集體的生活情趣與共產黨的工作隊文化 維吾爾書法
親切的家庭 風雨前的平常日子
伊力哈穆安排好迎接工作隊的事情,已經是掌燈時分了。他走進敞著大門的自家的小院子,繞過門口的砌得方方正正的土爐,踏上矮矮的夏日茶室的土台,他拉開為了嚴冬保暖而滿滿嚴嚴釘了一塊新氈子,連縫都遮住了的門,一團家庭生活的熱氣向臉上撲來,溫暖、潤澤、舒適。雪林姑麗正和他的妻子米琪兒婉一起忙活著做飯。「您好!」「您好!」親切的問候,和悅的笑容。灶頭的鐵鍋里,水已經接近沸騰,冒著蒸汽。火爐上的靠在一邊的搪瓷壺裡,茶水哼著愜意的小曲。條案上,雙鈴馬蹄鬧鐘上的鐘擺「母雞」隨著滴答、滴答的擺聲啄食著「小米」。小屋裡布滿了油燈的光輝。空氣里瀰漫著磚茶和南瓜的芳香。伊力哈穆的臉上保持著會心的微笑。他首先走向放在房角的小搖床,揭開搭在橫樑上的潔凈的白紗,快要滿十一個月的,已經顯得太大的女兒在用彩漆塗得五顏六色的小搖床上正睡得甜熟,臉上掠過了一個幸福的笑意。「她笑著呢!」伊力哈穆歡喜地叫了起來。小女孩子的睡夢中的笑容,具有神秘的魅力,是真正無與倫比的。
「別吵!」米琪兒婉嗔怪地制止他。長著濃密的黑髮、細長的眉毛,尖下巴,長臉的米琪兒婉,現在略略有些發胖,臉上顯出一種驕傲和饒有興緻的表情,她說:「告訴您!您的女兒今天已經會走路了!」
「會走路了?」
「是的,她扶著牆,走了幾步。開始,我攙著她,後來,放開了手,她急得喊叫著。然後她扶著牆邁出了第一步,第二步。她興奮起來了,她自己也沒想到,沒有我的攙扶她能走了,她乾脆跑了起來……多麼高興啊!」米琪兒婉說得眉飛色舞了。
「喔呀,您的女兒可真有本事!」伊力哈穆誇讚說,他們互相說是「您的女兒」,這裡邊包含著一種文明的含蓄,一種相敬如賓的禮節,也有一種相互逗趣的玩笑。伊力哈穆知道,自從有了這個小女兒時起,每天晚上他回來,米琪兒婉都要向他告捷,向他彙報小女兒的一件件新的進展。有時候這種「喜報」未免失之「浮誇」,還有時前後矛盾,例如頭一個星期已經說過女兒會用小勺舀奶茶喝了,後來又說什麼女兒會拿小勺子舀水了……但,這仍然讓人高興。他們倆在互相恭維「您的女兒」的時候,總是哈哈地笑個不住。雖說今天有雪林姑麗在場也並不避諱。
如今,雪林姑麗的面色一天比一天紅潤了,與其說是丁香,不如說更像是阿娜爾姑麗——石榴花了。她的頭髮天然捲曲,額上和兩鬢有許多碎發。她的眉骨凸起,眼梢略略挑起,睫毛又密又長。儘管在她二十二年的生命歷程中已經經歷了不少坎坷和風雨,然而,她的神情仍然充滿著青春的活力,單純的稚氣,說話、做事的時候,她常常把眼睛天真地一眨,好像周圍有許多事情還弄不清,有許多現象還在使她感到好奇與趣味似的。
在楊輝的牽引和艾拜杜拉的推動之下,她搬到實驗站去已經兩個星期了,今天,因為公社這邊有事她回來休息了一天。白天,她料理家務。傍晚,米琪兒婉把她找了來一起包南瓜包子。現在,她已經脫掉了緊身的棉衣,穿著淺色的連衣裙,烏黑的坎肩,頭戴墨綠色底黃格的頭巾,袖子挽到肘部以上,正在把金黃色的切成了小丁的瓜餡兒裝入麵皮,然後隨著手指的靈活的動作,把包子皮捏合,做出麥穗形的花紋。米琪兒婉跪在一旁,拿著一根短短的、中間粗兩端細的套桶式的擀麵杖,在一面長而窄的木板上,俯身擀著麵皮。她的肩頭一顫一顫,她的額角沁滿了汗珠,又因為頭髮時不時地從前額落下來擋住眼睛,所以她不斷地把頭向上甩一甩,這個動作顯得既辛苦而又瀟洒嫵媚。
伊力哈穆習慣地坐近門邊的高台,高台上架起一個木板,這是冬天放水桶的地方,兩個水桶的旁邊,還有一個貯水用陶罐。伊力哈穆一一打開水桶和陶罐的木蓋,清水都裝得滿滿的。於是他走出房子,抄起一把斧頭,來到庫房,那裡有兩個樹墩子,是前一天刨出來的。他計划去劈柴火,走到那裡一看才知道,柴已經劈好了,不大不小几乎是一般長短粗細的木柴齊齊整整地碼在一起,連劈柴落下的木屑也見不到一粒。他放下斧頭,拿起鐵杴,走進小小的牲口圈,糞已經起過了,墊上了清潔的新土,奶山羊和它的已經不小的羔兒正在平靜地吃草,它們不慌不忙地用舌頭舐著、裹著草。他又去看了菜窖、雞窩、打饢時燒火用的灌木枝條柴垛和飼養用的細麥秸垛,轉了一圈,沒找著活兒,他簡直不知道米琪兒婉是什麼時候乾的。她帶著孩子,白天把孩子寄托在伊塔汗家,她還要參加勞動,還有一天的三頓飯,清潔除垢拾掇擺設打饢洗衣擠奶……他感激,又不安。他又回到房裡,屋裡炕上炕下,牆壁桌面,也都打掃擦拭得像新靴子的皮面一樣光滑明亮。連鐵鍋煙筒也是一塵不染,像凸面鏡子似的從深處反映出煤油燈的白亮的光焰。米琪兒婉好像知道了他的心思,笑著說:
「您想找點事幹嗎?羊圈旁邊麥尾子麥場上最後一道工序——再次揚場或是過籮後淘汰下來的麥糠,可以作飼料用。下面壓著一個抬把子,是隊上的。今天吐爾遜貝薇和我搭夥,她非要一氣抬兩抬把子……把兩個抬把子摞在一起抬……活兒倒是多出了,可這個抬把子斷了兩根條。您把它修上吧……」
伊力哈穆立即找著了抬把子,磕打幹凈,拿進屋裡,找來鎚頭、釘子、鐵絲和老虎鉗,編補起來。當他一手撇著把手的木棒,一手用力拽扯著鐵絲的時候,方才覺得心裡安穩了些。他一邊幹活,一邊問道:
「雪林姑麗,今天你們休息嗎?」
「呵,也可以算休息。晚上,州農科所的李所長要在公社做報告,我們都去聽。早上,我就回來了。」
伊力哈穆點點頭:「在實驗站過得慣嗎?」
「有什麼過不慣的?就是每天學習太多。大家都說,還是幹活痛快,這個學習呀,實在是費勁……比拉犁和挖井還費勁!」
「光痛快可不行。」伊力哈穆笑了,「你們的老師——楊老師怎樣?她講的課你們聽得懂嗎?」
「您說楊輝姐么,她多麼好!白天,她給我們講技術課,補文化課,要不就是帶著我們勞動。晚上,我們向她學漢語,她向我們學維語。冬季是以學習為主。現在實驗站的學員里,只有我和三大隊一個丫頭是女的,我們和楊輝姐住在一間房裡,她講完了課,總還要專門問我們倆哪一點懂了,哪一點不懂。只要有一點含糊,她就一遍又一遍地再給我們講解,有時連我們自己都不好意思了,可是她一點也不煩……」
「三年以前,楊輝剛剛到咱們這兒來的時候,連個亞克西都說不好,」米琪兒婉感嘆地插嘴說,「現在已經能用維語上技術課了,她怎麼學話學得那麼快呢?」
「她是大學生嘛!」雪林姑麗佩服地說。
「問題不在於大學生,」伊力哈穆表示了不同的意見,「醫院裡的劉醫生也是大學生,他到現在不會說一句維吾爾族話,我親耳聽見他說過,『有時間學英語、日語、法語,學維語有什麼用?』呵,真讓人傷心!楊技術員呢,她的心和我們在一起,你們看不出來嗎?她多麼愛我們維吾爾人民,不論是長鬍子的老人,是墜著耳環的婦女,是躺在搖床上的嬰兒,她都是用怎樣充滿感情的眼光看著啊……有了這樣的心,舌頭的事情就好辦了……」
「我真怕她有一天會離開我們,」米琪兒婉擔憂地皺起眉,擺了擺下頦,「聽說,她有一個對象是在上海工作的。」
聽了這話,雪林姑麗有一點興奮。她說:「米琪兒婉姐,您知道嗎?那天,我和三大隊那個丫頭到公社楊輝的宿舍去了。她拿出瓜子和葡萄乾來招待我們,還給我們看了許多照片。她家是在湖南,就是毛主席老人家的家鄉,很遠很遠的。她家裡人可多了,爸爸、媽媽、奶奶,還有兄弟姐妹,嫂子侄子……都有呢,都在關內。還有那個在上海工作的,她說是她的同學的那個人的照片。也戴一副眼鏡。唉,這些漢族同志啊,為什麼那麼喜歡戴眼鏡呢,並不好看啊……」
「人家可不是為了漂亮才戴眼鏡的。」伊力哈穆說。
「不管為什麼吧,我們先不提它。我和好幾個丫頭不由得一起問楊輝姐:『您一個人離開家、離開親人、離開同學,跑到我們伊犁來,不覺得孤單嗎?』問完,我又後悔了,這不是成心讓人難過嗎?可是,楊輝姐倒笑了起來,她說:『和你們在一起,難道還會孤單嗎?和你們在一起,不就是咱們的伊犁,而不單是你們的伊犁了嗎?』當然了,她說得是對的。但我總有點不明白,譬如說讓我一個人到湖南或者到上海去,我怎麼能安心地待下去呢?」
「那是因為你沒有去過湖南和上海。您想起來,真是又遙遠,又陌生,如果您去了,和那裡的人民熟悉了,也同樣會安心的。」對於隨和的米琪兒婉來說,似乎什麼事情都是好辦的。
「可我……」雪林姑麗不想就這個假設和猜想進行什麼辯論了,雖然嫂子的話沒能使她信服。
伊力哈穆倒覺得這是一個嚴肅的話題。「誰不愛自己的家庭、故鄉和親友呢?」他說,「然而,當祖國需要的時候,楊輝來了,把她的心血和汗水澆灌到伊犁的土地上,學說維吾爾話,像維吾爾姑娘一樣地圍著頭巾,和我們打成一片。這才值得我們學習呢。我們也應該多多地關心和幫助她才對。」
「就是的呀?」雪林姑麗點點頭,「最近我就發現了一個問題。公社和實驗站食堂的饢都打得不好,不成樣子。也許是因為吃飯的人太多了吧?而楊輝姐最喜歡吃新打的饢啦。米琪兒婉姐,今天來不及了,下次我回來,咱們給楊輝姐打一口袋饢吧,用牛奶和面,拿出咱們的手藝來……」
「那太好了,一定的!」米琪兒婉滿面笑容地回答。
說著,笑著,包子包完了。鍋里的水早已大開。小女兒醒了,米琪兒婉把她從搖床上解下來,抱起,把尿,餵奶。雪林姑麗打開開水鍋,拿起掛在牆上的蒸箅——是一塊打了許多小洞的圓鑌鐵片,抹上羊油,將包子碼好,提起蒸箅兩端的繩子,輕輕放在鍋里,蓋好,又用濕布把鍋蓋和四周的縫隙堵嚴。弄好了,雪林姑麗拿起棉衣:「完成了,我走了。」
「走什麼?一起吃嘛!」米琪兒婉和伊力哈穆同時挽留。
「噢,你怕艾拜杜拉回來找不著你嗎?他會到這兒來的,你放心……」
於是,雪林姑麗不好意思再推辭了,她留下來,而且繼續幫助清理做飯的現場。
半個小時以後,滿室已經是誘人的甜美的南瓜香。揭開鍋,橙紅色的南瓜丁,透過薄得近乎透明的麵皮發散著誘人的色、香和味。米琪兒婉先撿出一大盤子放回蒸鍋里保溫,這是留給艾拜杜拉的。然後三個人——應該說是四個人了,小女兒已經醒來,嗅到了包子的香味,口水已經流出,興奮地伸手抓著——開始吃飯。
有線廣播喇叭開始播音了,響起了《東方紅》樂曲,廣播員用維、漢兩種語言播音預報道:
「躍進公社廣播站,現在開始晚間播音,今天晚上的播音,一共有三個內容。首先,由公社黨委書記趙志恆同志講話,然後轉播新聞和文藝節目,最後教唱革命歌曲《大海航行靠舵手》。現在,就由趙志恆同志講話。」
「趙書記要講話了。」米琪兒婉告訴女兒,似乎女兒也懂得什麼叫黨委書記,她的烏黑的圓眼珠緊盯著裝著廣播喇叭的木匣子。
「社員同志們,你們好!」廣播里傳出了趙書記的熟悉的聲音,人們似乎還能看到他那親切質樸的面孔,「現在報告大家一個好消息:明天,我們盼望已久的社會主義教育工作隊,就要到咱們公社來了……」
隨著趙書記的講話,社教工作隊即將來到的喜訊像春風一樣吹遍了公社的土地,吹到了公社社員的每一家溫暖的房舍里,初次聽到這個消息的人們都豎起了耳朵,充滿了興趣和期待。已經知道了這件事的人,也為趙書記正式宣布的歡欣鼓舞的聲調而再一次感到莊重和激動。尤其是青年們,工作隊的即將來臨引起了他們的多少憧憬,又勾起了多少記憶!解放以來的歷次運動中,來自自治區、州、縣上級機關的各族男女幹部,曾經給農村帶來過多少新的道理,新的鬥爭和變化,新的鼓舞和推動,穿著樸素卻又與農民總是有些不同的,帶著自來水筆和筆記本,還有些是戴著眼鏡和手錶的幹部們,那些有覺悟、懂道理、守紀律,態度和藹,辦事公道的幹部們,他們講什麼事情都是那樣合情合理,頭頭是道,簡直能使木頭腦袋開竅,他們又是那樣威嚴認真,打擊人民的敵人,決不留情,決不馬虎。他們獲得了農民的多少尊敬與親近,不是父母們經常用「你看人家工作隊的」作為開場白來教育自己的子女嗎?不是許多房室的牆壁上懸掛著的鏡框里都有工作隊的同志的照片,並且主人總是以此為榮嗎?不是許多家庭至今還保存著一九五一年原土改工作隊隊員的來信,或是他們寫下的題詞嗎?現在,新的,規模大大超過以往任何一次運動的工作隊,又將到來了。
趙書記的講話完了。人們議論著,回想著,互相詢問著。似乎都有點不滿足,都想知道多一點有關工作隊的事情,多做一些迎接工作幹部的準備工作。就這樣,等到伊力哈穆他們吃過飯以後,社員們陸陸續續,三三兩兩,你找我,我問你,越來越多的人來到了隊長的家裡。
等艾拜杜拉卸完車,從門上掛著鎖子的家找到伊力哈穆這裡來的時候,房裡已經坐滿了人。人們七嘴八舌地問著:
「明天來嗎?幾點鐘到?」
「來多少人,多少男的,多少女的?」
「這麼說,今年的肉孜節、春節、古爾邦節他們也會在農村和我們一起過了?」
米琪兒婉拿來了扣在鍋里的南瓜包子,又給艾拜杜拉倒了茶。但是,艾拜杜拉沒有吃幾個,包子就被青年們瓜分光了,好在每個維吾爾人的家庭里饢都是要存貯一些的,他的肚子並沒有感到危機。等他吃飽喝夠了,夥伴們的喜訊也已經向他報告完畢了,他抹一抹嘴,告訴大家:
「我也給你們帶來了好消息呢!」
「什麼好消息!」
「明天晚上演電影。」
「你怎麼知道的?」
「公社的電影放映員取來了片子,騎著馬和我一路同行回來的。」
「什麼片子。」
「一個是《英雄兒女》,一個是《奪印》,都是由新疆電影廠配音譯制的維吾爾語片子!」
「亞夏!」年輕人歡呼了起來。
「我知道了,」伊明江有些炫耀自己的「分析能力」,「準是明天晚上開大會歡迎工作隊的幹部,會後,放映電影。」
「喔喔!你可真聰明!你成了先知,預言家!」
「不信,我們打賭!」
「你說,會後演電影,會前可能不可能跟咱們賽一場排球?」
「工作隊可不像你們這些孩子。他們又不是來打球的!」達吾提鐵匠被年輕人的七嘴八舌攪得與隊長說不成話,他在給青年們潑點涼水。
「那可不一定!你們記得五九年整社時那個馬組長嗎?他還教給我們籃球上籃呢!」
「我希望多來一些女同志。」一個矮個子的女孩子說,不知為什麼,還嘆了一口氣。
「幫助你們挑花做窗帘嗎?」一個刻薄的男青年說。
「幫助我們把婦女工作搞起來,向輕視婦女的封建殘餘勢力作鬥爭!」吐爾遜貝薇說,用手指著那個說話刻薄的男青年。
「最好來幾個解放軍。」艾拜杜拉說,「咱們民兵連的射擊成績一直不好。」
「我說孩子們,」達吾提說,「我該說什麼呢?我說希望來幾個鐵匠,幫助我們多打幾把砍土鏝?那像話嗎?工作隊是來抓階級鬥爭的!」
「我們懂!我們懂!」青年人還不服氣,「階級鬥爭要抓,生產啦,體育啦,文娛活動啦,青年工作婦女工作啦,都要抓!土改那年我們的文藝演出隊還到縣裡巡迴演出呢,現在的事總沒有那麼緊急吧?階級鬥爭又怎麼樣?誰說的階級鬥爭一抓就不能打球了?」
就在人們紛紛表達著自己的心愿,互相辯論,互相補充著的時候,熱依穆副隊長進來了,他說:「艾拜杜拉、伊明江,你們怎麼都在這兒?紙、墨、木片筆與毛筆都準備好了,快到辦公室寫標語去吧。」
「乾脆把文具拿來在這兒寫吧!」伊明江捨不得離開熱熱鬧鬧的隊長的家,「這裡又明亮又暖和,辦公室里把人手凍的……」
「在這裡寫字,還可以在丫頭們面前賣弄自己的本事……」那個口齒刻薄的青年說。
「這麼說,你娶老婆是靠寫字嘍!」伊明江反擊說。
笑聲中,伊明江真去拿文具了,熱依穆副隊長問被青年人的喧囂搞得插不上嘴的阿卜都熱合曼:「房子的事您考慮怎麼樣?和伊塔汗商量一下,能不能騰出一間來給工作隊的同志們住?還有做飯的事……」
「那還用問,用商量嗎?」
「到我們家去!我們家房子大!」
「為什麼不到我們家去?我媽做飯最講衛生了,洗幾個洋芋就用半桶水……」
隊長和副隊長解釋著關於住房的安排,這時,伊明江拿來了木片、毛筆、紅綠紙和墨汁瓶。注意的中心又轉到了寫標語上,伊明江不太熟練地用毛筆寫漢字和新文字的標語。艾拜杜拉寫維吾爾老文字的標語。維吾爾老文字是用削薄了的木片蘸著墨汁寫,木片是扁的,上粗下薄,保持一定的寬度,寫的時候人們拿著粗的一頭,木片在紙上移動,但絕不搖擺和旋轉,始終和紙維持著「剛體」的一定的角度。維吾爾老文字的筆畫是比較圓潤的,遇到下行時,寫出來比較粗,遇到上行特別是向右上方旋轉的時候寫出來就非常細,帶棱帶角,有時候,墨不十分飽了,木片刮下來,別具類似「飛白」的效果,這樣的書法有一種特殊的藝術效果,僅僅看寫出來的藝術字,人們會十分奇怪,怎麼也猜不出它們是用木片寫出來的。
現在,姑娘們裁紙,艾拜杜拉和伊明江寫。
「瞧,這個彎拐得多麼漂亮!這不是字,簡直是花朵!」
「你往前擠什麼?有本事你也寫一條去嘛!」
「這兒還缺一點,別漏了!」
阿卜都熱合曼坐在牆邊,捋著鬍鬚,對熱依穆和達吾提說:
「從解放以來,哪一次工作幹部沒在我家住過?我都有經驗了。如果是漢族同志,先弄清他們是北方人還是南方人,如果是北方人,頭一頓飯就給他們包餃子……」
「如果是南方人,就蒸乾飯,但是,別忘了不要往乾飯里放鹽維吾爾人吃米飯一般在燜飯時即加上鹽。。」達吾提想得更加細緻。
「別忙,別忙!如果是咱們維吾爾人呢,我頭一頓飯給他們做抓飯。」
「如果是壯族呢?」不知誰問了一句。
「什麼是壯族?壯族在什麼地方?」老漢有點慌亂了,忙叫著:「伊明江,我的孩子,快給我講點壯族的事!」
「在我國西南部,有一個廣西壯族自治區,」伊明江放下手裡的毛筆,擠開青年們,伸著脖子回答,「但是壯族人喜歡吃什麼飯,我們可不知道。」他歪了歪頭,表示遺憾。
大家鬨笑起來。熱依穆說:「如果是哈薩克或者蒙古族,那麼熱合曼哥家那兩頭羊肉,恐怕還不夠吃呢。」
「沒有關係,」達吾提說,「尼牙孜今天剛剛宰了一個肥牛,讓他拿出半個子兒招待工作隊的同志吧。」
「不行不行,」熱合曼連連擺手,「尼牙孜的牛肉怕會發酸呢。心術不正的人種出哈密瓜來都會發苦!」大家笑得更厲害了。接著,老漢好像想起了什麼。他說:「尼牙孜今天宰牛了嗎?怪不得前幾天一個大清早,我看見他套著馬車,拉著一車麥尾子去巴扎。我當時很奇怪,他家裡又有驢又有牛,難道飼草會有剩餘嗎?」
熱合曼老漢的話引起了伊力哈穆的注意。然而,年輕人的一陣又一陣的鬨笑打斷了他的思路。他看著這些快活、開朗的年輕人,他們迎接工作隊的到來就像迎接節日。原來,他還擔心伊明江的情緒受他爸爸的影響呢,看,他不是說說笑笑地正在寫「熱烈歡迎社會主義教育工作隊的同志們」嗎?也許,他們還不了解當前的運動是一場多麼嚴重的階級鬥爭?這也可能有那麼一點,他們將和成年、老年人一起上這階級鬥爭的一課。但是,他們的情緒,這種可貴的樂觀情緒,決不僅僅是由於天真,他們說笑中也包含著「收拾收拾那些壞人」,「一人一雙眼睛,群眾看得最清」這樣的一些談論;他們的開朗和暢快,正是說明了工作隊是屬於人民的。人們的呼吸脈搏與黨派來的工作隊是息息相通的。還有阿卜都熱合曼他們,難道他們只是在研究飲食?伊力哈穆知道,熱合曼從來不搞請客吃飯這一套,他要包餃子、做抓飯、燜不放鹽的米飯,只是因為他把尚未見面的工作隊幹部當作自己的子弟。只有堅信革命事業的每一個重大步驟都將使我們生活得更加美好,更加進步,堅信自己在鬥爭中失去的只是鎖鏈,而得到的是全世界的工人、貧下中農和一切要革命的人們,才會在嚴重的鬥爭面前發出這樣的歡笑。讓那些躲在陰暗角落裡的壞傢伙們恐懼、啜泣、醜態畢露去吧,讓那些想入非非的蠢驢們玩火去吧。革命的人民將要敲鑼打鼓、載歌載舞地迎接工作隊的到來。迎接又一次偉大鬥爭的開始。
標語寫完了,有線廣播喇叭里開始教唱《大海航行靠舵手》,伊力哈穆說:「別走。我們一起學這個歌。」唱了一遍,吐爾遜貝薇建議說:「年輕人都站起來,大聲唱!」又轉身問,「米琪兒婉姐,會不會吵著您的小女兒?」
「不要緊,不要緊。讓她從搖床里就多聽一聽革命的歌曲吧!」
大海航行靠舵手,
萬物生長靠太陽……
一九六四年冬,「大海航行」的開闊、嘹亮的歌聲在九百六十萬平方公里錦繡河山的上空迴旋。在這個距離北京、距離天安門和中南海八千多里路、時差兩小時四十分鐘的祖國最西面的一個小小的農村的一家小小的土房裡迴旋。歌詞已經譯成了維吾爾語,與曲譜配伍得十分恰當,年輕人唱得很賣力氣。熱合曼與達吾提也在努力學著,應和著。伊力哈穆與米琪兒婉先後站到了年輕人當中。熱依穆副隊長哼哼著,頭隨著節拍一點一點。小女兒醒了,她睜開眼,轉動頭,臉上出現了明快的笑容。聲音越來越大了,窗玻璃震得嗡嗡作響,燈焰震得一跳一跳,像年輕人的火熱的心。
小說人語:
你可還記得這首老舊的伴(集體)舞歌曲:當我們在一起/在一起/在一起/當我們在一起/其快樂無比/你對著我笑嘻嘻/我對著你笑哈哈……
我們懷舊還因為那時我們更輕信、更自以為幸福、更強烈、更不知艱難、更荒唐、更愚痴、更百姓、更屌絲、更容易發燒、更活躍、更激情、更善良、更愛哭愛笑、更浪漫、更焦頭爛額、更容易上當,一句話:那時候我們是多麼年輕啊!那時候的中華人民共和國多麼年輕……
工作隊下鄉,無論如何,這是一個本事,一個成功的經驗。美國學者費正清博士曾經指出,國民政府的一大問題是他們離開城市中心,就失去了影響能力與掌控能力。歷朝歷代,能像共產黨這樣動輒把自己的政治意圖貫徹到村村鎮鎮戶戶人人那裡的,再無先例。
人民這樣地歡迎工作隊,如果工作隊做得不完全符合人民的心愿與生活的規律呢?這又有多麼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