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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章

所屬書籍: 這邊風景

泰外庫雄風懲惡劣,風輕月淡
愛彌拉麗質見高潔,意雅情深

自從泰外庫和雪林姑麗離婚,把自己的房屋供給莊子上的小學班用以後,他一直住在大隊的前理髮室。這間前理髮室,就位於公路與目前正在施工改線的大渠交叉在橋邊的一角,沒有院落,還沒有園子,只是一間孤零零的房子面對著夏季流水奔騰,冬季杳無聲息的乾渠和汽車、馬車、自行車不斷,塵土飛揚的大路。這間房子經常是掛著一個鎖的,有些外隊的、過路的人至今不知道裡面已經住上了人。
很長時間了,伊力哈穆沒有顧上到他這兒來。昨天在水渠工地上,泰外庫的情緒使他不安,泰外庫是多麼需要他的關心和幫助呀!隨著走近泰外庫的房門,他的心情漸漸由沉重變得沉穩和寬慰了。門上沒有鎖。房頂的煙囪正冒著濃煙。這麼說,這位夥計在家呢。只要在家,哪怕是三言五語也可以做到推心置腹。伊力哈穆有信心地、砰地推開了門。
伊力哈穆一怔,在煙氣瀰漫的房子里,除了泰外庫以外,還有一個人,一個女子。
一進門伊力哈穆就看見了那蹲在灶前、撥拉著柴火的姑娘的後影了。圍在頭上的、遮住了整個肩背的、駝色的絨毛大圍巾;深灰底色、帶著嫩綠色的細方格的粗線呢外衣;耷拉到地上的紫色條絨的連衣裙……泰外庫坐在床上,痴呆而又慌亂。他機械地和伊力哈穆握手問好。
火撲的一聲燒著了,姑娘站起身來,轉過了頭。伊力哈穆看到了那輪廓分明、肌肉緊湊、顴骨略高、膚色微黑的臉,那深邃的眼睛和好像削出來的端正的、大而有力的鼻子。這是一張舞蹈演員的或者體操運動員的面孔,這也是一張端莊而驕傲的面孔。她就是愛彌拉克孜。
「愛彌拉克孜姑娘克孜即姑娘之意,但愛彌拉克孜里的克孜,已成為她名字的一部分。,這是您嗎?您在嗎?好久不見了啊!」
「伊力哈穆哥,您好,還能不在嗎?瞧,我來了噢。我們大隊的鏈黴素用完了。公社衛生院里庫存的還多,電話里院長答應調給我們一些。今天,我來取葯的,順便把泰外庫借給我用的手電筒還給他。」愛彌拉克孜向伊力哈穆簡練地,卻又是多餘地說明著。
「您沒有回家嗎?」
「今天怕沒有時間了。」愛彌拉克孜的眼睛凄苦地一眨,眼角上顯示了細細的魚尾紋,很快又恢復了她那種獨有的既和藹又冷淡的表情。她向泰外庫說:
「您不應該一氣添那麼多柴。堵住了煙道,還怎麼燒得起來呢?那麼,它現在燒得正好,再見,泰外庫哥,謝謝您借給我的電筒。再見,伊力哈穆哥,時間到來的時候在這一段和本書其他地方,有許多對話取自維吾爾語的直譯,以便讀者更多地了解維吾爾人的語言邏輯、感情和心理。,請您到我們那兒去玩。」說完,愛彌拉克孜扶一扶頭巾,轉過了身去。說話的時候,她的那隻沒有手掌的左手一直插在上衣兜里,更顯出一種高傲的神情。她走了,有一會兒依然可以聽到她那輕盈而又麻利的腳步聲。
「怎麼連一聲再見也不說,也不送送你的客人啊!」伊力哈穆提醒著。
泰外庫迷惑地看了伊力哈穆一眼,答非所問地說:「這個房子里的煙太大了,又亂……」
伊力哈穆看了看四周。作為一間單身漢的住房,泰外庫料理得還是過得去的。水桶上蓋著蓋,麵粉口袋擰著口,清油和醋瓶子掛在牆上,茶罐和鹽罐放在壁櫥里。各就各位。只是地好像剛掃了一半,掃把倒在乾淨和塵垢的分界線上。
伊力哈穆把鐵杴把子遞給了泰外庫:「給。再找個碗碴子刮刮,用起來就順手了。」
「那好。昨天上午去木匠房開票,還沒買上。」泰外庫接過了杴把子,放在一邊,仍然坐著不動。
「你還沒有吃早茶吧?」伊力哈穆問。
「呵,這就,這就。」
伊力哈穆笑了笑,熟悉地從懸掛在房樑上的、放東西的木板上取下一個大搪瓷缸子,從壁櫥的茶罐子里抓了一把茶葉放到了缸子里。泰外庫這才起身走過來,接過缸子。伊力哈穆打開灶上的鍋蓋,裡面的不多的水已經開了。泰外庫拿起葫蘆瓢從鍋里舀起了一瓢水,倒向茶缸里。他心不在焉,倒得太多了,還沒有沉下去的茶葉隨著水溢到了外面,落到了地上,伊力哈穆喊叫了一聲他才停下來,順手把瓢里的剩水潑到了門旁。
泰外庫把缸子放在灶口前,兩眼盯著愛彌拉克孜給燒起來的熾熱的火。
「你什麼時候借給她手電筒了?」伊力哈穆隨口問。
「誰?她嗎?是上個星期天。夜晚。路上有兩個流氓跟她搗亂。」
「她現在情緒好了嗎?」
「情緒?誰的情緒?我哪裡知道?」
「真是個出色的姑娘。」
「……」
「昨天,是你給尼牙孜宰的牛嗎?」
「沒有,什麼,是的。庫瓦汗叫我去宰的。」
「他的牛有病嗎?」
「牛有病?我哪裡知道?有我什麼事……這還有一些煮熟了的牛肉呢,伊力哈穆哥,您吃不吃?」
「謝謝,你請,我剛吃過東西,你呆會兒去勞動吧?」
「勞動?當然了,還能不勞動嗎?」泰外庫的回答怔怔磕磕,他仍然目不轉睛地看著那活潑跳躍的火焰。
看來,不是談話的時候。也許,是愛彌拉克孜的到來使大個子心慌意亂?也許,這個興趣多變主意也多變的孤兒又在迷住了什麼新事業?好吧,讓他出一會兒神吧,這並沒有什麼不好。
「時間不早了,喝了茶快去工地吧,我先走了。」
「一起吃茶……」泰外庫顯出了抱歉的笑容。
「謝謝。」
伊力哈穆走了。泰外庫獃獃地坐在爐灶旁,握著拳頭,抵著下巴。缸子里的茶水沸騰了,哼哼著一個柔曼的調子。早晨,他剛收攏起被子,往灶里添上一把柴火,划了一根火柴就掃地。地掃到半截,愛彌拉克孜進來了,多麼意外……這個從小他就熟悉的,而後來在他的心目中是高高在上的女醫生,突然出現在他的不成樣子的、路邊的、昏黑、窄小、破舊,沒有院子更沒有花園的房子——前理髮室里。理髮室里至今保留著劣質的、涉嫌變質的肥皂水與臟頭髮的氣味。愛彌拉克孜的到來使他感到了從未有過的興奮和喜悅,然而更多的是慚愧,是自慚形穢,是一連串的失悔。他怎麼會沒有想到愛彌拉克孜要還他的手電筒呢?他怎麼沒有把房間整理得更齊整一些,更符合他這個勤勞、能幹、精力無窮的人的特點呢?他怎麼偏偏是今天,醒了以後還躺在被窩裡遐想,膩膩歪歪硬是不蹦起來呢?如果早起五分鐘,地也會掃完的,房間也會是另一副面貌啊!他的棉衣上少了兩個扣子,他的臉像一個刺蝟(他摸了摸那扎人的絡腮鬍須),而且他竟然沒有戴帽子。他連一句「請坐」「請喝茶」之類的話都沒有說,他顯得何等愚笨,痴呆,不文明,不懂禮節,粗魯。混亂,懶惰……連柴火也不會燒,搞得到處是該死的煙……生活不應該是這樣子的呵。一滴眼淚,悄悄地從眼角里爬了出來,淌過他的腮,落到了他握得骨節作響的拳頭上。
泰外庫忘記了上工,忘記了自己呆坐了多長時間,燒好了的茶也沒有喝。忽然,一陣響亮而喧鬧的汽車聲和歡呼聲浪衝進了這個房間,連房頂和地面也被震搖著,晃動著……
九點過五分,社會主義教育工作隊的幹部們乘的四輛大卡車,開到了躍進公社。
這一天,整個公社沉浸在一種不尋常的忙亂,歡樂的氣氛里。當汽車開過的時候,行人停止了腳步,正在趕車的雙手收緊了韁繩。抱著小孩子、將著大孩子的婦女和老人走到了門口,他們向被迎面的疾風吹得雙頰通紅的社教幹部們招手、歡呼,拚命想從一晃即過的汽車上認出,記下幾個熟悉的或者不熟悉的面孔。連低矮的農家屋頂上的單腿獨立著的雄雞,渠里的冰水上浮游著的鴨子,因為道路掃得空前清潔而找不著一根草棍、無聊地搜尋著的牛犢子,也都發出各自的驚喜的鳴叫。只有麥素木圈養的那條黑狗,惡狠狠地向著汽車隊撲去,儘管跑了一段就被汽車拉下了老遠,它仍然齜著牙,撅著尾巴,汪汪地吠叫個不住。
公社機關院子里插著許多面迎風招展的紅旗和彩旗。「熱烈歡迎四清工作隊進駐我公社」的標語鮮明耀眼。在此起彼伏的汽車喇叭聲、招呼聲、掌聲、笑聲和廣播喇叭里正放送著的《大海航行靠舵手》的銅管樂曲聲中,車停了,排氣管放出了氣。人們跑向正在敏捷地從車上跳下來或者笨拙地從車後爬下來的工作隊隊員們,幫他們從地上拎起他們的行李與提包,說著、笑著,把他們讓到火爐燒得通紅的溫暖的房間里。「冷不冷?」「一點也不冷。」「您貴姓?」「我姓張。」「您呢?」「我叫買買提。」「老張同志辛苦了。」「謝謝您,買買提同志。」「我給您去打一盆洗臉水。」「我自己來」「哎呀,我的毛巾哪裡去啦?」「這裡還有……先用我的……」
人們懷著真誠的歡迎,熱情的期待,強烈的好奇和濃厚的興趣湧向公社,爭相看一看這麼多首次見面的親人。有的在門口探一探頭,調皮而又羞澀地一笑。走進辦公室改成的臨時宿舍,用流利的、結結巴巴的、混合的漢語、維語、哈薩克語向工作隊隊員們問好。忽然,堆在門口的人們讓開了,一位老態龍鐘的、駝著背的老太婆顫巍巍地走了進來,她的一隻手扶著孫女,孫女的身上背著一個口袋。老奶奶一個個地拉著、撫摸著工作隊員的手,湊近每一個人的臉,定睛端詳著幹部們的長相。再用雙手摩挲著自己的臉,流下了歡喜的淚水。小孫女打開口袋,把兩個青皮密紋、兩頭尖中間圓的哈密瓜拿了出來。公社幹部說,這是全公社年齡最老的長者,已經九十多歲,她經歷過老沙皇的佔領與屠殺。為了歡迎社教幹部,專門坐牛車走了六公里來送瓜的。她說話已經不太清楚,一再重複著要求大家當著她的面吃瓜。公社幹部非常均勻地把瓜切成了許多牙兒。全體工作隊幹部都肅然起敬,個個含著感動的淚花,拿起了一片片甜瓜,深深地咽下了這貫注了維吾爾族貧下中農的情意,伊犁河谷的泥土的芳香,天山雪水的清冽的甜美的液汁……
照例,在緊張的戰鬥前總會有輕鬆的間隙。當工作隊長尹中信,副隊長基利利和公社領導幹部碰頭研究的時候,其他社教幹部便三三五五地走到了街上。「這個公社很富呢。你看,社員們普遍穿得比我們好。」「要是春天來就更好看了,你看,到處都是樹。」「忙什麼?反正春天我們也要在這裡過的。」「公社書記姓趙嗎?他那個穿戴打扮,滿口的維語,叫人還以為他是少數民族同志呢。」「喲,我怎麼剛來就轉了向了,咱們是從那條路來的嗎?怎麼雪山跑到這邊來了?」這是社教幹部們的談論。「同志,幾點了?」因為大部分幹部們戴手錶,農民,特別是孩子們最愛一見他們就相問時間了。「不遠,不遠,拐過彎就是供銷社門市部。」「家來坐嘛,房子里來坐嘛!」這是老鄉們與社教幹部的問答。一群娃娃圍上了社教幹部,「給我們照個相吧!」「照相?噢,明白了,我們不是記者。並不是所有的幹部下鄉都帶照相機的。」「那就給我們唱一個歌。」「你們合唱,我們一人唱一個歌好嗎?」
社教幹部出現在商店裡。售貨員和顧客都用親熱的目光注視著他們。「電池嗎?有。」「牙膏嗎,要什麼牌子的?」「一共一塊八十五分。」收完錢以後,忍不住還要攀談幾句,「你們住在哪裡了?」「你們的隊長是誰?」「晚上有電影。」
社教幹部出現在郵局裡,寫著「今天上午,我們已經到達了躍進公社,一切都比意料得還要好得多……」的信件投進了郵箱。「這裡往烏魯木齊寄信,幾天可以到?」「破季訂《紅旗》可以嗎?」……然後,得到了滿意的回答。
中午,在每人吃了一大碗熱、辣、爨、香,著著實實的胡爾燉以後,開始忙碌了起來。黨、團支委、組長以上幹部還嚼著最後一口饢,已經被召集在一起。基利利副隊長再一次強調了集訓期間已經三令五申的工作紀律和群眾紀律。最後訂正了分赴各個大隊和公社直屬各單位的工作組組長、成員的名單,布置了最初幾天的工作日程,彙報制度。然後是工作隊全體幹部會議,公社領導幹部與大家見了面,介紹了情況。辦事周到的趙志恆書記把事先準備好了的寫著公社人口、民族、土地、歷年產量、大隊與生產隊的建制等等內容,並附有公社地圖的「躍進公社基本情況」油印材料發給了大家。尹中信的講話很簡短,他說:「鄉親們熱情地接待我們,因為我們是為貧下中農辦事的,是貫徹毛主席的革命路線和政策的,是來抓階級鬥爭,抓三大革命運動,搞社會主義的,我們要依靠廣大貧下中農、人民群眾和革命幹部,把運動搞深、搞透、搞徹底,決不辜負黨和人民的期望。」
然後又是一系列會議和活動,這時,已經分不出哪裡是宿舍,哪裡是會議室和辦公室。有坐在床上開會的,有趴在床上寫材料的,有暫把行李放在辦公桌上的。各組負責婦女工作的女幹部集合起來,聽公社婦聯主任給大家介紹有關情況。專業查賬人員,碰頭學習了剛剛發下的,標著「急、密」字樣的幾份貪污分子典型案例和清查經驗材料。秘書人員,一起確定了出簡報的辦法。各組的翻譯聚在一起,就統一少數民族人名地名的翻譯問題交換了意見,否則,特別在牽扯到專案材料時會產生不知多少差錯和麻煩。章洋(從烏魯木齊來的那輛車上的社教幹部,一到伊犁就分開了,重新編組,與本地州、縣幹部編在一起。分到這個公社來的,除了尹中信,從那輛轎車上下來的就只有章洋了)又叫走了一批比較年輕的、能歌善舞的工作隊員(大部分是大學新畢業生和黨校翻譯班、財貿學校會計班的學員),為晚上的聯歡進行突擊排練。
來了許多看望工作隊的人。有附近駐軍摩托連的指導員,兵團畜牧場的場長和政委,正在修公路橋的築路指揮部的總指揮……外貿物資收購站的站長希望工作組下去以後附帶做一下發動當地群眾出售馬、牛、驢、騾、駱駝體毛與尾毛的工作;民政幹部要求某個隊的幹部順便了解一下某個婚姻案件的情況。醫院和交通管理站分別送來了《怎樣預防百日咳》和《維護交通安全,遵守交通規則》的宣傳畫與宣傳提綱。四清工作隊的威信吸引了那麼多的來訪者,吸引了那麼多關懷、矚目、要求和希望。尹中信和基利利忙得不可開交。上面千條線,基層一根針。到基層幾個小時,他們便開始看到、體會到,我們偉大的社會主義祖國的各個系統,各個部門的各式各樣的方針、計劃、設想、膽略、任務,是怎樣地在基層匯合成了沸騰的、五花八門的、日新月異的生活。古今中外,還有比我們的基層單位更充實,更有吸引力的生活嗎?
晚上就更不必說了。從各個隊,從山上和河邊來了那麼多社員。不顧夜晚的寒冷,晚會在學校的操場舉行。學校門口停滿了四輪車,膠輪車,帶斗子的拖拉機,自行車,拴滿了馬和驢。牧業隊的民兵連從幾十公里以外的草場,成群結隊地騎著剽悍雄武的伊犁馬趕來了。操場上坐滿了人以後,人們便向房頂、樹杈上發展。臨時綁在排球架子上的銀幕前面沒有地方了,晚來的人便坐在銀幕的背面,看不見容貌也罷,他們要聽一聽社教幹部的聲音,還準備看看銀幕背後的左右相反的別具風味的電影。講話、演節目、放電影,一直到深夜。電影剛開始,下起了雪。雪越下越大,但是誰也沒有走。一名公社幹部給放映員和放映機打著傘。雪一片一片地下著,穿過放映鏡頭的光束,映射在銀幕上面,像繚亂的花朵,像紛飛的群鳥,又像行雲流水,使得一個個畫面增加了新鮮的魅力;扑打帽子、肩背上的雪花的聲音,也為錄音帶的音響添加了許多不同的效果。
在我們的躍進公社愛國大隊第七生產隊,有兩家沒有去看電影,一個是麥素木,一個是泰外庫。
麥素木躺在氈子上。下面墊了三層褥子,腦下枕著四個枕頭。他面色鐵青,雙眼緊閉,痛苦地呻吟著。從下午,他就叫喊頭痛腹痛,晚上,發作得更加嚴重了。古海麗巴儂斜坐在一旁,用右手揪捏著麥素木的腦門子,腦門子上已經出現了三塊青紫色的斑痕。她的左手的大拇指和無名指之間,掐著一棵捲煙。她揚頭吸了一口煙,用她那特有的低啞的聲音說:
「我給你拌個生蘿蔔條吃吧,吃了你就會好的。」
「把煙扔掉!你媽的。」麥素木突然大叫。
古海麗巴儂輕蔑地一笑。她狠狠地吸了一口煙,噗地一下噴到了麥素木的臉上,然後把剩下的半截煙頭遠遠地一拋。她說:
「這麼大的脾氣喲!上午還好好的。你也許中了邪了吧?」
麥素木氣得嘴角抽搐起來,他想動手打,抬不動手,他想開口罵,罵不出聲。是的,今天下午,麥素木的脾氣壞極了。早晨,他還帶著對夜晚的成功的宴會的洋洋自得的回味,笑嘻嘻地離開了家。庫圖庫扎爾,完全和他設想的一樣,飛進了他的鴿籠,亞力買買提的牌就是厲害!麥素木走在路上也覺得自己體重增加了,步子邁大了,在這裡,他的地位又鞏固、發展了一步,他的事業,正在開展……他走進了自己的陰暗潮濕的辦公室,把門反扣上,掏出了隨身攜帶的小冊子,翻過去幾頁,在庫圖庫扎爾名字下面寫道:
「十二月二十四日晚,到我家喝酒吃飯……」
又翻回來,在小本子的最初幾頁,伊力哈穆的名字下寫道:
「十二月二十四日下午,騎馬自莊子到大隊。晚上,有熱依穆、達吾提、阿卜都熱合曼、伊明江等到他家。」
然後,翻到小本子的最後,在尼牙孜的名字下記道:
「十二月二十四日下午,由泰外庫為他家宰了牛,牛肉按每公斤高於國家牌價二十四分的價格出售。」
寫完,他把鋼筆插到筆帽里,擰緊,別在胸前,用手指沙沙翻動著小本的紙頁,臉上顯出了惡毒的笑容。他的眼前,呈現出一幅「勝利」的圖畫,不管是誰,如果擋住了他的路,如果要冒犯他,如果妨礙他的事業,他就可以從本子上找到許多「材料」,加以引申、發揮、分析,添油加醋,轉守為攻,置人於死地。他知道,有些普普通通的事情,記下來,到時候自有用處:譬如說,某年某月某日伊力哈穆騎著隊里的馬從路上走過,這在某些時候,難道不可以用來說明隊長高高在上、耀武揚威,幾乎和舊社會的地主惡霸一樣嗎?譬如說,在社教工作隊到來的前夕,在他邀請大隊長到他家做客的時候,他遠遠地看到了許多人而且都是幹部、積極分子,走進伊力哈穆家的門,把這個情況記下來,不就可以用來論證伊力哈穆召集親信,制定對付社教工作隊的策略嗎?包括伊力哈穆日曾在家喝茶一碗,吃饢一角,不但說明了隊長經濟上的不清,而且可以解釋為什麼那一天得到了頭等工分——伊力哈穆徇私舞弊,而月日上午十時伊力哈穆曾到供銷社門市部買東西,更是他不參加勞動的鐵證。麥素木也深深佩服亞力買買提給他講的那一條道理的高明,不僅要注意對手,而且要注意朋友。因為,往往「朋友」比敵人更危險。在他的科長生涯里,他算是吃盡了「朋友」的苦頭!他的那些見不得人的事,都是「朋友」們揭出來的,而他,也是靠對朋友下手才保全了自己。從此他得到了教訓,平日要早做準備,以免到時候措手不及。他的心愛的、絕密的小本子,便是他備用的手雷,要它哪一天在哪一個人的頭上爆炸,它便會在哪一天在哪一個人的頭上爆炸,想到這裡,他把小本子高高地向上一拋,萬分愛惜地接住,放在口袋裡。他把手腕子一甩,似乎什麼人在向他喊著「耐、耐、耐、耐……」這是教小女孩打拍子、教小女孩跳舞時的聲音,然後人們就要隨著這個節拍起舞啦……
一陣轟隆轟隆的聲音使他嚇了一跳。他走到臨街的小小的窗口旁,用手抹一抹玻璃上的厚厚的塵土,把臉湊了過去。他看了一輛又一輛的坐滿了社教工作幹部的汽車,人們在鼓掌、歡呼,招手。一陣莫名的恐懼和妒恨突然襲來,壓倒了他,他連忙退回到自己的座位。「砰、砰、砰」,一串敲門聲,霎時間他竟以為是社教幹部派人來傳他去受審。他打開門,是鐵匠達吾提。達吾提問:「標語呢?」
「啊,啊……」
「大隊長說你寫了標語,社教幹部已經來了,怎麼您還沒有寫?您是怎麼了啊!」
不知是聽來如此還是事實如此,達吾提的音調里似乎充滿了不信任和不滿意。
……麥素木早晨以來的好情緒全部被破壞了。他簡直不懂,這些個傻瓜們究竟為什麼那樣歡迎幹部的到來?工作隊既不施捨銀元,也不招待包子抓飯,愚蠢的「喀什噶爾」人們鼓掌做什麼,招手做什麼,喊叫做什麼?他也不懂,為什麼他自己到處講這是一個機會,等社教隊來了咱們好好告伊力哈穆一狀,把他整垮,但實際上,他不過隔著塵垢蔽目的玻璃看見了幾輛卡車,就使他那麼窩心,那麼慌張,那麼害怕。社教幹部的凍得通紅的笑臉,在他看來都是那麼險惡,那麼高深莫測。一下子來了這麼多人,這更使麥素木心頭亂跳……
這以後,一件接著一件,都是些叫人不痛快的事。他去商店買紅墨水,售貨員正在給一個陌生的社教幹部拿日記本,他叫了兩次,售貨員沒有聽見,他感到自己受了莫大的侮辱,他想問那個售貨員:「社教幹部是你的親爸爸嗎?」走到街上,正碰到一幫娃娃和兩個女幹部又說又笑,娃娃們用漢語唱「學習雷鋒好榜樣……」兩個女同志拍手叫好,還指點孩子們糾正唱得不準的音,笑聲和歌聲是那樣響亮銳利,活像一根刺從耳朵眼一直扎到麥素木的腦子裡,拔不出,丟不掉。中午回家,麥素木開始喊叫頭痛。又趕上古海麗巴儂怨叨肉的事。
上午,古海麗巴儂遵照麥素木的指令去尼牙孜家買肉,說是買肉卻不帶錢,庫瓦汗不停地問:「您要肉嗎?您要嗎?」就是不肯把肉拿來,此意甚明,錢!古海麗巴儂只好翻頭巾摸襪筒,最後假作丟了錢,並說是先拿走一公斤肉,即刻就送錢來。庫瓦汗眼睛看牛肉,如聾似啞,然後翻了古海麗巴儂一眼,這一眼翻得老練堅強如古海麗巴儂者也倒吸了一口冷氣。好半天,庫瓦汗才狠狠心給割下了一塊牛脖子上的爛肉。
古海麗巴儂對丈夫說:「你說這個人還是人嗎?有人心嗎?你沒日沒夜地為他的事操心,還把那麼一大碗定著厚厚的奶皮子的牛奶送到他們家,可上次,連鴿子吃的糜谷穗都不給,這次,又給的是這樣的肉!」
古海麗巴儂拿過來一塊血花流爛的、令人生厭的牛脖子肉。腦袋裡扎著「學習雷鋒」的刺的麥素木一見大怒,把肉扔到了門外,大黑狗一躥撲了過來,古海麗巴儂尖叫著抓著木棒趕了過去。然後是黑女人與黑狗的一場惡戰。狗腿被打跛了,肉被吃了一半,剩下的一半加上西紅柿干、辣椒和蔥頭炒了一盤菜。下午,麥素木一想起吃了狗嘴裡剩下的爛肉就感到噁心,肚子里活像結了一個死疙瘩,頂在那裡,上下不通氣。
自然,以上這些畢竟還不是最主要的。傍晚,麥素木肚子一陣絞痛,他跑到加工廠後院的一個簡易的廁所,正碰上庫圖庫扎爾也在那裡大便。庫圖庫扎爾系褲子的時候向他投來一個會心的、關照的目光,看看周圍再沒別人,他小聲說:
「他們來了。我想了想,光靠尼牙孜這號人是辦不成事的,我們還得想辦法。」說完,不等正在瀉肚的麥素木的反應就走掉了。
這一下子可提醒了麥素木。到現在,能夠出頭露面和伊力哈穆他們鬧哄一陣的只有一個尼牙孜泡克,這能行嗎?不用說,這個問題麥素木也考慮過,他的希望從來是寄托在無知草民們身上。他認為,群眾就是綿羊,有一個頭上長角的山羊一領頭,自然就能鬧哄他一傢伙。他寄希望於尼牙孜,因為他能辦許多旁人不能辦或不肯辦的事。此外,包廷貴可以備用,雖然他暫時運氣不利。亞森可以備用,但只能小心翼翼地去鼓動,一疏忽,就會適得其反。泰外庫?白下了心機……在尼牙孜的爛肉所引起的消化不良開始發作的時候,庫圖庫扎爾的這句話確實令人喪氣。他真想提起褲子去追那個鴨子,繼而轉念,大隊長的處境也和自己一樣,礙難出面。想來想去,除了尼牙孜泡克,再無能衝上第一線的人。排泄以後,腹肚輕鬆些了,頭部卻更加沉重,一回家,他便倒在了氈子上。
「啊喝,啊喝……」麥素木慘叫著,嘆了口氣。
「發愁呀,發愁,天天都是發愁,您現在還什麼都不是,卻擁有這麼多的憂愁,設若您是君王,還不因為愁悶而喪生嗎?」古海麗巴儂不知是埋怨還是安慰地說。
「君王又有什麼?當了君王就可以玩樂啦……如果一切對付,我也可以當君王的……」
「哈哈哈……您要當君王!」古海麗巴儂笑得透不過氣來了。
「看你這個態度!」這種嘲笑使麥素木當真動怒了,他臉孔漲得紫紅,「別人不了解,你還不了解嗎?偏偏要在我的傷口上灑鹽;也許,我當了君王以後頭一件事就是把你送上斷頭台……」
「哼,」古海麗巴儂對這種並非玩笑的玩笑惡狠狠地一「哼」,「說不定,在你沒有當成君王以前我就搶先把你送到斷頭台上呢。」
麥素木的臉色又變得蒼白了。
為了緩和氣氛,古海麗巴儂把手放在男人頭上:「你到底愁什麼?說不定我有辦法。」
麥素木把她的手推開,長嘆一聲:「……社教工作隊已經來了。我已經準備好了材料。事情很清楚,我們和伊力哈穆勢不兩立。不搞掉伊力哈穆,早晚我們都會上斷頭台。不搞掉伊力哈穆這樣的人,木拉托夫還鄉的道路上就全是鐵蒺藜……我們的一切夢想和希望就會落空。這次運動中我們只有反守為攻,才能取勝,否則就只有束手就擒……但是,誰打頭陣呢?光靠尼牙孜怎麼行?」
「還有的是人嘛。」古海麗巴儂說。
「還有誰?」
兩個人算計起來,算計來算計去都不合適。最後說到了泰外庫身上,麥素木罵起來了:「什麼男人!丟了老婆,又丟了大車,還說人家的好話呢……上次白白請他喝了一瓶子酒……」
古海麗巴儂打斷了他的怨言,緊皺眉頭嚴肅地問道:「告訴我,你真的認為泰外庫對我們很有用嗎?」
「當然,論成分、論歷史、論自身,他將最能中社教隊的意。只要他能站出來反對伊力哈穆,我們就成功了一半!」
「一定嗎?」古海麗再次盯住問。
「一定。」
「那我有辦法。」古海麗肯定地說。
「你有什麼辦法?把突他克即下身器官。給他嗎?」麥素木不相信地、下流地說。
「你是驢子!」從表情上很難看出是生氣還是高興了。她放低了聲音,宣布了她的方案。
麥素木聽著,想著,眼睛開始有神了,身上開始發熱了,心臟開始跳動了,人開始坐了起來。再聽,再想,眼睛開始放光了,身上開始通暢了,心跳也有力了。這個女人,虧她想得出!他一把把古海麗摟到懷裡,贊道:
「你這個魔鬼!你這個狐狸!你像女巫一樣地無所不知,無所不能!你這個不生孩子的娼婦!」
在這獨特的情詩朗誦聲中,古海麗巴儂陶醉地閉上了眼睛。
泰外庫暫時住著的這一間簡陋的房子,今天顯得有些不大一樣。
從渠上回來,隨便吃了點東西。他交叉著兩手,倚放在腦後,半躺半坐,一動也不動。天漸漸黑了,他沒有點燈,風雪開始了,呼嘯了,寒氣從關閉不嚴的門縫裡不斷透了進來,學校操場上的盛大的晚會上的音樂聲和人聲也時而隨風傳來。然而,泰外庫沒有感覺到這些,他只是坐著,望著,一動也不動。
朦朦朧朧,他似乎看見了戴著土黃色的大方頭巾、穿著紫紅色的連衣裙和深灰色線呢外衣的愛彌拉克孜仍然蹲在火灶前。這難道是真的嗎?這難道是假的嗎?從一大早,到現在,他的房子里充滿了的是蹲著的愛彌拉克孜。愛彌拉克孜的挺拔的身軀與修長的獨手臂是多麼健壯與堅強!愛彌拉克孜的尊嚴的、好聽的、低語一樣的說話的聲音彷彿仍然在這間小小的房子里迴響:「您不應該一下子添那麼多柴……再見,泰外庫哥,謝謝您借給了我手電筒……」
奇怪。然而,這是真的。早晨,愛彌拉克孜來到這個原先做過理髮室的、有一股多汗的頭髮與肥皂香皂的混合氣味的房間——他的不像樣的住所。早晨,他疊好被子,往灶里放下一捧柴火,點了一根火柴,就掃地。地掃到半截,門響了,進來了愛彌拉克孜……他在這一天,不知是第幾十次回想起愛彌拉克孜到來的種種細節了,他已經爛熟得記下了一切,但每次的回想都是一樣新鮮、生動、叫人驚奇……他聽到了他以為是歌唱的聲音,他抬起頭,掃把倒到了地上。「您好,泰外庫哥。」「……」「我來了。」「……」「讓我把電筒還給您。」「……」
原來世界上有這樣好聽的說話的聲音,這樣的低語式的巨響,這樣文雅的說話的調子,這樣輕柔而又堅定的說話的吐字,這樣尊嚴的說話的神態,原來世界上的人說話時候不是都像他那樣瓮聲瓮氣、大大咧咧、含含糊糊、一溜歪斜、粗魯鄙陋……
是有一點不好意思?還是由於清晨的寒冷呢?愛彌拉克孜用自己的獨手拈了一下頭巾的一個角,肩膀抖動了一下。「怎麼這麼大的煙?」她那麼天真地問,就像從來沒見過這麼大的煙似的。鄉村的女兒,她會因了灶煙而驚奇嗎?然後愛彌拉克孜把裙子往後一挽,用穿著長絲襪的腿夾住裙子,蹲下,開始撥拉柴火。泰外庫想說:「不,請您不必管了,我自己來。」愛彌拉克孜穿得嶄新齊整,給他燒火,使他於心不忍。但是,他沒有說出口……從女醫生來到走,他沒說出一句話來。
他只是一塊木頭,他只是一塊死肉。他是人嗎?
從來到走,不過是幾分鐘的時間,然而,這間房子永遠地留下了愛彌拉克孜的印記,空間里仍然瀰漫著愛彌拉克孜的音聲,空氣里仍然瀰漫著愛彌拉克孜的氣息。每一件冰涼的、呆板的東西都變活了,會說話了,暖和了。不漂亮的、不可愛的、對於泰外庫來說不過是冷淡的暫住一下的房間變得親切了,牽腸掛肚了。條案上立放著的手電筒挺身作證:「我是愛彌拉克孜親手用過,又親手拿回的。」灶里的閃爍著微光的余火悠悠絮語:「我的溫熱是愛彌拉克孜姑娘留下的。」上了年紀的、歪斜了的門充滿喜悅地歪著頭,它在敘述愛彌拉克孜醫生怎樣把它拉開,又關上。牆壁上的裂紋,也像因為歡喜美麗的愛彌拉克孜的到來而笑開了花。
「謝謝您……」
「您不應該添這麼多柴草……」
這間屋子的每一個角落,都發出著愛彌拉克孜的話語的回聲,文雅地、微笑地、沉著地;顫抖著、重複著、凝聚著。
謝謝。愛彌拉克孜對他說:謝謝。可又有什麼可謝的呢?上星期天,泰外庫到伊寧市買了一頂帽子。由於在飯館吃包子他耽誤了最後一趟班車,晚上,他不慌不忙地獨自往回走。在墳地附近,他看見兩個喝醉了的小夥子攔住了一個姑娘的去路,亂說大笑。姑娘是誰,泰外庫沒有看見也不想去看。但是,小夥子的行徑使他十分討厭。按照他的習慣,他不反對喝酒,不反對喝醉了唱、叫、躺倒甚至揮拳動武,但是,調戲女性卻是穆斯林絕對不能容忍的。他走過去,一聲不吭,一手抓住一個人的後脖領,把兩個頭往中間只輕描淡寫地一碰,兩個傢伙哇哇叫著,抱著頭跑掉了。他轉身就走,卻聽到了姑娘的招呼。
「泰外庫哥,是您嗎?」
「原來是您,」他回過頭,「您哪兒去?」
「回醫療站。」
「這麼晚……要不要我送您一程?」
「不,不用的。」
就這樣,泰外庫把新買的電筒借給了愛彌拉克孜。
回家的路上,他一直為自己做了一樁幫助愛彌拉克孜的事情而高興。
他知道,愛彌拉克孜從來不接受輕視,不接受憐憫,所以也輕易不接受幫忙。十年以前,他十五歲,有一次他去河邊割草,正碰見愛彌拉克孜也在那一帶割草。愛彌拉克孜已經割了一大捆,等開始捆綁的時候,泰外庫走了過來,「我幫您捆上。」他說。意思很明顯,他怕姑娘一隻手捆草不方便。當時的二年級小學生愛彌拉克孜卻突然漲紅了臉,厲聲喝道:「做你自己的事情去!」小姑娘用一個膝蓋壓住草,用殘廢的胳臂把草捋齊,用牙齒咬住腰子的一端,騰出好手,抓住腰子的另一端,只一拉一繞,用那樣敏捷靈巧的動作把草捆得那樣結實,那樣地道,泰外庫在一旁看得眼都花了。從此,愛彌拉克孜在泰外庫的心目中是多麼可敬啊……泰外庫從小就受到重男輕女的風氣的影響,他簡直就不把女子當作和自己同等的人。然而,愛彌拉克孜給他的印象是完全不同的。其他的姑娘儘管有比誰都健康的兩隻手,但是,他們一見到泰外庫這樣的強勞動力,總是要千方百計地把手裡的裝滿了的水桶遞給他,總是用撒嬌、用鬨笑、用各式各樣的小小的詭計來依靠男人的幫助以減輕自己的勞動,泰外庫怎麼能正眼去看她們呢?愛彌拉克孜與她們是怎樣地不同啊。
那個星期天晚上,他想著這些,為愛彌拉克孜接受了他的幫助而滿心愉快。今夜呢?愉快不見了。抓住脖領子,乒地一聲把兩個頭碰在一起,這有多麼粗野……難道愛彌拉克孜不會把他看作和那兩個醉鬼一樣的人么?
不,他泰外庫不是那樣的人。他沒有做過下流的、虛偽的、卑鄙的事情,如果說他從小就失去了父母,沒有受過雙親的必要的管束和教導,如果說他一九六二年幾乎被卷到盜竊案里去,如果說他粗暴、任性、忽冷忽熱、沒有文化、不是積極分子、不可愛,這並不全是他的過錯。「您不應該添那麼多柴……」這「不應該」三個字令他淚如雨下……
他的「不應該」的事還多著呢。二十五年來,他做了多少愚蠢的、荒謬的事,酗酒,吵嘴,打人,不像樣的、垮掉了的婚姻,蛇蠍一樣的、毛驢子一樣的朋友……
「您不應該……」 他最最渴望的就是告訴他他的不應該。指點我吧,責備我吧,愛彌拉克孜!如果明天伊犁河水仍然洶湧奔流,如果明天太陽還從東方升起,如果明天他仍然在這個世上、在這間房子里睜開眼睛,他一定再不會喝一滴酒了,他一定再也不說一句粗野的話,再也不和那些坐在橋欄杆上、見了婦女就怪聲大笑的年輕人交往……他要把丟掉了的文化學習拾起來,他要看報,他要進步……
泰外庫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他抓起了手電筒,電筒冰涼而又堅硬。不,電筒明明親熱而又溫柔。手拿電筒的感覺為什麼會這樣好?他蹲到了灶前,蹲到了愛彌拉克孜早晨蹲過的地方。他與愛彌拉克孜一起蹲在那裡。慢慢地,他的身上暖了,心暖了,電筒也變得暖手了,他推了一下鍵鈕,一束強光,把小屋照亮。
小說人語:
你聰明的,當然已經讀出了小說人對於愛彌拉克孜的在意,它傾注了多少心血、喜愛、憐惜、尊敬、惦念還有祝福!她是那樣美麗而又不幸,尊嚴而又遺憾,驕傲而又艱難,溫雅而又端莊,自信而又無言。她是那樣強大而平凡,健壯而傷殘。她是小說人碼字兒樹立的一座石雕。她是永遠的與新疆維吾爾農村男女心連著的心。是恩重如山的新疆各族人民、是那個荒唐的也是無比奇妙與美麗的年代、也是小說人個人的黃金年華的紀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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