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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章

所屬書籍: 這邊風景

粉刷房屋,其樂無窮
積極分子,其樂無窮
信任與期待工作幹部,其樂無窮

像解放後伊犁地區的其他居民一樣,對於阿卜都熱合曼,粉刷房屋是他們最喜愛的一項家務勞動了。每年刷兩次或者至少一次房屋,這是風俗、是制度,也是享受、是文明和休息。因為他們熱愛社會主義的新生活,粉刷過的,潔白的或者多數是淡藍色的牆壁,更能從中顯示出生活的明亮、清潔和美好。也因為他們熱情好客,而暗淡的房屋,污濁的環境,骯髒的院落都將是主人的可恥的失禮。所以,當熱合曼在頭一天晚上把四清工作隊的同志即將到來(他毫不懷疑工作同志將在他家下榻)的喜訊告訴了老伴伊塔汗以後,這個低矮的、撅著美麗的花白鬍須的老漢和他的雖然滿臉紋褶,卻依然保持著少女一樣的身材的勻稱和挺直的老伴,做出的「關於迎接社教工作隊的幾項決定」中的第一項便是,第二天一早刷房。
阿卜都熱合曼起了個大早,那時,不過剛能模模糊糊地看到小窗洞外的微光。他喜氣洋洋地又是性急地囔囔著,叫醒了、催促著還睜不開眼睛的伊塔汗和十三歲的孫子塔西。當伊塔汗在晨曦中擠牛奶和準備茶食,塔西挑水和掃院子的當兒,熱合曼已經獨自把兩間正房和一間耳房裡的差不多所有的東西搬運到了室外。茶好了,伊塔汗招呼熱合曼吃東西。這時,老漢正興沖沖地在雪地上抖氈子去塵。維吾爾人的生活方式是室內除了爐灶和灶前燒火的一點地方以外全鋪上席子,席子上鋪上氈子(有錢人就是地毯了),一切活動包括吃飯,睡覺,談話都在氈子上進行,氈子起著桌椅板凳和床鋪的作用。一般人家雖都有條案和個把單人床,主要是為了放東西用的。有炕桌,可以在炕桌上進食,也可以把放餐食餐具用的布單直接鋪在氈子上用飯。做飯也是在氈子上進行的,把一塊土造大布製作的蘇普爾——擀麵單展開鋪在氈子上,這塊大布便起著面案的作用。揉制饢餅、饅頭是在這塊蘇普爾上。擀麵皮也是在這塊蘇普爾上,只需用一個窄窄的木板做面板,留出擀麵杖擀動的一點餘地,換軸或者擀好以後,就把麵皮在這塊蘇普爾上張開。做完飯,把蘇普爾一包,連同剩餘的乾麵粉、酵面等,全都包在蘇普爾里。這麼多活動都在氈子上,但是人們在氈子上除去睡眠以外不論搞什麼都不脫掉鞋靴,包括招待客人時鋪在氈子上的綢緞面子的褥子,客人踩在上面或坐在上面的時候,也是穿著靴鞋的。有些漢族同志不了解這一點,生怕踩髒了人家的氈子褥子,進到維吾爾人家裡連忙脫鞋,往往弄巧成拙。其實,維吾爾人對你鞋上的塵沙遠遠不像對你露出腳襪、散發出某種氣味那樣反感。
作者常常放下正在發展的情節而搞些民俗學的夾注,藝術的得失自可商榷,但它決非自然主義的瑣屑。維吾爾是一個民族,有它獨特的生活方式。這種獨特性往往主要並不表現為某種奇聞或連篇累牘的諺語,而貫穿於它的全部的、每日每時的生活,是這個民族的歷史、地理條件、生產水平的表現,並影響著這個民族的心理和文化。以氈子為例,它反映了當地當時條件下簡樸、舒適因而是最合理的生活方式,它保留著漢族古代席地而坐,「割席」絕交的生活某些特點,並與現代的日本與朝鮮的「榻榻米」堪可匹配。維吾爾人的好客也表現在他們的氈子的作用上。做客要坐在氈子上,坐在氈子上也就能夠方便地吃飯直至睡覺了。也就是說,做客而不吃飯、不過夜是無法想像能夠通過的。客人和主人,男女老幼,大家都睡在一條氈子上,這就不發生床鋪不夠的問題,以及如此這般艾來白來的聯想和啟示等等。
現在回到熱合曼和他的氈子上來吧。
平時,氈子吸飽了主人和客人靴鞋上的塵土,隔一段時期,靠抖氈子去塵,這當然是一件很不輕鬆的工作。氈子很大,四米多長,三米寬,當然也很重。熱合曼擺出一副搏鬥的姿勢,他兩腿劈開,腰背前傾,兩臂伸張,抓住氈子的兩個角,用力上下抖動,掀起了羊毛氈子的波浪,霎時間氈子好像也獲得了生命,用自己的強勁的振動搖撼著,扯拽著老漢的身軀和臂膀。刺激著,挑逗著老漢使出更大的氣力。而隨著老漢的加力,氈子在熱合曼的心目中變成了傳說中的妖龍,它也加倍躁怒地發起威風來,沖騰著,拉扯著,似乎在向人挑戰,要把人摔倒,同時還吐出了彌天蓋地的,嗆人的塵土。老漢來勁兒了,臉紅了,他更加勇猛和奮不顧身地展開了同妖龍的搏鬥,終於,摸到了妖龍的脾氣,手臂的起落漸漸與氈子的振頻合拍,妖龍似乎開始認輸了、馴服了,按照人的意志而起伏舞動,塵煙也越來越稀薄、消散了。最後,打幹凈了的氈子,這被制服的妖龍垂頭喪氣地耷拉在雪上,再服服帖帖地被卷折在熱合曼的腳下。熱合曼老漢以一種得勝的姿態和慶功的情緒拍打著自己身上、臉上、眉毛和鬍鬚上、帽子上的塵土。這時,他才聽見了伊塔汗或許是第十一次的召喚:
「喝茶了!」
小小的方桌擺在因為撤去了氈子而露出來了葦席和用牛糞和泥抹得光光的土地上。熱合曼坐在裏手,塔西坐在對面,伊塔汗靠著爐灶坐在一側。桌子已經破舊,四角包著鐵皮。由於四條腿不在一個平面上,為了放穩還在一條腿下墊了一個木片。桌子是土改時分得的果實,至今阿卜都熱合曼捨不得丟掉它。桌面上放著一個比一個手鼓還要大的白面饢,白面饢上放著幾塊掰開了的,摻合著香甜橙紅的南瓜絲的玉米粉饢塊。在桌子與鍋台上的一個嶄新的、乳黃色的搪瓷罐里,飄著油珠和朵朵白雲一樣的奶皮子的奶茶,正冒出熱騰騰的香氣。伊塔汗抓起一把鹽,放在葫蘆瓢里,再把瓢放在茶水裡繞著圈攪動著。然後,她拿起三個一色的畫有藍草和櫻桃圖飾的又大又厚又重的細瓷碗,按照年齡順序,依次給熱合曼和塔西倒茶。熱合曼是一家之主,他的茶盛得最滿,奶皮子也最多。其次是小孫子。至於她自己,謙遜地放在最後,雖然很可能她喝得最多。這是飲茶、早點,也是這個家庭的例行的提問、討論、學習和上課的時刻。阿卜都熱合曼已經六十有餘,但是他旺盛的求知慾,他的對於新鮮事物的興趣和追求,究根究底地去弄清和掌握這些事物的急迫願望,確實超過了許多年輕人。由於在舊社會,他沒有可能求學,他貯存了、積壓了不知多少問題在肚裡。而今新社會的日新月異的變化,在無比地打開了他的眼界的同時又提出了那麼多新的課題。所以,每次喝茶的時候他都有問不完的問題要提出來請求講解,尋找答案。如果桌邊沒有更有學問的人,小孫子塔西便是他的常任教師。從越南的戰事到巴拿馬運河和美國黑人的鬥爭,從秋天樹葉子為什麼變黃到塑料製品的原料,從飛機為什麼能在天上飛到世界各洲、各國和各民族的概況,包括時事、政治、天文、地理、哲學、經濟,他都要問。五八年州黨校一位政治經濟學的講師在這裡搞社會調查,在熱合曼家吃飯,熱合曼提出了那麼多關於貨幣、流通、供求關係的問題,講師開始只作一些浮皮潦草的、應付事式地解說,緊接著老漢又提出一些新的疑難,不但說明他完全理解了講師的解說,而且說明了他考慮問題是如何深刻,他往往一下抓住要害,講師大為驚嘆,當他知道老漢不識字後就更加佩服,回黨校後他曾建議黨委點名調阿卜都熱合曼去理論教員訓練班學習,只是因為熱合曼確實年歲太大了才沒成為事實。
還有一次塔西在飯桌旁說:「今天老師給我們開始講語法了。」「什麼叫語法?」熱合曼連忙問道。「就是一句話分主語,謂語和賓語。」塔西答。熱合曼馬上下令塔西在餐桌邊給他講了一節四十五分鐘的語法課。「說話還有學問哩,真有意思。」老漢聽得津津有味。伊塔汗埋怨茶涼了,埋怨老漢耽誤了割草。老漢揮手說:「別嘮叨了!再嘮叨,就要拿你當賓語,拿打當謂語了。」
當然,這只是一次語法造句。事實上,四十年來,熱合曼最喜歡舉拳頭,卻從來沒有向伊塔汗哪怕是戳過一根指頭。
這個早晨,伴隨著喝茶的課程科目,被阿卜都熱合曼規定為:「漢語。」
阿卜都熱合曼一面把饢掰碎泡到茶里,一面說道:
「社教工作隊的同志就要來了。有幾個同志要住在咱們家裡,其中,少不了有漢族同志。過去咱們會說的那幾句漢話:好嗎?吃飯。坐下。來。謝謝。太不夠用了。聽見了嗎,老婆子?現在,讓塔西再教咱們幾句。塔西,當漢族同志初來咱們家,有些拘束,有些害羞,給他端上飯他又不好意思吃的時候,我們應該說些什麼呢?」
「應該說不——要——客——氣!」
「什麼?包——克——卡?」
「『不、要、客氣』,」塔西重複著,「就是別拘束,像在自己家一樣的意思。」
「很好!好樣的!」老漢滿意地稱讚著。
於是,一頓茶在「不要客氣」的誦讀中度過。拿起筷子是「不要客氣」,端起碗來是「不要客氣」,甚至咀嚼的時候的口形動作也是「不要客氣」。老漢自己努力念著,並且時時監督著伊塔汗。老漢很快記住了,但是身材靈活、腦筋卻略嫌遲慢的伊塔汗卻總是說不對。本來,伊塔汗有一個習慣,甚至可以說是嗜好,喝完奶茶後把剩在罐底的葉子和茶梗放在嘴裡沒完沒了地咀嚼,有時要嚼一時或者更久。既品味著奶茶的余香,又潔凈牙齒,還是一種面部和口腔的運動,舒筋活血。但是今天,由於她讀得不好,在熱合曼憤怒的目光的威逼之下,為了念好「不要客氣」,在收拾碗筷以後,她只好硬起心腸,眼巴巴地把那麼多可喜誘人的葉子和茶梗倒掉了。
吃飽了,塔西提著書包去上學,伊塔汗口中念念有詞地刷碗,老漢提了一籃子生石灰塊,咣當乒乓,倒在鑌鐵制的洗衣盆里。嘩啦,一桶水傾倒在上面。劈劈啪啪,石灰塊開始爆裂了,炸響了,水上飄起了一朵朵白花,每一朵花上的每一個花瓣,又分別綻開了,分裂成了一朵朵小花。一會兒百花齊放,大花和小花推移著、擴展著、分解著和組合著。卟嚕卟嚕,灰水沸騰了,冒泡了,傳出了一片嘈雜,濺出了漿點了。儘管熱合曼是無數次干這個事了,但是他仍然像孩子似的好奇而喜愛地欣賞著這幅火爆興旺的小小畫面,流連不舍。一塊塊冰冷的石灰塊里,竟蘊藏著那麼多的熱烈和力量。這始終使老漢讚歎傾心。
石灰水平靜下來了,變成了白白的乳漿。熱合曼用火鉗把混在石灰里的不溶的石塊揀了出來,又拿來一袋牧羊牌靛藍染料和一把粗鹽,放到灰漿里,灰漿立時呈現出不均勻的藍黑色,然後,開始用木棒攪拌起來。
伊塔汗已經做好了準備。袖子挽得高高的,頭髮用白紗布緊緊包起,紮上了圍裙,換上了膠鞋。她把灰漿盆搬到了屋裡,用長柄的馬鬃刷蘸一蘸灰漿,甩一甩多餘的水珠,熟練地從門旁開始刷起來。她持刷的角度恰當,用力均勻,速度有定,自上而下,一下子刷到底,刷兩次蘸一次漿。熱合曼看了看,刷出的牆無懈可擊,老太婆的架勢駕輕就熟、遊刃有餘,而又專心致志,根本不理會他的存在。
我這個老太婆刷房子的技巧確實超過了伊寧市那些以刷房而著名的俄羅斯族女人,這不是一件簡單的事,不信你試試,刷出來硬是橫一道子豎一道子,讓人看了頭都要炸開。熱合曼滿意而又慚愧地悄悄退出去了。
他走到院里,開始拍打、掃拭和洗刷家裡的什物,這所有的東西:鑲著噴了金粉的細木條花飾的精緻的木箱,刷了一層藍油漆的床,黑條桌和兩把橘黃色的椅子,以及四季長紅的繡球盆花,裝糧食用的麻袋,水桶和油桶,茶罐和鹽罐,暖水瓶和洗水壺,特別是他們最喜愛的分特大、大、中、小四個號的,每號十二個同種花色的瓷碗,都是他們解放以後,特別是公社化以後添置的。瓷器,是農民最喜愛的東西,不僅具有不同的實用價值,而且具有欣賞和禮賓儀仗的功用。這四十八個瓷碗正是勤勞的主人的幸福生活的標誌。這樣,每當熱合曼擺弄自家現時的這些家當的時候,他都充滿了深情和喜悅。看啊,他唱起來了……
門吱的一聲推開了,進來的是伊力哈穆。他腰上束著一根繩子,把棉襖扎得緊緊的,手裡拿著一把鐵杴還有一根長長的木棒。問好以後,他說:
「你們起得好早喲,這麼大工程都進行上了。」
「迎接工作隊嘛,」熱合曼得意地揚著頭,「您呢?您也不是剛剛起床吧?」
「我才走了一趟公社衛生院,」伊力哈穆告訴熱合曼說,「里希提書記夜間又咳了兩次血,我和達吾提本來要找他商量事情的,一見他那情形,連忙把他送到衛生院。聽說他的病情不輕,還要往伊寧市送呢!」
「他只知道為了大伙兒操勞,又不愛護自己……等會兒去看看他。」熱合曼嘆息著。
「把刨子借我用一下吧,」伊力哈穆拿起了木棒,「我要刨個杴把子。」
熱合曼拿過了伊力哈穆的鐵杴,看了看說:「這把子不是很好嗎?」
「不是我用。我給泰外庫削一根。他挖土把杴把子折斷了。」
「好,來,乾脆我給您刨吧。」
於是,熱合曼拿來了刨子,伊力哈穆搬來了木匠專用的、一端釘著用來卡材料的木塊的大板凳,熱合曼接過木棒,在手裡掂了一下:「真沉呀!」
「這是青岡木。還是春天,我一次從供銷社買了五根。您需要嗎?」
「隊長!您回來兩年了,連雙皮靴都捨不得買,可買起工具來從來不心疼錢。可有的人,新靴新帽,供銷社一賣酒他就不要命地往前擠,可家裡連個像樣的砍土鏝也沒有,幹活的時候全靠和旁人借工具,這樣的人難道能夠算農民嗎?這樣的人難道也可以吃饢嗎?」
「您這裡指誰呢?」
熱合曼沒有答話。他氣呼呼地平端起木棒,眯著眼端詳了一下,放到木凳上,刷,刷,刷,開始拉動了(不是推)刨子,刨子發出一種尖細而又時起時伏的相當婉轉的聲音,刨花一卷捲曲折飛揚了起來。刨了兩下,熱合曼拿起刨子,用小鎚子敲打著刨刀,調整著進刀的深淺,這才說:
「還有誰?我說的是尼牙孜泡克唄。您沒見過他那把砍土鏝嗎?真該拿出來展覽。真不知道他從哪來找來那麼一小塊爛鐵片子。連塔西和伊塔汗用的砍土鏝都比他的大得多!」
「您大概不知道,他還有一把大的砍土鏝吧。大砍土鏝是干私活的時候用的。」
「對了對了,是這樣的。真丟人。」
伊力哈穆一笑。「我正要問您呢,昨天晚上您說到看見尼牙孜往伊寧市拉麥尾子,這是什麼時候的事?怎麼個情形?」
熱合曼停止了手裡的操作,疑問地看著伊力哈穆。伊力哈穆便把頭一天在大隊部發生的事情說了一遍。
「這個混蛋!」熱合曼氣得滿臉通紅,聲音也提高了許多,「怨這個怨那個,說來歸起還是怨我,錯就錯在我身上了!」
「怎麼是錯在您身上?」伊力哈穆沒聽懂。
「您還不知道嗎?十四年前,減租反霸工作隊率領著咱們這些受苦人打開了馬木提大肚子的倉庫。我分到了小麥,稻穀,油菜籽……一天我下地回來,伊塔汗的抓飯已經做得,這是我們倆成家以來第一次在家做這麼多的抓飯呀!我一看就急了。『怎麼是吃抓飯?』『慶賀咱們翻身呀,不好嗎?』她還挺會說呢。『抓飯當然好吃。你應該早點告訴我,我去請幾個客人來嘛。再好的飯,就我們四個人吃有什麼興味呢!』『那你快去請吧,現在也來得及嘛!』什麼來得及?我怨叨著,走出家門。我想,誰要在這個時候經過我家的門口,也就是說抓飯該有他的一份——不知道這種請客的方法現在的青年人是不是接受得了。結果呢?道路那邊來了一男一女。男人的眼睛又紅又腫,身上長著癩瘡,氈靴爛得沒有了底,腳凍壞了,走路一跛一拐。女人的棉衣只剩了一隻袖子是整的,到處都露著棉花,臉上的塵垢都快把鼻子埋起來了。我可沒嫌棄他們。都是窮人,都是穆斯林嘛!按照民間故事裡講的,越是這樣的人,越有來歷,越應該尊敬呢。我當即把胡大安排來的這兩位貴客請到了家裡,使伊塔汗大為驚奇。當然,我的客人受到了很好的招待,抓飯餵飽了他們的肚子。問起來,他們說是從南疆來的,到這裡投奔一個親戚,結果親戚搬遷走了,下落不明,他們現在是乞食度日。我給他們講,現在解放了,窮苦人翻身了,不該再亂跑乞食,應該在一個地方呆下來,好好搞生產,他們點頭稱是,我把他們留了下來。這兩個人就是尼牙孜和庫瓦汗。」
這一段故事,伊力哈穆是知道的。他還知道阿卜都熱合曼後來是怎樣竭盡全力幫助這個素昧平生的吃抓飯的客人。尼牙孜沒有土地,說是上巴紮上打零工,晚上就住在熱合曼家裡。他每天早出晚歸,經常給熱合曼帶一些小禮物:小刀,煙荷包,手絹……大多是舊物。開始,熱合曼沒有理會,後來才發現,這位客人是個「揚楚克契——摸口袋者」。熱合曼與尼牙孜進行了一次嚴肅的談話,尼牙孜答應從此洗手。熱合曼又幫助他調劑了土地,還給他找了一間房子。他們搬了進去,一年以後庫瓦汗生下了第一個孩子。但是,尼牙孜對於他的「恩人」的報答卻是怒目橫眉,視如寇讎,還到處散播,說是他住在熱合曼家時曾經「借給」老漢五十元錢至今未收回。熱合曼聽到後氣壞了,找他當眾質問,他卻厚顏地哈哈大笑,說熱合曼怎麼會不懂得維吾爾人是多麼喜好開玩笑,怎麼會這樣「受不了」。而一個維吾爾人不會開玩笑,或者是受不了旁人開玩笑,將是如何呆板可厭,將如何難以存活……合作化以來,一個為了捍衛集體利益不受侵犯,一個挖空心思損公肥私,這兩個人更成了勢不兩立的冤家對頭。
看到熱合曼在真誠地引疚自責,伊力哈穆說:「也不能這樣說。您當時幫助他還是對的,應該互相幫助啊!」
「幫助誰?一個小偷、無賴、寄生蟲嗎?說實在的,你們對他的情況調查了沒有?我就想像不出來,一個解放前受剝削受苦的人,一個只在公社才能過上安定溫飽的生活的人,卻對社會主義、對人民公社抱那樣的態度!」
伊力哈穆點點頭,里希提恢復了大隊支部書記的職務以後,他們曾要求公社發函外調過尼牙孜的歷史,但沒有得到答覆。這些情況不好向老漢講。他說:「社會主義教育工作隊不是要來了嗎?在這次運動中要建立農村的階級檔案,要重新組織階級隊伍,要清政治、清經濟、清思想、清組織。包括尼牙孜在內的許多人和許多事都會在這次運動中搞清楚的。您放心吧。可上次拉麥尾子到底是怎麼回事呀?」
已經低下頭拉刨子的熱合曼又抬了一下頭。為自己扯開了話題而抱歉地一笑,然後一邊刨著木頭一邊說:「大概有四五天了吧?對,那是個星期天,就是愛彌拉克孜和她爸爸慪氣的那天……」
「愛彌拉克孜的事您也知道了嗎?」
「為什麼不知道?那天晚上愛彌拉克孜哭哭啼啼走過我的家門口,我問清了是怎麼回事,想留她在我家住一夜,她沒有答應。我還想找個時間去勸勸阿西穆阿洪呢。」
「那太好了。」
「好。這個再說。那天早晨,我和平常一樣起得很早。天還沒大亮,我去渠溝里把泡著的麻稈抱了出來,準備剝麻皮做繩子。正好看見尼牙孜泡克趕著驢車走過來。」
「尼牙孜哪兒來的車?」
「車是麥素木的。」
「車是麥素木的?您看清了嗎?」
「那還有錯!今年夏天大隊加工廠的木匠給他打的架子,是憑大隊長的牌牌子鋸的柳樹,原來說是基建用材料,後來卻給麥素木打了車。為這事,社員們還有意見呢。驢是尼牙孜的瘦驢,車是麥素木的新車。車幫上插著樹條子,加高邊圍,麥尾子裝得又高又滿,真夠那條驢受的。我知道他煩我,但是我愛管閑事的脾氣是改不了的,我問:『尼扎洪,這麼早把麥尾子拉到什麼地方去啊?』他支支吾吾說是給伊寧市一個親戚送去。我當時就覺得奇怪,他伊寧市哪裡來的什麼親戚之人?他家裡有驢有牛,他又懶,秋天沒見他打過多少草,難道還有多餘的飼料送人?到春天他用什麼喂牲口呢?現在看來就更稀奇了,難道他早就知道他的牛要病了……」
「看來,牛沒有什麼病吧?」伊力哈穆悶聲說。
「牛沒有什麼病,沒有病,」阿卜都熱合曼自言自語地重複著、思索著,他恍然大悟,放下了手裡的活,憤憤地叫道,「這個混蛋!原來是這樣!還以為別人看不出呢!這種小算盤和鬼把戲又有什麼新鮮!還想反咬一口找隊里的麻煩呢!讓他掄起砍土鏝去砍自己的腳吧……」
熱合曼把自己的分析告訴了伊力哈穆,伊力哈穆完全同意。
「現在關鍵是把他的牛的情況弄清楚。誰宰的牛?」熱合曼說。
「泰外庫……」
「對,找泰外庫打聽清楚,我們揭露他!」
「不忙,要揭出尼牙孜背後的人。熱合曼哥,還有個事,您剛才說到阿西穆哥,我也正想建議您去一趟……」他把伊明江的事說了一下,「您年紀大些,也許說了話他信服一些。」
「信服不信服那就不好說了,」熱合曼搖了搖頭,「這位老夥計,不聲不吭,還真有一點頑固勁兒。讓他信服個什麼事,是很不容易的。他有一個喜愛的理論,飯吃到肚子里,也還不算吃了飯。」
「怎麼講?」
「您沒聽他說過嗎?三個人一起吃餛飩,第一個人禱告說,盼望胡大恩准我吃下這個餛飩。第二個人搛起一個餛飩說,胡大准不准我也要吃下這個餛飩,結果餛飩燙了嘴,吐到了地上。第三個人不說話,把餛飩咽到了肚裡,誇口說,這下子胡大管不了我的餛飩了,結果他肚子里鬧蛔蟲,把餛飩嘔吐了出來……總之,什麼事情只有在辦完以後才算數,才能相信。這樣的話,他能相信誰的話呢?」
「他能相信誰的話嗎?他不相信好話,卻相信壞話!他聽見說一個會計上了吊,他就相信了,不但信了,而且還怕得要命!」
「這是因為,他相信又一個理論,凡是不害怕的人都要受到真主的懲罰,胡大隻喜愛那些忠順的子民……不要和您說這些了吧,我們這些上了年紀的人,從小不知聽了多少艾來白來、樣模樣子的教訓、故事、格言、規定……如果你對這一切都信以為真,不敢背離半步,你就變成了個大好人,卻也是一個張開了嘴就不敢再閉上的人;你就再也接受不進一絲一毫新東西,只知道膽戰心驚、渾渾噩噩……鐵杴把子完成了,交給泰外庫,讓他再找個碗碴子刮它個光溜溜滑溜溜吧……當然,阿西穆阿洪那裡我會去的……」
太陽升高了。經過黎明前的一陣大風,天空顯得格外明凈。冬季的好天氣給人的感覺比夏季的雨後似乎還要溫暖。伊力哈穆多麼想更多地和熱合曼老漢談論一會兒啊,這個老漢對於新思想的吸收和對於舊事物的了解都是同樣的多,對於社會主義事業的熱忱和對於一切腐朽的、醜惡的東西的憎惡,都是同樣的強烈。和這樣的人談話永遠是有益處的,不會疲倦的。但是,他必須走了——請讀者原諒這種說法的偏激吧:我總覺得農村的生產隊長和國家的外交部長,在忙碌的程度上很可能並沒有多少差別。看啊,正像他來的時候是小跑著趕來的一樣,現在,他道過再見以後,又是小跑著走了,踩著路上的薄冰,發出吱吱的聲響。
伊力哈穆走了以後,老漢忽然想起了什麼,他跑到屋裡。老太婆正在刷最後的稜稜角角,門洞窗洞。幾面牆上的灰漿正在陸續乾燥,初刷上去的水藍色變淺了,變鮮了,呈現出比純白柔和,比天藍爽目的輕勻怡遠的淡藍——白色,房子里瀰漫著石灰水的代表著清潔和爽快的香味。熱合曼喊道:
「喂,老婆子,還記得嗎?那句話怎麼說?」
正在專心致志地刷頂角的伊塔汗被這突如其來的大喝嚇得一激靈。
「你說什麼呀,嚇我一跳!」
「我問你那句話?」
「什麼這句話那句話的?別搗亂,我正在刷房,你沒有看見嗎?」
「什麼?正在刷房就不能學漢語了嗎?刷房的時候不能學,鋤草的時候不能學,做飯打饢擠奶洗衣的時候都不能學,你以為公社管委會正在做計劃好把你保送到烏魯木齊上漢語專修班去嗎?」
「斯大!這是表示遺憾、驚嘆的一組短語的簡稱。你怎麼了?」伊塔汗被他糾纏不過。但是確實抱歉的是,那句話早已忘到伊犁河裡去了。老太婆急中生智,便略略耍了一個滑頭,含含糊糊地說:
「誰不知道?不就是那個什麼包拉契克嗎?」
「什麼?你說什麼包了契拉卜?」偏偏這位漢語教師嚴格認真,一絲不苟,對於弄虛作假的壞學生決不遷就,他氣得鬍鬚也哆嗦起來,「你再說一遍,禿駱駝!」他走過去,抓住了那把正在蘸灰漿的刷子。
「我……忘了。」老太婆只有負疚地承認了。
「我告訴你,是不、要、客、氣,看你要是再忘記!」熱合曼舉起了拳頭。
「知道了,知道了!」老太婆連連點頭,而且,不知道這時從哪裡來的一陣靈感,她滿腔信心,滿口行雲流水,她融會貫通,巧為運用,從必然王國進入了自由王國,她狡猾地、自負地、信心十足甚至是得意洋洋地說:
「老頭子,聽我的吧!」她驕傲地向老頭一瞥,大聲說道,「等工作同志來了,我會說:『我嗎,你們媽媽。他嗎,你們大大。同志嗎,我們巴郎即孩子。。你們嗎,客氣沒有!』」
鬼知道這個老太婆從哪裡學了這麼多,還成龍配套呢!難道不比我熱合曼強嗎?老漢驚異地睜大了眼睛,又羨慕,又嫉妒,又佩服:看來,五十年前,胡大給了我一個多麼智慧而又服從調教的好媳婦啊!
小說人語:
遠在成為書稿以前,小說人一九七二年試寫的就是粉刷居室。道也罷,禪也罷,妄也罷,魔也罷,都在日常生活直至屙屎屙尿之中。
往事依稀,往事依然,往事依依。伊犁八年,我與芳一起粉刷過多少次房屋的內牆啊。大約在春季,那生石灰泡漿的芳香,那剛刷上去水藍與漸漸變白的過程,那趁機大張旗鼓地清理清掃清潔搬運與淘汰更新、使住家面貌一新的快樂,已經久違了。
況且加上了一道光環:迎接社會主義教育工作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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