維吾爾農村的婦女「上流社會」
流言殺人的故事 好事多磨好人多難
人世間有許多光明的、美好的東西,不幸也有一些可怕的東西。後者有龍捲風、地震、鯊魚、癌細胞……在這個黑色的行列里還有這麼一種:它像塵灰一樣地無處不在,無孔不入,像塵灰一樣地司空見慣,不被注意,像塵灰一樣地被無數善良的人吸進肺里又吐出來,但是,論它的危害,它像麻風病毒一樣地毀滅美、健康、幸福,它又像麻風病毒一樣地易於傳染和蔓延。它是誰?它在哪裡?它常常扮成無害的模樣坐在你的客廳甚至辦公室里,它常常穿上時興的新衣出入飯館和茶室酒肆,你常常願意與它結識並很快地把它介紹給你的愛人、親屬和同事,也有時你很討厭它卻也忍不住要把它介紹給你的同伴。它可以下酒,可以佐菜,可以助興,可以調劑旅途的寂寞,可以填補某些人的心靈的空虛,可以滿足又一些人的好奇和自詡,又可以投合某些人的卑劣心理。尊敬的讀者,您認出它來了嗎?您準備對它下逐客令了嗎?
現在回過頭來說一下庫瓦汗。那天早晨,在她奉命揪著雪林姑麗到大隊喊冤,又迎送了三級社教工作的負責幹部之後,她梳洗了一下,準備略事休整,同時關緊房門,用另一套語言痛罵起尼牙孜來。就在這個時候,再娜甫來了,罵得她昏天黑地,而這時偏偏工作幹部們都到別處去了,她找不到依靠,而她又不敢還再娜甫一句嘴。
總算再娜甫與吐爾遜貝薇走了,庫瓦汗仍然只有入的氣,沒有出的氣。
誰想得到,就在此時,古海麗巴儂打發一個小姑娘來邀請她速去科長家裡喝茶。
比較起來,維吾爾族的農村婦女比關內的漢族農婦是要輕鬆得多的。她們一不納鞋底子、二不推碾子(有水磨),三不餵豬(喂牛、只要有草,當然比餵豬輕鬆得多),四不腌菜。她們也不伺候公婆姑叔,可能還有其他條件,反正她們有足夠的時間經常參加各種婚喪嫁娶、紅白喜事的聚餐會,她們也經常舉行茶會互相款待,不需要任何理由與日曆上的依據。儘管擺出來的可能是人皆有之的兩大食品:饢和奶茶,但是這樣的聚會仍然是很有趣的。它是一個交流的中心,交流的內容包括感情、情報、小件物資、前微博時代的種種社會評論與奇聞八卦。
起起伏伏,高高低低,庫瓦汗連忙收攏驚魂,儘可能地打扮了一番,由向雪林姑麗打鬧的那副獰惡的樣子與被再娜甫痛罵的那副落水狗的樣子,轉眼變成了一副歡喜慈祥、美不滋兒的模樣,興沖沖地向古海麗巴儂家去了。何況,去古海麗巴儂家,她還是第一次。
她到的時候,屋裡已經坐滿了人。坐在正中間,最上首的是帕夏汗,蒼白而浮腫的臉、睜不開的眼睛,嬌弱無力的姿態,柔細的呻吟聲,顯示了她的頭一把交椅地位。其餘十幾個女人,也都是村子裡的佼佼者,她們或因丈夫的職務,或因財產,或因年輕時的風流韻事,或因脾氣古怪而都小有名氣。庫瓦汗打量了一下,大體上判斷出這是以古海麗巴儂為中心的一個婦女團體,而她,是這一批婦女中年齡最輕、財產最少、孩子最多的一位,是首次被吸收到這個鄉村上層社交團體中來。可能是因為「我家住了組長」的緣故,她榮幸地想。
還有一個不同尋常的事情。今天的聚會裡有一位漢族婦女參加,她就是枯瘦的郝玉蘭。她自稱是應邀來給古海麗巴儂看病,趕上的。庫瓦汗到來的時候,女人們正紛紛挽起袖口,把自己的肥胖的與細瘦的、潔白的和污穢的手腕伸在郝玉蘭的面前,要求她給號脈。郝玉蘭知道,在這種場合,當她斷定某個人有病的時候,她會受到感謝;當她斷定一個人病很大,但是不重(沒有危險的時候),她會受到讚美;當她斷定一個人完全沒有病、從而不必享受什麼優待,或當真患有重病、從而前景不妙的時候,她會遭到憤怒的白眼直至切齒的痛恨。她還知道,這裡的女人們歡迎被診斷為下列疾病:操勞過度、心臟衰弱、腰肌勞損、消化不良(不能吃粗糧)、神經官能症(不能生氣)。而不歡迎被診斷為任何比較確定的疾病,如:結核、潰瘍、婦科病……但是,她又知道,如果她投其所好,按照每個人的期待都給以可愛的臨床診斷的話,將由於病名和病情的雷同化從另一個方向受到攻擊,所以,她要選擇個把不怕得罪的對象,給予不中聽的診斷,這裡還包含著自我宣揚的含意,通過直言不諱的診斷,樹立自己的誠信形象,通過直言不諱的醫學語言達到殺雞嚇猴的公關效果。
使庫瓦汗感到受辱的是,郝玉蘭選中了她。在號了她的脈以後,又看了看她的舌苔,然後斷定她像一匹母駱駝一樣地結實,她既不需要減輕勞務,也不需要照顧飲食,她應該在生產隊按時出工。她面紅耳赤地申辯、訴苦,郝玉蘭卻以一副貴族老娘的態度,置若罔聞。
「診病」之後,奶茶端上來了,一色十幾個大碗,煞是好看。喝了一口之後,品茶評論開始了。有的指出近年來湖南茯茶質量不穩定,「我年輕的時候,放這麼一點(她用左手的拇指捏起小指,表示只是小指肚那麼一點點),就可以熬一大鍋,可現在呢,用這麼一大塊(她拳起拇指放在手心,其他四指伸直,表示用的茶有四個手指加半個手心那麼大),卻沒有什麼顏色。」
維吾爾人形容大小長短與漢族最大的不同在於,漢族人形容大小長短,是用虛的那一部分,如用拇指與食指的距離,或左右兩手的距離表示大小長短,而維吾爾人是用實體,如形容大與長,他可以以左手掌切向右肘窩,表示像整個小胳膊一樣大,而用拇指捏住小指肚,則表示像半個小指肚一樣小。
有的說:「我喝一口就知道是什麼樣的奶。最好的奶是下第一胎的母牛,剛下犢的頭兩次擠出的奶,奶是橙紅色的、濃縮的,全是油。把這樣的奶兌到茶里,喝起來才有勁……最糟糕的就是什麼荷蘭牛、丹麥牛的奶,嘩啦嘩啦一擠就是一桶,全是水……」
另一個女人則說了一件趣聞:
「你們知道帕郞特汗嗎?(這個帕郞特汗是以精明能幹,持家待客都有一套,被公認為這裡的婦女之首的。)有一次她請了幾個客人,她端來一大搪瓷罐奶茶來,她打開蓋,用葫蘆瓢在攙鹽,正在這個時候,她的鼻子尖上流下一段鼻涕,熱氣一熏,受了凍的鼻子就會是這樣的,她躲也躲不及,一股鼻涕全流到了奶茶里。別人都沒有看見,但是我看見了。她端上了奶茶,所有的人都喝了。我假託胃病要求她另外給我熬清茶……」
閑談就這樣開始了,而題材一般是那些最美、最強的人物身上的最丑、最弱的部分,從喝茶談到打饢,她們說起某人新娶的貌美驚人的媳婦,她打了一爐饢,全部貼在土爐的壁上揭不下來,最後用鐵鏟揭,毀壞了土爐,一爐饢毀了一個土爐。這樣的笨蛋長得再漂亮又有什麼用?她男人總不能從早到晚一直趴在她身上啊,男人總得吃飯吧?不吃飯你長得再佳麗也沒有力氣看沒有力氣趴呀?為什麼發生了這樣的事情她的男人卻沒有和她離婚?現在的男人是怎樣地軟弱無能了啊!「我年輕的時候如果有一個饢揭不下來或是落到火灰里,早被男人揪住頭髮打一頓嘴巴了……」一個老太婆驕傲地說。
全場笑成了一團。
「那麼,你們知道雪林姑麗為什麼和泰外庫離婚了嗎?」
帕夏汗提出了這樣一個問題。她的虛弱的臉上突然放出了興奮、愉悅、挑逗、神秘的光彩。果然,對於這個問題,她有一個獨特的答案,從她那個自信的神氣上看,她的答案將是今天茶會上打出來的一張王牌。
沒有人敢於冒冒失失地自稱「知道」,沒有人敢於輕視帕夏汗的一貫掌握一切最新隱私的權威地位,所有的女人都靜了下來,不再交頭接耳,不再左顧右盼,甚至不再掰饢喝茶,所有的眼睛、耳朵和神經,都聚集在帕夏汗身上。
「別看泰外庫個兒大,他……」帕夏汗突然妖媚而又詭詐地一笑,她伸出右手食指,彎曲了頭兩個指關節,像漢族商人表示「九」的那手勢,「他是這樣的。」她說,咯咯地笑個不住。
咯咯的笑聲引起了嗤嗤的、嘻嘻的、哼哼的、嘿嘿的、呦呦的,各式各樣的笑聲。
「別胡說……那是個那麼壯的小夥子……」有人連嗔帶笑。
「壯又怎麼樣?您親見過他的那個玩意兒嗎?」帕夏汗擠一擠眼。
「難道您就知道嗎?您又是從哪裡摸出來的情況?」對反駁的反駁,使娘兒們笑得更厲害了。
「米琪兒婉說出來的。雪林姑麗把這個事兒告訴米琪兒婉 ,米琪兒婉把它說出去了。唉,傻子,你們知道個啥?從外表才看不出來呢。有的又高又大,就是不中用,有的又瘦又小,可是能頂一匹種馬……」
話題進入了最精彩的部分了。
「你們還不知道更有趣的事呢。」在這種少有的快樂興奮的情緒中一直保持著冷靜的女主人古海麗巴儂說,「泰外庫最近看中了一個姑娘,想把她娶上遮遮醜,好有個門面。」
「誰?」齊聲相問。連帕夏汗也怔了。她心裡埋怨古海麗巴儂沒有把消息告訴得周全,給自己留了一手。就像貓教老虎學藝還要為自己保留一手「上樹」的本領一樣。
「愛彌拉克孜!」
「什麼?」不僅眾人聞所未聞,連帕夏汗也瞪起了眼睛,「不可能的!」她說。
古海麗巴儂笑而不爭,然後,她走到條案邊,拿起幾本書,從書下抽出一張信紙來,「這就是泰外庫給愛彌拉克孜寫的信。」
除去帕夏汗以外,大部分客人文墨方面差一些,於是,女主人為大家閱讀了信件。
「豈有此理!這樣一個騸牛閹馬竟然敢在我的侄女身上打主意!」帕夏汗罵道,那種氣憤的樣子好像她自己受了奇恥大辱。
「可信怎麼到得您手裡呢?」一個客人問。
「也是米琪兒婉拿出來的啊!」
「米琪兒婉為什麼……」許多客人不理解。
「那我們怎麼知道呢?」古海麗巴儂顯出一種很慎言的樣子。
「那還有什麼不清楚的!」庫瓦汗很高興有這樣一個機會來顯示自己的智力發達,同時也顯示自己決不辱沒她們這個喝茶串門的團體。她推斷說:「伊力哈穆把雪林姑麗從泰外庫身邊奪來給了他的弟弟,章組長都知道了這個事情!她米琪兒婉能不替她老公說話嗎?不管是真是假,她米琪兒婉要公布泰外庫的生理缺陷,可憐的人,這樣,雪林姑麗打離婚不就大大的有理了嗎!」
眾位女賓用連連點頭表達了對庫瓦汗的真知灼見的嘆服和理解。
於是,茶會散後幾個小時以內,關於米琪兒婉發布了泰外庫有生理缺陷的公報的說法傳遍了全大隊,而且這個說法開始向公社、向新生活大隊和牧業大隊,向四面八方遠遠傳播。
必須公正地指出,傳播這個說法的多數、甚至是大多數,這些女人和男人(男人也有!)他們對米琪兒婉或泰外庫並非心懷惡意,他們急於告訴別人的目的並非為了損害哪個人,他們的傳播基本上是一種超功利主義的、為藝術而藝術的、主要是追求知識性、信息性、娛樂性和趣味性的活動。正像有的人喜歡養金魚,有的人喜歡集郵,不幸,更多得多的人的業餘愛好是傳閑話,是有意無意地去中傷那些美好的人和事。而且奇怪的是,人們傳閑話的時候毫無禁忌,當過妓女的人照樣津津樂道某個女孩子的失貞,十分鐘以前還畢恭畢敬到某個人家去借東西的人,十分鐘後就可以添油加醋地擴散這個人的醜聞……
泰外庫在社教工作隊到來的那個晚上,在愛彌拉克孜送還的電筒的亮光照耀之下,他細緻地回味了、激動地發現了他對於愛彌拉克孜的愛情,他向伊力哈穆夫婦傾吐了自己的心曲。他想著給可愛的、可憐的、可敬的姑娘寫一封信。他用他那粗大的、一把可以捏碎石頭的手掌拿起了一管筆帽已經破損的鋼筆,寫下了一封天真、火熱、獃痴、感天動地的求愛的信。他把信交給了米琪兒婉。焦急和期待、願望和幻想、苦惱和歡樂像海潮一樣地沖打著、激蕩著這個身高一米八的大孩子。一刻,海潮把他舉得那麼高,他看到了白雲、雪峰、蒼鷹、光輝的太陽、明媚的月亮和璀璨的群星輪番升起。一刻,大浪又把他打了下去,周圍只有無邊無際的,灰茫茫的又咸又苦的泥漿。
他二十六歲,他在人世間經歷了二十六個寒暑。奇怪,他怎麼像初生的小貓,似乎一直還沒有睜開過眼睛?他怎麼不知道冬日的伊犁的田野是這樣安詳?落了葉的樹枝也仍然嫵媚,鐵杴和砍土鏝相碰的時候發出的聲音多麼清脆。公路上的車輛熙熙攘攘。從打饢的土爐里冒出的柴煙特別芬芳。老人都慈祥。青年都健康。兒童都活潑。姑娘都是花朵。她……不,他再不要隨便說她的名字,她比什麼花都好看。就連泰外庫自己吧,他也是頭一次注意到自個:高大、強壯、捲曲的頭髮、肌肉發達的臂膀,正直的、天真的心。他沒有愛過,那三年的婚姻像早已被吹散的薄霧,如今他才知道,有這樣強、這樣真、這樣熱的、改變著一切的愛情,他愛——愛彌拉克孜,讓我含著淚再叫一遍你的名字吧,他要愛她一生一世,直到他變成了白髮蒼蒼的老頭兒,直到她變成彎腰駝背的老婦,直到走不動路,說不出話,靜靜地等待著最後一次沐浴猶言「死亡」。穆斯林死後要立即沐浴, 纏以白布安葬。……
所以,他完全相信愛彌拉克孜將要同樣熱烈地回答他。他毫不懷疑他已經和愛彌拉克孜、而愛彌拉克孜也已經和他不分不離。她那尊嚴的人格需要泰外庫的敬重和忠誠。她那結實的強健的身體需要泰外庫的溫熱和撫摸。她的學問、頑強、細心正需要泰外庫的淳樸、火辣、豪放來相輔相成。難道除了他泰外庫,世界上還會有另外一個男人能這樣理解愛彌拉克孜、尊敬愛彌拉克孜、小心翼翼地卻又是不顧一切地把自己奉獻給她嗎!一想到有一些混賬的呆瓜、輕薄的壞蛋、渾橫的白痴看不見她這個人,卻只看見她缺少了一隻手的殘肢的時候,泰外庫恨得全身骨節作響。要我吧,愛彌拉克孜!我是你的護衛,你的奴僕,你的主人。
於是水變得好喝,雪花變得更白又更多,冬天的、吹得眉毛和鬍子上都結了冰霜的西北風也變得清爽自在,雞叫也變得多情,綿羊也變得懂事,鴿子也變得不停地低語自己的幸福。白天和黑夜,勞動的時候、吃飯的時候和睡著了以後,泰外庫的身邊是一片歌聲:天上的飛機和鷹,地上的車、駿馬、麋鹿、河水、樅樹林、駱駝羔的眼睛雙關語,哈薩克人常用駱駝羔的眼睛形容最美的姑娘的眼睛。,天山頂上的雪蓮和草叢中的紅丹花,都在合唱,都在共鳴。
萬物、生命,人,你們好!你們準備著為我道喜,給我送禮物吧!就在今年(一九六五年)秋天,在收穫了玉米和糜子、蠶豆和豌豆之後,我們結婚。春天,莊子上的小學新校舍就連成了,我回到自己的院落,我要再多蓋出一間房。我每天可以干兩個人或者三個人的工作,我將要掙很多的勞動日。我要給愛彌拉克孜買一身毛線衣褲,(她有錢,但我絕不讓她在婚事上花一分錢,讓她把錢給她那可憐的父母吧。)我還要給我的岳父、岳母和兄弟伊明江每人做一套黑條絨或者藍華達呢新衣服……我要請那麼多的客人,預備那麼多的酒(當然,我自己一滴也不喝),讓方圓一百公里以內的所有已婚和未婚的女子都羨慕得落淚。
所以,當米琪兒婉從娘家——新生活大隊回來以後,正是庫瓦汗欺負雪林姑麗的時候,泰外庫興沖沖地跑到了米琪兒婉的身邊。「回信呢?」他伸出了手。
「不,沒有。」米琪兒婉吞吞吐吐,好像在泰外庫面前做了什麼錯事了。「這個……」她不知道應該怎樣說,「她哭了……」這話也說得沒頭沒腦。
「她哭了?她為什麼哭?」淚水嘩地湧上了泰外庫的眼眶。
「我把您寫的信給了她。她看了一下。她不說話。她光哭,她哭得太傷心了。」
「我問您,米琪兒婉姐,她為什麼哭啊!」泰外庫的語調里已經流露著焦躁。
「我……我弄不清啊,」米琪兒婉更抱歉了,她甚至低下了頭,額頭上出現了皺紋,雙頰的永不消退的笑靨也不見了,「我問了她,她一個字也沒有說。」
「她不高興么?」泰外庫的聲音顫抖了。
「她……好像不高興。是不是她不高興,她不樂意呢,我不知道。」
米琪兒婉的樣子像在請求寬恕。泰外庫的樣子卻像在接受判決,完全意想不到的、不合情理的、冷酷無情的判決啊!泰外庫的臉色灰白了,像流失了大量的血。他的鼻孔張大了,卻沒有呼吸。
「您不要急。您不要那麼急著讓她回答,這不是一句話的事。泰外庫兄弟!特別是女孩子,和你們男人不一樣的。而且,人家是個知識分子……您不懂……」
「……」
「……過些日子吧。女孩子的心,誰摸得透?也許,她自己也說不清啊,您過些日子,多過些日子親自去找她談一談去吧。」
「……」
「不過,當然,也不是再過些日子就一定行。行,就行。不行,就只好不行。您別把什麼事都想得那麼順利。您還年輕,勞動又好,您一定會找上合適的好姑娘的,您別難過啊!」
「除了愛彌拉克孜,我誰也不要找!」泰外庫想喊叫,但聲音出不來。米琪兒婉的最後一句話是怎樣地刺傷了他的心!這簡直是對他,也是對愛彌拉克孜的侮辱!他轉身走了,不顧米琪兒婉驚愕地叫著他,他總不能在米琪兒婉面前號啕大哭啊。
他低著頭往家裡跑,一會兒撞著了本年栽下的小樹,一會兒又撞上了邁著方步的老牛。風,呼嘯著,像刀。天,陰沉著,像鉛。雪,飛旋著,像砂。他回到了那間原先的理髮室,他趴在氈子上,他哭,他恨,他糊塗,他可憐自己,更憐惜愛彌拉克孜,他不懂為什麼只要一句話就會降下的天大的幸福卻硬是不來!為什麼只要邁一步就能進入的樂園卻硬是打不開門!為什麼要讓鮮紅的、熾熱的心變成冰塊?為什麼要讓他與她差不多已經到了手的溫存、熱烈、舒展的幸福化為泡影?這怎麼行?這怎麼可能?還不如他不寫信,還不如他不委託米琪兒婉充當他的信使。還不如他把這美好的願望,這歡樂的夢深深地埋在心底。
於是一連兩三天,他昏昏沉沉,獃獃木木,陰雲布滿了天空,沒有留一條縫,寒風冰結了河流,不再流淌一股水。他不能向任何人訴說自己的委屈和愁苦,如果連米琪兒婉都不理解,他還能告訴哪一個?
何況,隊里正在忙,亂亂鬨哄,誰知道在忙什麼?好像尼牙孜在給伊力哈穆栽贓,無聊的人,「小突擊」,陰謀,更陰謀,謊言和謊言的揭穿……他像一滴油,環境像一攤水。他顧不上周圍,他不關心周圍,他走路的時候低著頭,他不想看見誰,他誰也不看。
偏偏過了兩天章洋來找他,來調查伊力哈穆,來調查他的垮掉的婚姻,莫名其妙,似乎想往他的傷口上灑鹽。他抬起屁股走了,把章洋扔在原來的理髮室。
他漫無目的地走在村落里,經過了一個又一個歪歪斜斜的木門,一個又一個土牆連綿的果園,一個又一個柴煙味道的打饢土爐,還有伊犁人喜歡在家門口修築的供騎馬人上馬用的土墩。他仍然是什麼也沒看見。但是,人身上除了長在面部上方的,向前的、左右對稱的兩隻眼睛以外,就再也沒有能看得見東西的器官了么?除了連接著視網膜和大腦的視神經以外,就再也沒有其他的視神經末梢聯到例如後腦勺或者脊背上去么?這確實是一個不妨探討的問題。因為,低頭不看的泰外庫,卻「看」到了一些東西。
他看到了什麼呢?似乎到處都有人在指戳他的脊梁骨,在交頭接耳,竊竊私語,有人還做出怪相,發出怪聲,聲、形、動作,都帶有一股邪惡的味兒。尤其是,隨風他似乎聽到了「愛彌拉克孜……」的聲音,這使他身上一熱,又一冷。他回憶起來,似乎已經有幾天了。他走到哪裡,哪裡就有人擠眼、努嘴、吐舌頭、做鬼臉、悄悄議論。他迷迷糊糊似乎聽見有人說:「真的嗎?」「騙你不行?」「他那麼大個兒!」「個兒大沒用!」「他一臉的鬍子!」「鬍子歸鬍子!」……
這些話曾經傳到他的耳朵里,他不認為是說他的,這不過是一些莫名其妙的聲音的組合,儘管刺激了他的聽覺,卻沒有任何意義,但是後來,多次的重複能夠衝破冷淡和輕視組成的屏障,這些聲音終於組成了語言信號,觸動了他的大腦,觸動了他的中樞神經。這使他十分厭惡、煩躁,但他仍然沒有去琢磨這些話的含意。
他漫無目的地走到供銷社門市部的門口。有一個年紀很大的,面部的皺紋像重疊的蛛網、牙齒也只剩下了最後一兩顆的老女人,她叫住了泰外庫:
「到我這裡來,我的孩子!」
穆斯林是最講敬老的。泰外庫連忙走了過去。
老太婆從頭到腳一遍又一遍地打量著泰外庫。她問:「孩子,您沒有到清真寺去找阿訇看一看嗎?」
「什麼阿訇?」泰外庫莫名其糊塗。
「噢,是的。現在不興找阿訇了,那你就去城上的大醫院吧,找一個從上海來的高明的醫生給你瞧一瞧……」
「我沒有生病啊,老媽媽。」
「別瞞著我,我的可憐的孩子。再不然,你聽我說。伊寧市漢人街聯合診療所的門口,有一個騎毛驢的醫生,他是從和田民豐縣尼雅河邊來的。他的鬍子從下巴一直長到了胸口。他看病是很有名的。聽說,他用麻雀的腰子配了一種葯,你吃了就會好的……要不然,人活一世,你可怎麼辦呢?」
對於一個正常的,本身並不存在這方面的麻煩的維吾爾男子來說,難道還有比這個更惡意的胡說八道嗎?如果一個人被胡說到這一步,難道不應該給她一個嘴巴嗎?你怎麼可以平白無故地說他有生理缺陷,侮辱他男性的尊嚴?如果現在和泰外庫說話的不是一個老態龍鐘的女人,如果這個老婦的臉上沒有蛛網重重般的皺紋,如果她的口腔里再多有幾顆牙齒,他非一把把她揪起來扔到十米開外不可,他氣憤地看了一眼她的滿是褶子的臉和她癟癟的嘴,他忍住了那令人頭昏眼花的怒火,他往地上狠狠地啐了一口唾沫……
他繼續往前走,一想到麻雀的腰子就氣得身上哆嗦,他走過大隊加工場的時候,又聽見了叫喊:
「泰外庫拉洪,泰外庫兄弟!」
是麥素木,麥素木把他叫進了自己的辦公室。「泰外庫兄弟,聽說您有點什麼病,是嗎?」
「我有什麼病?」泰外庫反問,他的臉色本來就是青的,現在更是陰冷了。他的眼睛原來就很大的,現在瞪得滾圓滾圓。麥素木都有點怯了。
「就是……那個……也可以說是一種不太好說的病。」麥素木說,並且從眼角不斷地窺測著泰外庫的神色。
「放屁!誰說的?誰和你這樣說的?」泰外庫一把抓住了麥素木的脖領子,一拉,麥素木的腳幾乎離開了地面,而且,他已經憋得喘不過氣來。
「請放開手!請別生氣!啊喲,您別勒死我呀!請聽我說……」
「說!」
麥素木轉動了動自己的脖子,又理了理衣領,他說:
「是這樣,我從來也沒有相信這些話,我也認為,這太卑鄙,太惡毒,太無恥,可是最近,我們隊,不,我們大隊,不,是全公社都在議論您,都說……您別生氣,我可沒相信,我認為這是最最靠不住的謊言!是這樣,都說您有個什麼病,正因為您有缺陷,雪林姑麗才離開了您。我問了幾個人,我想知道,是哪個毒蛇在噴濺這樣的毒汁,大家都說,是米琪兒婉說出來的!」
「胡說!」
「哼哼,哈哈,如果您認為是胡說,那麼,您請吧。」麥素木拿起了算盤。
「這……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是啊,我也不相信,我認為米琪兒婉是個好女人,是賢德的化身。我更認為伊力哈穆同志是好隊長,是黨員和幹部的模範。但是,人們告訴我,除了雪林姑麗,別人能知道您的某些情況嗎?不能。雪林姑麗可能對外張揚嗎?您對那個女人也是了解的,她在您那裡,是一朵嬌羞的暫時還沒有開放的花。雪林姑麗可能告訴誰呢?只可能告訴米琪兒婉。有誰能用雪林姑麗的名義來造謠呢?只有米琪兒婉。如果不是米琪兒婉而是一個什麼旁人的人來中傷您,請問,人們能夠相信嗎?人們難道不追問他:『你從哪裡曉得的』嗎?」
「這……」泰外庫覺得又是一陣頭昏。
「還有,請問,您是不是給一個姑娘寫過一封信?」
「怎麼樣?」泰外庫警覺起來。
「您是不是給愛彌拉克孜寫的?」
天在旋轉,地在旋轉。「您怎麼知道的?」泰外庫急迫地問。
「這裡不是說話的地方。您跟我來。」麥素木鎖好了抽屜,他自己悄悄地一笑。
麥素木在前面走,泰外庫像一個夢遊者,像一個接受了催眠的人,除了跟著麥素木,什麼也看不見,什麼也想不起。
……麥素木和泰外庫又坐在麥素木家裡屋的小桌旁了。泰外庫注視著麥素木,麥素木掀起了氈子的一角,摸摸索索,他拿出了一張紙。
泰外庫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泰外庫的心尖上挨了一刀。
泰外庫看到了自己給愛彌拉克孜寫的信。這是在那個夜晚,在煤油燈的燈光照耀之下,他笑著,哭著,想著,一筆一畫寫下的不成樣子的卻是最虔誠、最純潔的信,是凝結了他的少年的天真、農民的淳樸、孤兒的堅強和初戀的瘋狂的最寶貴的信。他小心地,無限信賴地把信交託給了米琪兒婉,像把自己的生命交託給了她……如今,這信怎麼跑到了麥素木手中!
「米琪兒婉拿著這封信到處嘲笑你們,嘲笑你泰外庫。又嘲笑她愛彌拉克孜,這封信在咱們村的婦女們手中傳來傳去,許多人笑出了眼淚,許多人笑岔了氣……那天信傳到了我的老婆手裡,我看到了,把它奪過來藏了起來。現在,請你把它收起來吧……唉!兄弟,你也是,寫了信,就自己送去嘛。再不然,花幾分錢貼上郵票交給郵局嘛,怎麼能隨便託付給不可靠的人。您太年輕,太善良了啊,我的好兄弟!」
「怎麼會是這樣的?怎麼會是這樣的呢?」泰外庫低聲自言自語,說了一遍又一遍,他的眼神有點獃滯了。
「哎,兄弟!」麥素木悲天憫人地嘆息,「這叫我怎麼說?您腦子裡缺乏階級鬥爭這根弦呀!哪能隨便相信人呢?世界上最狡猾、最無情、最毒辣的就是人啊。人和人在一起,還不如狗和狗在一起和睦。俗話說,老實人的犄角是長在肚子里。真是說得不錯!越是表面上好的人,就越是壞!說實話,男子漢就是要吃、喝、嫖、賭,吃喝嫖賭的男子漢往往有正直的心腸,潔白的靈魂。防,恰恰是要防那些『大公無私』『積極忘我』的正人君子!女人呢,就是要打扮、風流、饞、懶、嫉妒,恰恰是又打扮又風流又饞又懶又嫉妒的女人,她們最真誠,最招男人喜歡。她們像水面上的白魚,她們並不咬人,而那些一舉一動好像賢德的化身的女人,她們卻正是芨芨草叢中的蛇……這是我多半輩子的經驗啊,兄弟!」
「他們,他們為什麼要這樣呢?我哪一點對不起他們了?」
麥素木拿來了酒,泰外庫推辭不喝。他的頭已經像喝過一瓶酒一樣地沉重了。
麥素木自己喝了一杯,他說:「這有什麼難懂的?你不防著他們,他們可提防著你呢!他們這是搶先下手!你還不知道嗎?四清工作組的章組長這次檢查咱們隊的工作,發現了伊力哈穆的許多問題……對雪林姑麗的婚事,大家反映的意見也很不少……伊力哈穆就搶先下手,讓米琪兒婉到處造你的謠。這樣還有誰能說是伊力哈穆幫助他的弟弟艾拜杜拉挖了你們的牆腳呢?」
泰外庫仍然不肯喝酒,麥素木也不多勸,自己又喝了第二杯。泰外庫在混亂中努力做出最後的判斷,他的理智仍然發出了一絲光輝,他費力地想了又想,他問:
「好吧,就算這是米琪兒婉乾的……」
「什麼叫就算?」麥素木打斷了他的話,「您說,不是米琪兒婉,可能是任何旁的人嗎?是我乾的?你把信交給了我了嗎?是誰家的奶牛還是毛驢子還是綿羊讀了你的情書?」
「……不,不可能。」
「還不明白嗎?」
「對了,是的。只能是米琪兒婉。看吧,好啊。可是,您怎麼能斷定,這和伊力哈穆哥也有關係呢!」
「別提了,您的伊力哈穆哥!我問您,您和他們家很熟悉,米琪兒婉哪一件事不和伊力哈穆商量?哪一件事不聽伊力哈穆的?」
又是一刀!
幕布拉上了。嚴嚴實實。像漆黑的、伸手不見五指的夜。
「我找他們去!」忽然,泰外庫站了起來,推開門就走。
「等一等!」麥素木追去,泰外庫已經走遠了。
小說人語:
生活呈現著光明與芬芳。生活也流淌著愚蠢與惡劣。「多麼野蠻的生活啊」,這是契訶夫常寫下的一句感人的話!
當美好生活化了,它十倍地令人信服和吟詠。當你覺得這美好與芬芳已經近在咫尺了,當你興奮起來的時候,也是美好與芬芳最容易遭到不測的時候。而當醜惡生活化了,而不完全是陰謀化、設計化的時候,它百倍地令人窩心和悲涼。