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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六章

所屬書籍: 這邊風景

章洋組織對伊力哈穆的「小突擊」
那個年代的農村批鬥會 空話的不可或缺性

在章洋捆起行李,從阿卜都熱合曼家搬往尼牙孜的家的時候,伊力哈穆終於橫下了一條心,不管章洋他們的意圖和做法如何,他該幹什麼幹什麼。他繼續組織人修渠,好像沒有發生什麼事情。
在這時,在他反感和激怒的時候,橫下一條心,不與章洋他們合作,不是一件困難的事情。但是,隨著他漸漸冷靜下來,他越琢磨越覺得不是滋味兒。
解放已經十多年了,十多年來,伊力哈穆已經習慣於愛戴上級派來的每一個領導,每一個工作幹部,他們是黨的化身,是革命和真理、正義和智慧的代表。他常常像一個少年注視自己的老師和雙親那樣,注視這些上級派來的人。他願意睜著他那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看著這些人的行事,他像高速攝影機里的敏感的底片,接受到明暗和輪廓的最細緻的變化,再從自己的身上反映出來。他願意豎起耳朵聽他們講話,每一句話都打開一扇思想的窗子,增加一分精神的財富。他欽佩這些人所掌握的、所據以行動的高瞻遠矚、天高地闊的思想,叱吒風雲的膽略,和精確妥帖的政策。和他們在一起,他好像登上了山巔,他好像騎上了飛馬,他好像沐浴著春風、陽光和浪濤,他好像舉起了照亮四周、照亮路程的威嚴而又溫熱的火把。
如果他發現自己的思想、感情、行為與上級同志不一致的時候,他立刻給自己敲起警鐘。他決不自以為是,決不固執己見,決不挑剔、埋怨上級,相反,他的習慣是:隨時修正自己的錯誤,發現自己的錯誤是沉重的,修正自己的錯誤卻又是健康的與明朗的;發現錯誤只能是改正錯誤的開始,緊接著慚愧自責的當然是信心、欣慰與舒暢。
這次,他同樣地準備發現和改正自己的錯誤,結果,他發現了的,他能夠斷言的卻是不折不扣的章洋的過失。這使他感到的是震驚,是迷亂和痛苦。發現自己的錯誤,這好像是被人拉了一把,拉到了寬廣平直的大道上。發現章洋的錯誤,好像被推了一下,推到了黑暗與坑坑窪窪之中。他從心眼裡盼望最好能認識到是自己錯了。他每天都上百次地問自己,是不是歸根結底還是自己錯了?結果,令人失望的是,他只能斷定是章洋在錯誤的道路上越走越遠。他寧願失去自己個人的面子、威信、地位(如果他的錯誤嚴重),也不願失去對章洋的尊敬與親近。失去這種尊敬和親近,好像從他的身上砍下一塊肉,好像往他的眼眶裡塗上了芥末。
然而,真理與謬誤是不可調和的,正如火與冰之難以共存。他不會曲意逢迎,他不懂口是心非,他的面前只有一條路,維護人民的利益,維護是與非的分明,他只能和章洋較量下去,奉陪到底。
在這個時候,發生了庫瓦汗告狀,尼牙孜被打的事情。
有許多人去慰問雪林姑麗。後來雪林姑麗按計划去了實驗站,他們便來慰問回家後才聽到這一切的艾拜杜拉。這些人(後來包括艾拜杜拉自己)又都紛紛來慰問伊力哈穆與米琪兒婉 ,他們知道這個事情的矛頭指著的還是伊力哈穆。他們怒罵和嘲笑尼牙孜,他們提醒伊力哈穆,他們也尖銳地表達了對章洋的不滿。有人說:「章洋的脾氣真怪,這樣的人實在少見。」有人說:「章組長好像一個吸麻煙的人,他看到的、聽到的都是他自己想著的東西,他看不見的倒是那些實際存在的東西。」有人不太客氣,乾脆說:「我看章組長是個苕料子——有神經病。」還有一個大膽的青年在問:「章組長原來是哪個部門的?乾脆咱們聯名寫一封信,請他回家摟上老婆睡覺去吧,何必在這裡瞎攪和?」
伊力哈穆勸告大家不要說得太過分。但是他發現,社員群眾在評論章洋的時候,要比他勇敢得多,痛快得多。他又不免苦笑,這麼多老百姓罵不絕口,章洋卻仍然神氣活現,頤指氣使。您硬是沒轍!
當人們漸漸離去,天時已晚的時候,穆薩來了,而且帶著他的妻妹馬玉鳳。他緊緊地用兩手壓住棉外衣的前襟,微微駝著背,走路的時候頭向前一探一探,像一隻鴕鳥似的。一進門先搓搓手,哈哈氣,好像很怕冷,這些動作都帶有一種收斂、甚至抱歉的味道,只是他的臉上呈現著一種微笑,他的眼睛裡煥發著一種既是敗軍之將的無所作為、認命服輸,又混合著得意、討好和興奮的躍躍欲試的神氣的特殊的光彩。他的特色是聞亂則喜,他感覺得到亂的苗頭了。
「您身體好?情緒好?工作好?」在一般的見面問候之後他再次重複了這三個問題,表示了不同一般的關切。
「好呀。」伊力哈穆答。
「我來看望看望您,兄弟!您要知道,穆薩不是個小肚雞腸的人,穆薩不是個勢利眼的人,穆薩更不是個落井下石,趁火打劫的人。現在有人說,工作組不喜歡伊力哈穆了,伊力哈穆快當不成隊長了,如此這般,滾他媽的蛋;要是這樣嘛,您穆薩大哥倒是真應該來看看您,如果您升了官、得了勢,對不起,咱們就不來高攀了……對不對?」
伊力哈穆和悅地、未置可否地一笑。
「您穆薩哥是個聰明人,他什麼沒見過?什麼看不出來?」穆薩湊得離伊力哈穆很近,推心置腹地說話,熱氣差不多噴到了伊力哈穆臉上,「您穆薩哥吃虧就吃虧在這張嘴上了,第一它愛說,想說啥就說啥。第二它愛吃,它愛享受玩樂……他也願意多與幾個美女親嘴!不能含糊!可您穆薩哥心裡明白著呢,什麼事,他都有數!您是個好樣的人,」穆薩用手指著伊力哈穆,「您干在前頭,吃在後頭,一心為大家辦事。別看您年輕,您還很有門道,不慌不忙,有板有眼,兄弟,您穆薩哥佩服您!」穆薩豎起了大拇哥,拇指幾乎碰到了伊力哈穆的鼻子,「但是,您也有毛病,您別生氣,聽您穆薩哥講,您太認真,辦什麼事摳得太死,缺乏靈活性。對這些工作組,對付它幾個月就完了,它還能長在這塊地上?再說,您手底下需要幾員真正的虎將。多了不用,五個就成。」穆薩岔開手指,翻轉著手心和手背,「想當年劉備劉皇叔,靠的就是桃園三結義加趙雲與馬超五虎上將。您不能只有阿卜都熱合曼那樣的老頭,熱依穆那樣的老實人;說真的,一個隊,有五名大將足矣,什麼事,一個人說,五個人響應,大家自然跟著走,誰敢調皮,整不住他!算了算了,不說這些,我來不是為說這些個空話的。臨來以前娘兒們還囑咐我:少說廢話!可我有話不說,憋在心裡比有屎不拉存在肚裡還難受。好了,玉鳳,你說吧。」
馬玉鳳臉紅了,她這個年齡的女孩子正是最羞澀的時候。她看著他,一隻手不斷地在氈子上劃拉著,斷斷續續地、用回族女性說維語時的那種特有的輕柔的調子說道:
「我早晨去送牛。我去早了,代牧奶牛的那個牧童還沒來。我看那棵楊樹上有幾個干枝。我想把它撅下來當柴火,我上了樹。我爬得挺高。我撅下了樹枝。我一回頭,我看見路那一面庫圖庫扎爾哥,他往這邊看看,他往那邊看看,他沒看見我,那個時候再也沒有別的人。後來從庫圖庫扎爾哥家裡出來了尼牙孜哥,尼牙孜哥也是這邊看看那邊看看,他也沒看見我。後來他走了,他一跛一拐的。我看見的就是這個。」她說完了,長出了一口氣,手也不劃拉了。
馬玉鳳的斷續的敘述使伊力哈穆一震,他幾乎喊起來:「果然是他!」憤怒、輕蔑一時湧上了心頭。但他還是重複地問了一句:
「您看得准嗎?玉鳳妹?」
「一定的。」馬玉鳳說,而且抬起了頭,她的孩子氣的目光里也流露著對伊力哈穆的好意。
「這事我本來不想說,管那個呢!庫圖庫扎爾要說也是我的一個朋友!」穆薩無可奈何地搖了搖頭,「可娘兒們非讓來告訴你不行!有什麼辦法,人窮志短,馬瘦毛長,丈夫沒出息就會讓老婆管住,現在是她說了算!我最多是司令,我家裡可是政委!來就來吧,乾脆讓玉鳳自己對您說。庫圖庫扎爾也是個人物!論模範帶頭,大公無私他當然不如您。論指揮生產他還不如我呢!打釤鐮、扶犁鏵、拾掇麥場、澆水挖渠、撒種選地,他都不是我的對手,他的本事在這裡,」他用食指指一指自己的太陽穴,像一個鑽子一樣地擰了擰,「他那個心眼兒可真叫多!說實話,您不一定斗得過他。您別生氣。可是他有一點……他有一點太『陰』了,我不幹那個太邪的事,別看我也不算太正。好了好了。不要給我倒茶了,我馬上就走……我可要跟您明說,我帶著玉鳳來了,我的心,我們全家的心,您知道了就成了。您該怎麼辦就怎麼辦,您可別說是我們把尼牙孜從庫圖庫扎爾家出來的事兒告訴您的。我們,包括玉鳳,也決不出頭露面作證。這話我娘兒們也同意:您穆薩哥現在還圖個什麼?您穆薩哥敬重您,和您交個朋友……只可惜是沒有羊油作禮物啰!兄弟,你也太過了,你就是打我一個嘴巴,也不能把羊油退回去呀,兄弟,你還得學習學習,你還不夠成熟啊!」
穆薩笑著與伊力哈穆告了別,小聲又咕噥了一句:「兄弟,你做得也太絕了!」他終於出了一口氣。這回伊力哈穆只是謝了他們。
「真想不到穆薩會來,而且帶來這麼重要的情況……」送走穆薩回到屋裡,伊力哈穆對米琪兒婉說。
「巧帕汗外祖母不是早就說過嗎?穆薩是個猴子。一會兒他學著人樣兒盤腿坐下,剝花生,吸香煙,一會兒他四腳亂爬,吱吱亂叫,撅起尾巴……」
「不要說得這樣刻薄,米琪兒婉,他,總的來說還是得算作一個好人。一個無論是誰也抓不住他的大短處的好人啊!」
「好好壞壞,壞壞好好……」米琪兒婉似乎不太同意伊力哈穆對穆薩的評價。
所以,當次日晚上,章洋突然通知伊力哈穆要在立即召開的社員大會上交代他「破壞四清運動的罪行」的時候,伊力哈穆是有一定的思想準備的。他立即針鋒相對地指出,破壞「四清」的不是別人,而是尼牙孜及其後台……
會場設在文化室,點起了煤油燈,照得通明。伊力哈穆竭力控制住被「破壞」「罪行」這樣一些字眼激起的陣陣不冷靜的情緒,他認真地考慮著、準備著,這是工作組進駐以來第一次召開全體大會,他有義務向社員群眾檢討自己再次擔任隊長一年以來工作上的缺點和失誤,他也打算談一談他自己對當前運動的看法。
但是,他好久沒有機會談,開會之後,章洋立即作了氣勢洶洶的發言。
「……四不清幹部,膽敢實行階級報復,毆打貧下中農積極分子……」
「四不清幹部家屬,竟然膽敢辱罵貧下中農,真是猖狂已極……」
「四不清幹部竟然大搞串聯,妄圖對抗運動,這是一種現行反革命破壞活動……」
「四清與四不清的鬥爭,是一場你死我活的鬥爭……」
「……難道我們能夠容忍嗎?難道我們能夠不打下他們的猖狂氣焰嗎?我們消滅了八百萬國民黨軍,難道還怕他一兩個四不清幹部嗎?」
真是奇怪,他怎麼那樣不把自己當外人,他怎麼會說「我們消滅了八百萬國民黨軍……」是他消滅的?伊力哈穆差點笑出聲音來。
他講的時候兩眼一直盯著伊力哈穆,卻沒有點名。他努力追求一種戲劇性的效果。最後,他突然大聲宣布:
「我們說的四不清幹部是誰呢?他就是伊力哈穆,伊力哈穆站起來!」
由於吶喊,他的嗓子嘶啞了,這種聲嘶力竭的叫喊果然使四個正磨著要吃奶的淘氣的孩子安靜了一下,有幾個社員交換了一下疑問的目光,社員還不理解到底是發生了什麼事。
「伊力哈穆站起來!」章洋又厲聲喝道。
血衝到了伊力哈穆的臉上,他突然想起二十年前的那個夜晚,在依卜拉欣的家裡,馬木提鄉約要他站在中間,用他的肉體和神經打賭取樂的情景……即使在舊社會,他被剝削,被壓榨,被輕視,然而他也沒有忍受對他的人格的污辱……只有要求自己嚴格的人才有最大的自尊,因為他從來無愧於人,他不需要對任何人低聲下氣……如今,解放已經十五年了,他入黨已經十三年了。他是無產階級先鋒隊里的一名戰士,他是一個依照馬列主義、毛澤東思想的偉大理論自覺地改造社會,改造自然的革命者,他是黨的主人,國家的主人,人民公社的主人,他是一九六四年度先進生產隊的隊長。解放以來,特別是入黨以來,從來沒有一個工作幹部、一個領導同志、一個貧下中農這樣對他說話……
他受到尊敬和愛護,因為他總是嚴格要求自己。他完成黨的任務從來不摻一點假,不打一點折扣,他從來不允許把今天的工作拖到明天,他從來不允許自己說一句不利於事業的話,做一件不利於人民的事情。他時時徵求群眾的意見,上級的意見,時時改正自己的過失,同樣,能夠今天糾正的錯誤,他決不推到明天。他不能忍受侮辱……
他面對的是自己的黨,自己的社員,自己的父老鄉親。他不會、不能、不忍用市儈的態度、應付的態度、玩世不恭的態度來對待。
為什麼要聲色俱厲地強令他「站起來」呢?顯然是因為首先宣布的他的破壞四清的罪狀。他破壞了嗎?沒有。他幹了一點不利於四清運動的事了嗎?沒有。他有一點對四清不滿的情緒嗎?沒有。這樣的問題可以提一百個,回答只能是一百個沒有。在這方面他白璧無瑕,無可指摘,日月永垂,江河不息,除了愛黨的心,他沒有別的心,除了擁護四清的意,他沒有別的意思。而這位細瘦的、被有的社員比喻為吸食麻煙的病秧子的章洋,卻像吆喝一個牲畜一樣地在吆喊他。他有什麼必要,非得向這種偏執、這種荒謬、這種莫名其妙的神經發作屈服呢?
「伊力哈穆,你到底站起來不站起來?」章洋第三次大叫道。他的眼睛紅了,他的聲音變了。如果瑪依娜爾翻譯得好,社員們當能聽出這句話的絕望和悲涼的味道。當然,像這種細微的地方不是年輕的瑪依娜爾所能傳達過來的。但是章洋哭一樣的聲音仍然震動了會場。會場完全安靜了,不僅吃奶的、吃饢的、吃蘋果乾和什麼都不吃的大小孩子們靜了下來,而且所有的老漢和老太婆,男人和女人,青年和姑娘都驚愕了,他們看了看章洋,然後所有的目光都落在了伊力哈穆身上。
章洋的聲帶發出的真聲假聲混合的嗓音使伊力哈穆哭笑不得,為什麼一個堂堂的幹部要這樣呢?一個苦笑從他的臉上掠過。他抬起了頭。他看到社員們投向他的目光,嚴肅的和親切的,驚恐的和同情的,憤怒的和悲哀的,所有的目光像探照燈一樣交叉在他的心上。他還注意到薩坎特的專註和期待的目光,瑪依娜爾的孩子氣的懼怕和煩亂的目光(奇怪,何順沒有在),他完全可以斷定,薩坎特和瑪依娜爾的同情也是在他這一方面。於是他正面對視了章洋的空虛而蠻橫的、神經質的目光。那種目光里威嚇已經不如絕望更多了。他又輕笑了一下,轉過頭。他看見在會場後面,在門旁,在煤油燈的亮光照不到的陰影里坐著三個人:里希提、別修爾和尹中信……
他簡直想跳躍歡呼!里希提出院了!別修爾組長與尹隊長也來了。雖是在暗影里,他似乎看到了他們從容、鎮靜的形象。當然,他們是後來的,進會場的時候他掃視過四周,沒有發現他們。
這幾個人在他的頭腦里迅速聯成了一幅巨大的圖畫,黨組織—工作隊。他的心踏實多了。他和黨在一起,他想起了公社工作隊,想起了從各條戰線千辛萬苦來到農村的同志們,想起工作隊這個整體,這個組織,他感到了尹隊長他們也在關切地注視著他,他堅信章洋的做法代表不了工作隊,更代表不了四清運動。
但章洋又明明是工作隊的幹部,是駐愛國大隊七隊工作組的組長。他為了愛護這個組長,維護這個工作組的威信,不得不和章洋鬥爭。章洋氣急敗壞地要他站起來,他就是不站。
事情僵了。僵到了他和章洋難以並存的程度。如果章洋正確,他就是抗拒運動,就是理應踢開的絆腳石。如果他正確,章洋就只能是胡作非為,就只能威信掃地,從此無法再在這個隊工作下去。那麼,究竟誰正確呢?這一點他在內心裡早就做過無數次衡量掂量……這就是說,章洋的垮局已定。除了灰溜溜離開七隊以外,他沒有別的路了。
但是,這對章洋是不是有點過分了呢?總要給人以改正錯誤的機會,何況這種錯誤並不能完全算在他個人的賬上。
如果章洋的錯誤在於誇張、過火、大帽子壓人,置人於死地;那麼,他就更應該注意分寸,適可而止,與人為善。
沉默了很久,他驀地站了起來,立得直直的。他覺得全場鬆了一口氣。但同時,他又聽到許多女社員「哎斯大依卜拉維吾爾人特別是婦女嘆息時愛說的一句表達惋惜的話,有時作「斯大」。」的嘆息。有一個老年婦女的類似哭泣和呻吟的聲音,像是胃病的嚴重發作,這個痛苦的聲音是從哪裡來的呢?
章洋掏出了手絹,擦了擦額角和手心,他被自己的強硬鬥志所感動,他滿意於自己的威風與狠辣,原來給旁人扣政治帽子能帶來這樣大的快感,他過去怎麼不知道呢?他宣布:「現在請尼牙孜同志發言。」
這就是章洋謀劃已久的「小突擊」。用一個形象化的說法,又叫做「有棗三竿子,沒棗三竿子」。據說,在運動初期只有用這種辦法才能打掉四不清幹部的氣焰(如果對方並非四不清幹部呢?)。而且,用這種辦法能發動群眾!
明白了,有人認為,群眾跟的是氣勢,是嗓門,是帽子,不是真理。
對於這種凡幹部皆不清的性惡論和建立在這種人皆有罪的理論上的不分青紅皂白的突擊,尹中信已經表示了不能同意。當然,他也無法徹底否定這種做法,因為這根打棗樹的竿子並非來自章洋。
在發生尼牙孜被打一事以後,尹中信是這樣交代給章洋的:「要調查清楚,不要偏聽一面之詞,如果他的挨打確實帶有政治報復的性質,當然要嚴肅處理。」
章洋抓住了「當然要嚴肅處理」幾個字,而把尹中信提出的前提拋到了九霄雲外。於是,他召開了這次「小突擊」會議。他還有一種心理,開晚了會被領導制止住,他所欣賞的這種揮竿打棗的活動也就不能在他的治下舉行了,那將造成多麼大的缺憾。他知道咱們的領導是很強勢的,但是他也知道越是強勢的領導越忙碌,他們不可能代庖一切,如果你自己堅持,如果你的鬥爭氣勢飽滿,如果你的吶喊的聲音足夠響亮,領導完全可能跟著你走,至少是默認你所做的一切,從此你也就成了大拿,成了頂樑柱。不是每個人都當得成列寧、斯大林、晁蓋或者宋江,但是你總該以斯維爾德洛夫、日丹諾夫、林沖與武松為榜樣。林沖對王倫展開小突擊,是他自己的決策。武松血濺鴛鴦樓,也是他姓武的大突擊。所以他章洋說開就開,根本不通知領導。章洋這種易於偏執的人的特點是他下要運動群眾,上要帶動、推動,說明白了就是挾持領導。領導對一個小小的伊力哈穆能說什麼,還不是得聽你的?領導要說話嗎?好的,我給你起草講稿,您照本宣科還不行嗎?
誰知道,宣布開會之時,尹隊長和別修爾組長進來了,坐到了後面黑影里。這使章洋皺了皺眉,似乎胳臂上被拴了一條繩子,繩子的一端捏在坐在後排的那兩個人手裡,使他覺得不能舉動自如。但另一方面,他告誡自己更要精神抖擻地把打棗活動開展好。
可惜,尼牙孜結結巴巴,前言不搭後語,一句話重複好幾遍,令人生厭。在章洋面前,尼牙孜口若懸河,妙語生花,他不愧是用舌頭攻佔城堡的好漢。而現在怎麼是這麼一副窩囊樣兒?其實,這也不奇怪,貨賣與識家。賞識喚醒著靈感,而懷疑與打量扼殺著才能,這是個人與世界互動的定理。這條規律對於尼牙孜是分外有效的。
「完全是胡說八道!」尼牙孜說完以後,從最後排站起一個人,他大聲說。他就是艾拜杜拉。「你說是我打了你,請問,什麼時候,什麼地點,用什麼打的?怎麼打的?有什麼證人?既然是我打的,你為什麼對救了你的新生活大隊的民兵排長卻說是自己摔的呢?再請問社員同志們,尼牙孜您也說一說,我打過人嗎?說謊也總要沾點邊兒呀!」
章洋一怔,本來,他已經布置了何順把艾拜杜拉找到一邊去個別談話的,這個該死的何順怎麼又把他放到了會場上呢?
尼牙孜定了定神,這些問題他倒是事先進行了多次準備,他說:「是你打的我。就在前天晚上,天黑以後,可能是九點多,也可能是更早或者更晚,你一鞭子抽倒了我,跳下車來照著我鼻子就是一拳,打得我鼻子出了血,門牙也活動了,我疼得昏了過去,昏了以後你還怎麼打我我也就不知道了。那是在新生活大隊過來一點那個墳圈子邊上,旁邊一個人沒有,真有人,你還敢打嗎?至於新生活大隊的民兵排長,他是你的朋友,我敢告訴他是你打的嗎?不信問問馬廄的飼養員,那天你是不是回來得特別晚?為什麼回來得晚,就是因為你打了我?」
「好!」章洋心裡暗暗贊道,「像這樣還差不多,再像剛才那樣窩窩囊囊,可要把人急死!」
尹中信動了一下。他從筆記本上撕下一張紙,拿著那張紙似乎在猶豫。後來,他把紙又夾到了筆記本里。
「我再問問您。」艾拜杜拉問道,「那天我趕的哪輛車?拉的什麼東西?套的幾匹馬?」
「拉肥料嘛,膠皮軲轆車嘛,兩三匹馬嘛。」尼牙孜順口回答。
「錯了!恰恰那天我沒有去拉肥料而是給大隊拉的胡麻渣。套的不是膠皮軲轆而是四輪槽子車!」
「天那麼晚了我哪裡看得清!」
「你要老實一點,」章洋指斥艾拜杜拉說,「到底是你審問他還是他審問你!」
「誰有問題就應該審問誰!」伊力哈穆實在忍不住了,他參加了一句。
「社員同志們,章組長,他是在徹頭徹尾地撒謊!」艾拜杜拉有些激動地放大了聲音,「我那天回來根本不是九點多,平常,我出車早,下午四點以前就回來了,那天因為出了點事故,耽誤了一些時間,天也不過剛黑,時間最多六點,怎麼會是九點左右!」
「我又沒有表!也可能是六點多吧。」
「不可能,」米琪兒婉忍不住發了言,「新生活大隊的民兵排長把你救到醫療站的時候我在場,那時候已經有十點多鐘了,你臉上的血還沒有凝固呢,再說,你要真是昏倒在雪裡四五個小時,恐怕也早凍出毛病來了!」
「我……我……」尼牙孜支吾了。
「還有一個問題。」艾拜杜拉說,「我已經了解到,你是昨天清晨天剛麻麻亮離開新生活大隊醫療站的,不到六點鐘,路上,你搭的察布查爾奶牛場的便車,也就是說,你六點半左右已經回了村,但是,直到九點你才回的家,這以後才傳出來什麼挨了我的打的瞎話,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你老老實實講,你到誰那裡去了?是誰給你出的主意栽贓給艾拜杜拉?你以為別人不知道嗎?」伊力哈穆問道。
「這個,我這個……」尼牙孜完全支持不住了。再高明的舌頭也經不住事實的打擊。
會場活躍起來,社員交頭接耳地議論。有一個婦女大聲喝斥她的孩子!「好好坐著,別亂吵!聽著點兒!尼牙孜泡克又出洋相了,有意思的很呢!」她的話說的聲音太大了,口齒又清晰,惹得全場笑出了聲。伊力哈穆、艾拜杜拉也都笑了。
幸虧章洋聽不懂民族語言,否則他如何支持得下去?言語不通,大大地便利了章洋我行我素,胡干硬頂。
「我傷還沒好,我頭昏……」尼牙孜向章洋告饒。
章洋陰沉地站了起來。他先用手勢止住了大家的說笑。然後,他用一種非常冷酷的聲調向伊力哈穆說話,他汲取方才叫伊力哈穆站起來時險些下不來台的經驗教訓,他不再高聲叫嚷,盡量用一種陰冷的調子來增加自己的話語的分量。他說:
「你也太猖狂了!你應該明確自己的身份!看清形勢!你要頑抗到底嗎?你至少要想想你的老婆和你的女兒!我們的幾百萬人民解放軍是幹什麼的?我們的公安局、法院、勞改隊是幹什麼的?你怎麼不想想?現在,不准你發言,艾拜杜拉,也不准你發言反撲!你們竟在今天的會上繼續打擊和迫害尼牙孜同志!你們只有死路一條!」章洋終於沒能再控制住自己,他又大叫起來,「現在是自由發言,批判伊力哈穆!」
章洋的聲音因為激動而有些顫抖。他提醒伊力哈穆注意自己的身份,他等於已經釋放出了自己的殺手鐧,他有足夠的理由把伊力哈穆徹底壓倒了,倒、倒、倒……他又快樂又急躁,他幾乎是念念有詞了。
沒有人出聲。
按照紮根串聯的辦法,根據「根子」尼牙孜的推薦,為了準備當晚的小突擊,章洋自己並讓何順和薩坎特分別找了一兩個積極分子或培養作積極分子的對象談了談,動員他們批判伊力哈穆,他們也都點了頭。但是,事到臨頭,卻沒有一個人說話。
一方面因為時間太緊迫,一方面也因為章洋有一個估計,他認為只要一公開突擊,在會議上一讓伊力哈穆站起來,一般規律,總會有幾個人一擁而起把「批判」傾瀉在他的頭上。他沒有十分重視會前的發動積極分子的工作,如今,竟真的沒有人說話。
他沒有慌。停了停,他自己又講上一段:「這個伊力哈穆的態度……」他開始講了起來。在農村主持這種無人發言的會他也有經驗,遇到這種情形他一面不斷地喊著:「談一談,隨便談,」一面不停地隔一會兒自己講上一段,不管前後重複也好,前後矛盾也好,前後毫不相干也好。最後,他仍可以作一個會議的總結:「今天我們的會開得不錯,由於時間的關係發言不太普遍……」如此這般,功德圓滿,在他運用這套辦法來度過會議的後半部分的時候,尹中信站了起來。他盡量悄悄地、不引人注意地向煤油燈走去,走到章洋身邊,他遞給章洋一張紙。然後,他連忙退了回去。
章洋不快地、懶懶地打開了紙頁,他把紙頁放到了自己的眼前,看了幾個字,他的臉色變了。紙頁上是這樣寫的:
老章,今晚新生活大隊工作組彙報過了,他們已掌握了你隊尼牙孜挨打的詳情。所謂隊長指使其弟弟打了他云云純屬捏造。容會後再談。
尹即時
章洋看著這張紙,頭一個反應是暴怒和不信。新生活大隊從哪兒來插上一杠子!他們從哪裡了解尼牙孜挨打的詳情?脫離開愛國大隊七生產隊的階級鬥爭大局,你怎麼可能查得清尼牙孜的挨打?簡直是莫名其妙。伊力哈穆嫉恨尼牙孜取得了我的信任,指使艾拜杜拉打了尼牙孜。事實證明艾拜杜拉那天就是天黑以後才回來的,這樣合乎邏輯,堪稱四清與反四清鬥爭的極富典型性的事例,還有什麼好商量的?尼牙孜挨打一事難道還有別的說法?難道還可能有別的說法?尹中信怎麼這樣輕率,這樣偏聽偏信。聽上幾句話就當真寫這麼個條子來,真叫人生氣!
繼而,他的腦子亂了。如果尼牙孜說的是假的而尹中信寫的是真的呢?為什麼伊力哈穆、艾拜杜拉他們態度是這樣強硬?為什麼尼牙孜突然對答如流突然又吞吞吐吐,這樣不穩定?為什麼他們反而向尼牙孜提出一系列問題,問得尼牙孜狼狽不堪?我的天,如果真是這樣將把他章洋置於何地?他彷彿聽到了伊力哈穆的勝利的笑聲,他彷彿看到了尹中信、別修爾在指責他,何順他們在指責他,他將怎麼有臉再到大隊或者公社開社教幹部的會議……
就在這個時候,就在章洋頭髮脹、眼發花、喘氣發緊的時刻,從會場的一角緩緩地站起了一個人,他衣著整齊,氣度雍容,黑鬍鬚留得頗有風采。他的臉上掛著一種惶惑的、馴良的、帶幾分傻氣的笑容,他半伸半曲地抬了抬手,非常守規矩地問道:「我有幾句話要說,可以嗎?」
章洋機械地點了點頭。他看著這個已經極大地吸引了全場的注意的人,覺得很面熟。他問瑪依娜爾:「這是誰?」
「庫圖庫扎爾大隊長嘛!」瑪依娜爾說。
「我們通知他來開會了嗎?」
瑪依娜爾聳聳肩。
「自己來的吧,」薩坎特說,「他戶口在這個隊,他算是這個隊的社員嘛。」
章洋點點頭。他聽著庫圖庫扎爾說話的譯文。
「其實,我也沒有資格在這個會上說什麼,和伊力哈穆老弟一樣,我們在這個運動中,是被審查、被批判的對象。但是在這個會上,聽了章組長的講話,我很激動、很受教育,我好像在夜霧中看到了光亮,在風雪中找到了爐火。我心裡暖烘烘的。我們這些人,犯了四不清的錯誤,怎麼辦呢?執迷不悟,行嗎?對抗到底,行嗎?消極悲觀,徘徊觀望,行嗎?都不行。都不好。只有虛心檢查自己的錯誤,低頭認罪,才是唯一的出路。伊力哈穆是一個不錯的同志,他當隊長也有一定的成績,但是,成績並不能掩蓋錯誤,長處也不能掩蓋缺點。正如人們說的,成績不說跑不了,問題不說不得了。我知道,您不承認自己是四不清幹部,您不願意承認。但是,不承認是不行的。難道在毛主席提出四清以前你就清清的了?您就那麼高嗎?您就那麼純粹,您就那麼了不起?難道是毛主席提錯了?隨便舉一個例子。難道您沒有在社員家裡吃這吃那?這就是多吃多佔。當然,您並沒有這樣說,您沒有說:『我是隊長,若不好好招待我就要把你們如何如何……』請問,哪裡有這樣的葫蘆腦袋這樣說話呢?但是,社員為什麼招待您呢?他們尊敬您,他們希望獲得您的好感,因為您是隊長。難道您在每家喝的奶茶、吃的拉麵都交夠了糧票錢票?不,您沒有交的,這就是多吃多佔,這就是經濟上不清。算了,何必要由我說呢?您的事情您自己知道。包括政治上、思想上、組織上……我們應該嚴格要求自己,虛心檢查自己的錯誤,不要對自己留情,不要怕丟面子,沒有批評和自我批評,就沒有進步,就會變修。聽到批評應該高興,哪怕只有百分之五正確的批評也是值得歡迎的。這就是我們應該採取的態度,這也是章組長所教育我們的。可是您,伊力哈穆同志,伊力哈穆隊長,伊力哈穆兄弟,您為什麼要頂牛呢?您為什麼把自己擺在一個特殊的地位,不準審查,不準批評呢?不,這是不好的,這是很不好的,這真正是不好的。這才是關鍵,這才是問題的所在。至於誰打了誰了,尼扎洪如何如何了,這是次要的問題,我們今天開會不是為了幫助尼扎洪,也不是僅僅為了一個打人的事情,打人是不好的,被打的人是疼痛的,今後應該團結起來,共同努力,搞好四清,在章組長和各位幹部同志的領導下,學習工作,勝利前進……」
真是一場及時雨!大河擋路的時候搭起了一道小橋,飢腸轆轆的時候落下了一盤抓飯,窮困潦倒的時候撿到了一袋黃金,膿血淋漓的時候貼上了一塊老店祖傳的狗皮膏藥。庫圖庫扎爾的和顏悅色緩解了會議的僵局,庫圖庫扎爾的高談闊論沖淡了挨打事件的進退維谷,庫圖庫扎爾的低聲下氣突出了章洋的尊嚴面子,包括庫圖庫扎爾的空話連篇,啰里啰嗦對於此時的章洋來說也是恰恰必要的——為了穩下心來確定對策,他需要一些時間。他內心裡油然產生了對這個通情達理的大隊長的感激之情。
終於,庫圖庫扎爾講完了,越講,就越輕鬆了,最後,在一種皆大歡喜的調子中,他結束了他的發言。
伊力哈穆要求發言,沒有獲准。現在還不見好就收,更待何時?於是,章洋總結道: 「今天的會開得很好,很成功……會議的成績和經驗主要表現在三個方面,第一,發言很熱烈,敞開了思想,展開了爭論……第二,中心很明確,圍繞著一個端正對運動的態度問題,對伊力哈穆隊長進行了必要的幫助……第三,進行了初步揭發……這不過是剛剛開始,今後,這樣的會還要開二十次、三十次……」
在他的總結中,三次提到了「那位同志」(庫圖庫扎爾)的發言,一方面表揚和肯定他的模範的態度,一方面暫用庫圖庫扎爾的「務虛性」很強的發言抹去對於尼牙孜挨打事件的注意。
小說人語:
或曰,有用人唯賢的,有用人唯親的,沒見過用人唯臭的。
然而這當真可能。這不是小說學的虛構,這乃是生活的經驗。原因很簡單,例如章洋的脫離實際、脫離生活、脫離人民,顢頇乖謬而又好鬥成性,他只能抓住幾個臭不可聞的尼牙孜跟著他干。
只消看看某個人用了些什麼人,就知道他的吉凶後事了。
喝令「站起來」是那個時代的常事,以致甘肅等地出現了一對單詞:「站會」,指在會上被批鬥。「坐會」,指正常與會。能不三思?
動輒給人扣上破壞、膽敢、階級報復等帽子,語詞膨脹造成語詞貶值,而恐嚇有可能逐漸成為政風。
親愛的讀者,你或你的雙親,可有過那種被蠻橫地「突擊」的歷練?尊嚴的剝奪、與人為惡的風氣、號稱發動群體的盲目性與無人負責性,痛心疾首的往事啊……
有一個非常嚴重的詞兒叫做污辱,我們這裡曾經太不把污辱當一回事兒了。回過頭來,還怎麼要求堂堂正正的人格!

無憂書城 > 現代文學 > 這邊風景 > 第四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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