆喝著大家再轉移到無芒4號麥地里去的時候,楊輝來了,矮個子楊輝仰著頭看著穆薩和善而又潑辣地說:
「喂,隊長!您沒有看到陝西134脫落的麥粒嗎?怎麼能不心疼呢!難道我們收割真的是理髮維吾爾人常以收割比喻理髮取笑。嗎?只是為了整容給人家看?早熟易落的要早收,這不僅是技術要求,也是政治要求,三年自然災害還沒有使我們記住——浪費糧食就是犯罪嗎?」
穆薩沒有說什麼,走了,他不願意和楊輝爭執,而且社員顯然是站在伊力哈穆與楊輝一邊。
伊力哈穆本來認為這個具體問題已經解決了,沒有想到穆薩卻耿耿於懷,又提了出來。
伊力哈穆靜靜地觀察著這三個人:羞辱的烏爾汗、氣勢洶洶而又得意洋洋的穆薩、惡毒的庫圖庫扎爾。他稍稍冷靜了些,決定先回答穆薩。他叫了一聲「穆薩哥」,微微一笑:「您真的以為靠舌頭能夠攻下城堡嗎?請不要陶醉在您自己的花言巧語里!」
穆薩的臉一下子漲紅了,伊力哈穆繼續說:
「您以為說一聲『記在我的賬上』能證明您的行動是合法的?烏爾汗姐,是不是任何一個社員都可以憑同樣的許諾從廚房拿走肉呢?而且,穆薩哥,您的賬是什麼樣子,群眾心裡都有數。從您擔任隊長以來,僅僅登記在賬面上的、您借支的現金已經有多少了?您還說到隊上的工作和生產,我們當然支持您領著大家搞社會主義,如果您搞資本主義,如果您弄虛作假搞邪門歪道,我們就有義務幫助您糾正。這就是我對您的最大支持。真奇怪,您過去是僱農,您聰明,有魄力也有一定的經驗,您明明可以做一些於人民有益的事情,受到群眾的擁護和尊敬,您為什麼不走正道呢?您責備我不講情面,可是您考慮過社員群眾的感受嗎?就在幾個小時前,公社的趙書記來了,他通知說,接到氣象預報,今夜可能有暴風雨。可我們的地里,按您的全力割倒的指示,還有一百多畝地的割倒了的麥子沒有捆上,風雨一來,會是什麼後果……」
「什麼?今天夜裡有暴風雨?」穆薩緊張起來,他坐不住了。
「別怕!趙書記領著我們夜戰,已經捆好了麥子,一部分運到了場上,一部分也已經集中起來堆成了個。可您呢?身為隊長,在這個最緊張的時刻,您躲在這裡喝啤酒、吃烤肉,肉還是拿的食堂的。請問,您的所作所為是人民群眾的感情能夠通得過的嗎?」
伊力哈穆看了烏爾汗一眼,決定把話挑開:
「穆薩哥,您這樣下去,會走到哪裡去呢?您就不想想這間房子的主人——伊薩木冬的下場嗎?」
聽到長久以來從人們的口上已經消失了的伊薩木冬的名字,烏爾汗頹然坐到了地上,她捂住臉抽泣起來。
「烏爾汗姐!原諒我冒失地夜間來到您的家,原諒我提到了波拉提江的爸爸!我不明白,您在做什麼。是您在請客吃飯?是您在侍候貴人?真讓人不懂。想一想去年您回來以後,大家是怎樣對待您的,領導是怎樣對待您的。因為,您是貧農的女兒,您是人民公社的社員。貧農應該有貧農的骨氣,社員應該有社員的尊嚴。可您……」
庫圖庫扎爾聽著伊力哈穆的話,思考著對策。伊力哈穆的話里有一句真的打動了他:就是說到晚飯後趙書記來了,並且領著大家捆麥運麥的一段,使庫圖庫扎爾深感遺憾,他今天到七隊的莊子來,本來就是為給領導看的呀!此外的話,越聽,越覺得受威脅。如果在穆薩講了那一套以後,伊力哈穆指著鼻子把穆薩——最好再加上烏爾汗——大罵一通,庫圖庫扎爾倒會覺得輕鬆和有趣的。但是,狡猾的伊力哈穆偏偏用好言好語來規勸他們——真可怕!看來,既不可能把伊力哈穆頂走,又不可能把伊力哈穆逗個暴跳如雷,更不可能使他軟化;那麼,剩下的唯一明智的辦法就是脫身——走掉了。雖然,他明知道,還有兩瓶子啤渥浸泡在冷水桶里沒有拔出橡膠塞子呢。
「算了算了,」他和解地揮一揮手,笨重地準備站起來,「我們三個畢竟都是客人,」他指一指穆薩、伊力哈穆和自己,「伊力哈穆提的意見也很好嘛,值得穆薩注意哩!但是提意見的事,還是放到明天白天,到辦公室里進行吧。謝謝烏爾汗的款待,您招待得很好!我們坐得很滿意,很快樂,再見,我走了……」
「等一等!」伊力哈穆被庫圖庫扎爾的無恥和狡詐大大地激怒了,「我還有話要對您說,我來找的正是您!我們兩個人是共產黨員,我們起碼應該做一個老實人,正派人。您對庫爾班做了些什麼,您比我更清楚!不要以為沒有第三者可以證明吧!俗話說,牆壁也長著眼睛!黨,注視著我們!人民,也注視著我們!總有一天,對我們的一言一行,需要作出負責的解答!」
伊力哈穆重重地說完了最後的一句話,迴轉身,大步走了出去。
庫圖庫扎爾呆立在那裡。過了好一會兒,他的眼睛紅了,他氣急敗壞地走出房子,走到院門口,用一種使穆薩聽了都倒抽一口冷氣的聲調喝道:
「庫爾班!庫爾班!過來!」
庫爾班沒有回答。
離開烏爾汗家以後,伊力哈穆也到處找庫爾班,沒有找著。
第二天,早飯的時候,他沒有見到庫爾班。上工的時候,他仍然沒有找到庫爾班。這使伊力哈穆警覺起來。中午下工以後,他顧不上吃飯,借了狄麗娜爾的自行車,騎車來到大隊部對面庫圖庫扎爾的家裡。帕夏汗冷冷地接待了他——在這之前,丈夫已經回來過了。帕夏汗說:「您怎麼到我這兒找庫爾班來了。聽說您這幾天天天和他在一起哩!我正要找您要人呢,您把庫爾班藏到什麼地方去了?還是您把他引導到哪裡去了?」伊力哈穆顧不上駁斥帕夏汗的挑釁和誣賴,他感到了問題的嚴重。他去到公社,公社幹部全部下到各隊夏收,只剩下一個秘書統計數字和出版油印小報。秘書上午接待了帕夏汗的來訪,帕夏汗控告伊力哈穆挑撥他們的家庭關係,離間他們的父(母)子感情。提到庫爾班「這個可憐的傻孩子」的時候,帕夏汗用她的肥胖如球的小手揩了揩眼睛。她用一種慢性病人的呻吟腔調講話,使秘書豎起耳朵還聽不清楚。但最後,帕夏汗又換了一種敘述什麼秘密時的表情強烈而聲音低微的方式,她透露說,庫爾班的親生父親是一個二流子,曾向他們敲詐銀錢。庫爾班手腳不幹凈,自從庫爾班來到他們家,吃剩下的水煎包會自行失蹤而放在條案上的零錢也會不翼而飛。伊力哈穆來後也把有關情況彙報了。因為此事牽扯到大隊領導幹部,公社秘書覺得棘手,他能夠做的只是:一是通知各大隊協助尋人。二是將把此事彙報給趙志恆書記。
伊力哈穆騎車又去了交通管理站,去了路旁的幾個屬於生產建設兵團的單位,去了七隊的另一處田地——雀兒溝。又去了伊寧市、客運站、貨運場……哪裡也沒有庫爾班的影子。伊力哈穆想像不出庫爾班能到哪裡去。當然,他沒有忘記庫爾班「一步一步走回南疆」的話……但是,他知道,這樣一個孩子,沒有錢、沒有乾糧、沒有替換的衣服,無論如何他是走不回南疆的。
晚上,他疲乏地返回莊子。他安慰著自己,幻想著等自己回到莊子庫爾班已經回來了,很可能,庫爾班只是情緒不好一時跑到哪塊玉米地里……但是,等他回到莊子,他看到了社員們焦急不安的面容,他的心墜到了無底洞里。
夜深了,大家更著急了。庫圖庫扎爾也真的害怕了,他了解庫爾班的遭遇和情緒,他害怕庫爾班尋了死,如果在某個地方找到了庫爾班的屍體,他是無論怎樣也不可能把自己洗刷乾淨的。儘管他已經部署帕夏汗做了輿論準備;儘管他也想了一些對策,主要是賴和推兩手;但是他也知道,不論如何他不可能賴乾淨和推徹底。儘管他和伊力哈穆在這件事情上處於完全敵對的態度中,但在急於找到庫爾班這一點上他和伊力哈穆又完全一致。所以,當晚他找伊力哈穆交換了尋找的情況,兩個人同時找了一些別的社員幫助,分別到處尋找——也是盲目尋找了一夜。
又過了一天,他們知道,庫爾班是真的跑掉了。他們倆都忐忑不安。當然,出發點不同。庫圖庫扎爾擔心著可能加到自己頭上的罪名。伊力哈穆擔心的是庫爾班的命運。
趙志恆書記到莊子上來了一趟——他聽到了秘書的彙報。庫圖庫扎爾搶先做了自我批評。第一,他忽視了對孩子的政治思想教育,孩子覺悟不高、毛病很多,使他內疚。第二,他過分地嚴格要求自己了,他總怕給庫爾班報上戶口會引起什麼不好的反應。因為現在本大隊還有一些社員要求給自己的來自災區的親友遷來戶口,而按上級的批示應該動員他們回家鄉艱苦奮鬥,戰勝困難。所以,他一直沒有好意思給庫爾班登記戶口,這使孩子思想上有負擔,生活供應上也產生了一些不便。第三,他過分「教條」地要求庫爾班生活上要艱苦樸素,卻沒有考慮到庫爾班並非自己的親生兒子,可能產生了一些誤解以至隔膜。第四,他閃爍其辭地說,對有些人、有些事,他沒有給以足夠的注意。他告訴趙書記:「我不知道,我們的一些人有挑撥是非的愛好,他們一天到晚盼望著誰家的夫妻吵了嘴,誰家的父子動了手。如果您是單身漢,他也要設法挑動你的左眼越過鼻樑去把右眼吃掉。」「您指的是誰?」趙志恆問。「我也說不上具體是哪個人。但是我懷疑——不,我斷定在我們隊就有這樣的人。」庫圖庫扎爾答。
伊力哈穆也把自己知道的情況向趙書記作了彙報。當然,他沒有說出自己的判斷。因為,他認為,如果正式向組織彙報這個嚴重的看法他的根據還嫌不足。對同志,一定要抱慎重負責的態度。伊力哈穆檢討說,那天夜裡闖進烏爾汗家就是太冒失了,很可能他的行動使庫爾班受了驚嚇,成為庫爾班出走的一個誘因。趙志恆對庫圖庫扎爾在烏爾汗家喝啤渥一節十分注意,因為,他對前一年春天烏爾汗「外逃」返村後庫圖庫扎爾所抱的激烈態度還記憶猶新。
趙志恆臨走的時候只說了三點,一個是繼續找人;一個是不要為這事影響了生產;一個是可以在黨的生活會議上把這個事情談一談,讓黨員同志們分析分析,到底誰有錯誤?有些什麼錯誤和教訓。趙志恆還批評了穆薩的「割倒就是勝利」的夏收安排,要求他們立即著手拉、運、打、裝車運輸、入庫。
當時,趙書記只說了這幾點。他能說的,也只有這幾點。
小說人語:
怎能忘記南疆?那個更加新疆的新疆。南疆的父老保重啊!
無論什麼情況什麼章程下面,都有兩種幹部,兩種村官:一種人欺上瞞下、損公肥私、虛假敷衍、詭計多端;另一種人真誠實在、廉潔奉公、仗義執言、敢作敢當。過去是這樣,現在是這樣,將來還是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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