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外庫給愛彌拉克孜的一封信 信落到尼牙孜手裡
伊力哈穆緩緩地走回家裡。路上,熱依穆說了一句:「其實,不去就對了。」伊力哈穆沒有吱聲。
家裡,米琪兒婉正在收拾東西。伊力哈穆一回來,她就揭開灶火上的大鍋蓋,端出一大碗熱氣騰騰的餛飩。她說:「雪林姑麗端來的。她今天回來了。」
「呵。她在試驗站過得怎麼樣?」
「好呢。她很高興。她帶回了羊肉,做了飯,還給咱們端了來。」
「你吃吧,我不餓。」
「什麼叫不餓呢?這兩天忙得供銷社沒有肉賣,也沒給你做什麼飯,快吃吧。」
「那你……」
「我吃了。我吃過了。」
當然,伊力哈穆知道這是假話。遇到親友,鄰居送來什麼好飯,米琪兒婉總是嘗上一口就給他留下,用言語是改變不了她這個「頑固」的習慣的。
當伊力哈穆吃起來的時候,米琪兒婉欣慰地笑著說:「泰外庫今天又來了。他給愛彌拉克孜寫了一封信,讓我轉交。我打算明天回一趟娘家。」
伊力哈穆這才注意到,屋角邊是米琪兒婉準備下的走娘家帶的東西,紅布單里包著大饢、小饢和一角茶葉。他說:「咱們的南瓜長得不錯。你帶上兩個南瓜,再帶上一點葵花籽去吧。」
「好的,好的。我明天在娘家住一晚上,後天回來。我主要要找一下愛彌拉克孜,受了泰外庫的委託,我要儘力去辦。」
「這麼說,你是去充當使者維吾爾人的婚姻中委託第三者來往聯繫,稱使者,與漢語的媒人意義不同。了?」伊力哈穆打量了一下妻子。
「什麼使者?不。」米琪兒婉對丈夫話中的懷疑的語氣有些不高興,她說,「現在還說不上什麼使者不使者。我只是希望他們好。我想這也許是很好的吧?可憐「可憐」一詞在維語中使用比較廣泛,不帶貶義。的愛彌拉克孜!可憐的泰外庫!」
「泰外庫這個人……」
「泰外庫是沒有調教好的三歲馬,」米琪兒婉不是嬉笑,而是沉重地說,「這回,他可要走正路了。」
「他一定能走正路嗎?只因為愛上了一個姑娘?」
「我的天,」米琪兒婉更加不滿意了,「您今天是怎麼了?您說話怎麼像一個……官僚!」米琪兒婉再也不能容忍伊力哈穆的冷靜了,急切中她給伊力哈穆扣了一頂不大不小的帽子。
「當然你是對的。去吧,把泰外庫的信交給愛彌拉克孜吧。誰又能知道愛彌拉克孜的心呢?也可能吧?」
「……可你為什麼不吃凈?瞧您,吃得這樣少。有什麼事嗎?」
「沒事。我沒事。睡吧。看,女兒在動彈,該把一把尿了吧?」
米琪兒婉照料了孩子,添了火,收拾了伊力哈穆吃剩下的飯,她不太放心地不時看一看伊力哈穆。和往常一樣,伊力哈穆年輕的臉上現出一種鎮靜的笑容,但是今晚,他的眼神顯得凝重些,表情也有些沉鬱,這是瞞不過米琪兒婉的。在伊力哈穆在工作中碰到什麼難題或者不愉快的事情的時候,他就是這個樣子的。她希望和丈夫談一談,為丈夫分擔一些憂慮。而且,她也多少了解了社教工作的一些動態,在鋪好被褥以後,她沒有睡,卻關懷地低聲問:「有什麼事嗎?跟我說說啊?」
「不,什麼事也沒有,你睡吧,我再看一會兒書。」偏偏今天伊力哈穆不想談。過去,遇到什麼事和米琪兒婉扯一扯他的心情就會輕鬆得多,可今天,在自己沒有完全弄清楚,沒有絕對的把握的時候,他怎麼能向米琪兒婉說章洋的壞話呢?怎麼能違背自己的包括在米琪兒婉面前也要維護工作組的威信的義務呢?他什麼也沒說。
米琪兒婉躺下了,勤勞的人入睡是很快的,過了好久了,她睜開眼,看到丈夫仍在托著腮發怔。
愛彌拉克孜擔任新生活大隊的醫士,已經有兩年的時間了。六二年夏天,她在衛生學校畢業,分配到本公社的衛生院,後來公社黨委決定在新生活大隊試點搞合作醫療,建立大隊衛生站,她自己申請來到了這裡。主要一個原因,她再也無法在家裡待下去了。她這樣一個年齡的姑娘,再住在父母的身邊,在阿西穆眼裡,不但多餘,而且是恥辱、禍害,從早晨到夜晚,從星期一到星期天,不論是家裡還是親友當中,永遠是對她的婚事的關切,好心的幫忙與別有用心的議論。好心也罷,壞心也罷,對於她卻全無兩樣,全是折磨。她剛剛否定了一個前來說親的人,譬如說來人提起的是一個胖子,一個年齡大的男人,馬上又有一個熱心的女人前來說合另一個人,一個瘦子,年紀輕的人。這樣,根本不允許她有片刻的安寧。她動過心嗎?沒有,有誰指教過她嗎?她受了什麼書本的影響嗎?不,不是的。然而她從小下定了決心,她早已暗自決定,這一輩子她不打算嫁人。
她永遠也忘記不了九歲那次她受到的屈辱。九歲的女孩子,已經可以懂得和記住許多許多的事情。那一天,媽媽讓她到帕夏汗嬸嬸家裡去借一個細籮,嬸嬸和幾個成年女人正在喝茶。是沒有話題了,是一種什麼心理嗎?帕夏汗把她叫到了身邊,拿起她的殘肢給客人們觀看,看別人的傷痕像看巴紮上一件新到的商品,這是一種多麼可惡和卑劣的習氣。當時,帕夏汗說:「挺俊的一個丫頭,可怎麼找婆家呢?有誰要她呢?如果她用這隻斷臂摟住丈夫的脖子,男人不害怕嗎?」喝茶喝得半醉的女人們唏噓起來,有的撫摸她的殘肢,有的湊過來細盯著她的斷腕,有的嘆息,有的還用裙子角擦了擦眼淚,你一言我一語,有的誇她的眼睛美,有的誇她的頭髮黑,所有的誇獎都歸結為對她的傷殘的悲嘆,而悲嘆之中又流露出從帕夏汗的話語中的某些猥褻意味中得到的某種滿足,那個擦眼淚的女人同時也在竊笑,因為她聽到了帕夏汗抖摟出來的一句關鍵的話,她說:「唉,那個地方不傷不殘也就行了,男人還能要我們的什麼呢?」然後笑得爆了棚。
……九歲的愛彌拉克孜拿回細籮的時候面色是鐵青的。那天晚上,她病了,她沒有吃媽媽用籮過的上等麵粉做出的飯食,她的眼直勾勾的,嚇得阿西穆增加了三倍晚禱的時間。
這以後,又有多少次她聽到自己的父母的議論啊。還在她遠未成人的時候,母親總是為她擔憂,她說:「她長大了可怎麼辦呢?」父親說:「總是會有人要的。」什麼樣的冷酷的話語啊!什麼叫「有人要」啊!從前父親總是在趕巴扎以前和母親商量,「你看這頭山羊十五塊錢有人要嗎?」「這張葦席六塊錢有人要嗎?」現在,議論的卻是她愛彌拉克孜有沒有人要啊,難道她愛彌拉克孜也是一頭山羊、一張葦席嗎?
不,她不能忍受這種歧視,不能忍受嘲笑和侮辱,甚至也不能忍受憐憫和照顧,不需要同情和惋惜,從她記事的時候她就缺了一隻手,這難道要她自己負責嗎?這難道是永生永世不能彌補的缺陷嗎?她勤奮、善良、聰明、美麗、自尊。不論家務活還是在隊里出工,不論是上學還是工作,她沒有落在後邊過。為什麼帕夏汗那些人,什麼都看不見都只看見她那隻斷腕呢?難道她這個人僅僅是一個承載著殘肢的,比別人低一等的軀體嗎?她活了二十四年,勞動、讀書、學道理、學技術、尊敬人、幫助人,難道所有的這一切又一切的努力仍然補償不了那並非她自己所造成的缺陷嗎?
感謝毛主席!千遍萬遍地歌頌毛主席吧!只有他帶來的溫暖和慈祥的新中國,才融化了愛彌拉克孜心頭的冰塊。只有新生活的光輝和照耀,才給愛彌拉克孜提供了一條光明的大路。只有他的巨手,才揩乾了小小的愛彌拉克孜眼角上的淚水。只有在新中國,我們的維吾爾族的農民的女兒,我們的被舊社會的惡狗咬斷了手腕的好孩子,我們的被一些封建的、落後的、愚蠢的舊意識舊風俗所折磨所傷害所包圍的純潔無瑕的愛彌拉克孜終於自己寫下了自己新的人生篇章,她排除各種干擾以全優的成績考進了伊犁哈薩克自治州衛生學校,她獲得了國家頒發的醫士證書,她現在是國家的醫務工作者,是農民的朋友和勤務員,是科學、文化和新生活的傳播者。
她離開了莊子上那個種了不少玫瑰的僻靜的院子。她來到新生活大隊,她穿上潔白的大褂戴上更加潔白的無檐帽,她的白大褂的衣袋裡經常裝著聽診器和溫度計。她辦公桌上放著血壓計,壓舌板和手電筒,她好像變成了另一個人。她不再是傷殘和缺憾的化身,而是病痛和憂患的治療者和安慰者。她給人查脈搏、查喉嚨、查血常規,她給人開處方、打針、諄諄囑咐服藥的方法與普及衛生知識。在新生活大隊,人們稱她為「醫生姑娘」或者「姑娘醫生」,找她的人是為了尋求她的幫助,她整天考慮的是如何解除旁人的痛苦,這使她感到了生活的意義和自己的力量。她本來就是本地農民的女兒,她很快就和這個大隊的社員熟悉了。她知道病人不僅需要片劑、針劑和粉劑,而且更加需要親切的話語、真誠的安慰和對於健全的生活方式——衛生習慣的指導。她看好了一個病人,她多了一個親人。雖然,大隊衛生站只有一間房子,就在供銷社門市部的隔壁,這間房子是門診室,是藥房,也是她的宿舍,她就睡在這個瀰漫著酒精和水楊酸的氣味的房屋的一角。她常常為了夜間來急診的病人而不得安眠。但是,她在新生活大隊的生活是愉快多了。
這一晚,她剛剛參加完所在隊的社教工作組組織的毛主席著作學習。今天學的文章是《反對自由主義》,農民們的學習非常認真、非常熱烈、非常實際。大家爭著發言,用毛主席的教導對照自己,自我批評,檢查自己有哪一條自由主義的表現,並表示今後要改正。這種誠懇,求實的學習態度感動了她。她也在會上發了言,她說,實行合作醫療以後,有一些沒有醫藥常識而又很有一些自私自利的思想的人,看病拿葯的時候一看葯價低就埋怨、不滿,葯價越高就越滿意,甚至自己提出要求給開價格昂貴的葯。四天前大隊的會計前來看病,非纏著要開一些貴重的葯,她礙於面子,沒有堅持原則,給開了,實際上,既浪費了藥品又無益於治療。這是她的自由主義的表現,她要改正,同時也希望那位會計認識自己的不當。她的發言引起了農民的笑聲和掌聲。社教組的同志在小結當晚的學習的時候還特別提名表揚了她的發言,這使她很高興。
她高高興興地回到了衛生站,坐到桌前,擰開了檯燈(新生活大隊離伊寧市近,接引了輸電線)。在檯燈下,她翻看著一本關於中草藥的漢語小冊子,有許多字需要查字典,所以,她讀得很慢,正當她用維語字母給一個新查到的字注音的時候,她聽到了叫門聲音。
這麼晚了,會是誰呢?聲音又這麼熟悉,同時,她也可以分辨出來,這不是急診病人和他們的家屬的不安的叫門聲。她開開門,意外的喜悅使她跳了起來,她大叫道:
「是您嗎?米琪兒婉姐姐!怎麼也想不到是您來了,我的好姐姐!」
於是,她又是燒茶,又是炒瓜子,又是翻箱倒櫃拿出了餅乾、杏仁和水果糖,米琪兒婉攔也攔不住。茶好了,瓜子炒熟端上了,餅乾和杏仁也已經擺到桌上,遞到米琪兒婉手裡,雙方對於各自的問候回答了一連串「好,好的,好著呢……」之後,開始了並非閑話的閑話。
「您問我們這裡的四清工作隊嗎?他們來了以後各方面都出現了新的面貌。就拿學習毛主席著作來說吧,今天晚上我們學習了《反對自由主義》……」
愛彌拉克孜的話中途打住了,她發現了米琪兒婉的異樣的局促不安的神態,她疑問地看著她。
米琪兒婉本來是滿腔熱情地來充當這個「信使」的,事到臨頭,她卻膽怯起來。姑娘的心,特別是愛彌拉克孜這樣一個有主見的大女孩子的心,誰能摸得透呢?她會不會輕視沒有文化、沒有受過良好教育的泰外庫?她會不會因為米琪兒婉帶來了泰外庫的用歪歪扭扭的字樣寫就的魯莽的信而惱怒,而埋怨甚至討厭她米琪兒婉呢?她沒有一點把握。但總不能不說啊,她等到了這樣晚才來,就是為了等到一個安靜的場合,可以談心的機會。她硬著頭皮說道:
「愛彌拉克孜妹妹。天晚了,您明天還要工作呢。我呢,明天一早也要回去。我,我給你帶了一個信封來,它,它是一個人給您寫的,請不要生氣……」米琪兒婉自己臉先紅了,她放低了聲音,「那個人,非常非常地喜歡您……那個人就叫……」最後說到泰外庫這幾個字的時候,已經只剩下嘴唇動而聽不到聲音了。
誰能斷定,是愛彌拉克孜首先想到了泰外庫還是米琪兒婉的無聲的口形動作首先傳遞了這個人名的信號呢?愛彌拉克孜難道就沒有這樣一點敏感嗎?不,她感覺到了,不是今天,不是米琪兒婉拿出信以後,早在那次她去送還泰外庫的手電筒的時候……難道泰外庫的形象,泰外庫的狼狽生活,泰外庫的舉止和神情就沒有給她留下一點印象嗎?那天,泰外庫多像一個老實的大孩子。他那樣驚異地、又是順從地、謙遜地、敬仰地望著愛彌拉克孜,使愛彌拉克孜感到有些不好意思。他那麼強壯,那麼具有無限的精力又那麼不會安排自己的生活,簡直讓愛彌拉克孜為他著急。當然,那只是那一天的事,然後,她就把他忘卻了。說是忘卻,就是說她把這件事和這個人凍結在、封鎖在她的記憶的一個小角落裡。其實這個人,這件事已經在她的心靈上佔據了一個小小的位置。說是小小的,因為她從來也沒有想過,也不敢正視心靈的這個角落,這部分被凍結和封鎖了的角落……她早就堅信她這裡已經沒有這樣的角落存在的餘地了。
但是,隨著米琪兒婉拿出字跡歪斜的信封,這個角落突然膨脹了,嗡的一下子,它變成了一個極大的天地,風在呼嘯,浪在翻騰,火在燒,地在轉……她呆了。
「請看一看他的信呀,請您看一看啊。」米琪兒婉好像從一個遙遠的地方催促著,懇求著。
她的抖顫的手抽出了淡綠色的、帶著暗花紋的信箋。多麼可笑的泰外庫,竟找了一張這樣顏色的信紙。泰外庫的健壯的身軀、捲曲的頭髮、強有力的臂膀和精力無窮的目光,從信箋上走了下來,走到她的房裡,走到她的身邊,出現在她的面前,向她屈身施禮。為什麼,那天她去送還電筒,他竟像一個做了錯事的孩子一樣馴順、可憐呢?
可憐的大個子,他竟在這麼一張酸文假醋的信箋上寫得那麼傻氣、那麼笨拙。按照維吾爾青年男子的習慣,信的開頭是四句歌唱愛情的民歌。然後他寫道:「我不是壞人。」這算什麼話啊,給公安局寫材料嗎?她還看見了一句,字體是大大的:「我想和你結婚!」這又是什麼話啊,難道能夠這樣首次給一個未婚的女子寫信!
結婚!在她年輕的生命里,意味著的是屈辱,是三等外商品的廉價處理,是對舊勢力的投降,結婚就是被蹂躪和謀殺!所以她早就決心不結婚。她斷定「結婚」這個詞兒是她的惡魔——仇敵。
而現在,泰外庫寫的正是這個詞兒,泰外庫用他那可以捏碎石頭的大手,拿起摔壞了筆帽的鋼筆,在淡綠色的暗花信紙上寫得歪歪扭扭的這幾個維吾爾文字母,給予了她怎樣意想不到的衝擊。結婚——「我要拿上你」,這種維吾爾式的語言是多麼質樸,多麼實在,多麼火熱,又多麼缺少必要的雅緻、溫存與過程啊。愛彌拉克孜雙手捂著臉,啜泣起來。她的肩膀一抖一抖,在她的二十多年的生命的路程上,她還從來沒有這樣深哭過、痛哭過,為她的不幸,為她的青春,為她的命運,她是怎麼樣哭也不為過。陌生而遙遠,又是粗粗糲糲、生生猛猛的幸福的召喚,激活了,又是掃蕩了她的根深蒂固的痛苦。天真而勇敢的,應該說是有點傻氣的追求,衝決了長久以來嚴厲地禁錮積壓住了的幻夢與悲傷。於是,淚水像衝破了堤壩的春洪,流淌了,流淌了。
愛彌拉克孜的痛哭使米琪兒婉手足無措。她完全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她說:「原諒我,妹妹,是我不好。我錯了……我不是有意的,我只希望你好……別生氣,別傷心,我並沒有和任何人說過,安拉知道,我絕對不會與別人說你的事兒。你看,你看,別哭了……」米琪兒婉的鼻子也酸了起來,她走近去撫摸愛彌拉克孜的濃密的厚而軟的頭髮,那頭髮是如此潔凈,在這個公社,應該是屬她的面龐她的頭髮乾淨了。她掏出手絹給愛彌拉克孜擦眼淚,又用被愛彌拉克孜浸濕了的手絹揩一揩自己的眼淚。她倆的眼淚弄濕了同一條手帕。她繼續莫知所措地勸慰著:「如果你不願意,這也沒有什麼不好辦,就當沒有這件事好了……告訴我,你在想什麼,我知道,這只是個普通的社員,是個趕車人……」
真是奇怪。米琪兒婉在說什麼呀?真是遺憾。哪怕是米琪兒婉。哪怕是這個勝過了自己的親姐姐的最了解自己,最關心自己,最愛護自己的溫柔慈愛的米琪兒婉,竟也完全不了解愛彌拉克孜此時此刻的心境……愛彌拉克孜的痛苦,是用言語可以表達的嗎?又能向誰訴說呢?她哭得更傷心了。
「咚、咚、咚!」有人砸門。「愛彌拉克孜醫生,您睡了嗎?」好像是民兵排長的聲音。
「醫生姑娘,是我們啊,有個受了傷的人 !」這是民兵排長的妻子的聲音。
愛彌拉克孜立即收住了淚水,略略整理了一下頭髮,示意讓米琪兒婉去開門,她本能地立即清理了診榻,穿上了從背後系帶的白長罩衫。
民兵排長背著一個人走了進來,隊長的妻子睡眼惺忪地跟在後面。顯然,這個女人已經睡下了,民兵排長怕深夜來叫女醫生的門不方便才把她叫起了同來。排長把「傷員」放到了診床上。這個人滿臉血污,一隻眼睛腫得像核桃,嘴角上流著血水,棉衣領子被撕了一個稀爛,扣子一個也沒有剩下,褲子上全是泥和雪。
愛彌拉克孜又拉開了一盞燈。她打量了一下「傷員」,驚呼道:
「尼牙孜哥!」
「是尼扎洪,」民兵排長說明道,「我在公路邊上的墳地一帶發現了他。看樣子他被人打了一頓,他躺在雪地里。如果沒人發現,還不活活凍死!」
愛彌拉克孜顧不得細聽,連忙檢查了他的脈搏、血壓和瞳孔,聽了他的呼吸。鬆了一口氣。她說:「有點腦震蕩,沒有任何危險。先給他洗一洗臉上的血吧。」她指揮米琪兒婉把暖水瓶里的水倒到一個搪瓷盆里,愛彌拉克孜用藥棉沾濕,輕輕給尼牙孜擦拭血污。同時進行著進一步檢查。她說:「打得可不輕。鼻骨折斷。一個門牙脫落了。這隻眼睛也夠嗆……」洗乾淨以後,愛彌拉克孜對傷員做了一般處置,把他的眼睛包紮起來,又在面部的傷口上塗了些防止感染的藥劑,用橡皮膏貼上了幾塊紗布。然後,她洗一洗手說:「不要緊的。要不了多久他就會醒過來的。」
「那怎麼辦?」民兵排長商量道,「看是不是由我來照顧這個人。醫生姑娘,您到我家去休息吧,如果傷員有什麼情況,我再去找您。」
「到我家吧。」米琪兒婉說。
只好如此。否則,愛彌拉克孜這一夜可怎麼過呢?……愛彌拉克孜囑咐了幾句,留下一點止痛和抗感染的葯,便和米琪兒婉走了。臨走的時候,她們倆不約而同地往桌子上看了一眼。桌子上本來放著泰外庫的信的,現在不見了。米琪兒婉想:「可能愛彌拉克孜把信收藏起來了吧?當然,是給她的信嘛。也許她還要再『研究研究』這封信?」她沒有問。愛彌拉克孜想的是:「可能米琪兒婉又把信收走了吧?唉,我哭得太厲害了,把米琪兒婉姐姐嚇住了……」她更不好意思問。她們走了。
婦女們走掉了,民兵排長伏在桌子上打盹,過了兩三個小時,尼牙孜呻吟起來。民兵排長走過來問道:
「您這是怎麼了,尼扎洪?是誰打了您?」
「給我一碗水,水……」尼牙孜掙扎著要坐起來。
「您先休息,我給您倒去。」排長拿起一個茶缸子,又去拿熱水瓶,原來熱水瓶的水方才洗傷口時已經用完。「您躺著,我回家給您倒去。」他告訴尼牙孜,走了出去。
民兵排長走了。尼牙孜忍住劇痛坐了起來。他用一隻沒挨打的眼打量著四周環境,基本上弄清了自己的遭遇和現在是在什麼地方。他思索著對策。忽然,他發現了診榻腳下的一張信箋。出自他到處打探隱私的習慣,他強忍疼痛彎下身去撿起了信,他用一隻眼掃了一掃,如獲至寶地揣到了懷裡。
排長端著一碗熱開水回來了,又給尼牙孜吃了愛彌拉克孜留下的鎮痛片。排長再次問:「是誰打的你?」
尼牙孜支支吾吾地說:「不,沒有人打我。是我自己摔的……」
尼牙孜的話是難以置信的。但是,既然受害者不肯承認是別人加害自己,尼牙孜又不是本隊的社員,而且他正在傷痛之中,說話也不方便,又沒有什麼其他的危險,民兵排長也就不想再深追下去。等到天色微明,開始聽到行駛在公路上的各樣車輛的聲響的時候,尼牙孜下了床,用手把掉了扣子的棉衣大襟緊緊掩住,向排長說他準備搭便車回七隊,民兵排長點了點頭。就這樣,尼牙孜走了。
小說人語:
重壓下的、深度凍結的悲哀,反而是恍若沒有的,可以被忽略的,可以是「卻道天涼好個秋」的。只有當重壓開始減弱、當冰凍遭遇暖流、當你獲得了自己也不敢相信的希望的消息以後,那時的眼淚才會釋放出你刻骨的悲哀來。
我們畢竟有理由相愛。有理由歌唱愛情。有理由擺脫那些骯髒的、變異的、虛假的、裝腔作勢的命名,回到愛情的最本真最純潔的層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