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鐵杴的三種套路
迎接工作隊的動員
尼牙孜的牛意欲何往
田野覆蓋著薄薄的白雪,空中飄浮著淡淡的藍霧。鄉村大路旁,長著銀色樹榦的挺立的白楊,即使是冬季吧,也用那高舉的茂密的枝條,發揮著欣欣的生機。樹間的幾面紅旗,在這遼闊素凈的大自然的襯托之下,顯得格外分明而又熱烈。
這裡是大隊水利工地,挖出來的新土堆積成了一座小山,吸引著雪後覓食的麻雀,遠遠望去,不見被土方遮住了的人影,只見樹杈上懸掛著的帽子,裝著吃食的口袋。一塊又一塊的、鞋楦形的、帶著鐵杴的切削印記的深褐色的泥土,冒著熱氣,爭先恐後地從深坑裡歡騰跳躍而出,好像急於從沉睡多年的地底伸直腰身,放眼看一看這光明而新奇的世界。
人們聚集在一個闊大的深坑裡挖渠修跌水。已經挖了三米多深了。在這樣的深處土層完全沒有凍結,它新鮮、柔軟、溫暖,只是帶點膠泥的性質,有一些黏連。伊力哈穆把鐵杴頭磨得鋥亮,他叉開腿,屈膝向前一拱,滿滿地鏟起一杴泥土,握住長柄頂端的左手後撤,右手輕輕一按,做好過渡和準備的姿勢,然後腰一挺,臂膀一抬,鐵杴高高揚起,泥土「沙」的一聲飛了出去。他的四肢、腰、背以至脖頸,勻稱地配合著用力,他的健壯的肌肉,在這有節奏的勞動中得到了充分的舒展和滿足。他的洋溢的幹勁和體力,通過長長的木柄和光滑的杴頭,正在奉獻給家鄉的親愛的土地,獻給自己的階級,獻給社會主義。他的土鏟得越來越滿,動作越來越快。鏟土、躬身、揚土、挺直,再鏟土……新的渠道,新的農村就是這樣出現的。他彷彿看到了渠水汩汩地奔流,聽到了磨盤吱吱地運轉,浪花翻騰,電燈明亮,一往直前的渠水激蕩著、推動著、催促著他,他和他的鄉親們的鐵杴揮舞得更迅速了。
吐爾遜貝薇站在他的旁邊,白皙的面孔上浮現著紅暈,年輕而又靈活,操縱鐵杴就像操縱一個得心應手的槓桿。每當揚起一杴土的時候,她總是灑利地斜著一轉上身,用一種非常好看的姿勢看著拋起的土怎樣落下來,然後,放心和滿足地又是一杴。她不由自主地暗暗和伊力哈穆競賽起來,一般的小夥子,往往不是她的對手,現在看來,伊力哈穆也完全是一般水平。一杴、兩杴……十一杴……五十六杴,緊緊咬住,絕不落後。但是,為什麼她堆起來的土似乎越來越小,而隊長的那一堆土卻越來越大了呢?原來,同樣一杴,她遠遠沒有伊力哈穆鏟得那樣多、那樣滿。漸漸地,她氣促了,燥熱了,她脫下棉衣,忽地扔出去老遠,嚇得停在新土上覓食的麻雀撲翅亂飛。又過了一陣子,她又脫下了坎肩,隨手甩了出去。
「小心著涼!」伊力哈穆制止她,並且替她把扔出去的棉坎肩拿了回來。
「我落後了!」吐爾遜貝薇悻悻地說。
伊力哈穆的另一邊是泰外庫。他拒絕拉運人糞尿,暫時離開了「車把式」的職位。他身高力大,鐵杴在他的手裡顯得過於小巧。他在鏟土的同時已經包含了上抬的動作,而當杴頭還沒有舉起的時候,只消用腕子一抖,已經把土拋了出去,立即,他頭也不抬地把鐵杴收回了……就這樣一氣呵成,鐵杴沿著橢圓形的軌道運行,好像是他手裡的一件玩具。幹上一陣子,他便停下來,臉色冷漠地扶著杴柄發獃。
乾乾停停,停停乾乾,他堆的土堆仍然屬第一,其實,他也並不是沒有使力,只是他不喜歡也無需乎顯出那麼一種氣喘吁吁的樣子罷了。忽然,吱嘎一聲,泰外庫的杴柄斷了,他拾起那半截斷柄,端詳著碴口,恨恨地罵了一句。
伊力哈穆走近來,看到這情形,不禁笑了。他不無讚歎地責備說:
「怎麼搞了個楊木棒?它怎麼經得住您這個好漢的擺弄!去,我家有個現成的青岡木杴把子,拿來裝上吧!」
泰外庫懊喪地嘆了口氣,自言自語地說:「活該倒霉了呢。」他瞟了一下伊力哈穆:「謝謝,隊長哥。我還是上木匠房開票買一個吧。」伊力哈穆還要說話,他已經夾起鐵杴頭轉身走掉了。
泰外庫為什麼說話這樣生疏了?他情緒不好嗎?伊力哈穆不由得回想起他「摜鞭子」的情形。隊里制定了冬季大搞積肥的計劃,並且聯繫好了去城市掏廁所。這是個移風易俗的事情,受到了絕大多數社員的擁護,他們積極報名參加。而泰外庫呢,只一句話:「我不去拉大糞。」人們給他講肥料的作用,講千方百計奪高產的意義,沒用。泰外庫要求回隊參加勞動。伊力哈穆想,這也好,和大家在一起,也許對他更好一些,免得長年累月總是獨來獨往地趕車。伊力哈穆接受了泰外庫交回的鞭子。派誰去?這個苦活,又累又臟又凍,還帶幾分危險,需要一個責任心強、體力壯而又心細,還要有些駕駛牲口的經驗的人,隊委會選中了艾拜杜拉,他同意了。但似乎後來出現了一種流言蜚語,說艾拜杜拉接管了泰外庫的一切——老婆、馬和車輛,這種該死的無聊的挑撥是不是對泰外庫發生了某種影響?作為隊長的伊力哈穆是不是本應該預見到這一點而更妥善地處理呢?這位又過起單身生活的大漢過得怎樣?他最近關心得太不夠了啊。
「伊力哈穆哥!」傳來了吐爾遜貝薇的催促的召喚,「您乏了嗎?怎麼站著不動?加油啊,看,我鏟的土要趕過您去了呢!」
吐爾遜貝薇興緻勃勃,用嘹亮的、發自肺腑的聲音唱起了自編的歌曲:
太陽照在心上,
百靈鳥來到舌頭上,
紅玫瑰開在手上,
社員走在大寨之路上。
清水流在渠里,
心兒放在社裡,
大寨的姐妹們啊,
我們永遠在一起。
吐爾遜貝薇並不是公認的歌手,但是今天,勞動的快樂使她唱得非常出色。她的歌聲像陽光下的小泉,像草原上的清風,像藍天里的雲雀,高亢,明亮,洗滌著人們的心靈,呼喚著青春的活力。陸陸續續有幾個青年應和著唱了起來。唱歌的人越來越多了。有的唱著吐爾遜貝薇剛剛唱過的詞,有的唱旁的詞,有的唱「來來來」,有的像哈薩克人那樣的唱「啊——吼」,各人唱起了發自各人內心的歌曲,所有的內心都向著同一個太陽,所有的歌曲匯合成了整體的歡樂、自豪、剛強的調子,既和諧又嘈雜,生活的旋律本身就是這樣。
中午,挖渠的人們各自拿著乾糧到阿西穆家裡去喝茶,就是墊補墊補,可以節約許多時間,冬天的白晝本來就很短。人們走進阿西穆的院子的時候,正聽到阿西穆的少有的大喊大叫:
「瞧你!長大了,長胖了,再不把我的話往耳朵里裝了……不害怕不害怕,儘管這樣去吹牛吧,到時候哭都來不及呢!」
房門砰地一聲開了,伊明江漲紅著臉,噙著眼淚跑了出來,也不回答大家的問詢,扭頭跑掉了。
這頓茶喝得怪無趣的。阿西穆的老伴病病怏怏,燒出來的茶水淡而無味,卻帶有一股子搌布的味兒。阿西穆一言不發,斜靠著牆——一個口齒刻薄的社員評論說,他那個樣子活像個正在坐月子的產婦。特別是當他一眼看到前來喝茶的還有露出了長頭髮、穿著長褲子、個子比他還高但還沒有結婚的團支部書記吐爾遜貝薇的時候,他面色蒼白,頹喪晦氣,暗暗發抖。按說,這種類型的中午聚餐是最熱鬧的,人們交換食品,評議上午各自勞動的優劣,互相談一些趣聞、笑話,往往是談笑風生,腸胃和精神都得到同等的撫慰。今天,卻因為主人的情緒不好,客人們也是草草充饑之後就起身告辭。臨走的時候,阿西穆留下了伊力哈穆叫了一聲「隊長」,伊力哈穆連忙又坐了下來,俯身說:「我的耳朵在您這兒。」
阿西穆結結巴巴、亂七八糟地說了起來。但是他的表情很堅決,似乎生怕一下子不把話說完,下次就再也沒有膽量、機會和能力說出這些話來似的。他說:「那三棵蘋果樹,兩棵是夏檸檬,一棵是蒙派斯,胡大保佑,它們每年結的果子是我們吃不完的。旁邊還有一棵毛桃樹,等春天一來,我準備嫁接上大蜜桃。都是我親手栽種的。我感謝毛主席,感謝黨和人民公社。我對生活再無所求。人生百年,終有一死,我們所有的人都要走這條路,或升天堂,或墜多災海,不到復活和最後審判的日子便不再迴轉。留下的只有後代。愛彌拉克孜本來不過是個丫頭,現在,她已經成了公家的人,再不聽她爹媽的話了。隊長!伊力哈穆阿洪,我的好兄弟,無論如何,請您開恩把伊明江給我留下吧。他媽病成這個樣子,除了伊明江我還能指望誰?」說著,他氣吞聲咽,失聲哭了起來。
伊力哈穆摸不著頭腦:「您在說什麼呀,阿西穆哥,請別哭,您到底要我做什麼?」
「伊明江不能當保管,不能當幹部,他得了腦袋疼的病了!」老漢抽噎著。
伊明江得了頭痛症?這是從哪兒說起?伊力哈穆問道:「伊明江頭痛嗎?到醫生那裡看了沒有?嚴重嗎?」
「是的……不是的……但是……」
「我看他身體不壞嘛。他的工作也很好,社員都擁護他……」
「不行不行……」阿西穆聽了這話更緊張了,「再一點點也不能讓他幹了。」
「為什麼?」
「不為什麼,他腦袋疼。答應我吧,隊長!」
「不說清為什麼是不行的。伊明江當保管員,是隊委會提名,全體社員通過,大隊黨支部同意了的。我和你都沒有權力不讓他干……我們剛才來的時候已經見了,與其說是他腦袋疼,不如說是您腦袋疼。」一貫在老人面前非常注意禮貌和保持態度的謙和的伊力哈穆,堅決地、嚴肅地說。他感到這裡面又出了「鬼」,他要把這個「鬼」挖出來。
伊力哈穆的冷峻的態度出乎阿西穆老人的意外,他慌亂地、痛苦地喊道:
「難道你們就眼巴巴地看著他被逼得也去上吊嗎?他才那麼小,不像你們……」
阿西穆的話使伊力哈穆驀然一驚,他也提高了聲音:「上什麼吊?被誰逼的上吊?」
「難道您還不知道嗎?為什麼要瞞著我?又要搞什麼運動了,農村幹部都有四條罪過,綏定縣一個什麼生產隊的會計已經嚇得上了吊……」
「還有呢?」伊力哈穆問。阿西穆卻閉上了嘴,臉上顯出了自覺失言的後悔的樣子。「這是誰說的?」
「沒有,沒有誰說的……我聽一個過路的人說的。」
「好一個過路的!」伊力哈穆的眉毛一挑,「把他找來!純粹是造謠,搞運動搞運動,解放以來,哪一天運動停止過?只有壞人才怕運動,運動就是收拾他們的。還說什麼農村的幹部都有四條罪過,如果所有的農村幹部都不好的話,咱們的人民公社早就完蛋了。不正是這樣嗎?什麼綏定的會計嚇得上了吊,更是無中生有的造謠……」
「伊力哈穆兄弟!請不要動怒。」老人顫巍巍地抓住伊力哈穆的手,「別的話我不懂,別的事情上我承認自己是個無能無知的草包,至於說到綏定的會計,這是千真萬確的,不信您去問一問去吧……您要聽我的話!不要讓伊明江再當幹部了,包括您自己,也要小心些……」
阿西穆的態度是這樣誠懇,伊力哈穆怔住了。
「我雖然年老、怕事、沒見識、沒文化,我心裡也有一本賬啊!不要輕視老人的忠告吧,好兄弟,不管怎麼說,我已經一大把鬍子了,我見過各式各樣的事情。您是好人,您的心是金子做的。但是,您要知道,天氣有陰有晴,月亮有圓有缺,早上計劃吃餛飩,晚上做飯的時候可能改成了烏麻什,原來盼望要一個兒子,結果生下來的也可能是孿生女兒……吃飯也有掉飯粒的時候,他當保管能沒有毛病嗎?如果來了運動……聽我的話吧,再過幾年,等胡大取走了我的生命,到時候您們選他當書記我也不管了啊!」阿西穆沉重得說不下去了。
伊力哈穆沉默了一會兒,他站了起來,點點頭說:「好吧。您的話我可以再考慮一下。有些情況,我再問一問。但是,為了讓我相信您的話,您總該也相信我。」
「相信什麼?」
「您應該告訴我,這些話到底是從哪裡聽來的……過路的人是不會和您談這些的。好話劈山,壞話劈頭。您怎麼能輕易相信這些未免叫人覺得有些離奇的話呢!」
「是……弟弟告訴我的,可不要對旁人說。」
伊力哈穆心頭一動。他又點了點頭:「無論如何,我們無需乎害怕,可能最近四清工作隊就要來了,也叫社會主義教育工作隊。搞運動,是為了解決社會主義和資本主義的問題,階級敵人的破壞的問題,特別是階級敵人混入幹部隊伍的問題和幹部中少數人的蛻化變質的問題,對於這樣的運動,我們應該高高興興地歡迎。伊明江的事,希望您不要過於勉強他,他需要的不僅是三棵蘋果和一棵蜜桃。請放心,我會盡一切力量保護他。」說到這兒,伊力哈穆安穩地笑了一下,「問題不在於有這也有那,又這樣又那樣。話應該這樣說就對了,天偶然陰了,一定還要晴;月亮缺了,一定還要圓;舊社會連烏麻什也喝不飽的窮苦的人們,如今家家包上了餛飩;而新社會的女兒,和兒子一樣地頂事!愛彌拉克孜最近沒回來嗎?見了她,請代我問好。好吧,我該幹活去了!」
就在伊力哈穆舉腿向外走的時候,庫圖庫扎爾一推門進了來,他一把拉住伊力哈穆的手:「我的隊長!到處找您,您卻坐在這兒扯閑篇!對,對,你們有話。快跟我走吧,馬就在門口,里希提書記等著,馬上要開個隊長的緊急碰頭會呢!」
隊幹部們來齊了,會議開始。和農村會場那種煙氣騰騰的環境不同,大家為了照顧犯了氣管炎的書記,誰也不吸煙。烏甫爾隊長拚命地揉搓著自己的煙荷包,好像這個動作多少可以使他的煙癮得到一些排遣似的。
里希提熟悉這些忙忙碌碌的隊幹部們。他們大都是一些身強力壯,精於算計的人。如果憑他們的能力,他們是不愁拿不到第一等的收入,蓋起第一等的房屋,過上第一流的生活的。但是,他們已經把全副心力獻給了生產隊。他們經常蓬頭垢面,顧不上理髮和整容,他們經常眼睛上布滿血絲,雙唇乾裂,皮靴前端像個蛤蟆似的痴呆地張著嘴。他們經常受到上級和下級、好人和壞人、父母和老婆的夾攻而狼狽不堪……有哪一個上衣兜里插著自來水筆身穿幹部服的人沒有指責和教訓過生產隊長呢?有哪一個戴著眼鏡慣於拽文的人沒有寫過責備嘲諷辱罵「村幹部」的文字呢?當然,在某種場合他們又受到君王般的尊敬和阿諛。有那麼一些人交替使用盤子和瓶子、帽子和棍子,千方百計地把隊長大隊長們引入自己的口袋,使隊長們為自己的私利效命。而當這一套不能如願的時候,又有些人對於隊長抱著怎樣愚蠢而瘋狂的仇恨,他們隨時準備一有機會就撲上去把隊長撕個粉碎……幾個月以後,半年或者一年以後,往往人們又會懷念起那個一度被說成十惡不赦的、業已被砸爛斗垮的隊長,人們又慢慢地把這個隊長拼合起來,把套包子再次套到他們的肩上,用韁繩再次拴住他們的籠嘴,於是他們撂下手底下的、剛剛修了一半的羊舍,在老婆的埋怨和詛咒的歡送聲中,又去主持新一屆的隊委會去了……
這些隊長們啊!他們當中的許多人在田野上、工地上生龍活虎,有著無窮的精力,而一進會議室,一端端地坐到板凳上,就會一把眼淚一個哈欠,沒有辛辣如割的莫合煙草的幫助,他們簡直連半個小時也堅持不下來……如今,他們卻都自覺地不肯吸煙。里希提抱歉地笑了,他宣布了會議的開始,解釋了臨時召集會議的原因,讓庫圖庫扎爾傳達。
庫圖庫扎爾兩手相握,放在桌面上,用一種嚴肅而警惕的口氣說:
「上午公社黨委趙書記找大隊幹部開了個會,有緊急任務。什麼事呢?一句話:社教工作隊要來,就在明天一早。縣裡來電話了,四清工作隊明天進駐咱們公社,這回來的人可真多,全公社有一二百人。自治區的、州上的大幹部都有。我不說大家也明白,這不是好玩的事情,這不簡單……現在咱們這麼多人坐在這裡開會,誰知道過兩個月還有幾個人能到這裡來?又有多少人成了貪污犯、壞人、四類分子?反正要搞四清,要把咱們這些當幹部的人的不清不白的事情全部查清楚……」
「不要嚇唬大家吧,」里希提忍不住插了一句嘴,「四清就是清政治、清經濟、清思想、清組織。誰如果成了貪污犯或者壞人,那不是搞四清的結果,恐怕恰恰是搞四不清的結果……」
「反正心裡沒病不怕吃西瓜。」一個隊長說。
「好!到時候您可別找我哭鼻子!」庫圖庫扎爾舉起一個食指,威脅地晃了晃,又似是開玩笑地說,「所以,我們對工作隊的到來是歡迎,歡迎,熱烈歡迎,一千個歡迎!咱們散會以後,馬上就要行動起來,打掃衛生,貼標語,掛橫幅,號房子,房前房後,羊圈馬號,大街小路,都要把積雪抬走。各隊辦公室的窗玻璃要擦乾淨,煤油燈、馬燈,都要檢查一下子,工作幹部來了開會燈不亮這本身就是態度問題!標語要多寫幾條,漢文、維文、新文字都要!寫標語的隊上給記工分。安排住處,要多準備幾家,讓人家來了自己挑選!和各家的婦女也說一聲,給娃娃洗臉要洗乾淨一些,不要讓孩子拖著鼻涕在公路上抽陀螺,既妨礙交通,又有礙觀瞻……」庫圖庫扎爾說得很細緻,很快,顯示了一個老幹部的胸中的成竹,他甚至想都不用想就滔滔不絕地毫絲不漏地做了布置。「這樣吧,明天,咱們全體社員歇一天工,聽通知排隊去歡迎。」
「渠上也停工嗎?」伊力哈穆問。
「這個,還沒有和書記研究。看書記的意見。」
「你們說呢?」里希提問隊長們。
「渠上的事情正緊,這兩天天氣正好。」伊力哈穆說。
「上級派來的工作幹部嘛,又不是外賓……」烏甫爾說。
庫圖庫扎爾用一種不快的目光盯了烏甫爾一眼。「聽你們的,聽你們的,各隊自己決定吧。自己決定,自己負責。還有……對了,組織民兵把軍烈屬、五保戶屋頂上的雪都要掃掉,聽說社教幹部一進點先幫五保戶家幹活,這不是打咱們農村幹部的臉嗎?還有……沒有什麼了。」
里希提注意地聽著庫圖庫扎爾的傳達,覺得平日說話既有氣勢也有理論和辭彙的大隊長今天的口氣有些不同,他似乎是有意地繞開社教工作隊到來的主題,專談一些雞毛蒜皮。於是,他剋制住難忍的哮喘,補充說:
「趙書記著重講了正確對待這次運動的問題和掌握階級鬥爭的動向……」
「對。對。當然。」庫圖庫扎爾把話接了過去,「要正確對待,不要錯誤對待。要清清明明掌握動向,不能糊裡糊塗不掌握動向。連階級鬥爭動向都說不明晰,你算是哪個黨的幹部!我看咱們絕大多數人,也可以說百分之百是可以正確對待的。當幹部也不是一天兩天了,什麼運動咱們沒見過?運動嘛,就是那樣子嘛。讓檢查咱們就檢查,提意見咱們就聽著。歡迎,熱烈歡迎,一千個歡迎;接受,虛心接受,一千個接受。這就是我們的正確態度,一切聽社教工作隊的,不管工作隊說什麼,我們都說『是』,不說『不』。還有敵人,明天,地富反壞,管制分子,一律給拉石頭去,不許他們露面……」
里希提皺了皺眉。他不喜歡這種油腔滑調。空話越說得誇張,就越顯得虛偽。什麼百分之百地正確對待,什麼一千個歡迎和一千個接受只能讓人覺得庸俗。他說:「趙書記說,這次運動是一場嚴重的階級鬥爭……」
話剛開頭,一陣雜亂的腳步聲,門砰的一聲推開了,進來的是長著一雙出奇的短腿,兩眼紅腫,左眼瞼上有個大疤拉,鼻頭紅里透青的矮胖的尼牙孜。他立在門口,撫胸,轉動身軀,向所有的與會幹部行禮,樣子活像一個演出結束後謝幕的演員。這時又跑進來一個人,是剛滿十九歲的、眉清目秀,然而眉目中流露著煩惱的保管員伊明江。尼牙孜行禮完畢以後,走向前去和書記、大隊長握手,又用目光向除去伊力哈穆之外的所有與會者致意。然後,他哭喪著臉,尖聲尖氣地叫道:「不好了,禍事了,出了麻達了……」一邊說,一邊啼哭起來,「你們要給我做主!你們要幫我的忙!你們要秉公處理!」他的眼角里當真沁出了淚水。說著說著,他一屁股坐到了地上,開始捶胸打臉,痛不欲生地號叫。
伊明江搶上前一步,說:「尼牙孜哥的牛病了,他既不去請獸醫,也不去喚屠夫,他跑到隊部大吵大叫,讓隊上賠他的牛,還非拉著我到大隊來解決,我攔也攔不住……」
「尼扎洪,到底是怎麼回事?」大家問仍然坐在地上、語無倫次地喊叫著的尼牙孜。
尼牙孜從尼扎洪這個不無敬意的稱呼里得到了鼓勵,他豁地站了起來,攤開右手向前一甩一甩,他叫喊說:「我的牛要死了!我的唯一的一條奶牛啊!多麼好的牛啊,乳房就像山峰,一天可以出十幾公斤奶子,奶皮子定得厚,吃草料可又省。我的奶牛從來都是像野馬一樣的健壯,又像綿羊一樣的馴良。可是,自從被伊力哈穆扣起來一次以後,它得了腸胃病,再不好好吃草了,奶也不流了,它還受了驚嚇,得了神經病,現在,它已經活不了了啊……」
這時候,黃瘦黃瘦、甩著兩條灰白色的辮子、滿臉污垢的庫瓦汗跑了進來,一進門就沖向她的男人,一手抓住尼牙孜的前襟,張開嘴,露出黃燦燦的銅牙,罵道:「你這個窩囊廢,你這個葫蘆腦袋,你這個用頭顱喂狗的傻子,你這個遲鈍的笨伯!你連一條牛也不能給家裡保住嗎?你就任憑伊力哈穆欺負咱們嗎?沒有奶牛你讓我還怎麼活下去!」
尼牙孜被庫瓦汗罵惱火了。儘管事先安排好了,卻不能任憑庫瓦汗在大庭廣眾之下用那麼多骯髒的字眼加在自己的頭上,他也一手抓住庫瓦汗喝道:
「住口!你在罵誰?有這樣罵丈夫的穆斯林女人嗎?你簡直成了叛教者!」
說著,就是一個耳光。若不是被伊明江拉開,這出假戲就會變成一場認真的難解難分的廝打。
伊力哈穆和書記交換了一下目光,他穩穩地離開座位,搖動了電話機。
「哎,接獸醫站……獸醫站嗎?安尼瓦爾在嗎?什麼?不在?毛拉洪呢?也不在?您是誰?楊輝,您好,我是伊力哈穆,您懂不懂獸醫,噢,學過一點,一點就夠用了。麻煩您馬上來一趟,越快越好。是這樣的,我們隊的一個社員,就是你知道的那個尼牙孜,他的牛病了,您來給看一看。有關情況以後告訴您,這個牛病情特殊,您一定要快來看一看,好嗎?」
「不用來了,不要來!」庫瓦汗跑了過來,對著電話筒大叫,「牛已經死了。死是無法醫治。」
「主人說,牛已經死了,」伊力哈穆略一思忖,平靜地對話筒說,「那就更需要您來一趟,把死因診斷清楚。還要考慮對病死的牛的消毒和處理,如果它引起其他人畜的疾病該怎麼辦呢?」
「牛已經死了,您叫獸醫來又有什麼用?」尼牙孜夫婦質問說。
伊力哈穆回到自己的座位,坐下答道:
「不檢查,怎麼能斷定是隊上害得你們的牛生了病,並因而死去了呢。」
「不是生產隊!我說的是您!是伊力哈穆隊長您自己!是您扣了我的牛,是您召開大會鬥爭我!是您對我打擊報復!書記,大隊長,你們一定要公正地解決這個問題!如果你們不解決,咱們就找——社教隊去!」
社教隊這個名詞的突然出現,似乎使大家微微一震。人們轉過頭來,用一種異樣的神情看了尼牙孜一下。這使尼牙孜露出了某種得意的神態,庫圖庫扎爾一聲不響,兩眼看著伊力哈穆。伊力哈穆臉上顯出了一絲輕蔑的笑意。他看著里希提。里希提笑了笑,很禮貌地用手勢示意讓尼牙孜夫婦坐在靠牆的一條板凳上。
「請坐,讓我們把會議結束,然後咱們再談一談你們的牛。」說完,里希提看也不看尼牙孜,就像沒有發生過這場突然的吵鬧,會議室里也不存在這兩位不速之客一樣,他對大家說:「現在繼續開會。社會主義教育運動是一場嚴重的階級鬥爭。各個階級、各個集團、各種人物都在關心這個運動,都在做準備。都打算在這個運動中表演一番。有些人,還打算在運動中和無產階級作一番你死我活的較量,解放以來,我們搞過許多運動了,你們說,什麼是運動呢?」
里希提看了一眼烏甫爾,這位煙癮很大的隊長隨口答道:「搞運動嘛,上級派來很多幹部,大家學習文件,全都動員起來,揭發壞人壞事,打擊歪風邪氣,完成黨交給的任務。」
「是的,運動就是鬥爭。只有在鬥爭中取得勝利,才能前進。在減租反霸和土地改革運動中,我們鬥倒了地主、巴依,才取得了民主革命的勝利;合作化運動中,我們批判了資本主義傾向,才取得了社會主義改造的勝利。而在每一場鬥爭中,毛主席都派來了工作隊,領導我們,推動我們,幫助我們……」
不知為什麼,里希提書記的衰弱的、夾雜著哮喘聲音的說話,對於尼牙孜夫婦,竟漸漸地變成了一種震懾。什麼「階級鬥爭」「你死我活的較量」「揭發壞人壞事」「打擊歪風邪氣」,這些本來是概括性的語句,卻喚起了尼牙孜一種直接的不祥的預感,他在麥素木的挑動下,和老婆一先一後跑到生產隊和大隊部來哭鬧,既是發泄、糾纏,也是試探、摸底。牛的事情本來早已經過去了,他不想再鬧了。雖然丟了人,卻又得到了牛,牛回來了就有奶吃,人丟了又有什麼要緊?但是近幾天麥素木來給他講了「形勢」,什麼社教隊一進村全體幹部就要靠邊站。什麼縣公社大隊的會計嚇得上了吊,什麼凡幹部都四不清,凡四不清幹部都要管制勞動……麥素木又分析,只要伊力哈穆當隊長,尼牙孜就只能天天挨整,日日受氣。尼牙孜也從別處打聽到了一些風言風語。經過對比分析,證明麥素木的說法基本可靠。他正愁著沒有適當的題目和伊力哈穆算老賬、吐苦水、出怨氣的時候,他又從精打鬼算的包廷貴那裡得到了對於牛的安排方法的啟示。真是個一箭雙鵰、只有精靈才想得出的主意。當然,事隔一個多月,忽然又重新提出牛病、牛死是由於隊里扣牛造成的,有點缺乏說服力。但是,他積數十年的生活經驗,摸到了一個竅門;厚顏堅持的謊言能使善良的人相信綿羊吃了狼,而輾轉添加的傳聞會把一滴水說成傾盆大雨。關鍵在於堅持,俗話說,只要堅持,用柳條筐也可以打上水來。他只要和庫瓦汗一口咬定是隊里害得他失去了奶牛,那麼哪怕十個人里有九個半人責備他,也還有半個人支持,至於那九個半人,即使他不鬧騰牛的事情也不會向他唱讚美的歌曲。這就叫做鬧成了十分利,鬧不成也賠不了本。什麼都達不到,還可以摸摸伊力哈穆他們的反應,攪他們個心神不寧也是好的。
現在呢,里希提卻叫他在一邊參加會議,就像他根本不存在似的。說是不存在吧,又大講什麼鬥爭和勝利,打擊歪風和邪氣,難道他們要……勝利?尼牙孜不願意再想下去了,只覺得尷尬、無趣。
里希提的話對於庫圖庫扎爾來說,卻近乎老生常談,工作隊來上一萬人怎麼樣?最後還不是走得一個不剩。工作隊住上一年怎麼樣?第二年還是捲起鋪蓋,「再見,祝您一路平安」!運動開始的時候猶如暴風,運動結束的時候好似細雨……他常常想起五六年整社時的一段經歷。當時他站在社員群眾面前作檢查,他被揭露了許多貪污受賄的事實,老不死的阿卜都熱合曼還指著他的鼻子說他是「蛻化變質」……最後呢,他把一切推到了老婆身上,啪啪兩個耳光打響了帕夏汗,他揪著帕夏汗的頭髮找工作隊申請領離婚證,原來所謂的受賄都是帕夏汗背著他乾的。一場嚴肅的鬥爭變成了大隊長家庭內部的糊塗賬,在黨支部會上,對他的貪污問題的查究變成了對他打老婆的封建習氣的批評……情況落實不下來,整社工作漸漸到了後期。工作組的同志教育他要好好學習,嚴格要求自己,安排好家庭生活,注意給帕夏汗以經常的幫助。請看,是幫助啊,他當然幫助啦,工作組走了以後,他托尼牙孜從黑市買了一個新戒指,「幫助」了帕夏汗……
他的心思在尼牙孜和他的牛上。他們葫蘆里賣的什麼葯,他一聽就明白了幾分。這事他事先毫無所聞,顯然,是有人(多半是麥素木)給尼牙孜出了主意。他完全處於壁上觀的地位,這是很愜意的。但他也有一點惱火。竟敢不找他商量,不與他打招呼就貿然行動——麥素木越來越可惡了……這時,里希提的幾句話傳到了他的耳里。
「……這就是說,要揭開咱們大隊的階級鬥爭蓋子。去年的『面上』社教,已經觸及了一些問題,現在是翻它個底朝天的時候了。特別要揭開咱們幹部隊伍中的階級鬥爭蓋子。有人說搞社教是整幹部的,這樣說也對也不對。幹部掌握著領導權,在社會主義階段,階級敵人總是千方百計地尋找幹部隊伍中的薄弱環節,用糖衣炮彈腐化一個又一個的幹部,使某些人打著共產黨的旗號為地富反壞辦事,為修正主義辦事,使一些人打著為人民服務的旗子搞自己的多吃多佔……」
這幾句話使庫圖庫扎爾一陣不自在。也許是他多疑?他似乎看到里希提在說這些話的時候用目光掃了他一下。他躲避著書記的注視,卻看見了尼牙孜的求助的眼神。
伊力哈穆用心地聽著里希提的話,也是趙書記的話。他思索著中午在阿西穆家和剛剛在這兒發生的事情。他想著隊里各種人物的動態。麥素木顯然活動起來了,而且和尼牙孜突然頻繁來往起來……還有泰外庫的情緒,大隊長對他哥哥說的話……所有這一切都不是偶然的。工作隊還沒有進村,伊力哈穆還不知道運動怎麼個具體搞法,但是,他已經感到了這種密雲欲雨的氣氛。看,尼牙孜已經前來挑戰了,他應該怎樣應戰、怎樣出手呢?
庫圖庫扎爾打斷了里希提的話,向尼牙孜揮手說:「你們走吧,等一會兒再來,現在是幹部們開會,書記正在傳達上級黨委的重要指示,你們沒有長眼睛嗎?」
「不,」書記制止了他,「讓他們也聽聽嘛。我還想請他們發表意見呢。我們黨關於社會主義時期階級鬥爭的理論,我們黨的基本路線,從來也不是秘密。即使對於階級敵人,我們也公開告訴:我們要揭露你們,戰勝你們消滅你們。尼牙孜不是說要找社教隊嗎?這很好,看來,上上下下,到處都等待著社教隊的到來,那麼,為什麼不請尼牙孜和庫瓦汗也聽一聽相關工作隊來到的事情,並且發表發表對四清運動的看法呢?」
劇烈的咳嗽使書記講不下去了,庫瓦汗趁機向尼牙孜使了一個眼色:「我還有五個孩子呢。我不聽什麼幹部會……」轉身溜掉了。
小說人語:
舊作《在伊犁》出版於台灣後,有評論曰,小說人對於村幹部的同情,透露出來作者是既得利益的一員。那麼,您是不是更同情尼牙孜與庫瓦汗呢?
阿西穆的說法以現代洋知識分子腔來表述:他側重於自我的救贖,而不是社會的使命。用莊子的說法,則是一隻龜寧可曳尾於塗中,也不選擇死後骨頭得到被珍藏的榮耀。或者是喻牛辭官,認為拴上政務就是披紅戴花去就屠於太廟。歷史的風雲中從來有熱有冷。熱的常常紅火,風頭勁爆,也常常禍福旦夕,或成仁取義,或人言可畏,例如老舍,終於「舍予」。冷的則褪盡妄心,無夢邯鄲,甘於寂寞,自賞清高,享其天年,例如錢鍾書,果然「默存」。人生悖論,誰能釐清?如無悖論,小說何益?小說何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